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风长鸣

三国史秘本  作者:陈舜臣

“从军度函谷,驱马过西京。山岑高无极,泾渭扬浊清。”

随父亲曹操西征的曹植离开古都长安时,作此诗赠与邺城的丁仪和王粲。泾水浊,渭水清。两河在长安附近合流,转而东流,在潼关一带汇入黄河。曹操的西征军沿渭水西进,路线和现在的铁路线几乎一致。

二战前,陇海铁路只修建到了西安,战争期间延伸到了宝鸡。天津、上海等沿海城市的重要工厂战时都疏散到了宝鸡市附近。新中国成立后,铁路再向西途经兰州,一路修建到新疆的乌鲁木齐市。此外,从宝鸡又有一条铁路向南伸展,连接四川(巴蜀之地)。宝鸡是重要的交通枢纽,也是通往四川的门户。

东汉末年,宝鸡被称为陈仓。虽然陈仓是通向四川的入口,但更准确地说只是“外门”。通向四川的玄关口则是汉中。为攻打汉中的五斗米道,曹操率军沿渭水西进,首先瞄准了陈仓。行军路上,二十四岁的曹植吟诗作赋。他的父亲曹操也经常寄诗情于笔端——这一行军之旅好像缺少紧迫感。出兵当然是为了讨伐五斗米道的头目张鲁。然而,张鲁之母少容却等在半路上,为曹军引路,众人会缺乏紧迫感也就不是什么怪事了。

时值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

“教母说在什么地方等我们?”曹操又一次问道。

“父王也老了啊……”曹植心想。从长安出来后,曹操一直反复问着同样的问题。

“少容大人送来的书信里说,她在五丈原等着您。”主簿(秘书)司马仲达一本正经地重复着同样的回答。

“哦,五丈原啊!”曹操当然想不到,十九年后五丈原成了魏与蜀交战的战场,因此一跃成为天下闻名的地方。司马仲达自然也不可能知道,经过那场战役自己当上了魏军的总帅,被死去的诸葛孔明玩于股掌之间。

“是的。臣是这样听说的。”

“五丈原……真是个古怪的名字,难道是只有五丈宽吗?”曹操说道。

“应该不会吧……大概是指那片原野地势有五丈高吧。”司马仲达回答道,说话间他飞快地瞟了曹植一眼,皱了皱眉头。

昨天,司马仲达找到曹植发牢骚:魏公最近总是反复叨念着同样的事情,对什么事情都好像迟疑不决的样子,明明他都已经作了万无一失的决定。曹植感到司马仲达不仅仅是在发牢骚。“他是个浑身充满智慧的人。”曹植这样评价司马仲达。他的所有言行都有意义。时年三十七岁的司马仲达是个绝对不肯浪费精力的人,他的牢骚也应该另有含义——虽然魏公还没有正式立下继承人,还在举棋不定,但是他最终会选择长子曹丕吧。你可要好好地想一想。魏公继承人的位子,可不是光傻傻地等着就能够唾手而得的。

曹植读懂了司马仲达的牢骚。现在后者又递过来这样一个眼神,意思是说,“魏公年老昏聩,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曹操了。若想得到魏公的地位,就赶快动手吧。对方可是意外的脆弱呀……”

曹植急忙移开了视线。不管怎么说,这么解读都有些离谱了。而为什么会理解成这样,也许是因为自己心底也隐藏着对父亲的反抗——对权力的向往吧。意识到这一点时,曹植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怕。“我心中也隐藏着魔性……”为了抚慰这种魔性,他决定创作诗文。司马仲达退了出去,曹操走进里间屋,一个人独处的曹植不知不觉间提起笔来,用舌头舔着笔尖。这是父亲曹操的习惯。“我跟父亲倒也很像……”在丰富情感的背面,是冷酷无情。至今为止,曹植并没有过什么冷酷的举动。但是他相信,一旦到了紧要关头,自己会变得无情无义。世人都将曹丕看作无情之人,那只不过是世间的评论而已。事实上,自己才更加无情才对。“哥哥并不害怕他自己的无情,是因为那根本就算不了什么。”曹植这样认为。


五斗米道的少容与父亲曹操之间有什么共同的秘密?——从少年时代起,曹植就一直这么觉得。每次只要少容一来,父亲就把闲杂人等打发走。在五丈原宿营的当晚,少容果然按照约定来到营。不过,这次曹操叫来了儿子曹植和主簿司马仲达。

“那么,说吧。”曹操这么一说,少容有些惊讶,因为她要讲的是绝密的内容。“可以吗?”少容压低声音问道。

“没关系的,让他们也听一听。”曹操答道。他虽没有说让二人在场的理由,但曹植和司马仲达却做出了相同的推测。年届六十的曹操意识到自己老了,或许他还意识到了“死”。意识到自己的理解力和记忆力都在渐渐衰退,他打算将这些秘密托付给其他人。

少容开始讲述汉中的状况。其实此时她没有去汉中张鲁那里,只派了爱徒陈潜作为使者前往。陈潜与张鲁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少容离开以后再也没有踏入汉中半步,但陈潜与张鲁却还见过几次。陈潜在少容的授意之下,与张鲁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

“汉中的五斗米道,已经不是凭我个人的意志就能控制的组织了。”张鲁这么说着,深深地叹了口气。

组织扩大到一定程度,运行上就难免发生分化。无论是政治团体还是宗教组织,都在所难免。而五斗米道在身为宗教组织的同时,又是行政组织和军事组织,因而事情更是格外复杂。

“这关系着五斗米道全体的生死啊!”有一派人激昂地主张与曹操的西征军战斗到底。“与其鱼死网破,不如以承认五斗米道作为宗教组织的独立自主为条件,在政治和军事方面向称霸者曹操妥协。比起失去一切,应该想想怎样保住最重要的东西。”也有人这样认为。虽然持这种想法的人居多,但前者的呼声更高,妥协派的气势仿佛被压住了一般。

“五斗米道会彻底分裂成两派的。”张鲁害怕变成那样。然而,张鲁的权威还不足以覆盖汉中政权的全部。于是,他想出了一条苦肉计,让弟弟张卫担任强硬派的首领。要是让有实力的一派落入野心家之手的话,可是相当危险的事情。比较起来,还是交给知根知底的弟弟更安全。五斗米道的强硬派主张抵御曹操。不过即使整个汉中拧成一股绳也很难以敌得过曹操,更何况分成两派后,就只剩下一半的力量了。

“与其想着如何取胜,不如打个漂亮的败仗。张卫会将主要精力放在这件事上。”这是陈潜报告的结论。在受损最少的情况下败下阵来,这只是指挥官张卫的想法。他率领的部下自然是打算大败曹操的。

“哈!哈!哈!这一仗对我们而言也很难打啊。”曹操笑着说。

妥协派人数众多,强硬派只是呼声很高而已。若给予强硬派狠狠一击,他们的声音就会被压下去,然后再通过和平交涉曹操就能顺利接手汉中。但是,考虑到与少容至今的交情,曹操也不能用力过猛。所以他才说这一仗不好打。

“给您添麻烦了,少容深感抱歉。”少容低下了头。

“他们也经历过各种各样的战争,希望这次也能打得漂亮。”曹操点了点头,但言语却含混不清,好像舌头被绊住了一样。

这时,司马仲达又朝曹植递了个眼色。曹植感到他的心魔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曹植闭上了眼睛。嫂子甄氏的身影浮现在他的面前,然后父亲胸部中箭,他的身影跟洛女交织在一起。箭有两支,一支应该是司马仲达射的,另一支自然就是曹植放的。曹植睁开了眼睛。年迈的父亲嘟嘟囔囔的模样映入他的眼帘。“明白了,明白了,嗯,我明白了。”曹操反复念叨着同样的话,不断地点着头,对自己点着头。曹植记得已故的名医华佗说过,对自己说的话点头是一种衰老现象。那时候父亲也在场,现在他是否也想起了华佗的话呢?

“那么,我先行告退了。您想欣赏一下住在五丈原的康国人的歌舞吗?可以的话,我就去安排。”少容说道。

康国人,即撒马尔罕人,住在五丈原这里,他们在此地悄悄地制造玻璃。丝绸之路是从东方向西方运送丝绸的道路,反过来,西方也向东方输入物品。佛教是其中之一,玻璃制品也来自西方。由于路途遥远,因而这些异国货物价格昂贵,尤其是玻璃制品这样沉重易碎的物品,运输起来自然十分困难。所以撒马尔罕人在离长安不远的五丈原秘密地建造起玻璃吹制坊,将这里生产的玻璃制品说成是“西域舶来品”,运往长安。不仅是康国人,西域人大都能歌善舞。为了缓解行军的疲劳,少容特地邀请曹操观看西域歌舞。

“异国风情的歌舞很有趣……嗯,肯定很有趣。但我有些累了……看倒是想看。算了,还是不看了吧。”曹操说道。就算是拒绝,这也不大像他那斩钉截铁的风格。

“曹植大人呢?”少容问。

“这……”曹植非常喜爱音乐。他想去欣赏一下至今未曾听过的西域乐曲。但是,父亲显出一副很疲惫的模样。父亲不去,自己能去吗?他有些犹豫。

“去吧,这是难得的机会。康国的音乐很少能听到吧?”司马仲达劝道。

“植儿喜欢的话,就去吧。”曹操也很认真地说。

“好吧,那就烦劳少容教母了。”曹植站起身来。

五丈原的傍晚,鲜红的夕阳染红了大半个天空,渐渐向西山沉去。西边绵延的山脉叫作岐山。在渭水以南,对岸绵亘着叫作积石原的平原。曹植跟在少容身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能看见她的侧脸。虽然上了年纪,但少容风韵犹存。他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美丽的老妪。本以为年老就会变丑,原来也有例外——这样想着,曹植的脑海之中便又浮现出嫂子的身影。为了驱赶这一念头,曹植问道:“少容夫人很久没见到父王了吧,您觉得他最近怎么样?”

“越来越有气力了,正处在人生的巅峰状态。真是可喜可贺。”少容道。

“他不老吗?”

“不老。他的心正有力地搏动着,比青壮年还强。我甚至觉得这种搏动太过强大了……实在是令人敬畏。”


曹操出陈仓经散关逼近阳平之时,正值那年的七月。从邺城出发时是三月,已经过了四个月。其间,孙权和刘备两大阵营围绕荆州问题展开了激烈的外交战。荆州问题是什么?荆州原来的主公是刘表。现在的湖南、湖北一带是富饶之地。汉末动乱时期,这里比中原战乱少,人口也就越来越多。刘备逃亡到此地,成为刘表的客人。但是,由于曹操来袭和刘表故去等原因,刘备收编了荆州的兵力,联合东吴的孙权共同抗曹。赤壁之战后曹操退兵,刘备与孙权依旧保持着同盟的关系,但围绕荆州却产生了复杂的问题。

孙权阵营中,反刘备派的周瑜和亲刘备派的鲁肃在荆州问题上发生了分歧。周瑜死后,孙权阵营中鲁肃掌握了主导权,使得刘备终于得到了荆州的全部领土。鲁肃亲刘备论的根据是以刘备为盾牌来缓解来自曹操的压力。要让刘备在孙权阵营的前沿抵御曹操,必须将荆州全部让给他,才能让他变得强大有力。不过,这也有个程度的问题。刘备要是变得过于强大,孙权一方也会很头疼。根据诸葛孔明的“天下三分之计”,刘备的目标是控制荆州和益州(巴蜀)。也就是说,留守的关羽继续占领荆州,刘备则亲自带兵攻打巴蜀。向巴蜀进兵一事,刘备本来向孙权提出共同进军的方案,但现在刘备独自夺取巴蜀,抢占了先机。“出尔反尔!”孙权方面十分不满。

赤壁之战时,孙权与刘备虽然叫作联盟,但基本上都是靠孙权军才取得了胜利。只不过为了防止曹操再次南下,孙权才把荆州借给刘备。现在刘备既然夺取了巴蜀,难道不应该归还荆州吗——这是孙权一方的观点。

“将军既已得益州,还望尽快返还荆州。首先请归还长沙、零陵、桂阳三郡。”孙权一方提出了如此要求。提出这一要求的是诸葛孔明的哥哥诸葛瑾。他们兄弟两人分属两个阵营,就荆州问题站在截然相反的立场上。

荆州有七郡,之所以现在只要求返还三郡,还是因为东吴(孙权)这边不想显得太过分。不过,在刘备一侧看来,心情就不一样了:“什么?只将与曹操势力范围接壤的北方留给我们,却要求返还安全的南方。还真是随心所欲了。”

“我们打算夺取凉州。一旦得到凉州之后,立即返还荆州的全部领土。”刘备给了东吴方面这样的答复。这激怒了东吴的孙权。“混账,厚颜无耻的无赖!他分明是在拖延时间。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客气了。”孙权任命了要求返还的三郡的长官。三位长官设法前往任职地,却被关羽一个个地赶了回来。

“关羽那厮,别太嚣张了。”孙权大怒,调集两万军兵,命吕蒙为总司令。

吕蒙的军队准备以武力相逼,要求返还三郡。同时,孙权又给鲁肃一万兵力,让他驻守益阳,目的是要困住关羽。吕蒙分别给刘备阵营中的三郡太守送去劝降书。身在北方的关羽被益阳鲁肃的兵力牵制,无法调动援兵前往南方三郡。马上从巴蜀之地派出援兵则更是不可能的事情。长沙和桂阳两郡的太守放弃抵抗,投降了东吴,只有零陵太守郝普坚决地拒绝投降。于是吕蒙打算带兵攻打零陵。但是,看到荆州问题很棘手,刘备急忙从巴蜀赶往公安。于是孙权命令吕蒙:“零陵姑且不管,先去支援鲁肃。”吕蒙觉得这样放弃零陵甚是可惜,就派郝普的友人邓玄之再去劝降。邓玄之将刘备的情况说得非常悲观,连郝普也被说服了,他决定低头投降。

由于刘备因荆州问题紧急赶往公安,巴蜀就只剩下了诸葛孔明一人。曹操就选在这个时候,朝着巴蜀的玄关口汉中起兵了。曹操起兵西征。这一消息当然也传到了正在为荆州问题争执不休的孙权、刘备两阵营。双方都为之一惊,刘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驻守巴蜀的是不擅长军事的诸葛孔明,而曹军竟然在这时候直逼自家大门。在围绕荆州你争我夺的关键时刻,要是至关重要的巴蜀被夺走的话,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于是双方又重归于好。当然,由于曹操西征,和解的条件对于受打击更大的刘备来说更为不利。孙权得到了江夏、长沙、桂阳等三郡。只不过是将最初要求的三郡中的零陵换成了江夏而已。荆州重新划分使和平再次降临,刘备与孙权又恢复了同盟关系。雄踞北方的曹操成了孙刘同盟的敌人。于是,孙权向东面的合肥出兵,从背后威胁曹操,以牵制前往巴蜀玄关的曹操西征军。不用说,这时刘备当然是赶回巴蜀了。


张鲁的弟弟张卫率领着五斗米道教团中的强硬派,在阳平关建立长长的要塞以防御曹军。据说强硬派集结了数万兵力。“阳平又称阳安。从‘平’或‘安’的字面意思可以看出,此地远离南北两面的山地,是一马平川,易攻难守之地。”俘虏这样一说,曹操显得特别高兴。“不费吹灰之力啊……”他抚着肚子说道。近来曹操开始讨厌重物附身,不是关键时刻一般都不愿意穿戴甲胄。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也许是因为他年老了吧。儿子曹植一直仔细盯着父亲的变化。主簿司马仲达也不露声色地关注着曹操的一举一动。身材矮小的曹操也许对自己的身高比较介意,以前走路时总是挺胸阔步。但这次出阵之际,他却弓着背,步履蹒跚。若大步前进的话,腿脚就有些不听使唤。

曹植与司马仲达时常会交换眼神。“有些不妙啊……”司马仲达好像在说。的确不太妙。曹操不只是身体在衰老,精神上的衰老也十分明显。比如,俘虏提供的阳平关情报,曹操竟然没有提出丝毫质疑,就派兵出阵。阳平关哪里是什么易攻难守的平地,明明是重峦叠嶂、地势险峻的要冲。

“他人的话,不能轻信啊……”老将站在阳平关前,望着险峻的山脉叹道。

“这可怎么办?”文武众将好像捏了一把汗。

“连峰接崖,莫究其极。”地志中也有这样的描述,意思是群山层叠,竟然看不出哪里是山顶。原本的平原战变成了山地战不说,张卫还在山上修建了营寨。“这下糟了……”坐在胡床上的曹操一边哆嗦着腿脚一边说。因为之前已经通过少容成功地说服了张鲁,所以我方只要打击一下强硬派就能锁定胜局。一直抱有这种想法的曹军根本没有拼死一战的心理准备,出乎意料的山地战更使曹军陷入了苦战。山地间的负伤者和落伍者不计其数,张卫的要塞久攻不下。

“不行……退兵。许褚,你速将山上的军队带回来。在这种地方损失兵力划不来。”曹操下了撤兵的命令。

亲卫队长许褚一脸为难地回答道:“是,明白。要叫回山上的士兵,多少也得带些人马去。请给我一些时间。”

“知道了,你尽量快去吧。”曹操眨了眨眼睛。

太阳已经偏西。许褚像是有些不满,慢吞吞地做着准备工作。等他集合了数千士兵向山上进发时,太阳已经沉下了一大半。然而,到了深夜,阳平关的山里突然响起了喊声,既像呐喊,又像惨叫。夜黑风高,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总帅曹操不安地向慌慌张张奔向大本营的部将们问道:“究竟怎么了?许褚还没回来吗?难道他被困在山中,全军覆没了吗?”但是不管他问什么,山脚下的部将们都不可能知道出了什么事。

“请等到天亮……反正侦察兵已经派了出去。”众将竭力安慰着主公。

第二天早上,山中的许褚派出急使回大本营报信,事情才终于真相大白。

“许将军为了撤退,打算集合山上的军兵,却没想到天黑迷了路,误闯了张卫的营地。”急使报告道。

“什么?”曹操脸色大变,“那么,许褚怎么样了?”

许褚的任务是集合在山上各处苦战的士兵,然后退兵下山。为了能抵抗敌人追击,他带着两三千士兵。而张卫的营地少说也应该有过万的兵力。听说许褚误入张卫大本营,有不祥预感的也不仅仅是曹操一人。

“许将军也甚是惊讶,不过对方更加惊慌。”急使一边用手掌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边说道。

“然后怎样呢?”曹操焦急地问道。

“敌人逃走了。总帅张卫和身在大本营中的干将带头先逃跑了,于是士兵们也就争相逃跑了。”

“然后呢?”

“许将军一开始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反正敌人在逃跑,他本来也没有赶尽杀绝的打算,姑且先追了上去……结果,敌军主力就在半路投降了……现在许将军正忙着接收俘虏,无法立刻回来……”

“哦……敌军投降了?”

“是全军而降。”

四座响起一片欢呼声。曹军至今经历过各种各样的战争。但是指挥撤兵的司令官因迷路而误入敌营,使得敌人狼狈投降之事却是史无前例。

“真是不可思议的一场仗啊!”曹操说。

就这样,曹军拿下了阳平关。时值建安二十年七月。得知阳平陷落的消息后,五斗米道大本营所在的汉中早已战意全失。原本是强硬派去了阳平,所以留在汉中的都是妥协派的人。曹军从陈仓(现在的宝鸡)经阳平关越过秦岭山脉,走的几乎都是现在的铁路沿线。从阳平到汉中城东行,几乎是一条直线,距离一百公里左右。张鲁退出了汉中城。一般来说,为投降谈判设置一段让双方冷静的“距离”是比较合适的。张鲁的部下中有人建议烧掉汉中城的宝库和物资贮藏库。“不行,那些并不是我们的东西。那都是五斗米道的信徒的东西,是国家的东西。我等不能随意处置。”张鲁拒绝了这种做法。张鲁投降没有引发任何问题。他被授予“镇南将军”的称号,得食邑一万户,五个儿子全部都列位于侯。


因曹操进军汉中,刘备以割让荆州三郡为条件与孙权讲和后,便匆匆赶回成都。孙权一方则趁曹操不在,从东面包围了合肥城。包围战动员了十万大军,但镇守合肥城的曹军将领是张辽、李典、乐进等猛将,他们只以七千兵力便抵挡住了孙权的十万大军。围困十余日仍没有攻下合肥,孙权决定退兵。

另一面,回到蜀地的刘备认为应该夺回被曹操占领的汉中,遂开始认真准备。当初刘备入蜀本来就是受刘璋之托而讨伐汉中之贼(也就是张鲁)。但他置五斗米道的张鲁于不顾,先兵发成都将蜀地收入了自己囊中。不过,汉中的五斗米道不可小视,因为那里是入蜀的门户之地,马虎不得。

第二年,建安二十一年早春二月,曹操从汉中凯旋回到邺城。五月,朝廷封曹操为魏王。之前他只是魏公而已。从“公”到“王”的飞跃,是史无前例的。汉朝自建立以来,就有不立皇族以外的人为王的规矩。建国之初,只有一个人臣被封为“王”,即长沙王吴芮。长沙王的子孙持续五代就没有了后人,封地也就被取消了。自此以后,称“王”者必是皇族。曹操并非皇族,却成了“王”。

总之,从《三国志》来看,建安二十一年也是战乱较少的一年。曹操晋升为王,完全掌控了内政。孙权放弃对合肥的包围后,也致力于内部合作的工作。刘备则如前文所述,为夺取汉中而做着准备,忙得不可开交。

曹操凯旋邺城之际,把汉中交给夏侯渊驻守。都护将军夏侯渊帐下,有张郃、徐晃、杜袭等众将。公子曹植和主簿司马仲达也回到了邺城。父亲当上了王,曹植也就由公子晋升为王子。曹家既已成“王”,按照惯例必须选出王太子。人们大多以此为谈资。王太子是魏王一家的后继者。于是,侍奉魏王的群臣们围绕王太子的人选分成了两派,即曹丕派和曹植派。

曹操自己也还在犹豫,究竟该由哪个儿子来继承魏王一家的大业。曹王一家的继承人问题,是比甄选皇太子,也就是汉王朝的继承人更为重大的问题。汉朝皇帝不过是个傀儡,曹操手中掌握着所有的权力。与装点门面的傀儡继承人相比,真正掌权者的继承人才是问题。

“还是选曹丕吧。”曹操犹豫多时,最终决定选长子曹丕作为继承人。他已经六十二岁了。倘若再年轻十岁的话,他可以自己取代汉室,建立起新的王朝。但如今,他已无法担此大任了,建立新王朝成了下一代的工作。

要推翻持续四百余年的大汉王朝并非易事。虽说天子是傀儡,但要将其彻底废除,在心理上还是非常困难的。如果不是意志坚强和无情无义之人,则难以做到。考虑到这一点,曹操不得不选择极端继承了自己冷酷无情一面的长子曹丕。这数年间,曹操反复思考着同一个问题,而每一次都得出相同的结论。

西征归来不久,曹操叫来了三子曹植:“我从五丈原带回一名康国歌伎。她的箜篌(竖琴)弹得虽好,我却不喜欢那乐器。反正我也没打算把她留在身边,不如让给你吧。”

“啊,是那位女子吗?”

“没错。其实不只是箜篌的问题,我也不喜欢那女子的相貌。仔细看的话,会让人想起孙权那家伙来。”曹操苦笑着说道。

那位撒马尔罕女子本来有一个绕嘴的名字,曹操嫌麻烦,就取其国名为姓,称她为“康姬”。康姬有一头栗色的头发,炯炯有神的眼睛呈现出碧色。曹操想起孙权就是因为这双眼睛。

“真的可以吗?”

在五丈原军中初见那女子时,曹操就非常喜欢她。儿子曹植很清楚这一点,因为他自己也被那女子的姿色给迷住了。毕竟是父子,连审美也很相似。曹植在看到父亲当时的表情时,不禁这样想。不过父亲却将那么中意的女子转手送给儿子,曹植对此不太理解。

“当然可以……那女子啊,不是普通的女子。把她送给别人吧,想来想去净是些不懂她价值的人。你应该会懂她真正的价值。不会错的。”曹操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的脸。

“儿臣尚且年少,还不太懂女人的价值。”曹植低下了头。

“不不。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看法,你应该明白。若是明白了,就会沉溺其中。好了,不用多虑,沉溺其中也无妨。是啊,沉溺于女色之中也是一种快乐。”曹操眯着眼睛说。

真是没有想到,曹植从父亲那里得到了撒马尔罕的美女康姬。此女子是弹竖琴的好手,嗓音也极美。她不仅会撒马尔罕的歌曲,也能唱汉歌。她的声音高亢而清澄,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曹植一听她唱歌,就会心荡神驰,陶醉不已。

曹植初次见到康姬,是少容来到五丈原营中之时,她临走时顺便安排了康国歌舞表演。在完全由女子组成的乐队之中,康姬最为光彩夺目。“康国中也有好女子啊。”曹植发出了这样的感慨。数日之后,他听说父亲要带走康姬,心想:“父亲的鉴赏眼光果然高。”


“植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关于曹植的性格,正史中这样记载。曹植是诗人,本就不拘小节,率性而为。而自从随军西征汉中之后,他变得更加任性妄为。这种转变刚好与父亲赐给他康姬的时间一致。“不用顾忌,沉溺其中也无妨。”曹操曾这样说,以怂恿他沉迷于女色。曹植虽没有完全听从,但自那时起,他的放荡不羁逐渐到了令人无法容忍的地步。他经常大白天的就喝得酒气熏天,摇摇晃晃地在殿中游荡。碰到宫女,他会停下脚步,敛起下巴,两眼放光,吓得宫女缩作一团,偶尔也有宫女惊叫出声。曹植丑态毕露,夸张地咧着大嘴说:“什么货色,丑!没有康姬好看,我才没兴趣呢。你算什么?连康姬一个指头都赶不上。”因此,宫中对曹植的评价相当不好。众人给他取了个外号——“酒狂王子”。

“眼下是重要时期,还是谨慎一些为好。”曹植派的丁仪和杨修屡次劝谏。

的确,现在是选王太子的关键时期。虽然曹丕贪恋酒色的丑闻也不在少数,但曹植好像不服输似的,更加沉溺于酒色之中。

“能否被立为王太子,可不是酒量上的较量。”丁仪以严肃的口吻说道。

“不要那样瞪着我。你那么一瞪,我觉得好生奇怪。”曹植笑着说道。

丁仪是斜眼。因为斜眼的关系,以前他遇见过好几次不愉快的事情。他之所以成为曹植派的积极分子,并非是因为崇敬曹植的为人,只不过是憎恨曹植的对手曹丕而已。曹操认可丁仪的才能,想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丁仪,但曹丕表示反对:“父王,那样的话,妹妹岂不是太可怜了吗?你看看丁仪的斜眼。再怎么说都太过分了。”因为曹丕这样说了,曹操也就没有再提起那个话题。丁仪知道这个内幕后,心中暗暗发誓:“哼!五官中郎将(曹丕)!看我怎么报复你!”于是,他开始支持曹植,为的就是打倒曹丕。可是,到了一决胜负的时候,曹植却出了问题。

今天曹植又让康姬弹箜篌,自己躺在一旁饮酒。还未到中午,他就已经烂醉如泥了。“康姬……”曹植伸出手,用手指碰了碰坐在不远处的康姬的膝盖。

“哎,别戏弄人家。”康姬的手指离开了箜篌的琴弦,琴声戛然停住了。康姬说话带有乡音。虽说在中原居住了十几年,但在五丈原的秘密作坊中她几乎都是与同乡人一起生活的,这也难怪她的汉语有许多发音不准之处。

“不行吗?”曹植用胳膊肘拄着地面,爬到康姬身边,从一侧将她抱住。

康姬不情愿地扭了扭身子,不过还是很快将头埋在曹植的怀里,呜咽起来。

“喂,难过了吗?为何哭泣?”曹植怪声怪气地问道。

“妾身想回康国。”

“哦,想家了吗?”

“妾身自幼背井离乡,已十年有余,连做梦都不曾忘怀故土。求求你大发慈悲,无论是什么事,我都愿意去做,只要您能让我回到康国。”

“你,是个幸福的人啊。”曹植这样说着,用力抱紧了康姬。

“啊,好痛……为何说我幸福?妾身明明是不幸的女子……”

“有哪里不幸了?你还有故乡,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你看我,我……”

“您也有故乡吧。”

“不,没有……我连可以回去的故乡都没有,一直在四处漂泊。永远地漂泊在陌生的异国他乡……”感怀之至,曹植失声痛哭起来。

虽说是在曹植的邸内,但出出入入的外人也不少。他这样自甘堕落的生活被人们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在世间广为流传。


乱世中各方休战的建安二十一年一转眼就过去了。这一年,并不是没有事情发生,只不过在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魏国埋头研究如何攻打孙权,蜀国也在一步步地拟定作战计划,准备夺取汉中。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正月,曹操向南方的居巢进兵。居巢在巢湖一带,即现在的安徽省巢县。三月,曹操命伏波将军夏侯惇、都督曹仁和张辽等大将留守居巢,自己则撤回邺城。居巢驻屯的曹军有二十六军之多,孙权一看这阵势就预感到战势不利,决定求和。

“还不慌不忙的样子,看样子对方相当有自信啊。”对于曹操返回邺城一事,孙权阵营是这样理解的。

不过,刘备阵营却另有一番解释。夺取汉中之后,曹操只留下夏侯渊,自己则退回了邺城。这次居巢出阵,他又留下二十六军,自己却早早赶回去。难道曹军真的有总帅不在却仍能战斗的信心吗?不,不是这样。西征之时如此,南征的时候也是这样。他不能长时间外出,内部必然有事。这是刘备阵营内法正的解释。法正认为,内部的事件正是王太子问题。内部有纷争的阵营往往无法随心所欲地行事。曹军取得汉中之后,没有一鼓作气进攻蜀地,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对于曹操不能久居阵前的同一个事实,孙权和刘备有着不同的解释。因此,孙权求和,刘备求战,两者采取了完全相反的行动。

刘备阵营大量搜集曹操方面的情报。正如法正所推测的一样,曹操的确有内忧,而且逐渐明朗起来。成都上下不禁一片叫好之声:“时机大好,应该出击。曹操会因内部纷争而自取灭亡。”

然而诸葛孔明对这种乐观的估计发出了警告。“等待敌人自取灭亡这种想法实在是幼稚,曹操阵营有超出我们想象的雄厚基础。”这样说得多了,也就有人开始责难孔明:“得恐曹症了吧。”

“你总是说曹家强盛,不过据邺城的探马密报,邺城分为曹丕派和曹植派,双方争执不下。曹家的基柱现在不正摇摇欲坠吗?”刘备这样问孔明。

“派别相争的确很是激烈,但是照现在的形势看来,应该很快就会平息下来。”孔明答道。

“平静下来吗?”刘备多么希望自己的乐观估计是事实。敌人内部的纷争若平静下来的话,这边就棘手了。

“分析从邺城传来的情报,我只能认为派别之争正呈减弱之势。”

“是吗?我听说杨修和丁仪等曹植党人的计谋正在日益占据上风……”

“没有用处。”诸葛孔明摇了摇头,“关键人物曹植已经退出了。”

“退出了?他放弃了继承人之争?”

“是的。”

“我没听到这样的消息。”

“曹植沉溺酒色,这样的情报应该是很早以前就有了的吧。”

“贪恋酒色是曹家的传统,他的哥哥曹丕不更是厉害吗?”

“不,曹植酗酒有些异常。我猜,他沉溺于酒色可能是曹操怂恿的……”

“怎么可能?怂恿自己儿子沉溺酒色,天下哪有这样的父亲?”

“曹操会这么做,自然有原因。”诸葛孔明开始解释自己的推理:在众多儿子之中,曹操偏爱三儿子曹植胜过长子曹丕。那种出众的才华与诗人的气质,都让曹操欣赏不已。但是,在选定继承人的时候,评定的标准就不同了。“篡夺天下者,必须是心狠手辣之人……”这样想来,果然还是应该选择曹丕。曹操又考虑到了之后的事情。心狠的曹丕必然会废掉天子,自立为帝。像他这样无情的人,自然也会毫不留情地杀掉所有妨碍他的人。如此一来,争夺魏王继承人的对手就会成为他的第一个牺牲品。“不要成为他的竞争对手。你自己最好先从竞争中退出。”不知道曹操有没有明说,但他至少对曹植作了这样的暗示。要从竞争中退出,表现出与继承人身份不相符的行为自然就是最好的办法了。

“曹植的生活突然崩溃,只能是这个原因。丁仪和杨修等人虽然时常劝诫,但他们似乎还没有读懂曹植的内心。曹丕应该从弟弟混乱的生活中,清楚地读懂了他已经放弃争权……身在相对立场的两人其实已经决定不再争执了。所以不管丁仪、杨修再怎么折腾,也都成不了大事。对曹家的内部骚动,不可抱太大的期望啊。”诸葛孔明的思路十分清晰。

“原来是这样……”刘备略有些失望,“要是不能借助曹家内乱的话,该怎么办才好呢?”

“汉朝的大臣之中,没有不恨曹操的吧。与其期待曹家内讧,不如指望心怀不满的大臣们发起反曹运动……”

“可是,伏皇后一族的反曹计划失败了。当时残酷处刑的记忆还没有从人们心中消失。在这样的恐怖之中,还有人敢反曹吗?”

“并非不可能。而且曹操最害怕的其实也就是这一点。伏氏一族以为拥立天子,得到讨曹诏书就能够打倒曹操,这真是大错特错。天子没有任何力量。依靠软弱无力的天子才是伏氏一族的悲剧。憎恨曹操的人都会铭记这个教训,也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吧。他们掀起下一次反曹运动时,必定要仰仗有实力的人。”

“有实力的人是?”

“主公您,或者是孙权。但眼下孙权跟曹操讲和,不能依靠。主公您又离他们太远……汉臣能依靠的,只有比您离他们更近一些的您的部将。”

“哦,是关羽吧。”这种程度的事情刘备还是明白的。

关羽在荆州北部,从他所在的樊城到大汉朝廷所在的许都,一路尽是无垠的平原,六百里的路程没有任何地理上的困难可言。

“反曹志士们会向关羽求助吗?”刘备问道。

“许都已经给关羽送来了密信。”

“哦,是吗?……那么,那些朝廷的志士是?”

“金祎、耿纪、吉本及其子吉邈和吉穆等人。”

“哦……”刘备脸色有些难看。

金祎是汉朝大忠臣金日的后代,但吉本只是太医令,也就是医生。耿纪虽任少府之职,位列九卿,但也只不过是负责照顾天子衣食住行的人。反曹派中没有一位像样的将军可以指挥打仗,刘备多少有些不满。

“就算搅乱一下曹操阵营,不也是一件好事吗?要是许都动乱,曹操就无法随心所愿地派遣援军前往汉中了。”

“说得也是……”

刘备为了攻打汉中,已经派张飞、马超和吴兰等猛将向下卞城进军了。


“这究竟是什么世道啊……”曹植茫然地伫立着。康姬倚靠在柱子上一动不动。曹植如往常一样喝醉了酒,“喂、喂”地叫喊着,推了推她的肩膀,结果她的身体就顺着柱子倒了下来,发出咚的声响。曹植慌忙俯下身去。人已经死了,没有脉搏了。不知她死了多长时间了,身体都已经变凉了。康姬身体横在地上,她死前弹奏的箜篌却还好好地立在台上。箜篌的弦凄凉地俯视着主人的尸体。喉部发炎,接着是轻微的关节痛,随即猝死。河南地区流行的这种怪病令人不寒而栗。曹植的文学老师、学问严谨的徐干十天之前刚刚去世。天才的檄文作家陈琳的死讯则是第二天传来的。据说他是握着笔,在书案边离开人世的。陈琳曾经在袁绍手下做事,号召天下讨伐曹操的《讨逆檄文》就出自他之手。檄文中,他翻出曹操的祖先进行人身攻击。战败后被曹操抓住之时,陈琳已有了死的觉悟,但曹操爱惜他出众的才华,没有轻易地杀掉他,只抱怨了一句:“骂我倒无所谓,但也用不着骂我祖宗吧。”曹操赦免了他,让他担任“记室”(秘书)一职。陈琳于建安九年投降曹操。那以后的十三年间,他一直是曹家文学会的主要人物。他有檄文作家高傲且咄咄逼人的一面,却依旧无法战胜病魔。失去了文学之师,失去了前辈,心爱的歌伎又因同样的怪病身亡,曹植因此感慨:这是什么世道啊!

曹植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康姬的房间,他想找个家臣办理康姬的后事,但见到廊下的几个家臣时,他却无法张开口,他感到嘴唇麻木,而家臣也对烂醉如泥的主人避而远之。“今天,好像醉得特别厉害。”家臣们缩着头,看也不看他一眼,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曹植倚着柱子和墙壁,好不容易才走到院子里。他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太疲倦了,醉眼也更加蒙眬。

“禀报大人。”家臣的大声禀报让曹植睁开了眼睛。

“什么事?吵死了。”曹植伸了个懒腰。

“王粲大人去世了,也是因为那个病。”

“什么,王粲?”曹植扶着柱子艰难地站了起来。

赤壁之战前夕在荆州投降的王粲比曹植年长十五岁,但在文学方面两人却最为情投意合,可谓诗文之友。不久之前,两人还在一起吟诗作词。曹植忽然想起当时赠给王粲的诗文中的一节:欲归忘故道,顾望但怀愁。悲风鸣我侧,羲和逝不留。因为王粲要去异地担任新职,曹植便不能再像往常那样常常与他交流诗文。这首诗吟诵的就是离别的悲伤——悲凉的风,在自己的耳际呼呼作响……从曹植那里夺走王粲的不是新任的官职。病魔永远地夺走了王粲。

“这是什么世道啊?”曹植悲声呻吟着。

建安七子——后世的文学爱好者将建安年间活跃在文坛的七位才子称为建安七子,即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和刘桢七人。其中孔融在赤壁之战前被曹操所杀,阮瑀则在五年前的建安十七年殒命。其后的五人,都在建安二十二年得怪病故去。紧随徐干、陈琳和王粲,应玚和刘桢的讣报也送到了曹植手上。所谓的肝肠寸断就是指这种悲恸吧!曹植感到所有的东西都正在离自己而去。

这一年的十月,他的兄长五官中郎将曹丕最终被立为王太子。继承人定了下来。由于曹植很早就放弃了继承人之争,对于兄长被选为太子的决定,他也没有任何感慨。一时间失去五位诗友的悲恸远比这更难以承受。“这样的年头,快些过去吧!”在这一年剩下的岁月之中,曹植将自己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彻底地投入了酒色之中。

“现在暂时随他喝喝酒还不算什么。”父亲曹操听说了曹植的表现后,自言自语地说道。曹植无意竭力争夺魏王太子,这是父亲曹操最清楚不过的事情。西征之时,曹操故意装作年老昏聩的样子,以试探曹植和最需要防备的家臣司马仲达二人。然而他却没有看到预料中的反应。“这两人,好像都注意到了我只是在试探他们……该不会是少容向曹植透露了什么吧。”望着岁末飘雪的天空,曹操低声叹道,“又过了一年……”


作者曰

关于建安二十年曹操西征夺取阳平关的史实,同一史书之中的记述也有出入。《魏书·武帝纪》中记载,曹操因未攻下阳平而暂时下令退兵。待山上敌军大意之时,曹军趁着夜色再次突袭且一举大破敌军。而在同一本《魏书》的刘晔传中则记载曹操欲退兵,遭到刘晔的反对。刘晔盲目进兵,却获得了胜利。指挥撤军的许褚军迷路误入敌军的营寨,导致敌人慌忙逃散的说法出现在曹家的家臣上奏的文集《魏名臣奏》中,记载于董昭的上奏文书里。《资治通鉴》中也采用了这一说法。另外,郭颁的《世语》是一部当时的故事书,书中记载当时有数千头鹿突然冲入张卫的营寨之中,张卫误以为是曹军突袭,于是慌忙逃窜。不管是哪一种说法,曹军在阳平关取胜都有点儿莫名其妙——至少从表面来看,没有令人信服的说法。

关于曹家兄弟的继承人之争,由于自古以来中国人都偏袒弱者,大都认为是哥哥曹丕逼走了弟弟,曹植沉溺在酒色中也是为兄所迫,这种说法比较占优势。对于历史的这一定论,郭沫若曾引用史书进行辩驳,认为曹植并非乖顺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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