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井崎大尉

青花  作者:陈舜臣

11月末,林辉南随艾明夫妇同乘飞机离开日本。三人先在新加坡停留了十日,处理完公务,艾明夫妇回国,林辉南则赶赴美国。

奈美到伊丹机场给三人送行,不由心生感慨。这道波涛真是来得汹涌,走得宁静。在候机厅,林辉南凑到奈美耳边低语道:“樱花盛开之日,便是我们重逢之时。”

樱花季距今不过数月,但在奈美眼里,仿佛远在天边。届时就算能和林辉南重逢,梅米特和哈利露呢?他们还会来吗?

“林、奈美,感谢你们这一路的陪伴。我夫妻俩在此地已没有遗憾了。”哈利露这话,隐隐有些后会无期的意思。

“别这样说,有空常来日本旅游呀!”奈美搂住哈利露,能清晰看见对方眼眸里的泪花。

“说得和永别似的。日本的古董市场这么活跃,搞不好我们下个月就要回来!”梅米特就很看得开,看来是有意进军日本了。

离别虽苦,却难掩奈美心中的满足。前来送别者,只有奈美一人,其余和相思青花餐厅有关的人全部没有出现,这恰恰能证明,她在林辉南心里的分量要远超过工作。

三人离开后,奈美的生活回归日常。眨眼到了圣诞,她收到了林辉南从纽约寄来的贺卡。贺卡上是林辉南手绘的纽约街景,落款处用罗马字母拼写了两人的姓名。她突发奇想,轻吻这红色的落款,仿佛此处残存着爱人嘴唇的触感。她深信,对方在盖印前,和自己有同样的举动。

新年伊始,奈美再次收到明信片,只不过这回是从芝加哥寄来的,上头只是两行简单的问候:

本想像上回那样作画,但工作忙碌,不得闲暇,只盼你能无忧无虑地过每一天!

圣诞之后,我在纽约和井崎见面了,下一站,打算去旧金山见见珠璃夫人。相信和她接触之后,许多疑问都能水落石出。

具体情况,我会随时写信给你汇报,期待和你重逢那一天。

2月初,林辉南从新加坡来电了。

“不知怎么的,我一听电话响,就知道是你打来的。”奈美这话不假,她是真感知到了,和林辉南之间的默契让她很欢喜。

“国际长途的铃声和寻常不一样吗?”

“不是的,你的来电就是有种别样的感觉。怎么突然打来电话?”

“没什么正事,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看样子你很精神,我放心了。”

林辉南三天前刚返回新加坡家中,打算处理了公务,下周再飞去美国。

“你这趟去美国,我猜,你想邀请珠璃夫人结伴跑一趟中国。”

珠璃的亡夫王志光是兰友胞妹的曾孙,和林家还是有些亲戚关系的,结伴回乡追溯祖宗再正常不过了。

林辉南苦笑道:“你真能未卜先知?往后可不敢和你说谎了。”

3月份,奈美共收到了两张明信片和一通电话。珠璃夫人近期本就计划去中国旅游,她报名了旅行团,打算等旅程结束后,独自走亲访友一番。赶巧林辉南在这时现身,有他做导游,就摆脱了旅行团的桎梏。

两人计划在中国待满一月,就顺道飞来日本。林辉南已预订了机票,他再三嘱咐奈美劝说佐藤夫人不用去接机,这是珠璃唯一的请求。

“珠璃夫人不想把姐妹俩久别重逢之地放在嘈杂的机场。说白了,她怕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情难自已。”

这哪里是请求,分明就是死要求,容不得拒绝的。奈美直接致电给佐藤夫人,表明了对方的意思。所幸,佐藤夫人想到一块儿去了,干脆地同意了。

按原计划,见面那日,林辉南和珠璃一落地,立马乘车赶往须磨的佐藤宅。芙美届时会在公寓楼下恭候,领珠璃进客厅歇息,上茶,然后回避。最后,佐藤夫人会独自来到客厅,和珠璃相会,全程没有外人打扰。

珠璃有自己的打算,她计划在佐藤家叨扰几日,就住进外头的酒店。其后,她想到东京重拾曾经的留学回忆。佐藤夫人得知了姐妹的计划,自告奋勇要陪其去东京游玩。但这都是后话,一切等珠璃到了再做定夺。

诸事按照计划顺利进行,唯独没写进计划的,就只有前来接机的那位中年男人了。奈美好像在相思青花餐厅里见过他。

这是奈美和珠璃的首次会面,眼前这位妇人丝毫没有年过七旬的老态。顺滑光亮的银丝,衬上大大的眼睛,尽显端庄和优雅。

不待林辉南介绍,珠璃夫人就友善地和奈美握手道:“这位……应该就是奈美小姐了?”

“千叶奈美,请您多指教。”奈美毕恭毕敬道。

“我可立马就认出您来了,这一路上,林先生可没少给我看您的照片。”珠璃夫人眼神暧昧地瞧向副驾座的林辉南。奈美只觉得一阵炽热通过对方的指尖,直逼自己手掌心。这或许就是激荡人生所残存的余热了。

车子抵达佐藤家楼下,奈美目送珠璃随芙美上了电梯,回到车上时,发现司机不见了。林辉南坐在了驾驶席上,解释道:“司机家就住在附近,我让他提前下班了。”

“你开车?不要紧吧,刚下飞机不累吗?”奈美坐上副驾驶席,一切是那样自然而然,分别仿佛就在昨日一般。

“飞了四个钟头,再加一个钟头的时差,说不累是假的。”嘴上这样说,林辉南还是踩下了油门儿。车照原路离开须磨,驶入高速,林辉南忽然小声说道:“我连酒店都没来得及预约。”

“住我家吧。”奈美脱口而出。

“也好。”林辉南的答复干净利落,不带丝毫犹豫。

“这个阿姨,性子好像很稳重。”奈美指的自然是珠璃夫人。从机场到须磨的一路上,珠璃夫人大概是乏了,和奈美聊了几句桂林山水,就闭目养神了。谈话间,夫人会热情地攥住身旁奈美的手,传递她的“余热”。

“是呀。”林辉南点头,注意力还是放在驾驶上。

“但我总觉得这份稳重下,隐隐有几分刚烈。可能是佐藤阿姨的描述先让我有了印象吧。”

“你的感觉非常准确,我和她相处了有一个月,和你有同感。”

“她这样的传奇女子,不可一言以蔽之。”奈美言罢,就不吭声了,省得打扰林辉南开车。

车子临近高速路出口,林辉南主动搭话道:“你知道吗?我给珠璃夫人看你的照片,可不只是单纯在介绍你,还在暗中观察她的反应。”

“反应?她有什么反应?”

“正如我所料,她震惊得说不出话。”

“怎么会?我的长相有什么问题吗?”

“她死死地注视着照片上的你,嘴里嘟囔着:一模一样,怎么会这么相像?”

“她指的是谁?谁和我一模一样?”

“她亡夫的小妹。说小,其实也有六旬上下了,现今在北京从医。我这趟去中国,有幸和她见了面。珠璃夫人说得对,你就是她年轻三十岁的模样。”

“真的假的,夸张……”

“一点儿不夸张,她身上可流着兰友的血。”

先前提过,珠璃的亡夫是兰友胞妹的曾孙,奈美和兰友神似,与其姐妹焉有不像之理?而林辉南是莫达胞妹之曾孙,虽然与兰友没血缘,但却继承了莫达对妻子的专情。想通此节,奈美不由得点头表示赞同。

“莫达、兰友,唉……”林辉南显然和奈美想到了同处。

两人抵达了奈美的公寓,刚进门,便如卸下了桎梏一般,紧紧拥抱在一起,不吭声,任由相思之情在空气里流淌。良久,奈美终于道出了准备已久的开场白:“这一别,有五个月了吧?”

“是不是觉得度日如年?”林辉南问道。

“嗯。你满世界地飞来飞去,充实得很,应该没这种感觉吧?”

“有没有呢?都过去了。”

“你说,那两位阿姨此刻会不会正喜极而泣?”奈美换话题道。

“单单喜极而泣,没法诠释她们二人的牵绊。四十年前,她们可做好了共赴黄泉的准备。”林辉南的脑海里浮现起四十年前,珠璃托佐藤辉子给自己做证时说的话:

只要你不嫌弃,无论天堂,还是地狱,我都陪你去!

这是佐藤夫人的传奇经历里,最让人动容的片段。这份生死相随的姐妹情谊,让奈美艳羡不已,她直言道:“真想要一位这样的知己。”

奈美顿了一会儿问道:“肚子饿了吗?要不要吃晚餐?”

“还没到吃饭的时间吧?我吃了不少飞机餐,不饿。你呢?”

“我不饿。那我们休息会儿再做饭。”奈美依偎在林辉南肩头,问道,“你这趟去美国,一定和井崎大尉见面了吧?”

林辉南微微点头,奈美无不羡慕道:“那你岂不是把这段故事彻底弄清楚了?”

“算是知根知底了。佐藤夫人的过往自然不必多说,还有重庆那段不为人知的历史,你想听吗?”

“那还用说?做梦都想知道。”

“好奇心作祟?”

“不是的。”奈美摇头否认,“那段历史绝非题外话,同样和我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就身处其中,怎可能视而不见……”

奈美顿了顿,问道:“你对这次见面做何感想?”

“这井崎大尉嘛,和我们的想象还是有些许出入的。此人在我的想象里一直是刚正不阿的军人模样,谁承想本尊竟生得白皙修长,有种文人气质。但面对面交流了,方能领会到此人的非凡之处。”

“怎么个非凡?”

“唔……我用个中文词,不屈不挠。”

“意志坚强?”

“嗯,而且是非同凡人的强。”林辉南将和井崎见面的过程娓娓道来。

首先,从中引荐者自然是珠璃,井崎和珠璃之间的关联,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道明的。珠璃的兄长黄亮本名白明和,参与地下抗日运动的他不想连累亲族,就改姓了黄,而且国难当头难言“和”,“明”有“亮”之意,便有了这“黄亮”的化名。战后,他改回白姓,但井崎仍称呼他黄亮。彼时上海抗日组织的宿敌,就是井崎大尉。

相比前任大尉的无能,井崎的手腕高超,凭一己之力覆灭了众多抗日组织。黄亮是独行侠,不属于任何组织,但其挚友多死于井崎之手,故而他与这日本大尉可谓不共戴天。

彼时,地下战争极其惨烈,井崎和黄亮相互追踪、相互狙击。不共戴天的仇敌之间,竟萌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情。两人皆被对方的才华、执着所吸引,井崎坦言,不知从何时起,他已不忍心取黄亮的性命。

1940年末,井崎一度从被捕的地下工作者口中获得了黄亮的行踪。他向当局隐瞒了此情报,易容便装,只身追寻到了黄亮的踪迹。两人在街角擦肩而过,井崎低声道:“黄兄且慢,鄙人有话相商。”

黄亮身子一颤,立即反应过来道:“井崎大尉,别来无恙。”

这次相遇,其后被两人津津乐道。至于黄亮那时怎么就能认出对方是井崎,他本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或许,是宿敌之间的默契使然。

井崎见自己立马就被拆穿了身份,有些慌神,但还是冷静道:“要和你碰头的A,不会来了。”

“落你们手头上了?”

“对。此处隔墙有耳,能否借一步说话?”

不等黄亮答应,井崎自顾自地走开,只听脚步声,就知对方跟上来了。井崎的身份已暴露,黄亮若愿意,随时能从背后开枪取他性命,但他选择信任自己的宿敌——应该说,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眼光。

井崎向林辉南坦言过当时的心理:“说实话,我那时已开始对祖国的侵略之举心存怀疑了,但军令不可违。说来可笑,我心里产生了一个幼稚的想法,何不争取说服敌方的人才归顺呢?”

故而,井崎选择救黄亮一命,坚信只要能让对方理解日本的初衷,就能避免不必要的流血。然而,井崎本人就不能苟同这所谓的初衷,自己又是侵略方,他没信心能说服对方。晚年的井崎回忆起当年的自己,反省道:“年轻,幼稚!在那种大环境之下,我竟幼稚地奢望自己的理想和热忱能让旁人欣然接受,甚至影响时局。”

见黄亮默默地跟了上来,井崎满心认为其愿意响应自己的热忱,然而不出所料,其后的劝降工作大败而终。

在井崎提前准备的藏身处,两人整整议论了三小时,黄亮建议道:“争也争累了,要不要换个地方喝杯茶?”

喝茶的地点,自然要轮到黄亮来选了。

两人并肩走在街巷之中,井崎主动要求道:“我闭上眼,你走前面带路。”

黄亮选择的地点有可能是地下组织的藏身处,井崎顾虑到这点,想闭眼自证清白。然而,黄亮露出了让井崎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笑容:“没那必要。”

两人迈进一条不算深的小巷,拐过两道弯,抵达一栋寻常民宅。彼时日本的文化住宅已引入不同辈分住不同楼层的概念,但上海的普通民众仍习惯一大家子混居在一块儿。

两人登上民宅二楼,黄亮不客气地推开门。天还亮着,但阳光被近在咫尺的隔壁民宅遮挡了大半,以至于眼前的房间很昏暗。黄亮熟门熟路地往墙上一摸,悬吊在房梁上的白炽灯啪地散发出光芒。屋内摆放着一张破旧的桌椅,黄亮让井崎稍坐片刻,自己进了里屋。

井崎等候了有一刻钟,木制墙板隔不住里屋的对话声,但具体说了些什么就听不清了。即便能听清,对于不懂上海话的井崎而言也没有什么用处。

两人刚唇枪舌剑地激辩了三个小时,彼此可谓是推心置腹,知根知底了。井崎把黄亮视作亦敌亦友的知己,并坚信对方不会有负于自己。再说,黄亮并未加害过自己,反倒是自己害了黄亮许多同僚的性命,即便对方要报仇,那是理所应当。故而,井崎虽身处“敌境”,他仍能泰然自若。

回忆起那时的情形,几十年后的井崎苦笑连连:“我当时满脑子都是先前的辩论,哪里还有闲心顾安危……”

犹记得在辩论的尾声,两人言辞激动地据理力争:

“你知道,你我二人在此多费一分钟的唇舌,就有多少中国将士,甚至你们日本将士在前线丧命吗?”

“正因如此,我们不更应该致力于平息战火,向相同的理想而奋进?”

“你口中的‘平息战火’,无非就是劝我国人投降!这是赤裸裸的侵略战争,我国人若是投降,那就叫亡国亡种,还谈何理想?多说无用,你我二人迟早要在战场上兵戎相见!”

故事回到民宅二楼。黄亮终于从里屋现身了,手里捧着一水壶、两茶杯,叹道:“歇会儿吧,说再多都是在兜圈子。”

“未必,多兜几圈,或许就兜出去了呢。”

“我没说争辩没意义,来,喝茶。”

听这开场白的语气,两人是没打算速战速决了。黄亮从怀里取出茶包,在鼻端晃了晃,将茶叶直接撒入茶杯,注入开水,茶香四溢,典型的中国茶。安静的品茗时间持续了半小时,黄亮邀请道:“天色不早,大尉想必已腹中饥饿了,留在此处用餐如何?”

“那鄙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难得能这样和宿敌面对面交谈,井崎还对劝降工作心存希冀,不打算草率离去。这次行动纯属井崎擅作主张,没向上级汇报。迄今,当局的劝降总是和利益收买挂钩,动辄就要耗费巨额“工作费”,却收效甚微,井崎早就想要转换方针了。此次劝降就是首次试水,不需要工作费,故而没必要牵扯上级。

林辉南问井崎是否曾用利益收买黄亮,对方立刻义愤填膺,严词否认:“在黄亮面前谈钱,无异于在侮辱他!”

井崎并非单方面地自作多情,黄亮肯只身跟随井崎,并邀其到藏身处做客,恰能说明他无条件信任井崎的为人。

就餐前,井崎主动表示自己的诚意。

“明天之内,当局会释放A先生。”

井崎有权决定A的死活,不用征得上级同意。再说了,A不过是区区线人,不能影响大局。但谨慎起见,井崎还是把A扣押了数日。

两人一面品茗,一面协商对A的处置。黄亮许诺道:“黄某感激不尽。我保证,他今后不会再迈入上海半步。”

离开上海地界,井崎自然不会再过问。

“如此甚好,我绝不会跟踪A,但其他机关,我就不敢保证了。”

彼时活跃在地下的,除了日本宪兵和特务机构,还有汪兆铭旗下的秘密警察组织。

“这你大可放心,‘七十六号’不会对我们的人下手。”

“七十六号”是汪伪政权特务机构本部的别称,其位于上海极司菲尔路76号。

“开饭了,开饭了。”

这时,身后响起女性的声音,说的竟然是日语,井崎回过头,不由得瞠目结舌。眼前的女子竟然是汪伪政权司法部门高层孔学章之女孔淑贞!孔学章年轻时留日学习法律,和日本女子结缘,故而这孔淑贞是在日本长大的中日混血儿。

孔学章前些年患病入院,便趁机辞职隐退了。他早年就体弱多病,多由女儿淑珍代自己出席社交活动。这女孩刚过二十岁,能言巧辩,又操着一口流利的日语,深得日本当局喜爱。井崎和她在公众活动里有过数面之缘,只觉得这女孩儿没继承法学家父亲的谨慎寡言,反而很懂得待人接物。

孔淑贞端着两碟油香扑鼻的炒饭,俏皮道:“怎么这样看着我?吓坏了?”

“淑子小姐,您怎么……在这里?”

日本方面都称呼孔淑贞为淑子,据说她母亲就是这样唤女儿的。

“我很早以前就认识黄大哥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

井崎恍然大悟。这孔小姐隔三岔五就会以她父亲的名义在局里露脸,并表示:“诸位是否有话要我捎给父亲?他虽卧榻不起,但整日心系公务,时刻关心着局势,我和母亲根本劝不住他。”

井崎是日方高官,偶尔会到“七十六号”出席重要会议,遇见这女孩儿可不止两三次。他还知道这姑娘孝顺,整日给父亲跑腿,当局人士更是对她赞扬有佳。至少,井崎手头的黑名单上,可没这女孩儿的名字。汪伪政权的秘密情报常常外泄,只要是稍有可疑的人物,会立刻出现在日方的黑名单上。

井崎的职责就是和机密打交道,嗅觉极其敏感。在黄亮藏身处见到孔淑贞的一瞬,便看穿了七八分。这孔家小姐,无疑是地下抗日组织的一员!可笑的是,整个日本当局,包括最谨慎的井崎在内,迄今为止都对她百般信任,竟忘了她身上流着一半的中国血脉。

没错,孔学章做了日本女婿,是不折不扣的亲日派,但这不代表他认同这场侵略战争。他虽任职于汪伪政权的司法机构,但他信奉的是法律秩序,而非日本政府。

据孔淑贞所言,父亲最热衷于处理抢劫、杀人案件,视之为除暴安良之举。国民政府迁都重庆之时,孔学章权衡利弊,考虑到自身健康和妻子国籍的原因,决定留在上海,并计划离开法院,从事律师行业。他亲近日本,却不愿给傀儡政权服务。故而,因病隐退多半是借口。然而,孔学章递上了辞呈,却迟迟不退位,舆论评价他“优柔寡断,遇事不决”。

如今看来,孔学章的意图已昭然若揭了。他无非是故意拖延,利用职务之便为大局谋求利益。所谓利益,正是其女淑贞通过频繁出入当局,窃取而来的情报。

孔淑贞把炒饭放下,和两人简单聊了数句,便回避了。

“是你把淑子小姐喊来的?”

“嗯,她就住这附近,我故意让她现身的。”

“为何这样做?”

“聊表诚意罢了。大尉愿意释放我方同志A,我自然要奉上其他地下工作者了。”

“你指的是淑子小姐?”

“正是。”

“你有何证据能检举她是地下党?”

“我黄某能让她随叫随到,还不足以证明?”

“今日我二人会面,本就是机密,故而你这说辞没法作为检举证据……但黄兄的诚意,鄙人就收下了。”

“哈哈,来,尝尝孔大小姐的手艺。今晚我们还得秉烛长谈!”

两人暂且休战,将盘中饭食一扫而光,再度开战。不出所料,井崎落了下风。这和双方的口才无关,井崎站在侵略者一方,本身就理亏半分。井崎见自己愈发理屈词穷,便主动鸣金收兵:“今日就聊到这儿,来日再约。”

“也好,大尉若有意邀约,可托淑贞小姐传话。”

两名爱国者的相知相识就拉开了序幕,至于辩论的具体内容,井崎不可能一字不差地告知林辉南。但从结果上看,两人的辩论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一言以蔽之,试图说服对方的井崎,反倒被对方洗脑。

数十年后,纽约某家咖啡厅里,年迈的井崎大尉用指尖轻点桌面,苦笑道:“话题本应是我单方面劝降,但不知不觉被黄亮兜到了‘世界和平’上去。其结论,自然是‘世界和平,人人有责’。双方有了一致理想,剩下的就是齐心协力去努力实现了。”

为了实现这理想,井崎要迈出的第一步,便是脱离军方。井崎刚不辞而别,黄亮便遭到宪兵检举。井崎坚信宪兵不可能发现自己和黄亮的私下往来,黄亮遭检举一定另有缘由。

井崎掌权期间,一直暗中庇护黄亮,日本当局的诸多势力都参与了上海的地下情报战争,但总有井崎力所不及之处。

宪兵检举黄亮的罪名就是谋害井崎大尉。井崎为了掩盖自己与黄亮的关系,故意添油加醋地向上级汇报地下斗争之你死我活,和黄亮之间的不共戴天。故而,井崎莫名失踪,宪兵和特务机构立刻把矛头指向了他的死敌黄亮。

黄亮入狱之后,凭宪兵讯问的内容,得知自己的嫌疑是谋害井崎,和井崎之间的关系并未泄露。其实,他之所以能沉冤得雪,除了得益于佐藤辉子的证词,还有其他铁证。井崎不想害佐藤辉子牵连其中,在临走前,亲手制造了许多证据。佐藤辉子的证词不过是辅助罢了。

言至此,林辉南叹道:“井崎至今仍没法原谅自己对佐藤夫人犯下的罪过,良心备受苛责,自觉无颜回来与她相见。”

“罪过?”奈美问道。

“逃婚呗。”

“这些陈年旧事还去提它干吗?再说,佐藤夫人早就嫁作人妇,这辈子过得幸福美满。这两人之间根本没正式交往过吧?他们甚至没约会过几次不是吗?”

“井崎大尉是恪守传统的性子,我们没法儿理解他的底线,不奇怪。”

“真是这道理?”奈美不敢苟同。

“我还能把他绑回来不成?就看他自己能否想开了,况且……”林辉南说到这里,忽然有些含糊其词,见奈美没催促,他斟酌再三,开口道,“井崎大尉突然决定投身反战运动,其理由除了黄亮的洗脑,恐怕还有其他……”

“哦?还有什么诱因?”

“不提也罢,这只是我的推测,没真凭实据的。”

林辉南言罢,反手把奈美搂入怀里,想结束这话题,但奈美如醍醐灌顶道:“噢,我明白你在琢磨什么了。”

“说来听听?”

“你是想说那混血儿小姐,就是你刚才提及的那法官千金。”

“哇,你这第六感,真了不得了!”

“对吧?我自己都想不通,在你身边的时候,我的第六感怎么会这样精准。”

井崎的不辞而别,自然源于思想上的变化。造成这变化的,无疑是来自黄亮的影响,但谁能说孔淑贞在其中没发挥一些作用?自两位爱国者首次碰面后,这孔家千金便成了两人之间的“接线员”。就此,无论在明还是在暗,井崎和孔淑贞都结下了不解之缘,怎么就不能萌生一些男女之间的情愫?

“这就是情人间的心有灵犀?”林辉南笑道。

“大概吧。”奈美没否认。

“呵呵,我可没用第六感,而是用这双眼睛,亲眼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奈美好奇道。

“我在纽约的咖啡屋见的,可不只井崎大尉一人,还有他的夫人,大尉唤她‘yoshiko[yoshiko是“淑子”的日语发音。]’。”

“那可真是板上钉钉了。”

“井崎大尉追溯过往,夫人在旁一口一个‘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你连这都还记得呀’。怎么形容呢,感觉像因为年轻时的冲动、幼稚而害臊。”

“这对夫妻可以算是战友了。”

“嗯,孔学章久卧病榻,孔淑贞始终在上海陪伴父亲。井崎大佐说是销声匿迹,其实一直藏身上海,投身地下活动。战后,这对男女理所应当地结缘。当然了,这只是我的猜测,别人的私事,我不好刨根问底。”

“那他们是何时迁居美国的?”

“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在孔父过世之后,就是战后一年。彼时的美国同样是反战运动的前线,井崎是逃兵,怎能回祖国?倒不如去美国闯一闯。”

“不惜抛弃身份、意中人,用毕生幸福致力于和平,和平降临之时,竟落得有家不能回的下场……可怜。”

“既然选择了这条艰险的道路,就没有后悔的说法……至少,我不后悔。”

“真巧,我也是!”奈美动情地回应,紧紧抱住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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