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

三色屋事件  作者:陈舜臣

下午两点半,同顺泰公司二楼。

“有些乏了吧?”乔世修这话,算是在问他自己。至于陶展文,虽刚经历了旅途劳顿,但短短五十分钟的步行,还不足以让他感到劳累,他答道:“太小看我了。就算再陪你走上两小时,我眼皮也不眨一下。”

“你最健康行吧。我是得上楼歇会儿。”说完,乔世修拖着步子上楼去。待少东家走开,老朱便原形毕露,贫嘴道:“你俩上哪儿快活去啦。瞧瞧,少爷都虚脱啦。”

陶展文睨了老朱一眼。他明白,友人哪是体乏,多半是上楼找妹妹,或是大哥说话去了。

陶展文邀老朱到休息室去坐坐,不想吴钦平和王充庆两位掌柜,还在休息室里忙碌。

“陶小哥回来了?抱歉抱歉,还占着这儿。”

“不妨事,我就是顺道过来看看。”

“稍等片刻,我们最后印一张便结束。”

吴掌柜说完,继续摆弄桌上的印刷器具。两个掌柜正在倒腾马尼拉出口货物的发票。这些票据除了作为通关查证,提交予美国使馆,采购方与银行也需要留底,统共要备上十来张。那年月,打字机已普及,但油印仍有市场。耗时是不假,强在比冷冰冰的机械文字要赏心悦目太多。

跟在陶展文后头的老朱也挤进房间,牢骚道:“拜托两位大掌柜,千万别再给印错了。要知道,跑腿儿的是我,要出了错,被赶出门的也是我老朱呀!”

“就你事儿多!放心吧,没瞧着王掌柜在一张张地审吗?那领事馆的铃原再慧眼,从鸡蛋里也挑不出骨头来。”

吴掌柜把胸脯拍得咚咚响,这时一直未开口的王掌柜道:“审完了,没差错。”说完,他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便去忙其他事了。

待王掌柜走出房间,老朱犹未放心道:“吴老大,你再对照一遍呗?王老大最近相当不在状态呀,前阵子不还嚷嚷着说要辞职吗?他有认真审吗……”

“少烂嚼舌根!”吴掌柜训斥了老朱一句,下一秒却扮了个滑稽的鬼脸,道:“收拾了,收拾了。”说完,把油印工具摆回箱子里,回头又使唤老朱道,“别干瞧着呀,把桌子上的文件收拾了。”

“不妨事儿,反正我也不用桌子。”

“那哪儿成!毕竟陶小兄是客人。汉生,你把这口箱子搬前台去,我来拾掇文件。”

吴掌柜抱起靠窗一头的文件,倚靠在文件上的座钟失去平衡,眼看便要倒下。陶展文伸手将其扶正,顺便扫了一眼时间,两点四十分整。

也就是一瞬间,一道黑影自上而下掠过窗外。

“咦?”吴掌柜伸出脑袋朝窗下望去。老朱也察觉到异常,凑到窗边:“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库门前一男工正抬着头,朝晒场骂骂咧咧:“哪个缺德的,把晒席踢下来了,也不怕砸着人!”

隔壁会客室的窗门也探出个脑袋,是王掌柜:“又是杜老头儿干的好事儿。只是晒席倒罢了,别连虾干也……”

王掌柜不待把话说完便缩回脑袋,紧接着从隔壁传来急促的开关门声,估摸着是下楼去了。吴掌柜见状:“我也去瞧瞧。”说完,把文件一抛,夺门而出。

掌柜这一走,老朱又开始犯浑。他“扑哧”一笑:“这俩老掌柜,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是爱凑热闹的性子。”

陶展文也懒得搭理老朱,继续观察楼下的动静。晒席落得不远,还在水泥地范围内。吴掌柜拍打着席上的尘土,王掌柜则蹲着身子吃力地在周围转悠,多半是在拾散落在一旁的虾干。

撇去两位忙碌的掌柜,还有两个男人在一旁观望。其一为桑野商铺东家,另一男人正巧位于视野死角处,无法辨认。直至男人向右迈出一步,陶展文这才认出,他是桑野商店新雇的文书郭文升。这时,拾虾的王掌柜抬起头向晒场叫骂:“楼上的,长个心眼儿吧!虾子也掉下来了!”

二楼的老朱又犯贫嘴了,揶揄道:“王老大,庆幸吧!这掉下的若是人,可不是拾拾捡捡就能完事儿的。”

“是呀……”陶展文深以为然,“那围栏的设计只顾得通风了,全然不把安全当回事儿。”

“准是那杜老爷子整的幺蛾子,没跑。”老朱笑道,“他那睡相你是没见识过。时而在藤椅上划船,时而能滚到木板下去。只要不下雨,每日下午两点至三点,是他雷打不动的午睡时间。这会儿,料想那老爷子多正大剌剌地躺在木板上打鼾。这席子,多半便是他迷迷糊糊给踢下来的。”

听过老朱的说明,陶展文抬腕看表——两点四十三分,确实正是那杜掌勺的安眠时分。

片刻后,楼道处传来上楼的脚步声。老朱给陶展文使了个眼色儿,笑道:“俩老大要回来了,恕朱某告退。可不能让他们逮着我偷懒。”说完一溜烟儿跑了。

老朱刚走,两位掌柜便回来了。王掌柜两手用报纸兜着一把虾干:“还好还好,掉下的虾干不多,就这些。”

“不就是些虾干……”陶展文话音刚落,吴掌柜的眉头立马拧成一团儿,他立刻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说,掉下来的还好只是几只虾,不是人。”

两位掌柜愣了愣,皆是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看样子,是在笑话这年轻人杞人忧天了。

俩掌柜笑话的是,“天降虾干”是家常便饭,这“天降人类”可事关人命,哪是随口说说便能发生。但晒场上可不归常理所辖,这句“还好还好”还真说早了——杜掌勺没上演“天降人类”,却仍丢了性命。

照当时的惯例,商铺掌勺通常是上午外出采购当日食材,午餐从简,一天的工作围绕着正餐,亦就是晚餐而进行。在这同顺泰,伙房多半要在下午四点半左右才开始有忙碌的样子。

给杜掌勺打下手的,有他的妻子秋子,还有一个叫李西海的小伙子。事发当日,时至四点半,杜掌勺未现身于伙房。秋子估摸着老伴儿还在晒场上忙碌,便领着小李先着手切菜。两人拾掇完食材,眼瞅着五点,仍不见掌勺下楼,秋子这才上楼去唤自己的老伴儿。

三楼晒场旁那供奉关二爷画像的房间里,乔家小姐纯正静静地翻看着小说,侍奉在侧的女佣银子专注于手中的针线活儿。上楼的秋子与大小姐行礼后,推开玻璃门走进晒场,不一会儿工夫,却惊慌失措地闯回房间里。

纯发觉这位厨房阿姨的神色有异,关切道:“秋子阿姨,你怎么了?”

只见秋子面色惨白、双唇抽搐,哪儿还能发出声来。她举起如筛子一般颤抖的手,指向晒场。此举仿佛已榨干了她全身的气力。

纯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妙,她不安地走进晒场,发现掌勺杜叔一动不动地躺在藤椅旁,脑袋周边的一摊殷红,足以证明这绝非是睡相差那般简单。女佣银子紧随女主人身后来到晒场,老少两个女人这才抱作一团,放声惨叫。

在卧室中歇息的乔世修闻声,开门问道:“谁在喊叫?出了什么事?”

乔世修离晒场最近,其对面便是新来的“大哥”乔世治的卧室。慢了半拍后,“大哥”也从卧室内探出个脑袋,问道:“咋的了?”

女佣银子拖着惊魂未定的步子,将噩耗传达至二楼办公室。二楼的员工闻言,争先恐后地往现场赶去,倒是把楼梯口堵了个严实。陶展文待众人上楼后,才得以上楼,中途还被后知后觉的厨房小李从腋下抢了个先。一番喧闹下来,陶大侦探倒成了最后一个抵达现场的人。

杜自忠的尸体仰卧于木板上,以后脑部为中心漫延出的血液染红了一旁的晒席。藤椅的靠背上也沾着几点瘆人的血红。

铺在木板上的晒席早不似方才那般平整,本该整齐排列的虾干散乱一地,堆叠在一旁的纸箱倒塌在地,有几个还沾上了飞溅的血迹,尸体的右手紧紧攥着装包用的铁锤,无一不重现着案发时的惨烈搏斗。木板上残有数行纵横交错的脚印,所经之处的虾干被踢到一边儿。木板上原本有两张晒席,如今一张偏移至晒场边角处,另一张则为方才坠楼的席子,不难想象是死者与凶犯搏斗时,误踢下楼的。

陶展文粗略分析过现场状况,拍了拍乔世修的胳臂:“先报警吧。”

老朱从人群中蹿出:“我去报!”说完便跑回屋内。

陶展文继续对愣神儿的友人道:“乔兄,这便是你的‘不安’了?”

“……谁晓得。”乔世修仍未回过神儿来。

“给个忠告:警方到来之前,还是让大家伙儿别再糟蹋现场为妙。”

乔世修这才如梦初醒,当即拿出一家之主的派头,将凑热闹的员工遣散。

少东家放人,众人如蒙大赦,这“热闹”可没人愿意凑。王掌柜单手紧紧捂着口,估计腹中在翻滚。吴掌柜差点儿没将脑袋缩进肩里,瑟瑟发抖。厨房小李的嘴唇失去血色,眼瞅着便要晕倒。

至于凶器,再显然不过,便是躺在尸体脚边的这把钉耙。钉耙为木制,耙部与柄部的接点处安着一块铁板加以固定。铁板上淌着仍未干透的血迹。

山口、大分两县为出口金钓虾的重要产地。论品质,山口虾是当仁不让,但苦于量少,价高。于是乎,将两者混搭后再行兜售,变成了业界默认的“潜规则”。所谓混搭,当然不是简单地将两者装进同一袋子便完事。精髓之处在于将两者完全融合,统一品质。业界称此工序为“铺匀”,简单来说,便是将两种品质的虾铺撒于地面,以钉耙细细混合。这“铺匀”用的器具,多半便是夺走杜掌勺性命的凶器。

晒场旁的小房间内,死者遗孀秋子失魂落魄地瘫软在方才银子所坐的椅子上。这阿姨也就五十上下年纪,却如干瘪老太一般显老了。她此刻正以手帕捂面,看不清是什么神情,肩头微微颤抖,显然是在抽泣。和尚头小伙儿一郎静静地站在一旁,陪伴着母亲。

去年暑假来访时,陶展文便闻知这一郎,是秋子与前夫的孩子。

小伙子轻搂母亲消瘦的肩头,安慰道:“妈,不明白你哭个什么?为那人落泪,值得吗?”

画中的关二爷手拂五绺长髯,怒目圆瞪,凛凛地注视着眼前的母子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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