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  作者:梁晓声

作为小珍珍的父亲,戴寻无法理解葛秀娟对待他那种仿佛有什么积仇宿怨似的态度。而她又对他的女儿那么好,以至他从女儿口中动辄听到“娟阿姨教我唱的这支歌”“娟阿姨教我跳的这个舞”“衣扣是娟阿姨给我钉上的”“手套是娟阿姨给我缝好的”“娟阿姨这么说”“娟阿姨那么说”……

女儿在他和她之间,幼稚地本能地维系着一种虚幻的亲近。他却真心希望,通过女儿,改变他和她之间的敌视。更准确地说,是改变她对他的敌视。他并没有伤害过她,也与她根本没有任何利益冲突。难道她对他的敌视,仅仅由于目前一般市民对生活在干部阶层的人们的抵触情绪所致吗?果真如此,尤其使他感到可悲。这毕竟阻碍人与人之间的理解,毕竟是一种不正常的病态的现实。戴寻时常以一种怀旧的心情,回忆起过去的年代中,他——一位市长的儿子同人民之间的关系。他和大学的同学们曾到农村搞过“四清”,到矿山进行过社会调查,到工厂整理过厂史。没有任何一个劳动者,能够把他和他的同学们区别开来,另眼相看。他也从未在任何情况下,表现出一位市长的儿子与一般大学生不等的身价。同学中有好几个高干子女,有的为了不愿让人知晓父母的社会地位,不愿被社会目光格外注意,甚至更名改姓。他和他们都虔诚地认为,炫耀父母的社会地位,那是很不光彩的,极端可耻的。直到他毕业后,也并没有几个同学知道他是市长的儿子。

十年动乱中,父亲被罢了官,他受到政治牵连,也被从冶金研究院“扫地出门”,发落到炼钢厂当工人。

第一次穿上炼钢工人的石棉工作服那一天,炉前班长,一位五十多岁的老炼钢工人,当着他的面对全班工人说:“大家多关照他点,就算赏我脸!”

那些炼钢工人,默默注视着他,谁也没有任何明显的表示。但以后,他们曾给过他这个被“打翻在地”的市长的儿子多少关照啊!当时,他内心充满了对炼钢工人们的感激,也充满了对自己父亲的感激。

父亲曾在这个炼钢厂“蹲点”多年,获得了炼钢工人们的信任和尊敬。一位市长与工人群众打成一片的老共产党员的优良传统与坦荡无私的品格,在动乱年代中得到了应得的维护。一次事故中,他的左腿被钢水烧伤,老炉前班长背起他就往医院跑。跑到半路,截住了一辆大卡车。卡车恰巧是冶金研究院的,小司机认出了他,说:“他是全市最大的走资派的儿子,我不拉!”

“放你妈的屁!”老炼钢工人破口大骂,“他现在是一个炼钢工人,是我们的人!你敢不拉,老子揍你!”

班里的其他几个工人也赶上来了,他们恼怒了。

炼钢工人们的恼怒是令任何人都会感到畏惧的。他们竖眉瞪目,捋胳膊挽袖子。

“你歧视他,就是歧视我们!”

“老子们以领导阶级的名义命令你!”

“少跟他废话,揍他一顿他就乖了!”

那一句“是我们的人”,使伏在老炉前班长背上的他,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

如今,父亲又当上了市长,他自己又回到了冶金研究院,他还经常有机会接触许许多多普通劳动者。然而,他身上却像贴了别人都能看到,唯有他自己看不到的标签,无论出现在哪里,耳边总会听到窃窃私议:“他就是市长的儿子。”他便会被一张张虚假的奉迎的笑脸所包围。

而那些普通劳动者们,投射到他身上的,大多是冷漠的,隔膜的,拒人千里的目光。

“是我们的人”这句出自一个老炼钢工人之口的话,他多么想再听一次啊!却再也没有听到过。除了“市长的儿子”这句他听了像被诅咒一般的话,还听到一句补充性的同样内涵的话:“公安局长的女婿!”

自从住到光华街上新盖起的楼房内,他愈加敏锐地强烈地感受到了,一种潜在的敌对情绪包围着他。这种情绪来自高楼后那一片窄街陋巷,破屋矮房,在整条光华街上蔓延。为什么同住在这条街上新盖的高楼内的人们,似乎并没有感受到什么,生活得那么无忧无虑,心安理得?难道只有他一个人感受到了?难道他所感受到的客观上并不存在?

难道他的神经出了毛病?幻想症?

妻子,就是在他们搬到这条街上的一个月后,死于非命的。

他从不迷信,更嘲笑预兆感应之说。但妻子的死,竟使他对居住在光华街产生了一种心理上的不安全感。

那一天晚上,如果他不同妻子发生那一场争论,也许……

争论是由晚报上的一则报道引起的。

妻子一边吃饭,一边看报。突然,她将饭碗使劲朝桌上一顿,站起身来,愤怒地大声说:“卑鄙!简直是卑鄙行径!”

他吃惊地抬头瞧着妻子问:“你干吗,突然发这么大火?吓了孩子一跳!”

“你看看报!”妻子将报递给了他,怒不可遏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使劲将一双绊脚的拖鞋踢到了床底下。

“你要我在报上看什么?”

“看那则报道——本市又有一百一十三户居民搬进新建楼房!三号黑体标题,我写的。”

他将那则并不长的报道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不错。

他又抬头迷惑地望着妻子。

妻子从他手中夺过报,大声说:“而我的报道原稿写的是:‘一百一十三户利用不正之风’,听明白了吗?‘利用不正之风’!……”

“可是,可是你作为一名报社记者,怎么可以写这样的报道呢?目前住房问题这么敏感。”

“因此,我才要揭露房管局长,让老百姓明白真相!可是被主编大笔一挥,删掉了那几个重要的字,竟变成了替房管局长唱的一曲赞歌!还有比这种行径更卑鄙的吗?”

“可是……可是你自信调查准确无误?”

“我负记者的职业责任!”

他无言了,沉思良久,又说:“你根本就不应该写这样的调查报告。你考虑过它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吗?”

“最严重的后果,无非是老百姓起来造反,打倒一个‘房老虎’!我会因此替老百姓拍手称快的。”

他怔怔地望着妻子,觉得突然对她陌生起来。最近,她对社会对现实的种种看法,他认为是越来越偏激了。他理解,记者的特殊身份,使她有机会更多地窥察到种种不正之风。她愤慨,她嫉恶如仇,因而她常常凭感情用事,一吐为快。但他却寻找不到充分有力的话反驳她,说服她。

“你既然进行了调查,掌握了真实情况,为什么不首先向市纪律检查委员会反映?”

“纪律检查委员会?也就是你父亲喽?你父亲不是身兼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头吗?我不信任他!我们也是一百一十三户之一,凭什么房管局分给我们这套单元?还不是看在你父亲的份儿上么?……”

“住口!你太过分了。”他因为妻子当着孩子的面,这样提到他的父亲,生气极了,喝道,“搬进来住,你也是欢天喜地的。”

“那是因为我还不知内幕。”她也火了,火气由那则报道转移到了他身上。

“什么内幕?难道我参与了什么阴谋吗?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人家把房间钥匙交给我时,说是照顾中年知识分子。”

“中年知识分子那么多,为什么偏偏首先照顾到你头上?因为你是市长的儿子,公安局长的女婿!一想到这一点,我夜晚睡在床上,都做噩梦,梦见这幢楼突然倒塌!……”

“市长的儿子”“公安局长的女婿”,这两句话严重刺伤了他的自尊心。

“滚!那么你就立刻滚出这个房间。”他摔碎了一只饭碗。

女儿吓得哇的一声哭了。

妻子从衣架上扯下大衣,一边穿,一边往外就走。

她迈出家门,就再也没有回来。永远……

她被一辆救护车撞倒,她那些偏激的思想和她的生命,一同飞升到了虚无世界里……

他觉得,他对妻子的死,负有不可饶恕的罪责。他与她和睦地生活了十几年,却是这样一种结局!而妻子在那个晚上所说的那些话,竟成为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的一番话!那些话,又只有他一个人听了,并且永远忘不掉了。也只有他一个人理解,那些愤慨的、偏激的,尖刻而带有挑战性的话,并非她内心深处最炽热的最真实的最欲大声疾呼的话!如果她说出口,一定会震撼某些人的。她头脑中,那些偏激的思想的另一种语言表达形式,应该是:赶快从党内清除败坏我们党声誉的人吧!赶快刷洗这些人涂在我们党的旗帜上的污迹吧!建立起我们党在人民中曾具有过的威望和伟大号召力吧!为了我们的民族,为了我们的国家,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

他相信,这些话,在那个晚上,是在妻子的胸膛内翻滚的。不过,被极端的愤慨和万分的痛心所强化,变成了不负责任而只求一吐为快的偏激的语言。

因为他记得,在高中时期,在入团仪式上,当他在她胸前庄重地别上团徽时,她激动地流出了眼泪……

因为他记得,在他们相爱时,在他们的情书中,也不忘彼此勉励:让我们都争取做一名共产党员吧!

因为他记得,在十年动乱中,在他和她的父亲都遭受政治迫害的时期,她曾对他说过:“让我们把这一时期,看作党对我们的特殊考验时期吧!”

因为党的正常组织发展工作一恢复,她就又一次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因为,有多少个夜晚,他们多思少眠,既为党的某项工作所取得的成就而喜悦,也为党在新时期面临的种种困难而忧虑……

虽然他和妻子都不是共产党员,但他们都是属于那种,对争取成为一名共产党员的愿望锲而不舍的人。像他们这样的人,在今天,不是被不少人嘲笑么?他们执著的追求,不是被不少人认为愚不可及么?

可悲的究竟是他和妻子呢?还是与我们的时代相悖的不正常的现实?

……

今天,在这个气象预报有八级大风的星期日,他和幼小的女儿待在家中,又思考起了这些问题。他以这种思考的方式,对妻子进行追悼。

起风了。这风起得突然而迅猛,平地刮起,就有四到五级。电线在窗外发出刺耳的呼哨声。高达窗口的大树的秃枝像一把扫帚在窗前挥舞。他透过窗子看到,远处高高低低的建筑物顶的积雪,顷刻,被扬到了空中,空中顿时迷乱浑浊。摆在阳台上的一只花盆被刮落,发出一声碎响。花早已死了,但花盆却是妻子亲自买的,他心中一阵惋惜。他赶紧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想到阳台上去把其余的几只花盆搬进屋来,怕被风刮到楼下,砸伤路人。可是,刚打开落地窗,就被一阵更猛烈的风顶了回来。这时,大风转眼已达到七八级!

他第二次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上,便被居高临下所见的情形惊呆了!窄街陋巷中的一处处大杂院,被骤起大作的狂风搅翻了!有家人的油毡屋顶,被狂风轻而易举地掀了起来。压在这些屋顶之上的断砖碎瓦,纷纷落地,像一块块陨石自天而降。茅草漫天飞舞,油毡如一把把巨大的黑扇在屋顶忽扇。一处大杂院的土坯围墙被狂风推倒了一半,堵封住了几户人家的大门。他又看到,一户人家三米多的砖砌的宅外烟囱,摇晃了一下,仿佛一个站岗的瘦高的士兵被子弹突然击中,慢慢地不甘地从基部倾倒,几乎全部倒在另一户人家低矮的屋顶上,屋顶塌了,升起一团尘土,狂风趁机掠走了半面屋顶!一个贫困之家的内况,似舞台布景一般暴露在他眼前。而那断了的房梁上吊着一个人,双臂紧紧搂住断梁,身体在空间摆荡。看得出,这个被破坏了的家的最后支撑物,便是那根断梁。大风再狂扑一次,这个家便肯定不存在了……

天啊!他心中替那可怜的人家暗暗叫苦。

他一转身冲进屋,对女儿叮嘱了一句:“珍珍,外边风大,不许离开房间!”仅穿着毛衣就冲出了家门。

等他奔跑到那个大杂院里,狂风已掠走了那人家的另半面屋顶。

那正是葛全德的家。这个星期日,葛家父子们都没休息,只有葛秀娟的母亲在家。几分钟前吊在断梁上的就是葛秀娟。

母女俩呆呆地站在被摧毁了的家的废墟旁,茫然不知所措。邻居们,无论大人孩子,都到院里来了。尽管他们各自的家也处在岌岌可危的状况下,但此时此刻,他们心中仅存一个念头:给遭难最惨的老邻居以最大的帮助。

面对完全倒塌了的房屋,邻居一个个束手无策。身强力壮的男人们像木桩子牢牢地竖在狂风之中,面面相觑。女人们奋力地从废墟底下往外拖拽着被褥。孩子们土拨鼠似的在废墟上爬来爬去,急切地翻找着完好的小物小件,全不怕狂风将他们刮到天上去。

一个小男孩从废墟中扒出了一只酒瓶子,用衣袖擦去瓶上的土,见还有半瓶酒,拎着它走到秀娟母女跟前,仰起小脸望着秀娟,怯怯地说:“娟姐姐,葛爷爷的酒!”

葛秀娟突然失声哭了:“妈,咱们的家……完了……”

这大杂院中的女人和孩子们,都纷纷聚拢在母女俩身旁,呜呜哭了,替葛家,也替她们自己。

狂风的怒号和女人孩子们的哭声搅在一起。

这施威示虐的八级狂风,将戴寻头脑中的种种思考扫荡得一干二净。尽管那些思考是深刻的,是严肃的。他这会儿只有一个欲念——双膝跪倒在这些可怜的人们面前。他为自己也是妻子曾想要披露,而没有得以披露的“一百一十三”之一,而感到罪孽深重。

狂风将葛大娘的发髻撕散,稀疏的白发凌乱地遮着她的脸。乱发后,她那双混浊的眼睛大睁着,眼神发直。

一个女人忽然惊叫起来:“着火啦!”

隔着两个院子的茅草屋顶,浓烟升腾!一阵风后,浓烟转眼变成了烈焰!

“丽华家,丽华家……也完了……”葛秀娟失魂落魄地说。她望着浓烟烈火,怔呆片刻,拔腿跑出了大杂院。几个男人也都跑出了大杂院,将他们对自己的家院身负的责任抛在了脑后。

“救火呀!救火呀!……”

女人们一齐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只剩戴寻一个男人,还如泥偶般地站在这院子里。他不知自己是应该去救火,还是应该照顾葛大娘。

“叔叔,叔叔,你怎么还不去救火呀!快去救火呀!葛奶奶有我照顾呢!……”一个孩子使劲推他。

这大杂院中的孩子对他叫的一声“叔叔”,使他心中一阵火热。

他一转身奔出了院子……

救火车一辆接一辆,从马路上疾驰到了这片居民区。可是,这片居民区,竟没有一条可以称为街道的街道。它们那么狭窄,救火车根本无法开入,无法接近火海。水笼带延长到最长限度,高压水柱也只能达到火海的边缘。幸而,风势开始渐弱了。更多的消防队员,英勇地闯入火海,抢救百姓的财物。

一位披呢大衣的人,出现在几名手握水笼并肩而立的消防队员身旁。他们正在用水柱堵截着火海继续扩大。他问:“我是市长,谁是队长?”

他们中的一个回答:“我!……”

他大声说:“我命令,你们要奋不顾身地扑灭这场大火!保证人民的生命安全,抢救人民的财产,立功者受奖,退缩者惩罚!”

……

大火烧毁了一条半胡同……

火被扑灭后,戴寻像每一个参加救火者一样狼狈。他一步步朝家走时,看到了父亲那辆黑色的上海牌小汽车,看到了车旁的父亲。父亲正向几名市委干部指示什么。

他站住了,他真想走过去对父亲说几句什么话。

这场大火,使他有那么多话想要对一个人说,更想要对自己的父亲——市长说。

父亲这时也发现了他,父子俩相距十几步,彼此默默地注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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