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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鱼之间 作者:张天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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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是我在普凡学院的室友。不过开学后第一个星期她没来。初等学生住的是豌豆公寓的双人间,开学时我发现另一张床是空的,开心得要命。不过独享一个大房间的快乐,只持续了十天。“清醒日”游行的那天晚上,莉莉搬了进来。 说“搬”其实不确切,她除了身上衣服,什么也没带。她告诉我她的行李箱寄丢了。我马上拿出我的东西,从衣服、运动鞋到现金,每样分给她一半——是的,我从看到她第一眼,就完全信任她。 莉莉很古怪。她不喜欢待在人群里,不喜欢社团活动,不喜欢参加聚会,任何聚会,连读书会她都坚决拒绝。假期她也不回家,在研究室给老师做实验助手。 我信任她,但她有些话我并不相信。比如,她讨厌游泳。我们上学那会儿,虽然没有那个夸张的悬浮泳池,但是“再得一分”体育馆里有训练池,有让人练习冲浪的海浪池,蝠鲼剧院也有屋顶露天泳池。夏天大家偶尔会在泳池边开派对。只要跟泳池有关系,她就坚决拒绝。第二学年的体育课有游泳学分,她找到老师,说她小时曾差点在泳池溺水,所以到现在仍然不敢进泳池,老师大为怜悯,好好安慰她一番,还问要不要替她请个心理辅导师。 再比如,朋友聊天时总会讲讲家乡的食物,讲讲童年趣事。莉莉极少提及家乡、父母,也极少讲述她进学校之前十六年的经历。好像她在进普凡学院之前,根本没生活过似的。 我曾半疑惑半开玩笑地问她,你爸妈是不是超级出名,所以你不愿提?是不是全大陆联合舰队总司令那种大人物? 莉莉冷静地看着我说,不是。他们都很普通,就像你们这里(她一直这么讲,“你们这里”)的学校名字一样,普通,平庸,常见。我只是不爱讲旧事,就像蛇蜕皮,难道蛇要把蜕下的皮时不时拿出来给别的蛇看吗? 老实说她这理由不那么能成立。但我当然不会再追问。 而在一切怪脾气和与众不同之外,莉莉是我见过最善良勇敢的女孩。 当时我们班有个胖男生索吉,因为患罕见疾病,必须每天注射药物,药物导致他毛孔里散发着一种十分难闻的气味,他每天洗澡喷除味剂也大不管用。人们叫他“臭索吉”。老师要求大家找搭档完成任务时,没人愿意跟臭索吉结对,每次莉莉总是主动要求跟他一组。偶尔一组需要三个人的时候,她就眨着眼望向我…… 还有一件事是这样的: 现在各个学院都不再搞马球比赛了,不过我们上学那阵,马球是最受欢迎的运动,别的学院的马球队来普凡镇比赛时,几乎整个小镇的人都会涌进学校来观战。马球队选拔队员时,不限男女。我们隔壁班一个姑娘蒂达,家族世世代代经营马场,据说她还不会走路就会骑马,她的马球技术可想而知,马球课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从她那里抢下球来。然而,院队的马球教练虽然把蒂达选进队里,成为队里唯一女队员,平时也让她跟大家一起训练,可每次比赛,他永远把蒂达放在替补席上,不但不让她首发,甚至从没让她和她的马登上过赛场。 蒂达几乎恳求过所有老师,请他们帮忙说服教练。但教练说:女队员的进攻意识比男队员弱,下肢力量弱,也不善于打逆风球……总之,我做出的绝对是对球队最好的选择。……我想,咱们普凡学院里最懂球的,是我这个拿过全大陆马球联赛锦标的人,而不是您,对吧?……以后,以后我会给蒂达机会证明自己的…… 连副校长对此也毫无办法,只能安慰蒂达:他说以后会给你机会的,等到机会出现,你一定要牢牢抓住。 后来蒂达确实等到了机会,不过,不是教练给的。 那是一场庸常院对普凡院的秋季赛。比赛的第一个赛时,普凡队就连输了二十多分,到第二赛时,更是被踩在马蹄子底下挨揍。我们在观众席上垂头丧气,连“再得一分”的口号都喊不出来了。 这时,我旁边的莉莉突然站了起来。她大喊道:换蒂达! 小范围内听到的人,都转过身来看她。莉莉高举双手,继续喊道:换蒂达! 我也跳起身来,跟她一起喊:换蒂达! 是啊,为什么我们最优秀的女骑手,只能坐在冷板凳上? “臭索吉”是第三个站起来的人,他扯着嗓门吼道:换蒂达!一边吼一边朝四面八方的同学挥动胳膊,鼓动大伙一起喊。 这几个字被不断重复,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喊起来,有的知情,有的不知情只是觉得跟着喊很好玩,但声音毕竟是更响亮了。到最后,几乎所有普凡学生都站起来了,连前排几个老师教授都跟着喊“换蒂达”。 场边替补席上的蒂达回身仰头看着我们,我看见她的眼泪落下来。教练双手叉腰,咬牙望着空气,就像根本听不到那震耳欲聋的声音。 赛场上普凡队的队长忽然勒停了马,他在马鞍上举起球杆,也喊道:换蒂达。 其余队员也纷纷停了马,举起球杆,跟着喊道:换蒂达! 庸常队的队长十分有风度,见到对手放弃防守,也跟自己的队员打手势,让大家暂停攻防。整场比赛就这样神奇地自动暂停了。 裁判策马跑到场边,跳下地来,跟脸色铁青的教练小声交流。过了好一会儿,教练沉着脸转身,朝蒂达打了个手势。 当蒂达戴上头盔,骑着她的黑色马奔入赛场,整个观众席沸腾了,人们欢呼起来。 裁判吹哨,比赛继续。我们坐下来,我小声对莉莉说:你真棒。她笑着不说话……后来,蒂达在第三赛时一人拿下十五分,又为其他攻击手造了十几次助攻。到了决定比赛的第四赛时,普凡居然反超了两分。距离比赛结束只剩五秒钟时,队长接到了球,本来他可以自己打门,却一推杆把球传给旁边的蒂达。蒂达侧身挥杆,球进了。普凡赢下了比赛。 我认识莉莉的第四个夏天,莉莉主动来问我:快到夏季舞会了,你要不要邀请我? 我惊讶得要死。你居然会对这种“没意义”的活动感兴趣?为什么? 她说,以前不感兴趣,不代表就会一直不感兴趣。你再问问题,我就去邀请索吉了。 那天晚上我亲手给她编辫子,做成一个女神似的高发髻。她穿黑裙我穿红裙,我们在舞会上痛快地玩了一整夜。 从那年起,我们每年都是舞会的固定搭档。 最后一年的舞会,在毕业前一个星期举行。将近黎明,我们溜出来,坐在大橡树下喝酒(对,就是那棵大橡树,那时树上还没安阅读灯)。莉莉说,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跟着她,走啊走,走过豌豆公寓,走过“再得一分”体育场,走过蝠鲼剧院、音乐厅……一直走到校园最边缘的地方,那里有几幢废弃的旧建筑:植物温室,小图书馆,马厩。 她转到温室后面,从一扇玻璃破碎的洞里伸进手,拧开窗子开关,双手一撑爬进去,熟练得像回自己家。我也学她的动作跳了进去。 温室里像个小型丛林。温控系统当然早就失灵,有些植物枯萎死去了,有些生长得更旺盛,地砖缝隙里的青苔像水似的溢出来,玻璃窗上爬着一条条藤蔓,一直蔓延到穹顶,叶片密不透风,遮天蔽日。两边花槽里长着各式各样奇异的植物。月光从叶片缝隙里投下来,宛如空气中的琴弦。 莉莉往前走去,随手指着那些植物,叫出名字,好像给客人介绍家中的摆设,“……这个叫‘兔子笼’,这个叫‘魔术师’……这花叫巴斯琴之旗,它‘父亲’巴斯琴博士家乡的旗帜是蓝白两色,所以他培育了这种花……” 温室最远端是一个圆形睡莲池,池水已经干涸,露出灰白的水泥池底。池底边缘有一块方方的铁板。莉莉跳下去,跑到那块铁板旁边,拽着上面一个圆环,把板子拖到一边,转头对我说:快来看! 我也跳进池子,探头去看。然而移开铁板露出的是黑黝黝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几丝寒风吹进来,扑在脸上。 莉莉用脚踢着,把铁板放回原位。她说:锌,你不是一直问我家乡在哪里吗?告诉你,这下面就是我的家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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