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恼人的上司人造美人 作者:星新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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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我去公司上班。 “早上好!” “啊,早上好!” 同事之间都在打招呼。我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抑制着内心的不安。可另一方面,我也有种舒坦的感觉。 我朝离我有点远的上司的桌子看了一眼。从今天起,他再也不会对我大声叫骂了。所谓舒坦的感觉,我指的就是这一点。 我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又回忆一遍。 昨天下午,公司开了一个会。我在会上提出了自以为非常高明的策划和意见。可是,上司却不理不睬。我虽然态度强硬,坚持自己的看法,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会议结束了。下班的时候,上司约我去酒吧。他在会上没有采纳我的意见,也许是想弥补我吧?喝酒的时候,我始终老老实实。不过,我的酒品不是很好。 出了酒吧之后,我就开始和上司纠缠、无理取闹,说着类似“不要以为你用酒就能够敷衍我”的话。 上司说:“哎呀,我们边走边聊!稍微醒醒酒比较好。” 我借着酒劲把之前就有的不满一下子都倾吐出来。 “您的想法不对。” “你说的是哪一方面?” “方方面面。您应该把部下当人看,可您毫无同情和包容之心……” “办企业求生存是残酷的。稍微马虎一点,就会被其他企业赶超,公司业绩就会下降。” 我们争吵了起来。毫无疑问,我上班的这家公司生意兴隆,因此,我的薪资也是不错的。可另一方面,公司用人过于简单粗暴。这位上司尤其恶劣。世上有很多驱使别人为自己当牛做马的人,而这位上司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只把下属当成机器使唤。 当我历数他的各种罪过的时候,在酒精的作用下,我一下子变得暴怒起来。上司一边眯眯笑,一边保持心平气和的态度,这反而火上浇油。我对他动起手来。尽管如此,上司还是镇静自若,不慌不忙。 “住手!瞎胡闹。愤怒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不!我不用拳头说话,你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我要暴打你一顿,让你脑子清醒清醒!” 为了防止被打,上司伸出了右手。我逮住那只手,将它甩到一边。上司砰的一声倒地,摔在人行道上,嘴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怎么了……” 不论我怎么呼喊他,他也没有一点反应。我有点担心,于是俯身查看他的脸。我以为他昏过去了,但并非如此,他已经没了呼吸。我把他的脉,感觉不到任何脉象。 我朝四周看了看。这里是公园,旁边有一条长椅。我把上司的身体拖到了长椅上。他的身子瘫软无力。我又试着把手放在他的胸口,果然没有心跳。那具身体渐渐凉了下来。 死了,他死了。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该不该叫救护车?可是,叫救护车已经来不及了。对一个心跳停止、身体冰凉的人来说,已经无济于事了吧。 我该怎么办?我四下环视了一番,周围不见一个人影。谢天谢地,好像没有目击证人。在如此漆黑的夜色中,远处也许会有人看见,不过应该不至于看清我的样貌。 我得赶快离开现场!我虽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但是并没有马上撒腿就跑。既然打算逃,那我行动起来就得谨慎小心。没有落下什么会成为证据的东西吧?检查过后,我的随身物品并没有掉在地上。我虽然动过上司的尸体和衣服,但上面应该不会留下指纹。也就是说,无法证明这是我犯下的罪行。我把上司的尸体又从长椅上转移到了人行道上。 然后,我回家了。我住的是个小单间,在一栋公寓楼里。我从安全出口的楼梯上去,进屋之前我没有遇到一个人。毫无意义的不在场证明还是不要做比较好。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酒醒了。我又开始喝起来。因为我犯了罪,不喝几口坐立难安。 但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件事值得举杯庆贺。因为那个没有人情味的上司从这个世间消失了。只要我犯下的罪行没有暴露,举杯也不是不可以。应该不会暴露吧,因为既没有证据,也没有证人。 料定罪行不会暴露,我对上司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那个家伙也是为了企业着想,才不得不那样做。也许他并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家伙,只是做得有点过分罢了。我时运不济,当了他的部下;他也倒霉透顶,当了我的上司。想到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和他相见,我生出这样的感慨…… 上班后,我一边想着昨晚的事,一边工作。上司的办公桌一直空在那里。 “擅自缺勤,这可不多见啊。” “嗯,在这之前,这样的情况只有两次。” 有人指着上司的桌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恼人的上司没来上班,公司里多了一些快活的气氛。可另一方面,员工的工作效率降低了。 我心事重重地等着警察来。死者可不是身份不明之人,就算没有马上来,也会先跟公司联络。可是今天没有任何动静。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也许是为了查明死因,警方正在解剖尸体吧?因为摔倒而磕到头部,这样的情况会按交通事故的流程来办吧? 如果警方怀疑是他杀,应该火速赶来办案才是。可是没有人来调查。我松了一口气。下班回家的路上,我顺便去酒吧喝了点酒。 第二天,我和往常一样去公司上班。我稍微迟到了一会儿。因为心情不错,我睡过了头。 当我朝自己的办公桌走去时,我朝上司的座位瞥了一眼,刹那间,我的身体僵直了。 这是咋回事?坐在那儿的,不正是上司吗? 他歇斯底里地大声呵斥着部下:“各位,你们的工作有没有进展啊!如果工作态度懒散,我们会输给其他公司的!” 从他发出的声音可以判断这不是幻觉。我双手抱头在椅子上坐了好一会儿。前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是怎么回事?我当时确认过,上司的心跳和脉搏都停止了,我还真真切切地感受了尸体渐渐发凉的过程。也就是说,上司的确死了。 但现在他又坐在那里。虽然我曾后悔失手杀了他,觉得他罪不至死,被警察接二连三地调查也不是什么好事,他没死的话我就不用遭受良心的谴责和那些麻烦事了,但看到他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对他的同情与自我反省的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我还没有着手工作。 这时,上司朝我大喊,命令我干活。他说了些什么,我根本就没有听进去。现在干不干活已经不重要了。 上司说:“你发什么呆?平时那股子劲儿上哪儿去了?” “啊……” “啊什么啊!我真搞不明白,你怎么了?” “我有点不舒服……” “如果只是一点的话,忘我地工作就会好起来……” 他唠唠叨叨地训斥了一通。我现在要是舒服那才不正常呢。我在被一个两天前离世的死人训斥着。此前,我可没听说上司有双胞胎兄弟。就算有,指导工作时应该也做不到如此熟门熟路。 对上司唯命是从已经成了我的职业习惯。因此,我还是开始了工作,但像活在噩梦中一样。我实在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 一直这样下去的话,我的大脑会出问题吧。我必须想个办法。 过了两个星期,我对上司发出了邀请。 “下班后,上我家去喝一杯吧?” “好啊。最近你有些不正常啊,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我陪你聊聊吧。” 上司随我回了家,我在公寓楼的房间里招待了他。 上司说道:“真是好酒啊!你听着,我在公司说的那些啰唆话,都是为你们将来着想。公司业绩要是上不去,倒霉的是我们每一个人。” 他大概是想挖苦我吧?装傻也该有个限度!面对杀他的人,他竟然可以如此亲切地套近乎。 我开始不高兴起来,而且是非常不爽。我应该想个办法了结这件事情才对。 我把准备好的毒药掺在酒里劝他喝下。这家伙反正已经死了,为什么不可以再杀他一次呢?上司不知我的用意,举杯一饮而尽。 毒性发作了,他开始痛不欲生。智能机器人造得再巧妙,也不会有这么逼真的演技吧?一点也不假,这就是人类死亡时的表现,又是挠胸,又是翻滚,最后筋疲力尽。 我这次真的杀了人吧?那么上次我把他摔死又该怎么解释呢?我慌忙去摸他——没有脉搏,身体也凉了下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无法解释的现象让人毛骨悚然,我很久不能动弹。然而,计划必须执行到底才行。我瞅了瞅门外的走廊,在确认没有人之后,我从安全出口把尸体搬到楼下,然后装到了车上。 我驾驶着车辆,顺着夜间的道路朝郊外奔驰,一想到他可能会突然坐起来就感到心慌意乱。同时,我必须注意车速,万一遇到警察拦车盘查,我将无言以对。就算我说“其实我在两周前就杀了他”,也没人会相信。 没过多久,我发现了一片远离人烟的树林。我在那儿停了车,卸下尸体,把它搬到树林的中间。我把尸体放在一个合适的地方,然后返回车上拿铁锹。 我想,尸体会不会不翼而飞?但回来时尸体仍在那儿。我的心情越来越糟,手抖得连坑都挖不了。为了不留痕迹,我拼命往尸体上盖土。我又收集了落叶,抛撒在土堆上。行了,这样应该没问题了吧。 回家后,我擦去上司留在酒杯上的指纹。这样就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在这里犯过罪。现在大功告成了。要不了多久,时间就会把那具死尸变成一堆身份不明的枯骨。如果一切顺利,枯骨永远也不会被人发现。 第二天,我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去上班。 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可不知怎么回事,接下来的一天,上司又来上班了,而且工作起来和以前完全一样。 我想按正常逻辑分析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却做不到。或许这也没什么不好。胡思乱想的话,神经衰弱会变得更严重,估计得一直恶化下去。 尽管如此,当夜我还是驱车前往前天的树林中间看了一眼。那个土堆不见了!也就是说,尸体不在那儿了。 我只能认为:上司是个超人,他的肉体永恒不灭。 那个家伙不是等闲之辈。他大概拥有常人无法想象的超能力,也许体内装了一台微型时光机——就算死了,也能重返死前的时间,从而复活。也许他是外星人变的? 总之,虽不知其中的原因,但我感到他是一个非常厉害的角色。凭我的脑袋,是拿他没办法的。我只能承认这个现实,此外别无他法。 上司对我命令道:“给我执行这个计划!” “好的,我这就办……” 尽管我连杀了他两次,可他似乎毫不介意。这个人的心胸多么宽广啊!他有超人的力量,要惩罚我应该不是难事。所以我必须感谢他。 不管怎样,还是不要耍些不高明的手段跟他对抗为好。从今往后,我会效忠他,任他差遣。只要我小心做到不得罪他,他大概就不会对我痛下杀手了吧。总之对我来说,上司就像神一般的存在。 我一心一意地投入工作,样样遵照上司的指示。要是哪里惹恼了他,眨眼工夫,我的小命就保不住了吧?幸运的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但什么时候会发生,谁也不知道。这样一想,我就坐立不安起来。为了消除负面情绪,我只能全身心地投入工作…… 工作是为了赎罪。至于我两次杀人,是不是可以通过工作的方式赎罪就不得而知了。不过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这种补偿方式好像让上司颇为满意。 不用说,这之后我再也没有动过杀他的念头。假如我还打算杀他,这一次他大概是不会饶过我的吧? 我一个劲儿地埋头工作。 大约过了三年,我升职了。我根本没想过自己这么早就能被提拔。这似乎没有先例。尽管我说服自己,升职是拼命工作得来的回报,可我怎么都不相信自己的说法。 在一个休息日,我家来了一位中年男子。来客虽然穿着朴素,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经您的上司介绍,前来贵府拜访。请您和敝公司签订一份协议。” “虽然之前没有听说,但既然是上司介绍的,我就听听看。” 我既然成了上司身边的人物,就不能将来客扫地出门。 对方说道:“这可不是随便哪一位都能加入的。若不是高级别的人都没有资格。我想您对此也许会感兴趣。如果没兴趣的话,也请保守秘密。” “好的,我会的。在其他地方乱讲的话,有人会向上司汇报的。我不想伤了和气得罪人。可是,你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其实,我是生命保障公司的职员。” “如果是人身保险的话,我投过保了。” “这不是一般的人身保险,而是生命保障。” “那是个什么东西?” 听我一问,来客说道:“到底该怎么说才好呢?它和灾害保险很接近,万一您有个七灾八难的,您会得到一样的替代品。除了说‘得到’之外,我找不出别的更合适的词语。总之,我的意思是敝公司将为您提供同样的东西作为补偿……” “我不太懂你说的意思,给我说得简单点。” “自然死亡或因病致死,这两样我们是干预不了的。但是如果是其他原因致死,我们可以做到让您还在这个世间存在。” “这种事……可能吗?” “您加入的话,敝公司就会提取您一些细胞,根据您的遗传基因进行快速培育。也就是说,在短时间内,把您从胎儿培养成现在的样子。也可以说是为您制造一个‘双胞胎’。” “你们是要做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生命体啊。原来如此,借助科学的力量,那样的事也许是有可能实现。不过,那应该只是外表看上去一样罢了。” 看我歪着脑袋、半信半疑的样子,来客又说:“过几天,请您莅临敝公司。我们的电子设备会把包含在您脑细胞里的记忆复制到替身的大脑里。因为是完全相同的脑细胞,所以复制转移很容易。另外,您不会因为经过了这样的操作而产生记忆缺失。如此一来,肉体和记忆都会复制成功。这个替身同您本人相比,还会有哪里不一样呢?” “你说得有道理。那样的话,确实没有哪里不一样了。” “与此同时,还要在您的体内安装一台小型发报机。它可以把您每天的经历和感受传送到替身的大脑里。一旦收到您发来的死亡信号,我们会火速前往现场收尸灭迹,然后让替身苏醒并活动起来……” 想到和我完全一样的替身存放在生命保障公司,以睡眠中学习的方式把我的经历和感受存储在大脑里,为防备我的死亡而待命,我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这和舞台上的演员因身体原因倒下后立刻就有替补演员出场是一样的,而且,替补和本人还是同一个人。 “不过,前提是我得死才行,是吧?” “您一旦死去,丧失意识,替身就会苏醒,开启意识。所谓意识是指记忆的总和。也就是说,在您的意识之外,是不存在任何其他东西的。” “原来如此,也许事实就是你说的那样。” “我想您已经实际体验过了。” “是啊……” 原来上司的秘密就在这里啊。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情。我刚一点头,来客就朝我探过身来。 “我想您还是加入为好。您刚被提拔,想必会在企业的方针和部下的不满之间两头受气,不管您是否心甘情愿,都得为企业着想。所以这正是您加入这个保障的最佳时机……” “我懂了。” 这可是我亲自领教过的。 “难得您一下子就明白了。您如果加入的话,因为这个保障每个月缴纳的费用都是一样的,所以您利用替身的次数越频繁,对您来说也越划算。经常使用替身,您会业绩显著,提拔得也快。” “你说得对。为了工作,得多准备几条命,好随时豁出去啊。” “是啊!一定要像您这样想才行。” 我真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等招数。虽然每月缴纳的保障费用是一大笔钱,但只要我一直工作,这点钱还是负担得起的。好的,不用别人说,我自己也会尽可能活用这个生命保障的。方法我知道。今后,我会毫不客气地驱使部下替我卖命。不过,这当中要是能出现一位想置我于死地,并付诸行动的莽汉就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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