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疮  作者:横沟正史

被抬回自己的屋里之后,阿柳老夫人昏迷了很长时间。随后赶来的医生为老夫人诊视过病情后,嘱咐家里人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千万不可随意晃动老夫人。

自杀未遂的松代已经顾不得自己的身体。她不分昼夜地守在老夫人的房间里,用充满忧虑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老夫人。但凡看到过这一幕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为由纪子办完葬礼后的夜里,阿柳老夫人虽然短暂地恢复了意识,但很快便又再次陷入昏迷。这段时间里,贞二既担心又愧疚。他似乎也不希望母亲就这样过世。要是母亲就这样死了,或许他这辈子就再也无法振作起来了。

贞二一直缠着医生追问母亲的病情,但医生对于阿柳老夫人的病情似乎也掌握得不多。就这样,一家人在忧心忡忡的气氛中度过了两三天时间。

“金田一先生。”矶川警部愁眉不展,“真是抱歉。这一次又没法让你安心静养了。”

“不,不,警部,您就别管这个了。您看,我现在不也一样挺清闲的吗……”

“你能这样说,那可真是太好了……”矶川警部略带犹豫地说,“但是,先生,这样一来,由纪子溺死的原因也就无法查明了。她究竟是自杀、他杀,还是意外身亡……”

“警部,”金田一耕助盯着飘浮在天空中的云彩,“有关这件事,或许老夫人会知道些情况。”

“老夫人?”

“您还记得吗?在老夫人中风倒下之前,嘴里还在喃喃念着‘由纪子……由纪子……’从当时的情形来看,老夫人大概是想说关于由纪子的事吧。”

“金田一先生,”矶川警部盯着耕助的侧脸,“你觉得当时老夫人到底想说什么?”

“这个嘛……”金田一耕助的嘴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他慢条斯理地说,“我就不清楚了。如果不亲口问一问老夫人……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嗯。”金田一耕助的眼里忽然充满了光芒,“警部,老夫人肯定还会再醒来的。她还有话憋在心里呢。只要那些话还没说出口,就算是死,她也死不瞑目。”

金田一耕助的话很快便应验了。第二天傍晚时分,阿柳老夫人再次恢复了意识。

听闻消息,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立刻赶到了老夫人的房里。老夫人虽然恢复了意识,但看起来就跟具活尸似的。别说动弹了,就连说句话都挺费力的。她能做到的,也就只有眨眼和转动眼珠了。

但即便如此,她也能够听见声音。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赶到时,她似乎正在侧耳聆听屋外潺潺的溪水声,脸上深深刻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看到耕助和警部,阿柳老夫人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她便开始不停地转动眼珠。

“警部,我母亲大概是有什么话想说吧。”

看到母亲不停地转动眼球,贞二扭头冲矶川警部说道。矶川警部回头看了看金田一耕助。

“啊,对了,松代小姐,不如你来问她吧?你是最适合干这事的人。从她眼球的转动上,应该就能判断出来。”

“是……”松代闻言,眼里含泪地回答道。她把嘴凑到阿柳老夫人的耳边。“老夫人,您有什么想说的吗?金田一先生说,我们或许能从您眼珠的转动上判断出您想说的话。”

阿柳老夫人缩起嘴唇,脸上露出笑容,目光却越过众人的头顶,盯着壁柜看。

“先生,老夫人的意思大概是说,壁柜里有什么东西。”

“似乎是的。贞二,请你去调查一下壁柜。”

贞二拉开壁柜的拉门,朝里边张望了一阵,忽然高声叫了起来。随后,他伸手从壁柜里的棉被中抽出了一件华丽的和服。

“啊,这、这不是由纪子的和服吗?这是腰带……这是长衬衣……”

众人一惊,全都扭过头来看着阿柳老夫人。冰冻般的沉默充斥在众人之间。老夫人的脸上露出了满足般的笑容。

松代和贞二恐惧得睁大了双眼,大口喘着气。

这时候,老夫人连连眨眼,再次转动眼珠。松代沿着她的视线望去,目光停留在了房间角落里一个硕大的木制带耳水盆上。

“老夫人,您是想让我们看那个盆吗?”

老夫人又连连眨眼,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就像在说“没错”一样。

金田一耕助一脸纳闷地看了看老夫人,又看了看那个木盆。忽然,他睁大了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赶忙把嘴凑到了老夫人的耳旁。

“老夫人,不如这样吧。我来代替您,把您想说的话告诉他们吧?”

阿柳老夫人默默地盯着金田一耕助看了一阵,满意地眨了眨眼。

金田一耕助一脸沉痛的表情,扭头看着贞二和松代。

“贞二,松代小姐。老夫人是想说,由纪子是她杀的。老夫人,您是这意思吧?”

阿柳老夫人满足地缩起嘴唇,眨了眨眼。

贞二哑然盯着金田一耕助看了一阵,脸一下子红了。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我母亲半身不遂,几乎整天都躺着无法动弹啊。”

“不,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为了让阿柳老夫人也能听到,金田一耕助故意抬高了嗓门。

“要淹死一个人,根本就不必倾尽整个大海的水。只要这么满满一盆水,就足以淹死人了。由纪子当时把头凑到了盆里,而老夫人则从她身后摁住了她。嗯,想必当时老夫人也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摁住的。虽然老夫人身体行动不便,但这点事还是能做到的。而且由于身体较胖,只要用身子压住,由纪子就会自己呛水身亡。老夫人,是这样的吧?”

阿柳老夫人再次满意地眨了眨眼。她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就像在炫耀自己的胜利。

“可是……可是……”贞二依旧一脸半信半疑的表情,“由纪子为什么要把脸凑到盆里呢?”

“贞二,”这时,矶川警部在一旁用平稳的语调说道,“这问题不像是你会提出的啊。药师汤的温泉不是对眼病有特效吗?由纪子不是也正巧患上了眼病吗?估计由纪子是在老夫人房里洗眼睛。不对,应该说是老夫人设法引得她在房间里洗眼睛。老夫人,是这样的吧?”

听到矶川警部的询问,阿柳老夫人又满意地眨了眨眼。之后,她又转动了一下眼珠,看向窗外。

“啊,是吗?”矶川警部重重地点了点头,“老夫人,您的意思是说,您在杀死由纪子之后,就把她脱光,然后推到了窗外的小溪里,是吧?”

阿柳老夫人再次微微一笑,眨了眨眼。

“之后,由纪子的尸体被溪流冲到了稚儿渊。这件事应该就发生在当晚的八点半到九点半之间。”

阿柳老夫人再次展现出同样的笑容。

“金田一先生,”矶川警部扭头看着金田一耕助,“谢谢你。如此一来,案件也就彻底解决了。由纪子尸体上的那些擦伤并非在稚儿渊造成的……不,或许在那里也有擦伤,但更多伤痕是顺着溪流漂过去时造成的。”

金田一耕助目光黯淡,默默地点了点头。

忽然,贞二的喉头发出了一声呜咽。他把手腕压在眼睛上,像小孩一样哭了起来。

看到阿柳老夫人正一脸担心地看着贞二,金田一耕助轻轻把手搭在贞二的背上。

“贞二,令堂这么做的原因,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吧?”

贞二重重地点了点头,手腕依旧压着眼睛。

“是吗?那你可得好好向令堂道个歉才行。松代小姐。”

“在。”

“请你陪着贞二吧。警部。”

“嗯?”

“咱们是不是也该稍微离开一下?这里似乎已经没有咱们什么事了。”

“嗯,那么,我们就告辞了……”

说完,两人便走到了拉门外。

“妈妈……妈妈……”

屋里传来了贞二孩子般的哭声。

当天夜里,阿柳老夫人静静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经过了这一切,估计她也能安心西去了。

金田一耕助和矶川警部两人打算在阿柳老夫人的头七之后离开药师汤。在此期间,两人又跟贞二和松代聊了一次。

“贞二,你要准备和松代小姐结婚了吧?”

“嗯,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什么时候?”

“我想尽早吧……”

“那样最好。也别再等什么令堂的一周年忌日了。毕竟,令堂生前就一直盼着这一天。”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在年内完婚……”

“嗯,这想法不错。这样令堂应该也能含笑九泉了。”

“对了,松代小姐。”

沉默了一阵之后,金田一耕助忽然开了口。

“嗯……”

“关于你腋下的那个肿块……”

“啊?”

松代的脸上露出了怯懦的表情,红着脸低下了头。

“我觉得你还是去找位大夫好好诊治一下吧。要不,你也可以请矶川警部为你引荐一下O大的T医生……”

“先生,”贞二的眼中浮现出严肃的目光,“你对那肿块有什么看法?”

“啊,我倒还真的有些自己的见解……”

“金田一先生,这是怎么回事……你要是有什么见解,不妨当着贞二和松代小姐的面说出来。”

“呃,警部,”金田一耕助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羞愧之色,“说到底,我也只是在瞎猜罢了。但我觉得你倒是有必要去确认一下,松代小姐。”

“嗯……”

“在由纪子面前,你自小就有一种罪恶感,心中总是觉得对不住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你是否做过什么对不住她的事……”

“我真没什么印象……只不过我是家里的长女,所以父母一直都很疼爱我……”

“那么,令尊令堂是否有过什么对不住由纪子的地方?”

“不,也没有过……”

“那么这些事应该就不会成为你心中那种罪恶感的理由了。是吧,警部?”

“嗯。”

“接下来要说的只是我的一点猜想。松代小姐,你心中长年以来的那种罪恶感或许并非针对由纪子,而是针对你的另一个妹妹。”

“啊?”松代吃惊地睁大了双眼,“可是,先生,我就只有由纪子这一个妹妹啊……”

“不,我说的是那个在你的腋下露出脸来的妹妹。”

“啊!”

矶川警部惊叫一声,再次看了看松代,但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哼了一声。

“先生,金田一先生!”贞二往前挪了挪身子,“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在她的腋下露出脸来的妹妹……”

“贞二,刚才警部似乎已经回想起来了。战后,某报纸上曾经刊登过这样的一条新闻。某地的某位女士身上……那女士当时的年纪也和现在的松代小姐差不多,她的腋下也出现了一块原因不明的肿块。于是,那女士请医生帮忙切开了肿块,在肿块里发现了人类的牙齿和头发。后来,她又找到了O大的T医生帮忙鉴定,鉴定结果证明,当初那位女士应该是孪生姐妹中的一个。可是,却因为造化作弄,她的姐妹被她吸收到了体内。出生二十多年之后,那个孪生姐妹长出了牙齿和头发,从她的体内冒了出来。我猜想,松代小姐你身上的那个肿块,或许也是这样形成的。警部,您的意见呢?”

“嗯,没错,一定是这样的。”矶川警部重重地点了点头,“如此一来,松代小姐心中的那种莫名的罪恶感也就能够解释清楚了。其实,在松代小姐的心里,一直深埋着对当年被你吸收到体内的那位孪生姐妹的罪恶感。换言之,那就是一种阻碍了姐妹出生的罪恶感。但是,你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姐妹存在,所以就把这种罪恶感转到了由纪子身上。”

“那么,先生,”贞二再次往前挪动身子,“那位接受了肿块手术的女士,之后的经历又如何呢?”

“据说也没什么。毕竟这样的病例太过少见。到这边来之前,我也曾经去见过T医生,问过那位女士的情况。T医生告诉我,那位女士后来结了婚,生了孩子,并没有什么异状。”

“嗯。”

“这些情况也许只是我的猜想。但你们是否愿意去找T医生帮忙看一下呢?”

“先生,”贞二和松代深深地低下了头,“谢谢您。我们一定会去的。”

翌日,金田一耕助便离开药师汤,返回了东京。一周之后,他收到了贞二的信。

信里说,两人去找T医生帮忙诊察,情况正如耕助所说。T医生立刻为松代做了切除手术,结果颇为良好。虽然T医生说之后也会给耕助送来一份相关的医学报告,但贞二却想先报告一下情况,并向耕助道个谢。从松代的患部取出的绝大部分器官都被保存在了O大,但他们带走了一部分,打算等到松代出院后再妥善下葬。T医生也说,这样一来,松代心中的那种罪恶感或许就能够减轻了。本来松代也应该写封信来道谢的,但因为右手还不大方便,所以她嘱咐贞二一定要在信中好好向金田一耕助表示感谢。信的最后,贞二说他和松代两人已经决定,准备在十一月上旬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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