消失的搬运工

三色屋事件  作者:陈舜臣

午后,纯故意待乔世修外出,才领着“大哥”离开家门。兄妹两步行至荣町铁道处,喊了辆出租车。女孩儿一路指引司机,先正北行至市区电车的山手线,再东拐,先后路过县立女校与议会所,再重新朝北开去。

女孩儿一路不住地回头观察,自荣町出发起,便有一辆出租车有意无意地跟在身后百米处。女孩儿使了个心思,让司机向东面绕道,那辆车果真死死咬了上来,不用多说,是在跟踪自己。

“大哥”自然没那心眼儿,全程傻兮兮得望着方向盘发呆。他在车中便早早地套上了用于防雾的雨衣,怀中抱着一个波士顿包。出租车行至辄访山小学时,“大哥”从包中取出一双运动鞋,递予妹妹,待其换上,再接过高跟鞋塞进包中,一连串动作不见丝毫拖沓。

宽敞坡道的尽头,便是金星台门楣。左拐行驶一段距离,一道道石阶挡住车辆去路。石阶深处,隐约可见辄访神社的石牌坊。石阶两侧的坡道分别通往武德殿与金星台,非常陡峭。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辄访神社长年来一直被在留华侨奉为守护神。要说他们心中的信仰圣地,当属位于中山手的“关帝庙”。眼前的辄访神社与位于新开地的松尾神社,在华侨信徒心中的地位丝毫不亚于“关帝庙”。中国东南沿海信奉海上守护神“妈祖”,而“松尾”与“妈祖”发音相似,因此松尾神社成为众华侨的精神寄托。但辄访神社为何能受神户华侨的青睐,便无确证可考了。来此处参拜的多为华人善男信女,神殿前还专程配有中式的跪垫。

跟踪的出租车在坡道尽头向左转,没有停靠在牌坊旁,而是驶至武德殿附近才缓缓减速。目标车辆在武德殿门前下坡,后窗的两个脑袋却没了踪影。跟踪车辆赶忙掉头,折返回石阶入口,头戴黑帽的尾随者夺门而出,登上阶梯,大步跑向牌坊,前方远处仅能隐约瞧见目标女孩儿的背影。黑帽尾随者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哪儿还能找到目标男性的踪影。他一拍大腿,懊恼道:“糟糕,把男人跟丢了!”

是继续追踪女孩儿,还是转而寻找失踪的男人——黑帽追踪者一时间陷入两难。右手边有一条窄路通往隔壁金星台的坡道,左手边则可通向武德殿。

一番抉择下来,跟踪者最终还是决定把重点放在男人身上,他拐向右手边的窄路,口中嘟囔道:“这就不是一个人干得了的差事!”

女孩儿回过头观察黑帽男的行动,见对方的身影消失在横道,她仍驻足在原地。片刻工夫,方才离开的出租车竟驶回了石阶入口处,牌坊身后蹿出一个男人,钻进出租车。男人一口蹩脚的日语:“省线六甲口,越快越好!”

见出租车驶离,女孩儿面露一丝狡黠笑意,这才挪开步子继续登石阶。

半晌,黑帽男才绕了个大圈,从右边坡道折返至石阶下。他迅速扫了一眼石阶左边通往武德殿的坡道,确认无目标踪影后,才恍然大悟,一步三阶地朝神社飞奔而去。

果不其然,神社内哪还见得女孩儿身影!黑帽男无奈,只得在社务所窗口咨询了数个问题,便懊恼而归了。

视线回到两点前——乔世修赶在兄妹俩之前离家,去认领杜自忠的遗体。他外出后,并未立即打车,而是步行出元町,来到三丁目一家名为“晓”的咖啡厅。落座在最靠里位置的姑娘冲他挥了挥手,乔世修欣然一笑,赶忙迎了上去:“辉妹,久等了?”他抬表一看,“你来早了,这才刚两点。”

桑野辉子娇俏地摇摇脑袋,甜腻腻道:“人家今天好忙的,待会儿还得赶回去工作呢。”

“唉,谁不是呢……”乔世修坐到姑娘身旁,“真是烦也烦死了!”两人要了红茶,便不再开口说话,只是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对方。

对视半晌,姑娘率先破颜而笑:“呵呵呵……世哥哥,你说我怪是不怪?咱俩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为何还要专程挑这样一个地方,什么都不做,就单单看着对方。而且,怎样看都看不腻。反倒是隔三岔五不这样看一回吧,心里空落落的,不是个滋味儿。”

“要说怪,我最近的心境才是怪得很呀——老爹这么一走,主心骨没了。但从今往后不再受制于人,凡事总算能随着自己的心思走了。真是,不知该悲伤,还是该庆幸。”

“不再受制于人?”姑娘狡黠一笑,“也不受纯妹妹的管束了?”

“别挖苦我啦。”乔世修苦笑。

男女情到浓时,桌面下,两只悸动不安的手不听使唤地缓缓接近。就在姑娘的手轻柔地碰触到男人的手背时,乔世修如触电一般,立即将手抽了回去。女孩儿见状,幽怨道:“为什么?”

乔世修心中天人交战,苦恼道:“我……我还在服丧,不能……”

“也是。我们……再忍忍就好。”辉子言罢,不舍地将双手归位于膝盖上。

“忍忍就好吗……”乔世修有些难以启齿,“你父亲那边,能同意吗?”

女孩儿闻言,愁容隐现:“应该不会阻挠吧?”

“不见得吧,他就你这么一个独生女。”

“唉……你要是上头有几个兄长,可以入赘,就皆大欢喜了。”

“入赘?不可能!”乔世修态度坚决。

“爸爸说,如果我真能找到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他也愿意放手的。”

“他嘴上如此说,难……再者,我是中国人,桑野叔叔他能接受跨国婚姻吗?”

“在这海岸村周边,还谈国籍之别,端得让人笑话。”

“在旁人眼里,或许是笑话……”乔世修痛苦地咬唇,“但在我们看来,这确确实实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桑野叔叔一定会这样说——我桑野家,与乔家是世交不错,但谈婚论嫁却得另当别论。”

姑娘轻抿了一口红茶:“你又不是他肚中的蛔虫,为何要把事情想得如此悲观呢?”

“唉……我会向你父亲当面确认,但这至少要等到家父的‘尾旬’过后。”

“嗯,这是必须的,我能理解。”

乔世修见时候不早,不舍道:“待会儿还有份苦差事等着我,麻烦得很。”

“那你打算几点回家?”

“我不知道……”

“矢部叔今天出差去了,待会儿我得负责虾干的交货。”

“那我尽量在那之前回去吧……”乔世修的态度不太明朗,“回了家还有一堆烂摊子,我是一刻也不得闲。”

“是啊,真是多事之秋,近来确实辛苦你了。”

“唉,这不都赶上了吗?”

“下次像这样独处,不知又得拖到什么时候了!”

“下次我们最好再换个地方……”乔世修警惕地环顾周围,“下次我们最好约远一些,三之宫如何?明天得操办杜自忠的葬礼,然后是一大摊子善后工作……是呀,再见之日遥遥无期啊!”

下午三点半,同顺泰大楼隔壁,关西组事务所。

关西组组长是一个典型“黑帮头目”形象的胖老爷子,年龄约莫六十许,健硕丰满的身板令人倍感踏实,下垂至面颊的眼袋又彰显出其威严。那一帮自命不凡的搬运工,在他的管束下,如鸡仔般服服帖帖。

然而老爷子此时此刻正在事务所的会客室内,面对一个其貌不扬的访客,极力地辨明着什么,又是擦汗,又是鞠躬,言行极为狼狈。这般卑躬屈膝的态度,与平日威风八面、一言九鼎的模样大相径庭。

胖老爷子将一个年轻搬运工喊进会客室,告知其原委。搬运工可不晓事理,对两位访客的语气相当不善:“你们在怀疑老爹的话?!死人的那天,阿龟和健太就一直在大门口下棋,我和阿武在一旁围观。午饭前,绝对没有其他人打那儿经过!——你说啥?观棋入了迷,给看漏了?笑话!你以为那俩蠢蛋是啥?国手吗?再说了,我这双眼睛也不是摆设!不信?你们可以再去问问阿武,看看他如何说!‘黑痣’佐藤那小子昨儿哪有在门口出现过!也不知你们从哪儿听得的!”

胖老爷子听属下的语气愈发不成体统,训斥道:“阿松,注意态度!这两位可是警官!”

“不妨事,小年轻嘛。”作答的是其中一个面相和善的访客。另一人下颌贴着一张创可贴,一双死鱼眼逮着人便死死盯住不放,很是让人不舒服。

老爷子将这叫个阿松的小伙儿打发出去,然后向两名警察致歉:“是我平日里太放纵这帮浑小子了,若有得罪,还请多多包涵。”

这时,一个上了年纪的警官进屋,估摸着是来汇报进展的:“你们说怪不怪,压根儿就寻不着有人外出的线索。想离开,便只有通过桑野家仓库一条路!午休时仓库里空无一人不错,但今儿中午,库门只开了中间那扇,其他的都从外面上了闩。这扇门开着是开着,但午休时,有一伙女工蹲在门口吃饭盒,其余工人们基本也就在不远处晃悠。再者了,还有一群批发铺的小伙儿在库房前的空地上玩抛接球。我就不相信了,那佐藤就真能无声无息地躲过那么多双眼睛溜走?首先,女工那一关,他就过不了!”

“听你的意思,是打算完全否定这条路线了?难道从桑野店铺就出得去?”创可贴男皱眉,“那头更是一直有人守着。”

“难道还有其他出口?”年长警察叹道,“至于同顺泰的晒场,这会儿可是有进无出。昨儿案发后,三楼的所有出入口就被锁得严严实实。”

关西组老爷子的口吻带着一丝无奈,带着一丝世道艰难:“那小子怕也是吃不了苦,开溜了呗。干咱这行,搬运工不辞而别是家常便饭。我今儿中午还寻过他来着,左右寻不着,心里便有数了。”

“好吧,就当你说得没错。”年长警察可不受糊弄,“你们就不费解?一个大活人,就这样平白无故地从店里消失了?他能穿墙,会隐身不成?”

“也是,真真儿是见了鬼!”老爷子摩挲着自个儿圆鼓鼓的肚腩,警察这一提,倒把他的一颗心悬得老高。

回到同顺泰仓库。

一郎也不知何时回来了,正吊儿郎当地赖在秤旁的椅子上愣神儿,老朱则在角落清点杂货。

同顺泰除了主营海产,另外还零零散散地承接一些日常杂货的出口海运。一口口满载杂货的木箱原封不动地被搬上船,远销各国。放在以前,全程负责运输的同顺泰,从头到尾也不知箱子里塞着什么玩意儿。按业规,箱内会装有一样件,上头标注着商品编码,买家要进货,通常直接用编码下订单。例如说,订单上会直接写着“两箱F562”。同顺泰仅负责照单向大阪的供应商下单,至于这F562是玩具还是文具,就不是其该操心的事。新东家乔世修可不敢担这风险,给下头下了死命令,箱子上船前,都得进行开箱确认。这苦差事自然得落在仓管老朱头上,他正苦兮兮地挨个儿取出箱中的粉笔、水彩,仔细确认无误后,再一一记录在案。

眨眼便是下午四点,陶展文路过库房门口,余光瞟见在里头忙碌的老朱,便驻足招呼道:“哎,老朱。”

老朱闻声,撂下手中的铅笔,迎了上去:“你倒悠闲,要出门?”

“待会儿就闲不下来了,得到富士报社去对付鹤田记者,先前答应了他。”

“还早呢!来来来,我领你参观参观库房里的工作。”老朱正愁气闷,抓着陶展文的胳臂就往仓库里拽。

两人正在仓库里闲扯,一辆驮着木箱的拉车“嘎吱”一声停在库门前,估摸着是隔壁桑野家送虾干来了。伙计卸了货,便拉着车返程,不一阵儿便运来了下一批货。这趟桑野辉子也跟着一起过来,简单寒暄后,辉子笑容可掬地对老朱道:“朱库管,您待会儿还要‘看贯’吗?放心啦,咱家的货,保管‘补量’足足的,大可不用费神过秤。”

“您家的货,我自然千万个信得过!但您看,咱少东家吩咐过‘不过秤,不入库’的。”

“既然你们少东家这么说了……”辉子的笑容僵了僵,继续道“那就请便。”

“那便从这个开始。”老朱随手指向最近的一个木箱,“报皮重!”

箱身上用粉笔写着货物的重量,一个工人确认数字后,高声报道:“十五斤!”

“皮重”特指容器的重量,也就是说木箱重十五斤。

“磨蹭什么,取来过秤呀!”半死不活地瘫坐在秤旁的一郎不耐烦地吼道,看来这是他负责的活儿。男工忙不迭地将木箱扛上秤台,一郎应付地拨了拨秤砣,事不关己般道:“一百二十斤整!下一个。”

陶展文打从进入仓库起,便暗自观察着一郎的言行举止。老朱干活儿也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但比起有些自暴自弃的一郎,倒称得上称职。

“哼,一百二十一斤,白费劲儿。”一郎纯粹是敷衍的态度。

“看贯”结束,老朱清点完箱数,在收货单上盖了章,不怀好意地笑道:“辉大小姐呀,眼瞅就要入季,新一批海虾的前景如何呀?”

“滩头那边还未收网,暂时还不晓得。”女孩儿一本正经地分析道,“如果这会儿把一些旧货便宜处理了,一旦收网惨淡没新货入库,还不把肠子悔青了。所以,我们家还压着一俵,给自己留些底。”

“高明!”老朱假意奉承,语带讥诮道,“这眼瞅着天气要转热,只盼呀,别生虫了才好。”

“那可不劳朱库管您操心啦,咱家好歹生活在现代,一台冷柜还是供得起。”

女孩儿回攻,老朱自讨了个没趣,便转移话题道:“对了,你家矢部掌柜何时回来?”

女孩儿接过收货单,仔细地折好塞入怀中,答道:“估摸着就是明儿吧,但之后马上又得陪爸爸去各产地调研。”

“哎呀?你家大将这回要亲自出马?什么时候?”

“怕是要拖到杜叔下葬后。”

“赶紧地,挑块便宜的产地,卖给咱家也实惠一些。”

“那可不成,在商言商嘛!”女孩儿被逗笑,随之一脸严肃,“只盼望这次的事件能早日告一段落才好,这叫人如何安心做生意!你们可否有听说——今早,关西组有一个搬运工失踪了!现在呀,整条街真是人心惶惶。”

“你说那帮混混儿?”老朱鼻孔儿出气,“失踪个鬼,多半是泡酒坛子里了!”

“但警方可较真儿了,今早就到咱家店里刨根问底,说是有未见过一个右面颊长痣的搬运工。”

“痣!”陶展文闻言不禁身形一震,没人注意到他的异样。

辉子又拿出标志性的笑颜:“一郎,看贯好了吗?”

“好啦,好啦,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桑野家的货,还怕缺斤少两不成!”小伙儿早就不耐烦了。

小老板娘闻言如释重负,瞬间没了方才女强人的模样,忸怩地低声问老朱道:“世哥哥他,有没有在楼上?”

“你问东家呀,他上警署去了,还未回来。”老朱回答,还不忘摆出一副“同情”的表情。

女孩儿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他不在啊,好吧……”

一郎拿斜眼瞥了眼失望的女孩儿,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这一细微表情,让一旁的陶展文瞧了个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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