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平方厘米

七座空屋  作者:萨曼塔·施维伯林

我婆婆让我去买些阿司匹林。她给了我一张十块的钞票,告诉我怎么去最近的药房。

“你真的不介意跑一趟吗?”

我摇摇头,朝门口走去。她刚刚跟我说的那个故事还萦绕在我的心头,我想要想点别的,但屋子太逼仄了,我得绕过那么多家具、那么多架子和那么多摆满装饰品的柜子,很难再分散精力去想别的事。我走出门,穿过昏暗的走廊。我没有开灯,因为我更喜欢电梯门打开时会照进走廊的自然光。

我婆婆在壁炉上摆了一棵圣诞树。那是个用煤气加热的壁炉,是用石头搭建的,每次搬家她都坚持要带上它。那棵圣诞树矮小、干瘪,绿得很假。树上挂着几个红色的圆球、两个金色的花环,还有六个圣诞老人,看起来像是被集体吊死在树枝上。我每天经过这棵树时都要停下来看它好几次,做别的事情的时候也常常想到它。我会想到,我母亲以前买的圣诞花环要比这棵树上的蓬松、柔软得多,还会想到,树上那些圣诞老人的眼睛没有画在脸上凸起的位置,也就是说,没有画在它们该在的位置。

等我走到药房,店门已经关了。已经十点一刻了,我得找一家晚上开着的药房。我不熟悉这片街区,但又不想打电话给马里亚诺,于是,我顺着车辆行驶的方向,试着朝离我最近的那条大道走去。我得重新适应这座城市才行。

去西班牙以前,我们退了原来租的公寓,把没法带走的东西都打包了。我母亲从她工作的地方拿来四十七个箱子,这些箱子本来是用来装门多萨出产的葡萄酒的,我们需要这么多数量的箱子来打包。有两次,马里亚诺留下我和我母亲独处,她又问我到底为什么要走;但我一直没有回答。一辆搬家卡车把我们所有的箱子送到了行李寄存处。我现在会想起这件事,是因为我几乎可以肯定,在一个写着“浴室用品”的箱子里,有一板阿司匹林。但是,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以后,我们还没去拿箱子。我们得找个新的住处,而在找新的住处前,我们得把之前用掉的钱赚回来。

就在不久前,我婆婆跟我说了那个可怕的故事,但她在讲述时显得很自豪,还说有人该把这个故事写下来。这件事发生在她离婚之前,发生在她卖掉房子,赞助我们去西班牙之前。讲完故事后,她的血压降低了,还觉得头痛得要命,只好拜托我去买阿司匹林。她觉得我很想念我的母亲,但她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想打电话给她。

我看到一个街区以外有一家药房,就在大街上,我等着信号灯变绿,穿过马路。这家药房也关门了,不过门口贴着一张晚上营业的药房的名单。如果我的方向感没错,穿过卡兰萨车站的铁轨后,在圣菲大道的另一侧就有家药店。但要去那里还得再走四个街区,而我已经离家很远了。我想,要是马里亚诺这时候回家了该有多好,他肯定会问他妈妈我去哪儿了,而我婆婆就得告诉他,晚上十点半,她派我去了一个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街区,为她买阿司匹林。想到这里,我又自问,这有什么好的?

我婆婆是这么开始讲述这个故事的,她站在她家餐厅的正中央,她丈夫出去工作了,但很快就会回来。她的四个孩子也出门了,一个跟着爸爸去工作,还有几个在学校。前一天晚上,她又和她丈夫大吵了一架,还提出要离婚。他们家的房子很大,但她已经失去了对这个家的掌控。负责清扫的女佣正在工作,但她已经记不清壁橱里有什么,也不确定食品柜里是否缺了什么。一家人坐在桌边吃饭时,她的孩子们总要取笑她的吃相。他们嘲笑她吃鸡时大口大口啃骨头的样子,嘲笑她总要吃两份甜点,嘲笑她总在两颊塞得鼓鼓的时候去喝水。我很孤独,她在心里想,我的孩子只相信他们的爸爸。

我沿着第一条街道向前走,到了路口却发现这是一条没有出口的死路,到了下一个街区,我又遇到了同样的状况。我想找个人问问路。我遇到了一个女人,她十分怀疑地打量着我,说,再走两个街区,就可以沿着地下通道走到圣菲大道的另一侧。

那天,我婆婆就站在餐厅中央,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决定了下一步该怎么做。她抓起大衣和钱包,出门叫了辆出租车,来到利伯塔德街。那天下着暴雨,但她知道,如果此时不完成这件必须完成的事,那她一辈子都完成不了。下车时,她的凉鞋被雨浸湿了,积水一直漫到了她的脚脖子。她按响了路边一家金店的门铃。她看着店主穿过金碧辉煌的橱窗,朝她走来。我猜想,他打开门时一定从头到脚地打量了她一番,看到一个被淋得湿漉漉的人走进自己的店,他心里一定很不高兴。店里的空调开得很足,冷风吹着她的后颈。

“我想卖这只戒指。”她说。她以为把这枚戒指摘下来会很难,因为这些年来她胖了不少,但她的手是湿的,戒指一下子就滑了下来。

店主把戒指放在一个小小的电子秤上:“我可以给您三十美金。”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这是我的结婚戒指。”

店主回答:“它就值这个价。”

此刻,我走下地铁口,穿过通道,好去到大道的另一头。走到分岔路口,看到墙上张贴的海报,才想起我以前曾来过这个地方几次。在我的右手边,再下两层楼梯,就是地铁站,而我的左手边就是出口。或许是因为我觉得地铁站里会有药房,或许是因为我想再回忆回忆这个地铁站的样子,我选择走向右手边,走下楼梯。我愿意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因为这有助于我向前看,有助于我继续生活,毕竟,整整一个半月,我什么都没干。于是,我朝地铁站走去。我身上有一张地铁卡,还能用,我刷卡进了站。这时,一辆列车正好进站,车轮在刹车时发出了尖厉的声音,随后车门齐齐打开。站台上没几个人,因为地铁十一点就停止运营了。有个人从第一节车厢探出头看了看,可能是安保人员,正在揣测我到底要不要上车。列车驶远后,我在一条没人坐的长凳上坐下。车站内一片寂静。这时,长凳那边有什么东西动了动。是一个坐在地板上的老人。他是个乞丐,他的双腿只剩下两截残肢,膝盖和膝盖以下的部分都消失了。他在看轨道对面的洗发水广告。

我婆婆收了钱,她告诉我,离开金店时她一直抚摩着自己空荡荡的无名指。雨已经停了,但人行道上还有积水,湿漉漉的凉鞋弄得她的双脚很难受。几天后,她用口袋里的那三十美金买了一双新凉鞋,但她一直没有勇气穿上。卖了戒指后,她又拖了二十六个月,才终于离了婚。她在餐厅里跟我讲了这个故事,一边讲一边涂着指甲。她说我们不必急着还她钱,她不缺那笔去西班牙的旅费,我们想什么时候还给她都行。她说她很想念她的孩子们,但她知道他们都各自有事要忙,她不能一想他们就给他们打电话,那会很讨人嫌的。我想,我必须听她说话,这是我的义务,因为我住在她家,因为她失去了价值三十美金的结婚戒指,这令我感到很愧疚。因为她坚持要给我们烧饭,每次我们洗完衣服,她就非得帮我们烫,因为她从一开始就对我很好。她还说,她问C室的邻居讨来了周日的分类广告专栏,帮我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新公寓,因为她觉得我们现在住的这间不够亮堂。我愿意听她喋喋不休,因为我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我看着她,因为她就坐在那棵圣诞树前。最后,她说她很喜欢跟我聊天,像今天这样,像两个朋友一样。她说她小时候会在厨房里和母亲聊个不停,她说要是她母亲还在就好了。她停了下来,于是我又翻开了我的杂志,这时她又开口说:

“向上帝祈祷的时候,我会这样说:‘上帝啊,请尽您所能地帮助我们吧。’”她长叹了一口气。“真的,我从来不祈求具体的东西。听了那么多别人的故事后,我已经学会不再为他们祈求对他们来说‘最好的’东西了。”

就在这时,她说她的头很痛,很晕,问我能不能帮她买几片阿司匹林。

又一辆列车驶离站台。那个乞丐看了我一眼,问:

“您也不打算乘车吗?”

“我需要我的箱子。”我说。此时我忽然想起了它们,于是我知道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知道了我为什么还坐在凳子上。

但我婆婆还说了些别的。一句傻话,却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她说,拿着三十美金走出那家店,她却回不了家了。她有打车的钱,记得家里的地址,也没有别的事要做,但她就是回不了家。她走到街角的公交车站,坐在铁制长椅上,就那么一直坐着。她看着往来的行人。她不想,也不能思考任何事,她不能做出任何决定。只有她的身体机械地看着、呼吸着。她陷入了一段循环往复、永无止境的时间中,公交车来了,又走了,车站的人走空了,又挤满了。每个等车的人都带着东西。他们把自己的东西放在手袋或公文包中,夹在胳膊底下,提在手里,或放在地上,夹在两脚之间。他们就这样谨慎地看管着自己的东西,而他们的东西则牢牢地支撑着他们。

那个乞丐朝我爬来。我不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但看到他爬得那么快,我不禁吓了一跳。他散发出一股垃圾的味道,但他看起来很友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街道导览。

“您想要您的箱子,”他说着,打开那本导览递给我,“但您不知道怎么走……”

尽管那是一本旧版的导览,我还是找到了城市的地铁线路图。从雷蒂罗站到宪法站,从中央车站到查卡里塔站。

我婆婆说,她记得当时发生的一切,甚至能准确地说出车站里的每个人带的每一样东西。但她手里什么也没有,所以她哪儿也去不了。她说她就坐在四十平方厘米的空间中,这是她的原话。很久之后我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很难想象我婆婆会说这样的话,但这确实是她的原话,她说她就坐在四十平方厘米的空间中,这就是她的身体在这个世间占据的全部空间。

那个乞丐等着我。有那么一秒,他垂下了眼睛,于是,我看到他的眼皮上还有一对画上去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挂在圣诞树上的圣诞老人的眼睛。我知道我应该站起来,我知道一到行李寄存处,我就能找到我需要的那个箱子。但我不能这么做。我甚至连动都不能动。我要是站起来,就会不可避免地看到自己的身体所占据的空间。我要是看地图——那乞丐此刻又把地图凑向我,仿佛想让我看得更清楚——就会发现,我无法向他指出我想去的地方,因为,在整座城市中,竟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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