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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男友的遗书  作者:新川帆立

三天后的晚上九点,银治开着宾利载我沿上信越高速公路向轻井泽驶去。

村山律师意中人的死亡当时在社会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我原以为只要核对年代与年龄,很快就能查清她的身份。但事实证明,我的想法太天真了。

遭到委托人杀害或因诉讼而丧命的律师比我想象的要多出太多,想从中找出特定的某个人有如大海捞针。

因此,我打算去村山的民生律师事务所里找上一圈。既然是意中人,想必村山收藏着关于她的纪念品,至少应该保存着当年她遇害的相关报道。

“未经同意就进入村山律师的事务所,这样真的合适吗?”银治手握方向盘咕哝着。

我回道:“他把那家事务所送给我了,现在是属于我的。”

向纱英询问后,我得知村山没有妻子儿女,也没有频繁往来的亲戚,因此事务所里的物品还没被人动过,一切都保持着原样。

“要是被警察发现,怎么说都不太好办吧?”

“那就别被发现。”

即使被人发现,我也有的是办法解释,毕竟鼓唇弄舌可是我的拿手好戏。

“其实我更想知道,如果能打开那个保险箱,你真正想要实现的愿望是什么。”我打探着银治的口风。

银治和我约好——如果能取回保险箱中的文件,就把这个问题的答案告诉我。

“算不上什么秘密,但眼前没有证据,我说了你也不信。”银治说话的时候显得有些落寞,却又透着欣喜。

暂时没有更多的话好谈,于是我将目光移到了刚才银治给我的文件上。

那是基因组Z公司股份转让合同的复印件,是银治请求纱英帮忙弄到的。

合同样式看着非常眼熟。即使车内一片昏暗,我依旧顺畅地阅读着合同的内容。

“怎么样?派得上用场吗?”银治随口问了一句。

我疑惑地回道:“嗯……看上去只是份平平无奇的合同。正因为太过平常,反而不大对劲。”

“咦?什么意思?”

“这类合同有一套固定的模板,正常情况下,双方会在模板上进行适当的添加或删减,以完善合同条款。然而这份合同几乎照搬了模板,很少看到修改和完善的痕迹。这种情况,不知道是律师水平太低,还是时间过于紧迫。但无论怎样,除了合同本身正常得有些异样之外,看不出其他问题。”

晚上十点左右,我们到达了民生律师事务所。

附近鲜有行人,这里的确很容易被窃贼乘虚而入。

一楼的卷帘门紧紧关着,还上了锁。偷盗发生时被打破的侧面窗户,如今覆盖着一层蓝色的塑料薄膜。

我从宾利的后座上拿出一架伸缩梯,伸长后架到墙壁上,随即爬上二楼。

“简直和小偷没差别。”银治抬头漫不经心地嘀咕了一句。

爬到窗边,我从腰包里取出一把剪刀,沿着边缘将塑料膜剪开,将身体挤进玻璃窗的破洞里。这个洞不仅对女人来说畅通无阻,男人只要小心调整姿势,也能顺利钻过。

钻进事务所后,我从窗户里探出头来。

“快把车子开远点。”

“行行行。”银治说着,将梯子重新放回宾利后车座上,开着车向大街驶去了。这辆车过于惹眼,还是开到别处为好。

我又迅速从腰包里掏出透明胶,从内侧把塑料膜粘好。这样从外侧看来,应该不像是有人来过的样子。

要是直接打开事务所内的电灯,灯光会透过塑料膜,被外面的人发现,因此我掏出手电筒,照亮四周。

或许是因为经受过警方的搜查,各处的物品都像被人动过。尽管如此,与我之前来时相比,屋内并没有太大的变动。我对着办公桌侧面,也就是村山当时倒下的地方双手合十地拜了拜。

随后我开始在桌上、桌内,以及书架上翻找。

最终,视线落在了书架上塞满了旧杂志的一侧。

那是《自由与正义》,而且只有一册。我扫了一眼,发行时间正好是三十年前,与村山意中人离世的时间相吻合。

我将杂志拿在手上,发现有一页被翻开过许多次。翻到那里,立刻找到了刊载注销者一览的页面。想到村山时不时就会翻开这页仔细观看,我不禁感到心情沉重。

在一长串名单里,只有一位女性的名字——

“死亡 东京 栗田知世”。

当时的排版方式与现在不同。如今的是横版,记录姓名的同时也记录了律师编号,但当时是竖版,并未记录律师编号。

我从肩上的挎包里掏出一沓旧报纸复印件。保险起见,我收集了许多过去遭涉案者杀害的女律师的相关报道,这会儿借着手电筒的光线浏览起来。看到一篇三十年前的报道时,我的手停下了。

《二十八岁女性律师遭刺死》

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紧挨着标题左侧。

照片下方写着栗田知世的名字,以及她的律师编号。

周围一片昏暗,我紧握手电筒,注视着栗田律师的照片。她留着一头中等长度的头发,纤细的眉毛下面是一双目光坚毅的眼睛。

我的视线再次落到了《自由与正义》杂志中“死亡”这两个字上。

没来由地突然想到,我的名字有一天会不会也像村山律师和栗田律师那样被登记在这一栏?思及此处,我不禁咽了咽口水。

身为律师,我不知道究竟什么能值得我去冒生命危险。

不过总之我还是先听村山的话,尽可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吧。

随后我与银治会合,一起前往他的简易旅馆。

刚刚进屋,我就看到了放在房间中央的保险箱。

我深吸一口气,读出了村山和栗田的律师编号,银治输入密码后,按下了保险箱正面的按钮。

保险箱的门毫不费力地弹开了。

只见里面放着两个档案袋,一个是A4大小的薄封套,另一个则是有A4纸三分之一大的封套,看上去略厚一些。

银治将两个档案袋取出,把较小、较厚的那个递给我。打开一看,里面有两份荣治的遗书,纱英曾向我展示的前女友名单也在里面。

银治从较大的档案袋里拿出一个透明文件夹,他先是盯了一会儿,继而将它抱在胸前,脸上乐开了花,看着简直都要掉眼泪了。

“我说话算数,你看吧。”

说着,银治把它递了过来。只见那是一份封面写着“父子关系鉴定书”的文件。翻开一看,里面孤零零地写着两行字————

受检体1与受检体2:父子关系

受检体3与受检体4:父子关系

“这是我和孩子之间唯一的联系。”

“你的孩子?”我开口问道。

银治似乎有些难为情,但脸上又挂着几分自豪:“平井真人,森川药业的副总裁。”

听完这句话,我哑然失语,只是死死地盯着银治。

回想起曾在森川药业会议室里见过的平井副总裁的面孔,实在没法将他与银治联系在一起。

“我这种吊儿郎当的人居然也能当上父亲,很可笑吧?”

“难道说他就是保姆美代的孩子?”

银治点了点头:“我是在荣治的生日派对上看出端倪的。平井副总裁也参加了那场派对,当时我见到他,瞬间如遭雷击。”

我本想对银治的眼力表示钦佩,但据他所说,平井副总裁的长相简直与年轻时的美代一模一样。而且尽管森川家里的人早已忘记,但那位保姆的姓氏正是平井。

银治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于是偷走平井用过的筷子,用上面的成分与自己的成分进行了亲子鉴定。结果不出所料,两人确是父子无误。

见自己的儿子如此有出息,银治不禁感叹自己年纪一大把,至今却没什么正经工作。自己这样整天吊儿郎当的家伙要是厚着脸皮跑去认亲,一定会给人家带去不少麻烦。于是直到现在,他也没好意思对平井副总裁本人说明。

“一定是美代悉心教育的结果。他和我这个老爹,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银治的话里带着几分自嘲,但更多的却是骄傲。

尽管我觉得做孩子的见到自己从未见过的父亲,应该不会去挑剔他的身份和地位,但银治这个当父亲的却依然对此耿耿于怀。或许这就是男人的自尊心吧。

“我能猜到真人的打算。虽然不知道美代对他提过多少,但他通过调查,应该能够打探到美代曾经在森川家工作,还被森川家赶走的事。他一定是想将森川药业从森川家族手中夺走,为遭受委屈的母亲报仇。”

银治的话不无道理。毕竟身为企业家,平井早已拥有足够多的资产,没有必要再去投资公司工作,更没有必要成为森川药业的董事。说不定他竭尽心力混进森川药业,就是想要了结这场多年前的恩怨。

“我想帮助真人复仇,所以希望得到荣治手中的股份,然后在我离世时转交给真人。这样真人在公司里就会拥有更强的影响力。可以的话,我希望把自己的其他资产也都留给真人。”

原来这才是他参加凶手选拔会的原因。然而给他投了反对票的偏偏是平井副总裁,不得不说是种讽刺。

“原来如此,情况我了解了。”我点点头,但我还是想不通他为什么如此迫切地要找到这份鉴定书,“这种鉴定书丢了就丢了,让检测机构再出具一份不就好了?”

银治摇了摇头:“这种未经对方同意的鉴定本身就是不合法的。而且我是走后门做的匿名鉴定,机构不可能愿意再次为我出具。”

我依旧没太想通:“匿名调查所得到的材料不能作为呈堂证供,更别说亲子鉴定了。这个东西在不在你手上不是一回事吗?”

银治的脸上浮现出落寞的表情:“我不在乎它能不能当什么证据,我只知道它是我和儿子之间独一无二的联系。”

两人的血缘关系并不会因这张鉴定书而改变,但银治依旧如此执着地不愿意失去它。我不太理解,却也没再追究,银治或许有着自己的坚持吧。

我翻着鉴定书问道:“上面写着受检体1和2,受检体3和4,就是说你用了两种检材?”

银治用平静的语气回道:“非也非也。受检体3和4是我出于好奇顺便调查的,这是荣治与小亮的亲子鉴定。”

我顿时愣在原地。

恰巧圆木小屋的空调启动了,伴随着呜呜声,一阵暖风吹来。

“什……什么?荣治和小亮?”我的声音简直有些失控,“小亮指的是荣治隔壁堂上医师家的小亮?”

“荣治曾经在无意间提到这么一句——‘小亮会不会是我的孩子呢?’从那以后,我就认定小亮是荣治的儿子了。”

回想一下,小亮哭鼻子时的那副模样确实与荣治有几分相似,告诉别人自己要纠正左撇子时的那股认真劲儿,更是与荣治如出一辙。

“知道这件事后,荣治也非常高兴。”

“咦,你把这件事告诉他了?”我惊愕地大声问道。毕竟DNA涉及一个人最为关键的隐私,擅自替人做亲子鉴定,然后告诉他“某某是你的儿子”——这种事一般人似乎做不出来。

“毕竟他一向疼爱小亮,还说过‘如果小亮是我的孩子就好了’这样的话,所以我还是觉得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他。虽然是我擅自做主,但他会说出那种话,肯定有什么隐情。”

听到这句话,我恍然大悟——

我翻开荣治的遗书,视线落到那份前女友名单上。

楠田优子、冈本惠里奈、原口朝阳、后藤蓝子、山崎智惠、森川雪乃、玉出雏子、堂上真佐美、石塚明美……

上面确实写着“堂上真佐美”的名字。

纱英曾经对堂上医师的妻子表示过不满,我记得她提到的那个名字正是“真佐美”。

“也就是说,荣治曾经与邻居的妻子偷情?”

“这个……”银治支支吾吾地将视线移开,双臂交叉在胸前,“堂上夫人一开始是荣治的同事,荣治得知她丈夫是兽医,于是请堂上医生来帮忙照顾巴卡斯,后来又将靠近轻井泽别墅的土地卖给了堂上夫妇。所以顺序应该是偷情在先,成为邻居在后。”

可就算要列前女友名单,怎么会把已经去世的偷情对象也列上去呢?难道是人之将死,觉得偷情这种事无所谓了吗?村山说荣治和他絮叨过“这个女孩怎样怎样,那个女孩又是怎样怎样”,因此我也只能怀着恶意推测——或许只有将自己的“前女友”一个不落地介绍出来,才能令荣治感到心满意足。

“你是什么时候把这件事告诉荣治的?”

银治用手撑着下巴,似乎在回忆当时发生的事。“鉴定结果出来后我立刻就告诉他了,应该是一月二十九日傍晚。”

“二十九日,也就是荣治去世前一天。”

“是的,当时荣治的样子已经相当痛苦。恐怕他也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于是对我说‘我要把遗产留给小亮,帮我把村山律师叫来’。于是我当场打电话给村山律师,请他第二天白天过来一趟。”

我看了看遗书的落款日期。

第一封遗书是一月二十七日,第二封遗书是一月二十八日。

一天后——一月二十九日,荣治得知自己有个儿子,打算重写遗书。

但他没能如愿,并于第二日——三十日凌晨去世了。

“荣治的病情有那么严重吗?”以防万一我向银治询问。

“当时他一遍遍重复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不知道这话是不是认真说出来的,但看得出他的确很痛苦。”

就算真的有人对荣治恨之入骨,打算要他的命,恐怕也不会对死到临头的人下手。只要暗自庆幸,看着他死去就好了。

但如果这个人害怕荣治撑到第二天,重新写一封对自己不利的遗书呢?

那么说不定他会抢在荣治更换遗书之前要了他的性命。恰巧荣治已经奄奄一息,就算将他杀害,也会被人当作是病死的。

万一如意算盘落空,只要让荣治手握肌肉达人Z的注射器,也能让发现此事的森川家人主动设法隐瞒死因。

别墅没有上锁,荣治又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只要在半夜过去,任何人都有杀他的能力。

然而拥有动机,不惜在荣治奄奄一息之时也要杀了他的人就只有一个——

“杀害荣治的凶手是堂上医师。”我低声说道。

“堂上医师?”

“没错,如果荣治更换遗书,最不能接受的人是堂上医师。”

银治疑惑地问:“可是就算把遗书内容改成将财产送给小亮,对堂上医师来说也不见得是坏事吧?”

我微微一笑。

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因为有些事物比金钱更加重要。对堂上医师来说,几百个亿也没有保守住小亮是荣治的儿子这个秘密重要。不,他甚至不愿意让小亮得到这笔钱。在堂上医师心里,自己才是小亮独一无二的父亲,如果此时突然冒出一位‘亲生父亲’,还要留给小亮一笔巨款,他的面子究竟要往哪儿搁?”

“可是如果不想要钱,就算有遗书在,也可以出言拒绝啊。”

我摇了摇头:“如果受益者是自己的话还能拒绝,但如果受益者是孩子,凭父母的意愿是无法拒绝的。从法律上来讲,监护人不能做出对孩子不利的决定。”我盯着手中的遗书,“最开始我怀疑凶手是拓未,但仔细想想,他没有理由杀人。因为就算放任不管,荣治也会因病而死。”

“村山律师的死与保险箱遭窃又是怎么回事?”银治问道。

“要是真想得到保险箱里的东西,就不会把它扔到河底了。对凶手来说,只要能让保险箱里的东西永远不见天日就行。银治先生你的鉴定书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对除你以外的人也没有任何价值。荣治的遗书已经公布在网站上,相关信息也已经无法抹杀,那么剩下的就只有……”

“难道是前女友名单?”银治插嘴道。

“没错,一旦有人看到这份名单,就会发现他夫人的名字也写在上面。村山律师看过这份名单,于是遭到杀害。”

“太残忍了,怎么会这样?”银治抱住了脑袋。

现在想想,在轻井泽的别墅拔草的那天,村山对堂上医师说过“关于荣治的遗书,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谈”。

堂上医师照顾过巴卡斯,当时我还以为他们要谈关于遗产交接的事。

然而实际上,村山恐怕是在询问堂上医师,是否要代替荣治的前女友之一——真佐美女士接受她应得的遗产。

而堂上医师也是在那时得知了荣治的前女友名单上有自己妻子的名字。

堂上医师无法容忍别人知道自己的妻子出轨。最终,事情正如村山死前所说的那样——有些人把自尊心看得比性命还重要,被伤害脸面后,甚至有可能与对方以命相搏。

我的视线落在了手中的前女友名单上。

“话说回来,都怪荣治列了前女友名单这种怪东西,才会惹出这么多事端。但会对这个感兴趣的,恐怕也就只有纱英了吧。”

说到这里,我突然如坠冰窖。

紧接着下意识地大喊一句:“纱英有危险!”

纱英手上应该有荣治前女友名单的复印件。

我立即打电话给纱英,问她把前女友名单的复印件给谁看过。

接到我突如其来的电话,纱英吓了一跳。

“我只给你和雪乃看过,其他人都没有。”她漫不经心地回道。

我挂掉电话,拨通雪乃的号码。

“啊,丽子律师,好久不见,又要来我家借宿吗……”

我打断了雪乃的话:“雪乃女士,纱英给你看过荣治的前女友名单,对吧?”

“是的,我看到了。不过是她硬塞给我的,我也没怎么细看。”

“这件事你和别人提过吗?”我用强硬的语气问道。

“咦?堂上医师刚才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告诉他纱英手上有复印件。”

我的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刚才是什么时候?”

“就在刚刚,五分钟之前吧。”

“纱英呢?纱英现在在哪儿?”我隔着电话大叫。

“怎么突然这么大声。纱英应该在自己家里,她住在东京的单身公寓里。”

我迅速问出地址,随后又说:“这个地址,你没告诉过堂上医师吧?”

雪乃似乎有些不明所以:“他问我,我就告诉他了。反正纱英不讨厌堂上医师,告诉他也无妨吧。”

来不及向雪乃解释来龙去脉,我立即挂断了电话。

接着立马打给纱英,然而没能打通。

时间过了半夜十一点,通往东京的新干线已经全部停运。

“银治先生,请你立刻将前女友名单的内容发到网上或是做成视频投稿,总之尽快上传。然后立刻报警。”说着我站起身来,一把抓起放在桌上的车钥匙,“借我用一下车,我这就赶去纱英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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