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状元

人间漂流  作者:小杜

从小喜欢吃豆腐。麻辣豆腐、豆腐煎鸡蛋、豆腐炖萝卜、豆腐海带汤、豆腐白菜汤……母亲换着花样煎炒蒸炖,我亦百吃不腻,渐渐成了习惯。

我们县十月飘雪,三月开化,每年有一半天寒地冻,见不到什么新鲜蔬菜,难免上顿下顿吃豆腐。在我自然是乐事:一块块豆腐又白又嫩,冒着热腾腾的活气,简直就像刚出锅的方形小胖子。

那时有不少卖豆腐的,大多上了年岁,推着板儿车,“豆腐、豆腐”满街吆喝。现在想来,人家是有行规的,事先分好地盘儿,你卖一粮店南边那片平房,我卖北二道街的家属楼,切豆腐一样把县城切成十几块儿,这样大家才都有的吆喝,才都有的卖。

我家那片儿卖豆腐的是一个南方女人,面相老,个子小,腰又直不起来,远看不像推板儿车,倒像趴在上面。但她速度可不慢,我在家里听见吆喝,拎盆冲出去,她和板儿车已经出了胡同口啦。

她吆喝起来像唱戏,叽里咕噜一长串,绵远悠长,颇具穿透力,我在卫生间刷牙听得一清二楚,就是不懂她那串词儿到底是啥。不过无所谓,反正卖的是豆腐,吆喝不出油条浆子就是了。

豆腐分老嫩,我人小嘴浅,吃不出来。母亲却在乎,总嫌那女人卖的豆腐不够嫩。每次给我零钱,都嘱咐挑板儿车中间的拣,因为边儿上的豆腐“都让风给吹老了”。

我听了好笑:那豆腐难不成是人脸磨出来的,风一吹就老了?但我还是去让那女人挑中间的拣。她停下板儿车,叽叽咕咕说个不停,抱怨我挑三拣四,又夸耀她家的豆腐没有半块儿是老的。她摘下棉手套,掀开盖豆腐的军用棉被——那手指黑红短粗,像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胡萝卜——军被下是透明塑料布,塑料布下是土黄的帘子,帘子底下才是白白胖胖的豆腐,娃娃似的被包了一层又一层。豆腐呼着白汽,她的嘴也呼着白汽,眉毛鬓角挂了一层霜,有点像武侠片里某个不世出的高人。

我冻得手指都快粘到铝盆上了,拣了豆腐就往家跑。刚跑两步又听见她吆喝,也不绵远悠长了,而是又急又冲,似乎跟我有关,猛一回头,才想起忘给她钱了。

她板儿车上的豆腐很便宜,两毛五一块儿,三四块就够一锅麻辣豆腐。一板儿车豆腐能有百十来块,满打满算也就几十块钱的买卖。母亲给我买豆腐的钱,都是块儿八角的零钱,可还是有法克扣五分一毛的去混游戏厅。一个币子两毛五,一块豆腐也两毛五。记得那时语文课本上有《卖炭翁》,配了插图,牛和炭都是黑的,老翁的胡子眉毛是白的。我看着手痒,用涂改液把黑牛改成花牛,黑炭涂成白豆腐,歪歪斜斜添上“一车豆腐,一百个币子”。

可惜好景不长,我在游戏厅被母亲堵住了,回家一问,钱居然来自每天早上的拣豆腐,她以后就自己拣了。依旧挑中间嫩的拣,嫌人家手不干净,还自己带了小铲刀。母亲能听懂那南方女人的口音,两个女人就在胡同口唠上了,一个靠着板儿车,一个拎着铝盆和铲刀。比娃娃还软还嫩的豆腐,都让风给吹硬了、吹老了。

母亲回家,一边添油炸锅,一边说那女人本是一家四口闯东北,丈夫因为肝病走了,剩下她磨豆腐供两个儿子读书。老大上高中了,聪明、用功,一表的重点院校打底。老二还在初中,学习一般,但是听话,帮家里干了不少活儿。总之这个家少了一个卧病榻的,却多出无限希望。

爸妈啧啧不已,夸人家孩子有出息,更数落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我默不作声,连挖两勺豆腐,跟碗里的米饭搅成糊状。

那时我刚上高一,英语烂泥扶不上墙,摆弄不明白语法。班主任偏又是教英语的,最得意的学生叫王达,英语课代表,不单自己成绩好,还爱给人讲题,在班里很受欢迎。王达有个弟弟叫王进,在读初中,据说家里条件很差。但到底多差,班里没人知道。我们只能看到王达平时穿两套校服,一套是过去初中发的,一套是现在高中发的。两套校服换洗得很勤,闻不出豆腥味儿,他自己又守口如瓶,谁能想到他家里是干吗的。

还是当妈的说走了嘴。卖豆腐的女人再一次见到母亲,嘴里哈着白汽,说她家老大叫王达,英语考了“全县第一”。

“你们学校有叫王达的么?”母亲回家问我。

“有吧。”我打了个哈欠。

“英语是考第一么?”

“不知道。”

“你跟这么出息的孩子多学学吧!”

期末考试王达学年第一,我英语没及格。家长会上,母亲和他妈妈坐一起,一个被班主任请到上面介绍经验,一个跟老师做出各种保证。母亲回家没训我,倒是和父亲商量要请状元一家过来吃饭。

这饭虽然没吃成,却比骂我更让我难受。

真正的刺激还是来自恋爱。当时我喜欢班里一个短发女生,男生们背后说她是假小子,还说她胖,但其实都觉得她好看、丰满,能激发各种联想,所以她永远是各种见不得台面的话题中心。那女生英语也很厉害,能报奥赛的那种厉害。我喜欢她的方式就是上学放学跟在后面走,而且不远不近,因为太近怕被她回头看见,太远又看不清她书包上星星的颜色。

当时班主任想制造一点学英语的气氛,于是发动同学起英文名。王达是课代表,又是全县的奥赛种子,当仁不让起名叫Adam,发音与他名姓相近,而且A排在字母首位。那女生毛遂自荐,站起来说她姓夏,就叫Eve。刚坐下,王达回头看了她一眼,看得我心里一沉,回家翻开自从买来就没碰过的牛津双语词典,才知Eve是夏娃。往前翻到Adam,不敢细看,还是忍不住看了:果然,Adam不是别个儿,正是天杀的亚当。

亚当,肋骨,夏娃,裸体。然后就是省城的奥赛,班主任领着Adam和Eve坐火车去的,还给少男少女各做了一套手工西服。女生们说亚当穿上西服真帅,男生们笑夏娃的裤裆太瘦。无论哪种说法,我都强装没听见。

胡同口,卖豆腐的女人也不再迎风吆喝了。她的板儿车上绑了个电喇叭,童声清清脆脆:“新鲜豆腐,两毛五一块儿!”

“这是你家老大王达么?”母亲笑问。

“老大不在家,去省里参加比赛了。”她也笑,“喇叭是老二给装的,怕我天天顶风喊伤了脾肺。”

母亲要请她母子三人来吃饭。她笑说太客气啦,等老大从省里回来再说。

“省里什么比赛?”

“英语比赛,国家办的,国家掏钱让我儿子去的,来回报销吃住,还给做套西服,取上还有奖金呢。”

“这么大的好事儿,别说公费,就算自费也得让你儿子去。”

“自费可不行,我得推多少车豆腐!”

越说越开心,她拣了板车儿当中最嫩的四块送给母亲。那天干巴冷,我站得很远,还是能看见豆腐和那女人呼出的白汽。

王达从省里得胜归来,带着他的夏娃。学校大操大办,主席台上发奖状,发现金,连县电视台的摄像机都架进来了。于是在家里的电视上,我和爸妈见到了王达,看着和平时不大像,有些腼腆,半低着头说感谢县里,感谢学校,感谢家里。母亲想看看王达家里到底什么样,可是镜头一切,换成班主任和那个姓夏的女孩,坐在学校新建的语音室里侃侃而谈。母亲问谁家姑娘脸这么圆,我说那是我班学委。

母亲又提请客的事,我不爱听,扒过早饭,匆匆出门了。那天莫名其妙起了暖意,整个胡同被雾填满了,湿暖暖的,吸进肺里很舒服。胡同深处,“新鲜豆腐,两毛五一块儿”的电喇叭照常响起,却显得有气无力,难道是快没电了?

拨开白雾,入眼的是七零八落的板车儿。王达的母亲仰面躺着,身上是雪白的豆腐,脸上是血,像遮了一面小红旗。电喇叭还在吱吱呜呜叫着,却不知被大雾埋在何处。

雾里冒出三三两两的路人。有的说司机缺德,撞完就跑。有的说看街里哪辆车上蹭了豆腐,就是哪辆车肇的事。还有的说这就是卖豆腐的点儿背。说完又各自钻回雾里了。我怕看见雾散尽是什么样,低头往外闯,可雾里到处都是染血的豆腐块儿,到处都是嘶哑的电喇叭,声音拖得变了形:两——毛——五——一——块儿!

班里的早自习和往常一样,亚当夏娃前后排讨论题目。王达很认真,只不过他每说一句,姓夏的女孩都跟着笑,笑得毫不掩饰,生怕全班没听见。我翻开课本,反复读着那句“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眼前还是一片大雾。

校长进来了:“王达同学请出来一下。”

雾到底散尽了。我的位置靠窗,隔着玻璃和过冬的塑料膜,影影绰绰看见王达走在校长前面,弯腰上了警车。姓夏的女孩跑到我这儿看,同学们也都围上来了。看那警车开走,女孩冲了出去。大家七嘴八舌,班主任进来一声怒喝,才各回各位。

我溜(瞟)了一眼窗外,那女孩已出了校门。

整整一天,王达没回来,女孩也没回来。放学我走到胡同口,豆腐、板儿车、电喇叭、脸上有血的女人全没了。日光之下,路人匆匆。

回到家里,母亲盛了一碗海带豆腐汤,问我早上看没看见。

“看见了。”

“她儿子呢?”

“被叫走了。”

那碗海带豆腐汤谁都没动,直到晚饭也没人动。

老天无常,昨天起雾,今天下雪。姓夏的女孩回到班里,因为头发短,眉心鼓出的疖子格外触目,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整整一节课才回来。

王达没来上学。有人看见他在教育局门口举着纸牌:“还我母亲”。弟弟王进另举一个牌子:“严惩凶手”。雪花又大又沉,直直地往下砸,哥俩举一会儿就得拍身上的雪。好在没刮风,街对面又是客运站,门口就有烤地瓜。

母亲下班路过,也看见了王达,回家说这卖豆腐家的老大跟电视里看着不像,老二没长开,还像个小孩儿。又说雪里看热闹的人不少,教育局那门卫披着大棉袄,时不时出来撵人。有人问哥俩儿为啥不去公安局门口,王进说公安局不让我俩站门口。再问,弟弟就被哥哥喝住口了。倒是教育局门卫给出了半官方的说法:“局长知道当哥的学习好,让我照顾照顾,要不早撵回家了。”

“俩孩子最后被教育局的小车拉走了。”母亲开始准备晚饭。

“肇事的是辆丰田大吉普,县里的车,够呛。”父亲脱掉交警队发的大衣,换上棉服,屋外扫雪去了。

那天晚上吃的酸菜粉条。平时拣豆腐用的铝盆摆在碗架柜上,洗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雪没停,下午王达来上学了,新棉服、新毛衣、新皮鞋,连书包都是新的。我们都很惊讶,没想到他居然气象一新。班主任叫他去办公室,我们都看那姓夏的女孩,她正埋头在本子上划拉着什么。王达过一会儿就回来了,没人敢问到底说了啥。第一节政治课,校长背手进来,身后跟着教导主任和班主任,说王达是学校和咱县的骄傲,他家遭受不幸,我们会尽力帮助他的。还说王达和他弟弟从此以后住校,食宿全免。

校长说完,王达站起来鞠了一躬,政治老师带头鼓掌,姓夏的女孩一直埋着头。

雪过天晴,王达搬到学校的宿舍楼,没多少东西,两个包外加一行李卷。姓夏的女孩戴着遮耳的橙色棉帽,帮他拎包,俩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里走。大家在教室里看着,说这对象搞得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我听了大笑,终于死心了。

哥哥搬楼里住了,弟弟自己在家烧炉子硬挺。大家本以为这小子有志气,岂知他混游戏厅的时间远远多过上学。周围的邻居有人给他送了面煤和大白菜,也有人怕他偷东西,里外门都上了锁。县里看不入眼,电话打到高中,校长只好找班主任,班主任又把王达叫到办公室。哥哥回到自己家草房,好说歹说差点动了手,才赶在元旦前帮县里搞定了弟弟。

王达在宿舍住单人寝,学校本想安排哥俩同屋,王进不干,只好打发去了二楼,跟几个重读生同寝。偏偏重读的又都是老油子,熄灯前麻将扑克,熄灯后开窗往下跳。进入变声期的王进也跟着跳,腿上一麻,踏雪进了一小黑屋,烟雾缭绕,电视发出幽幽的蓝光,屏幕里的女人喘息蠕动,屏幕外的男人们年龄不一,屏息静气。

好在哥哥越来越有出息,戴孝参加英语演讲比赛。学校内部先过一遍,姓夏的女孩被刷下来了,却心服口服。班主任亲自给王达润稿,排练,开头就上马丁·路德·金。决赛,又是省里,出发前在班里比画一遍,既是热身,也算壮行。王达挥舞着胳膊上的黑纱——班主任给设计的动作——那句“I have a dream(我有一个梦想)”吼得气势如虹。他的夏娃在底下微笑,书桌上转着爱华牌迷你录音机。

王达不负众望,省里拿了奖。有人不服,说这是照顾他家里的特殊情况。但不管怎样,他再一次出现在我家的电视上。

“他又去哪儿了?”母亲停下织毛衣的针。

“省里,拿奖了。”

“家都没了。”两根长针又在母亲手中飞了起来。

胡同口又有人推板儿车卖豆腐。是一老头儿,吆喝不动,挨家挨户拍门。母亲嫌他磨的豆腐牙碜,一大早开门又烦,就不大买豆腐了。对于我来说,吃现磨豆腐也渐渐从习惯褪为记忆。

高二,我对英语总算有点开窍,成绩偶尔能排上名次,可跟王达还是没法比。亚当夏娃永远把持着第一第二,神仙眷侣似的甩开后面二三十分。大家都说他俩要一起考北京,学校也早早锁定了这两个进京名额。他又上了两回电视,依旧半低着头说感谢县里的支持和培养。因为这个明星,县里人开始相信“寒门出贵子”这种传说。弟弟王进却像臭了的豆腐渣一般无人问津,初三就不念了,从宿舍楼里搬出来,给街里新开的电脑游戏室打杂,看宿。管吃,管住,但是不给钱。

高三,王达从宿舍搬到高局长家的两节小楼。高局长的儿子是我们班的小高,一个爱听歌爱打篮球的瘦高个儿,头发长,眼睛更长,乍看像《灌篮高手》里的漫画少年,很受女生追捧。高局长太忙,高妈妈便从市教育局往下找,一路找到我们高中校长和班主任。班主任又把王达叫到办公室,说管吃管住两年,外加现金。王达一开始不同意,班主任在中间为难,高妈妈表示理解,说给老二王进安排当兵。王达就搬过去了。姓夏的女孩炸了,和王达闹分手。换成别人对象搞黄了,学校高兴还来不及,可这是全县第一和第二搞黄了,兹事体大,班主任劝那女孩“在北京等他一年”。不管用,她自己一个人去看《泰坦尼克号》,看完泡在语音室听《我心永恒》,练习簿上画满了“You jump, I jump(生死相随)”。

化学课上,王达给她传了张纸条:“我只有弟弟,你有父母,继续作吧。”

当晚,俩人手拉手去人民影院,看全县最后一场《泰坦尼克号》。

王达从此成了高家的人。高妈妈视如己出,只是很忙,没法顿顿下厨,那辆黑色凌志开到高中门口,接小高和王达出去吃,还叫姓夏的女孩上车。开始不去,王达跟她说了,也就去了。母子坐前面,亚当夏娃坐后面,有说有笑像一家人。临近高考,高妈妈又添一万块钱,让王达好好存着,以后王进也能用上。

王达成绩依旧生猛,只是再也没上过县电视台。“寒门出贵子”的励志剧情有些走样,县里人却没法怪王达,毕竟他有个烂在游戏室里的弟弟。他的鼻子和嘴唇之间冒出稀疏的胡须,伴着没日没夜的电子音与方便面,度过了变声期。

王达与小高同住二节楼,穿同样牌子的衣服,用同款同色的索尼唱片随身听听歌,还跟小高学会了反向上篮。他和小高越来越像,连高妈妈带他出去吃饭,都说这是咱家儿子。直到高考考场,王达在试卷上填了小高的名字与考号。

随堂监考是我们高中的老师,流动监考则是市里来的人物,来回走动着,缓慢、肃穆、郑重其事。那几天出奇地热,风扇嗡嗡转着,没有凉快,徒增燥热。有人正在擦鼻血,被交卷铃声吓得一哆嗦。

平时考完试,王达都和姓夏的女孩坐一起听英文歌,用她的爱华录音机。可这是高考,那辆凌志车就停在校门口,高妈妈摘下墨镜对他说:“咱娘俩儿去吃点解暑的吧。”

王达考了全县第十。大家众说纷纭,比如天热影响发挥,他身上压力太大,或者平时条件太好,反倒学不进去。还有人说不是学不进去,是没用自己的名字,再考第一就太不像话了。不论哪种说法成立,高妈妈还是用这成绩把小高送北京去了。

姓夏的女孩考了全县第一。收到北京的录取通知书后,她穿了条新裙子,去高家的二节楼,用一整夜时间和王达约好来年在北京不见不散。高妈妈倒很喜欢这丫头,说送一个是送,送俩也是送,坐我们车一起走吧。还要带上王达,说给他散散心。亚当不去,夏娃上了凌志,就此别过。

十一放假,小高回到县里,给王达捎了一件三叶草单肩包。王达问那女孩在北京怎么样。小高笑了笑。再问,小高才说她跟一个德国人爬野长城去了。

小高返校后,从北京寄来一盘磁带。王达听了,是自己吼的那句马丁·路德·金:“I have a dream——”

大一那年寒假,我们每晚都聚在县里新开的那家冷饮厅,小瓶的啤酒,能K歌的包间,涂满黄油的爆米花。王达场场不落,带着他的女朋友。那女孩和他同班,也是重读的,以前看小高打球,现在看王达。我们问小高回来了么。王达说他搬回宿舍住了,不知道。我们就没再问。王达喝了不少啤酒,我们劝他少喝,还问他总出来玩儿不怕耽误复习么。他往喝空的啤酒瓶里塞爆米花,说复个鸟习,学校安排保送,他把奥赛整明白就行了。

我出去上厕所,在另一个包间门口撞见姓夏的女孩,灯光昏暗,恍惚觉得她瘦了很多,头发也长了。

“进来一起喝?王达就在里面。”

“不了,明儿一早得赶火车。”

“北京这么早就开学?”

“不是开学,是办签证。”

她说话已经有了北京味儿。我也没再让,钻回包间,继续和王达他们喝酒,吃冷饮,吹牛逼。他的女朋友搭着他的肩,自己点歌自己K。

我喝到半夜回家,睡到中午起来,煎了盘饺子,去网吧厮混。没想到碰着王进了,他兼职两份网管,白班去客运站那家,夜班在北二道街。他四肢细长,肚子却是圆的,一边重装系统,一边帮我们下电影,自己还挂着一排QQ,嘀嘀嘀此起彼伏。他身上看着不脏,闻着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恶心,去过网吧的人都知道那是什么味儿。他的单人床上撇着一本脱了页的英汉词典。我问这是啥意思。他说这年头不会英语都当不了网管,没有汉化立马傻逼。

王达到底走保送了。学校牌子虽没那么响,但搞了联合培养,面向所有大一新生,考核指标就一个:英语。王达用尽平生所学,抢到一个去美国的名额,又上了县里的新闻。母亲往我在省城的大学宿舍打电话,说王达又上电视了。

“他又上去干啥?”说实话我感觉有点阴魂不散。

“他要去美国了,县里请他做报告。”

“给谁做报告?”

“给新一届的高三学生,家长都去听了。”

“哦。”

至于姓夏的女孩,新的传闻是她没去成德国。有说是签证没办成,也有说是跟德国人黄了。当时我们建了QQ班级群,所有人都拉进来了,包括在芝加哥落地的王达。插科打诨,有荤有素,好不热闹。那女孩也在群里,头像一直黑着,不知是隐身还是不在线。她的个人说明是一串我拼不懂的单词,估计是德文。不是没想过申请加好友,却不知道在附加消息里写什么,不加也罢。后来管理员发现她退群了,就开王达玩笑:“你俩老夫老妻的,赶紧把她拽回来。”王达只回“呵呵”。管理员又说:“别老呵呵,你在那边泡个美国妞拉咱群里也行。”王达还是“呵呵”。

等到我出国那年,王达的QQ空间已贴满了芝加哥的照片:雨后初霁的密歇根大道,十五米高电子屏幕的人脸喷泉,还有唐人街的牌楼,题着孙中山的“天下为公”。没出国时看着新鲜,等自己去了两趟芝加哥,也就那么回事儿,前脚后脚到处都是人罢了。我在的小镇离芝加哥有两个小时车程,和王达通过电话,但没见过面。他在电话里一点不见外,给我出了不少主意:学生会该参加得参加,跟国内要多保持联系,不用着急追女生,绿卡搞定了,整不好就是她们追你了。又说可以留心一下房产,金融危机刚过,价跌得还没缓过来,你又一待好几年,不如趁早先买,不但自己有的住,还能往外租。

我听得头大,他正说到兴头上:“五年之内必须杀回国。”

“为啥?”

“在美国待傻了。”

“怎么傻了?”

“五年后你就知道了。”

同学群里,王达一直活跃,不但升级成管理员,还把班主任也拉了进来。小高去美国玩儿,特意拐到芝加哥找他。俩人去了家五星夜店,往群里传了不少照片,班主任留言说:“我为你们俩骄傲,为咱班骄傲。”逢年过节,王达会转发那种“每逢佳节倍思亲”的电子贺卡或小视频。如果赶上枪击案,必定痛骂这个国家已经病入膏肓了。他一毕业就找到了工作,数据分析,电话里劝我转行:“动作要快,将来大数据这一行肯定bloody rich(富得流油)。”

夏天,王达给我寄来他婚礼的请柬。可是不巧,赶上我回国探亲,只回寄了他贺卡和支票。飞机、火车、大巴、夏利,我在各种交通工具上倒完时差,回到县城。返美之前要填写签证方面的表格,我去了高中校门口一家打印社,老板面色苍白,正是王进。他的业务很杂,租碟打印婚纱照无所不有。打印机后面还有一间屋子,门口挂了层黑帘,我笑问那是不是网吧。他一本正经说咱家开的是电脑培训班。正聊着,帘里转出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个胖娃娃。

“这是我媳妇儿,”王进两头介绍,“这是我朋友,刚从美国回来。”

“我家宝贝儿,三十五斤,”他掐那娃娃的脸,“才一岁半就营养过剩了。”

“赶紧的,里面有人死机了。”女人笑着拨开他的手。

三十五斤重的娃娃是什么概念,我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他这媳妇儿力气很大:表格打印好了,我要付钱,她把我推了出去。

五年后我申请绿卡,移民局需要我提供本人的出生证明,母亲存上我的资料,去了王进的打印社。

“人家又生了个姑娘,”母亲回来在视频里跟我说,“有儿有女的真好。”

“嗯。”我敷衍了一声。

“成家,抱娃,都是好事儿,”母亲又说,“可惜那个卖豆腐的一件也没赶上。”

我听了一愣:好多年没吃过板儿车上的豆腐了。

同学群又从QQ迁移到了微信,听说我在办绿卡,有人在群里开玩笑问我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我不知怎么回答,只当没看见。倒是王达解了围:“肯定要当中国人啊!”

那年大阅兵,群里炸锅了,“军威亮剑”的口号开始刷屏。有人问我和王达,你们那边阅兵么。王达说这边阅不阅兵干我腿事。又有人说把咱们的剑亮给那边看看。王达发个笑脸:“然而这边不用微信哈。”

正扯个没完,有人退群了,又是那个姓夏的女孩。

沉默了一会儿,有人冒泡:“她能待到现在,也不容易。”

有人接道:“我们让她待到现在,更不容易。”

哈哈一笑,继续炸锅亮剑。

我有她的微信,头像是《海涅诗选》的封面,个人说明是“阿涅丝的减法”。朋友圈只贴了一张《巴黎雨中即景》的照片,芝加哥美术馆的那幅压轴儿画。这是去过芝加哥?莫非还单着?我问她阿涅丝是不是昆德拉《不朽》里的阿涅丝。没有回复。

年前爸妈来美国看我,他们又老了一些,尤其是牙口,所以我们去华人超市买得最频的就是豆腐。保鲜柜里一盒一盒摆得整整齐齐,买回家也是调着花样煎炒蒸炖,可就是吃不出小时候的感觉。母亲说的没错,豆腐和人脸一样,都能被风吹老,只不过那是时间之风。

临到春节,王达打来电话,说想来我这儿过年。我一口答应下来,准备腾出一间卧室。他说别麻烦,一张沙发就够了。我猜到他可能是离婚了,跟母亲说别问不该问的。

周一是大年三十,他周六就开车过来,车后座跳下那只我在他朋友圈里见过的金毛寻回犬,一点也不认生,爱闻鞋,爱舔脚。王达虽是一张中年人的脸,但眉宇间还是少年时的模样。那天我们包的饺子,一荤一素两样馅儿。他饺子皮儿擀得飞快,给满桌饺子拍照,上传到群里:“给咱班拜年了!”金毛寻回犬把厨房闻了一遍。

爸妈吃过饺子,出去散步。我启开第二瓶红酒,狗肚子压在我脚上,又暖又沉。

“在美国越待越没意思,”他往蒜末上添了一勺辣椒油,“每天出门狗叫两声,回家再叫两声,一天就过去了。逢年过节就懵逼,不知道该去哪儿,也不知道该找谁过。”

“回国呗,”我有点上头了,筷子反过来,往狗嘴里递了个饺子,“你那大数据的方向国内更热。”

“这不放不下绿卡么,”他借着酒劲儿叹了口气,“熬到入籍再说吧。”

又说:“回去干毛儿啊?房子都买不起。”

又说:“去广州出差,打车,司机开A6,说是城中村改造,连着划拉三套房,闲极无聊,买一A6跑出租玩儿。”

又说:“早知道在国内买房子了,出个鸟国!”

蒜味儿有些刺鼻,狗还盯着桌上的饺子。我俩收拾好碗筷,去客厅接着喝。壁炉里的火苗一跳一跳,像是在喘气的狗肚子。

“把它自个儿留家,放足狗粮,两天两夜没事儿。”王达逗弄着狗脖子底下那块嘟噜肉,“上次我从达拉斯往回飞,晚点了,回家看它在舔自己的屎,恐怕是拉自己家里有罪恶感,你说我还咋训它?”

第二瓶酒也空了,还是没喝出个所以然。本想说点小时候的事儿,见他没有兴致,也就作罢。窗外在落雪,被路灯闪得点点金星。狗把自己身子蜷起来,毛茸茸的一大团。

晚上他坚持睡沙发,说在家也睡沙发,睡床反倒睡不着。狗在沙发底下陪了他一夜,第二天一早跳起来,跟我俩出去铲雪。雪很厚,狗踩上去嘎吱作响。他团了个雪团,砸在树上,惊起两只乌鸦。

母亲熬了萝卜牛肉汤,下了豆腐。王达一口气连喝两大碗,着急要走。母亲说过完三十儿再走。他笑说礼拜一正常上班,美国人可不管中国人过啥节。

他走了,那辆斯巴鲁在雪中四平八稳。车窗里伸出狗的舌头,冒着白汽。

“你俩都唠啥了?”母亲问。

“没唠啥。”

“唠他弟弟了么?”

“没有。”

“他妈妈呢?”

“没提以前的事儿。喝完酒,看会儿球,就睡了。”

母亲不再问了。那天我们一家三口又去别的朋友家聚会,吃吃喝喝年就算过了。王达在群里发照片,他和狗在雪中的密歇根湖畔。没有人回复。依据我的经验,真正到了国内节日的正点,那些群反倒冷清了,连红包都抢得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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