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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愿女神  作者:东野圭吾

读小学时,他曾经很爱滑板。隔壁邻居一位读高中的哥哥买了新的滑板,便把旧的滑板送给他。

他从家里的壁橱内找到那块滑板,有一种怀念的感觉,正想玩滑板时,后方传来母亲的叫声。“玲斗,功课写好了吗?”

呿,还是被发现了。

“等一下再写。”他回答后走出家门。

眼前是月乡神社的院落,他想要开始玩,但滑不起来,立刻摔了一个跟斗。奇怪,怎么会这样?我以前滑得很好啊。他又开始滑,果然又跌倒,后背重重地撞到地面。

“玲斗。”他又听到叫声。烦死了,我不是说了,功课等一下再写吗?

但是,叫他的声音并没有停止,一次又一次叫着。玲斗、玲斗。

他的意识渐渐清醒。这里不是神社的院落,自己还躺在被子里,后背的冲击是有人在拍他。

他睁开眼睛擡起头,发现千舟坐在旁边,右手上拿着竹制的棉被拍。

“啊……早安。”

“还在早安啊,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几点……”玲斗看着放在枕边的闹钟,“才九点多啊,今天是星期天。”

如果星期天没有人预约祈念,玲斗就可以休假,不必去社务所。

“今天是九月的第几个星期天?”千舟问。

“第几个……啊!”玲斗急忙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既然你已经想起来,就赶快做准备,早餐我已经准备好了。”

“好、好。”

“只要说一次就好。”

“好──”

玲斗重复着和千舟之间一成不变的对话,离开被子。

一个小时后,玲斗和千舟一起搭上电车。他们要去邻町的公民馆。每个月第二个星期天去那里参加活动,成为他们最近的习惯。

他们在一个小车站下车,走路前往公民馆。

公民馆是一栋比较新的建筑物,贴着模仿红砖的磁砖,入口竖着一块看板,看板上写着‘今天是幸福咖啡日’。

穿越大厅,走进后方的小礼堂。那里有一个柜台,千舟付了参加费给女性工作人员。每个人五百圆,两个人参加就是一千圆。

礼堂内排放着桌椅,可以让大家坐着聊天。放眼望去,已经有好几张桌子旁都坐了人,也有玲斗认识的人。大部分都是高龄者。

“千舟,这里、这里。”一个圆脸娇小的老妇人向千舟招手。她是米村婆婆,是一个很爱聊天的老人家。陪在她身旁的那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是她的女儿。

千舟走向米村婆婆的桌子,玲斗跟在千舟的身后。

“好久不见,妳最近好吗?”米村婆婆问千舟,“啊哟,妳这件衣服很好看,是在哪里买的?”和米村婆婆聊天时,别人还来不及回答她第一个问题,她就马上问了第二个问题。这是她的习惯。

“这是家里的旧衣服。”千舟笑着回答。

一名年轻女子走过来,问他们要点什么饮料。千舟点了咖啡,玲斗也是。

“他是妳的孙子吗?”米村婆婆看着玲斗问。

“不,他是我的外甥。”千舟回答说,“是我妹妹的儿子。”

“啊哟,原来是这样啊。我是米村,请多指教。”她对玲斗说完后笑笑,“我之前可能已经自我介绍过了,如果是这样,就请多包涵。”

“好,没问题。”玲斗笑着回答。米村婆婆的女儿满脸歉意。

米村婆婆的确说得没错。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自我介绍。上次和上上次,她也都问玲斗是不是千舟的孙子,然后重复了和今天完全相同的内容。但是,没有人会纠正她,没有人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这里,就是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的地方。

千舟发现了有失智症咖啡店这种地方。轻度失智症的人,还有像千舟那样,有轻度认知功能障碍的人,都会在失智症咖啡店内倾诉彼此的烦恼,或是交流资讯。起初都是千舟独自参加,之后命令玲斗一起过来,好为将来做准备。

玲斗第一次来这里之前很不安。他原本以为这种地方的气氛都很阴郁灰暗,完全无法想像这里的人都在开心聊天。

没想到来了之后大吃一惊。参加者都很开朗健谈,而且积极活泼,面对初来乍到的玲斗时,都会主动和他聊天。但是,并非完全感受不到这些人有认知障碍,有时候会鸡同鸭讲,有些人则是一再重复相同的话,但是,这种积极参与社会的意识,显然为容易陷入郁闷的他们带来活力,可以充分感受到他们在和相同境遇的人聊天时,摆脱了内心的孤独感。

但是,玲斗后来从千舟口中得知,并不是所有的失智症咖啡店都像这样充分发挥功效。在许多失智症咖啡店内,并不是罹患失智症的人愉快聊天,而是陪同他们的照护者或是家人相互聊天。他们的聊天话题无非就是照顾失智者病人有多么辛苦,完全不在意就在旁边的当事人,听到这些谈话内容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千舟称那种地方是‘漠视当事人咖啡店’,如果去那种地方参加活动,完全开心不起来。千舟去许多失智症咖啡店参加过活动后,确信这里最舒服,对自己有正面的帮助。

“我觉得对你也会有帮助。”千舟当时对玲斗这么说,“你在那里会听到各种不同的情况,有助于预测以后可能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作为日后的各种准备的参考。我当然希望那一天越晚出现越好,如果可以,希望这一天永远不要出现。”

玲斗听了,不禁很难过。原来千舟去找失智症咖啡店并不只是单单为了让自己心情愉快,要具备多么强韧的意志,才能够做出这么冷静的判断?玲斗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无法达到千舟的境界。

米村婆婆拿出三本绘本放在桌上,正一个劲地对千舟说着什么。玲斗听了一下,原来米村婆婆为了预防失智症恶化,同时兼做公益,去育幼院为幼童读绘本。米村婆婆说,和小孩子相处有助于刺激大脑,邀请千舟一起加入。千舟听了之后回应,她对自己的声音没有自信,而且不喜欢幼童,拒绝了米村婆婆的邀请。玲斗在一旁听着,觉得千舟其实可以试试,而且他并不讨厌千舟略带沙哑的声音。

玲斗打量四周,发现其他参加者都找到互动对象,开心地聊着天,还有一张桌子旁聚集着好几组人。

玲斗在不远处看到陌生的脸孔。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带着看起来像中学生的男孩,两个人看起来和这里格格不入。他们附近没有老人,看起来不像是陪别人来这里。

今天来这里义务帮忙的护理师上野,正在和那对母子说话,中年女人严肃地说着什么,但男孩兴趣缺缺,低着头看手机。男孩皮肤很苍白,脖子很细。

上野突然环顾会场,刚好和玲斗四目相对。她似乎想到什么,起身走向玲斗。

“玲斗,可以麻烦你一下吗?”

“有什么事?”

“我想把你介绍给一对母子,他们今天第一次参加,基于某些复杂的原因,所以想找你帮忙。”

“喔……只要我能够帮得上忙当然没问题。”玲斗拿起饮料起身。

上野走回中年女人和男孩所坐的那张桌子,叫了一声“针生小姐”。女人擡起头,但男孩仍然低头看着手机。男孩戴着耳机,可能在看影片。

“这位是直井玲斗,他陪他的阿姨来参加。我在想,妳儿子可能比较愿意和年轻男生聊天。”

“这样啊,谢谢。我姓针生,请多指教。”女人起身鞠躬。她似乎是男孩的母亲。

“我姓直井,请多指教。”玲斗欠身回礼。

“元哉,”母亲叫着男孩,“你也来打个招呼。”

男孩不悦地擡起头,但是没有看玲斗一眼,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

“要站起来呀。”母亲斥责着儿子。

“烦死了。”男孩有些别扭,“不用了,我又不想和别人说话。”

“你在说什么啊,都已经来参加了。”

“是妳说要来的,我根本不想来这种地方。搞什么啊,这里全都是老人。”

“所以上野小姐找了直井哥哥来陪你聊天啊。”

“不用了。”男孩用指尖操作手机后站起来,快步走向出口。

“啊,元哉,你等一下。”母亲叫着,但男孩并没有停下脚步,最后终于离开会场。

“不好意思。”女人满是歉意地看着玲斗和上野,“直井先生特地过来……”

“不,我没事。”

“妳要不要先去找元哉?”上野问。

“……好,真的很抱歉。”女人拿起皮包,快步赶上儿子。

玲斗目送着她的背影,上野向他道歉。“对不起,没想到会让你不愉快。”

“我并没有不愉快,只是搞不太清楚状况。”

“是啊。”

上野看向出口的方向,确定刚才的女人离开后,小声地说:“他们好像来错地方了。”

“来错地方?”

“那个男孩罹患了脑肿瘤。”

“啊……”

“半年前虽然动了手术,但好像并没有切除干净,要持续接受治疗。”

“真可怜,他的年纪还这么小。”

“接下来才是重点。他在接受手术后,记忆出现障碍,并不是健忘的程度而已,而是最近的记忆会完全消失,而且情况越来越严重。现在已经恶化到今天发生的事,明天就会忘记,但手术之前的事,都记得很清楚。”

原来是这样。玲斗恍然大悟。

“虽然清楚记得以前的事,但容易失去短期记忆,这是阿兹海默型认知障碍的典型症状,我的阿姨也是这样,所以她都随时把重要的事写在记事本上。”

上野露出无力的笑容,摇摇头。

“他妈妈说,他不是容易失去记忆,而是必定会失去。到了明天,他就会忘记今天在这里和我们见面的事。只要睡一觉,所有的记忆都会归零。”

“睡一觉就忘记?”

“听说只要睡着之后,之前的记忆就几乎都会消失。像是曾经见过的人,或是去过的地方会有一点隐约的印象,但会完全忘记那张脸的主人是谁,那个地方是哪里,以及曾经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虽然不睡觉就可以避免忘记,问题是不可能永远不睡觉。”

玲斗忍不住不停地眨眼,“没想到竟然有这种症状……”

“他刚才不是在用手机看影片吗?”

“是啊。”

“听说他已经看了很多次,但是早上起床后,就会把内容忘得一干二净,于是又从头开始看。”

玲斗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感想,陷入沉默。如果自己身处相同的状况,会有怎样的心情?他无法想像男孩的心境。

“我因为工作的关系,曾经接触过好几个罹患脑肿瘤的病人,但从来没有遇过这么极端的记忆障碍。他目前是国中二年级,向学校请了长期病假。他说无论再怎么用功,今天学,明天就忘记的话,学习根本没有意义。他说的也有道理。”

“那么,他怎么会来这里?”

玲斗问,上野无力地吐了一口气。

“他目前处于这样的状态,整天都关在家里,完全不和外界接触。他妈妈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四处搜集资讯,觉得也许和有相同烦恼的人能聊得来,于是就决定来参加这里的活动。这家失智者咖啡店在网站上宣称这里是有大脑障碍的人相互交流的地方。”

“原来如此,所以妳才会说他们来错地方了。”

“其实不能说来错地方,我很希望像他那样的小朋友可以一起参加,但是考虑到他们的心情,可能没办法勉强。”上野微微耸耸肩。

“他们可能不会再来了。”

“应该是。”

“妳刚才介绍说,他们姓针生?很特别的姓氏,请问要怎么写?”

“针线的针,生活的生。”上野在说话时,用指尖在空中写字。

母亲名叫冴子,儿子叫元哉。玲斗记下他们的名字,但是猜想以后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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