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场

三色屋事件  作者:陈舜臣

下午一点半,乔家晒场旁走廊。

这条走廊有客厅般大小,走廊一角设有佛坛,供奉着“关二爷”的画像。这位三国豪杰,如今被生意人视作守护神。画像两端,各镶有四字金箔对联:孤忠贯日,一德格天。

朝南面走,便可到乔家的卧室区域。南端尽头通向客厅,自那头飘来阵阵线香的气味儿。依惯例,留日中国人故后,必须土葬在“中华义庄”,但乔世修却不顾家人反对,执意将父亲的遗体火葬,并将骨灰坛供奉于客厅。

一通走下来,陶展文大致了解了乔家的地形,道:“你们就不怕小偷光顾?外人只要用梯子爬上晒场,很容易便可以入侵内部吧?”

“陶兄多虑了。想要进入楼下那块空地,得经过桑野家的仓库,或关西组事务所。再说了,一到晚上,我们都是确保门窗锁好的。”

“方才楼下空地可是空无一人呀!”

“工人们应该在仓库里歇息吧?我是听说,桑野家每天下午两点后才开始空地上的作业。”

女佣银子阿姨在楼梯口旁打扫,见少东家二人前来,忙让开过道。女佣的动作有些不自然,畏惧之情溢于言表。陶展文纳闷儿了,她在怕这少东家?乔世修那温和的性子,在寝室里可是公认的。

“阿姨,纯呢?”乔世修问女佣道。

“纯小姐与新来的少爷出门散步去了。”女佣战战兢兢地答复道。

两人来到楼下,陶展文才问道:“方才那阿姨,去年夏天便在你家做活儿了?”

“她可是看着我长大的。”

走到员工食堂边儿上,乔世修道:“天阴了,你要不要回房添件衣服?我趁这当儿去办公室签份文件,待会儿再会合。”

同顺泰公司的内部构造,可作为当时华侨公馆的典型范例。一楼为仓储,乔家家属生活在三楼。二楼朝南望海面,是办公区域,也就是“店头”(铺面)。朝北面是“灶脚”(伙房)。员工食堂落座在两者中间。

灶脚的占地不输于店头,如此布局遵循了“赚钱为吃饭”这一真理。“赚钱”与造“饭”的场所不可差别对待,因此,“店头”之主掌柜,与“灶脚”之主掌勺地位相同。但在这同顺泰里,“管钱的”显然压不住“管饭的”。

会客室位于办公区域东部,与此处相对,伙房的东部则被划作员工宿舍。说是宿舍,实则只有三个简陋的小客房。陶展文去年暑假来做客时,住宿在三楼家属区。而如今,却“屈居”在二楼办公区。毕竟楼上在服丧,多少有些忌讳外人出入。

陶展文来到自己的临时卧室,也就是会客室旁的休息间添衣裳。房里摆着一张临时床铺,却鲜有人使用。反倒是添置了张办公桌,上头堆满了文件与一顶大纸箱,显然是被“征用”为办公区域了。

房间有两扇门,一头可直达食堂旁的走廊,另一头则通向会客室。推开会客室的门,视野可延伸至办公区域,乔世修正唯唯诺诺地与掌柜吴钦平攀谈,估摸着是在接受“店主学”教育。

陶展文披上了那件参加毕业典礼的西装上衣,一屁股坐到办公桌旁。桌面上散乱着数纸中文报刊,陶展文也不多做阅读,草草扫了眼标题。长城战线,商震军浴血奋战的消息霸占了大半篇幅。

友人那头不见动静,百无聊赖之下,陶展文随手掀开了纸箱盖子。箱子里满满当当地塞着誊写印刷的用具。明胶状的白色底版上,罗列着密密麻麻的蓝色字模,字体左右反转,读起来很是费神。闲着也是闲着,陶展文索性耐着性子,一字一字地埋头摸索了起来:

Shark’s Fin 37 bales

……

数行解读下来,陶展文乏了。办公室那头,对乔世修进行“说教”的,不知何时换作了个高个儿中年人,估计是另一个掌柜王充庆。

陶展文推开桌旁的门窗,欲透口气。不想窗口正对着隔壁的旧仓库内侧,一片让人窒息的砖红,且不见窗户,很是煞风景。

这时,上方传来一阵耳熟的蹩脚关西腔:“一郎你又死哪儿去了?还不快上来装箱?”

陶展文将脑袋伸出窗外向上看。屋顶晒场上,掌勺杜自忠正扶着栏杆,高声责骂楼下的员工。墙面垂直,虽无遮挡,也得把脑袋伸得很外头,才能勉强看着楼顶。

再朝楼下看,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和尚头小伙儿正抬着头承受着杜掌勺的怒火。小伙儿不敢悖逆,正打算回屋内,杜掌勺的骂声再临:“你就这么空着手上来?带六张晒席上来,要晒虾了!”

小伙子肩头一震,沉默依旧,顺从地折返回仓库抱出了一捆晒席,再往屋里去。小伙子全过程虽任劳任怨,瞧那对上司爱答不理的态度,很明显,心中还是窝了些火气的。

看完这一插曲,陶展文收回脑袋,正欲坐下,却见乔世修与吴掌柜朝这头走来。这吴掌柜估摸着有五十来岁,总是一副滑稽的表情。他见陶展文在休息室内,略吃惊道:“哎,陶公子在这儿歇息吗?真是抱歉了,我有些工作要在这里……”

“不妨事,我也就是随便坐一会儿。”

“走,到外头转悠去。”乔世修抓着陶展文的手臂就往外拉。

两人刚到一楼,正巧碰见方才的小伙子扛着晒席迎面走来。乔世修一拍脑袋,“糟了,杜老爷子交代的事儿……”

“得了,还指望你?”陶展文挖苦道,“杜掌勺方才已经亲自吩咐一郎上楼去装箱了。”

下午一点四十分,关西组港湾工人集散地。

当地关西组以吸纳失业的“船工”为主。港湾搬运工分为两类:负责港口搬运工作的“岸工”,与负责将货物搬往停靠货船的“船工”。两者工作性质不同,从业者的禀性更是两个极端,陆工多老实巴交,而船工则痞气且暴躁。陶、乔二人外出,刚路过隔壁关西组事务所门前,立刻便受到了几个工人的“注目礼”。乔世修已然司空见惯,权当没看见。陶展文却无法对这些不友善的眼神熟视无睹。尤其是其中一个海工,吊儿郎当地靠着招牌,目露挑衅,右颊上的硕大黑痣更是让陶展文拳头发痒。他压低声音,与友人道:“那脸上长痣的,你认识?”

“嗯?那个痣男?生面孔呀,估计是新来的。”

毕竟是多年的邻居,乔世修对一众时常出入关西组的海工多少混了眼熟,是否是新面孔,一眼便知。

这样的答复无法令陶展文释怀。那眼神似曾相识。

两人东拐,绕行到公司仓库大门前。现在是作业时间,五扇仓门大开。一粒粒干鲍在装箱用的压榨机中无休止地打滚,仓库内昏暗潮湿,空气中充斥着尘埃与稻屑,气氛说不出的压抑。

男工们如上了发条的机械一般,扛着货物进进出出。女工们则一颗颗地筛选着仿佛无穷无尽的椎茸。报重量的喊声不绝于耳,时不时冒出几句烦躁的谩骂:“你没吃饭吗?给我麻利点儿搬!”“那黑色的明显不合格,你眼瞎啊?”

两人在一旁观摩了一阵子,方才那叫一郎的和尚头小伙儿,扛着满载干鲍的纸箱下楼来了。走近一瞧,这壮实的小伙儿竟还长了张娃娃脸。

正干活儿的男工见小伙子回来,傲慢地呼喝道:“还不把虾子搬晒场去?喏,那里。贴着‘三天印’的三袋,还有那一袋零散的。”

一郎仍旧未开口,拎起其中一个袋口,稍一使劲儿便甩在了肩上,看样子不重,估摸着是男工口中的“零散”一袋。其余三个“三天印”的麻袋,分别由三个男工负责。四人行走了几步,一郎回头,难得开口道:“晒虾子得铺匀,你们谁拿把耙子上来。”

“好嘞!”一个男工吆喝道,随即进仓库取了把竹耙,跟着四人一同去了。

一行人也不进屋了,而是进了一旁的桑野家仓库。仓库的另一头,便是作业用的空地,那儿有直通晒场的梯子,可以省去好多路程。

“我们也跟去看看吧。”乔世修道,也不待友人回应,兴致勃勃地跟进了仓库。

陶展文苦笑,友人心中的小九九,他又怎会不知?仓库与桑野家的店头相通,东家桑野善作的千金辉子,最近在店里搭手。前有丧父之痛,后有对“大哥”的疑虑——友人一定在强行抑制着对心上人的思慕,辛苦得很。

振作点儿呀!陶展文想要给友人的背一巴掌,但考虑到他那弱不禁风的身板,还是作罢。换之,他给友人制造台阶道:“咱顺道儿到桑野家的店铺去逛逛吧,反正就在旁边。难得来一趟,得去与辉子小姐打声招呼。”

“唔,那,我就陪你一起过去吧。”乔世修显然口是心非。

(再往姑娘那儿添把柴,你俩就成烈火了。)

陶展文差点儿蹦出荤话,好歹忍在了喉咙里。

“‘山天’货铺那头,零货我亲自来处理。”

晒场上传来杜自忠呼来喝去的声音。陶展文抬头,这个角度是看不见楼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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