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在场证明与出轨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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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男友的遗书  作者:新川帆立

我从警察局里出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了。时间接近午夜,无论是新干线还是电车都已停运。

在警察局里,我把今天经历过的事完整地讲述了一遍。

前女友们的集会、发生在民生律师事务所的盗窃、与津津井的争执,以及村山的死亡。

警察告诉我,村山抽过的那根香烟滤嘴处被涂了毒。虽然没有说具体是什么毒,但既然能在村山死后没过多久就被鉴定出来,说明很容易入手和鉴定,应该是种常见的毒药。

当然,身为第一目击者,村山死亡时恰巧在他身边的我,自然是最为可疑的嫌犯。

但是烟盒上并没有我的指纹,在我随身携带的物品中和现场也没能找到类似手套那种可以用来掩饰指纹的工具。更何况之前报警的是我,将警察叫到事务所来的也是我。诸般条件结合在一起,估计很快就能让我摆脱嫌疑人的身份。

警察本想将我暂时扣押在拘留所,以防万一,只可惜我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我在兴奋状态下,头脑反而会更加冷静。我侃侃而谈,引用大量《刑事诉讼法》中的条文和判例,告诉他们如果在调查凶手的过程中不守规矩,将来有可能会因非法调查的罪名吃官司,负责此案的警官的职业生涯可能也会就此终结……最后,问讯的警官实在听不下去,只好释放了我。

然而当坚持到底、终获胜利的我被释放出来时,外面已经既没有路灯也没有汽车,只剩下冬季寒冷的乡间小道。

走投无路的我试图叫一辆出租车,去看看电车站前有没有旅馆之类的住处。就在我掏出手机搜索出租车公司时,一辆小轿车亮着车灯缓缓靠近,停在我的面前。

副驾驶的车窗打开了,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里面露出的竟是雪乃白皙的面庞。

“已经这么晚了,今天住我家吧。”她用邀请朋友去家里喝茶的轻快语气说道。

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这是什么陷阱。但随即又想到自己实在无力寻找旅馆,便接受了雪乃的好意,坐进车里。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坐在后座上问雪乃。

“警察打电话过来,问了我不少今天发生的事,应该是为了核实你说的话。之后似乎也要对我进行正式问讯。”副驾驶席上的雪乃微微扭头说道。

估计是警方找不准目标,才会向多名涉案者打听情况吧。

坐在驾驶席上的是雪乃的丈夫,也就是荣治的表兄、纱英的亲哥哥——拓未。

“敝舍既狭窄又寒碜,要是缺什么用的还请开口。”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默默地开起了车。

从后方看去,他体形健壮,平时应该经常锻炼身体。

车里光线暗淡,但我依然借着后视镜偷偷看到了他的脸。如我所料,他的面孔很有运动员范儿,显得端正大气。虽然算不上美男子,但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像个好人,给人一种爽朗的感觉。

拓未与雪乃的住处确实坐落在偏僻的郊外,却绝非主人说的“既狭窄又寒碜”。

这是一栋十分宽敞、呈立方体状的混凝土平房,看上去也更有近代建筑的风格。与荣治静养的那栋西式复古宅邸相比,这里显得更加冰冷,却也更加华贵。

我突然意识到荣治家里早已空无一人,而拓未家却是蒸蒸日上,拿这两者相比未免有些不够厚道,心中不禁涌出一丝愧疚。

英年早逝的荣治该是多么不甘心啊。他死前究竟在想些什么呢?这些本该更早出现的疑问,直到现在才突然涌上心头。

打开中间的大门,首先出现在眼前的是宽敞到容得下一个人在上面打滚的门厅,里侧是由大理石铺成的宽敞地面。在日光灯的照射下,墙壁与地板一片洁白无瑕。

当我穿着柔软舒适的拖鞋穿过门廊时,我看到屋内不冲行车道的一面挂着一副窗帘,透过窗帘的缝隙,我看到后面是一扇落地窗,窗外有一个小院。

客厅里的沙发是外国牌子的高级品,上面摆着四个漂亮的天鹅绒靠垫,看上去也是上等货。就连通往院子的便门前随意散落的室外拖鞋,也都是价格不菲的名牌。

应雪乃的邀请,我在泡泡浴缸里泡了个澡。被浴盐的香气和四周洁白的泡泡包裹,我整个人略带恍惚地沉浸在浴缸里。

就在此时,我感受到了对死亡的恐惧。

听到荣治的死讯时,我的心中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悲伤。

然而随着逐渐与荣治身边的人打起交道,荣治的死在我心里变得越发真实,也越发令人悲伤。

而当我目睹了村山的死亡后,荣治的死在我内心的真实感,忽然又变得不值一提了。村山剧烈咳嗽的痛苦模样一瞬间掠过脑海,我赶忙将其挥散。

“请你带着她的那一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我回忆起村山临死前对我说过的话。

“又不是光在嘴上说说就能成真。”我言不由衷地自言自语,“我才不要你那个破破烂烂的事务所呢。”

就在这句话脱口而出时,我突然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簌簌而下。

好久没有哭过了,甚至不记得上次哭泣是在什么时候。

我放任自己的眼泪不住地流出,半张着嘴巴望向天花板。

香烟被下了毒,说明这件事既非自杀也非意外,而是如假包换的谋杀。烟盒在我们进入事务所时就已经被放在桌子上了,这意味着那个闯空门盗走保险箱的人有重大嫌疑。

烟灰缸里满是烟蒂和烟灰,即使是初来乍到,也能推测出村山是个老烟枪。因此,只要从桌上的烟盒里取出一根香烟,在滤嘴处抹上毒药,继而放回烟盒,再将有毒的那根香烟稍稍抽出来一点,村山自然会优先抽到那根被投了毒的香烟。凶手的作案手法可以说是很简单。

不过,问题在于那个小偷的身份。

荣治遗书的原件一旦丢失,获利最大的自然是金治夫妇。但回忆起金治当时的反应,这件事并不像是他动的手脚。

获利程度次之的是荣治的哥哥富治。尽管荣治的财产会暂时归于法定继承人金治夫妇,但等到金治夫妇过世后,这些财产就会全部归于富治。不过我实在无法想象那个在竞争性馈赠上洋洋洒洒地讲了半天,还曾把自己的全部财产送给荣治的人,会为了夺取财产而实施谋杀。

那么会是金治的姐姐真梨子或弟弟银治吗?这两位原本就不是荣治的法定继承人,所以就算荣治的遗书不存在,对他们而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

定之呢?如果荣治的遗书被执行,出现一个对森川药业不利的新股东,定之将会非常难办。如果遗书被判无效,就没有必要担心了。但如果他对某个新股东候选人不满意,只需要不承认他是凶手就足够了。反过来说,要是遗书不作数,荣治所持的股份就会归他在森川药业经营上的对立方——金治夫妇所有。这肯定是定之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那么拓未呢?荣治死后获利最大的人或许正是拓未。富治对经营毫无兴趣,一旦荣治这个唯一的对手消失,年青一代中最有希望继承森川药业的人就是他了。话虽如此,偷走荣治的遗书对他来说却并没有什么好处。

纱英?想要荣治的亲笔文书作为留念,因此偷走了遗书吗?思至此处,我自己都被自己逗笑了。尽管这种做法有点离谱,但纱英这样的人倒真有可能干得出来。

我将这些嫌疑人一个个分析了一遍,却依然没能得出答案。

难道说小偷想要的并不是荣治的遗书,而是放在保险箱里的其他文件?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根本推测不出具体的嫌疑对象,只能举手投降了。

浴缸里的水已经半温不热。继续发呆下去,一个不小心可能会在这里睡着,我便起身不再泡了。

换上睡衣来到客厅,看见雪乃正低头坐在沙发上。她原本就白皙的肌肤如今显得更加娇嫩欲滴。

突然感觉自己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我像做了贼一样打算偷偷转身回屋。

“啊,丽子律师你在啊。”但她一眼看到了我,将我叫住,“有几句话想和你谈谈,方便吗?”

我和她倒是没什么好谈的,但毕竟人家对我有留宿之恩,于是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她对面的凳子上。

雪乃这会儿穿着睡袍,正以素颜示人,但依旧美得惊艳。我甚至觉得与化过妆后的她相比,现在的她显得更加晶莹剔透。

雪乃扇了扇细长而低垂的睫毛,继而开口说道:“我想问问一月二十九日夜里你在做什么?”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无法立刻作答。

“为什么要问这个?”我反问了一句。

雪乃没有回答,只是说道:“先别管原因,回答我。”

那天发生的事简直像上辈子一样遥远。不过我依然记起,一月三十一日,我与当时正在交往的男友信夫约会,并拒绝了他的求婚。那天是星期日,因此二十九日是星期五。

“周五晚上的话,我应该在工作。”

“感觉是个男人都会这样回答。”雪乃用锐利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眼,“但你不是男人。”

她究竟想逼问出来什么事呢?

我想起荣治去世的时间是三十日凌晨,一月二十九日深夜应该是他的弥留之际。但荣治几天前就已经患了流感,所以雪乃要问的事不一定与荣治有关。

“那么,这个又是什么?”

雪乃递给我一部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张照片。

照片拍摄的似乎是记事本中的一页。

“这是拓未的记事本,你看这儿。”

雪乃指着一月二十九日星期五一栏。

上面写着“二十点,帝国酒店。剑持”。

我下意识地“咦”了一声,抬起头来盯着雪乃。

“那不是我。”我当即予以否认,这件事连我自己都想不通,“我的姓氏确实不太常见,但叫剑持的人,在日本怎么说也得有成千上万个吧。”

尽管我这样向雪乃解释,却在心里叫苦不迭。

雪乃斜眼看着我:“可我认识的剑持就你一个。”继而又慢条斯理地说道,“可以告诉我实话吗?我不会生气的。”

尽管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楚楚动人,但我心想千万不能中她的计。说到底,我也从未见过嘴上说不生气,心里就真不生气的女人。

“不不不,真的不是我。当时我还在事务所工作。”

“周五晚上工作?”雪乃明显是一副怀疑的态度。她看上去不像是爱闹别扭的女人,没想到却相当在乎自己的丈夫是否搞了外遇。

“如果是一般的上班族,周五下班后或许会习惯性地出去喝上一杯,但做我们这行的,工作就是多到没完没了,基本每晚都得忙到凌晨一两点钟。平时我根本就没在半夜十二点之前回过家。记得圣诞节那阵子,事务所附近挂满了彩灯,我却一次也没见过,因为彩灯只亮到半夜十二点,等我下班回家时,已经是一片昏暗了。”我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些废话,听起来反而显得更假。

归根结底,她肯留我过夜,就是为了找机会盘问这件事吧。

“其他的待办事项都是用圆珠笔写的,只有这条是用铅笔写的。我觉得可疑就拍了张照,可过了一阵子当我再看笔记本时,发现这条待办事项已经被擦掉了。你不觉得这很古怪吗?”

我吓了一跳——原来真有女人会偷看丈夫的笔记本。雪乃还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亏她好意思说。

“未经允许就偷看别人的笔记本,不太合适吧?做人不要那么狭隘,时间已经不早了,还是赶紧洗洗睡吧。”我一不注意,也用一副大叔的口吻教训起人来了。

雪乃压低声音说道:“这件事并非和我无关。最近总有人往我家里打电话,接起来却没有声音,还有人往信箱里塞了刀子。”

“我才不会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骚扰别人!”我正颜厉色地说道。

雪乃不住点头,似乎在竭力让自己相信。

“是啊,可能是我误会你了。”她嘀咕道。

“报警了吗?”

雪乃摇了摇头。

“还没报警。要是当地的警察动不动就出入我家,森川家会在背后遭人议论的。”

确实,万一大公司创始人家里的媳妇真的被丈夫与情人骚扰,这种事可不能随意张扬。

“这件事拓未先生知道吗?”

“我还没和他说。他动不动就去东京,应该还没注意到。”

据雪乃所说,森川药业似乎有不少大型工厂都建在轻井泽这边的盆地上。由于新婚时拓未时不时要去这些工厂出差,为了方便,两人就把新居安置在了这里。

但最近为了准备新药发售的相关事宜,拓未开始常去东京出差,有时一连几天都不着家。

“我再确认一次,上面写的剑持,真的不是丽子律师你吧?”雪乃直勾勾地盯着我问。

“真是的,太荒唐了!这个剑持根本就不是我。要是不敢报警,雇个私家侦探不就好了?我要睡了。”

我不顾自己还借住在别人家里,迈着大步走回卧室,在屋里的大号双人床上躺成了一个“大”字。

回味着雪乃的话,我想起了拓未那张老实巴交的面孔。他怎么看都是个忠厚的人,完全不像是会出轨的类型。不过话说回来,拓未办事麻利,朝气蓬勃,隐约间透露着雄心勃勃的气魄。而工作上进的男人总是会受女人欢迎,出轨的机会自然也会多出不少。

不过到了这种年头,还会有女人用无声电话、往信箱里塞刀这种老掉牙的方式骚扰别人吗?

拓未真的是出轨了吗?

那个笔记本上被擦掉的待办事项。

帝国酒店,剑持……

正当心不在焉地想到这两个词时,有个想法突然在我脑中闪过。

此事或许真有蹊跷?又或者只是偶然?

然而一旦想到,就抑制不住想去确认的冲动。

我给一位熟人经营的侦探事务所发了封邮件。

随后,我将手机放在身侧,让身体陷入柔软的床垫中。不知何时,我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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