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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男友的遗书  作者:新川帆立

五天后,二月十七日周三下午三点。

我来到了位于品川的森川药业总公司。

这个时间段通常没有什么西装革履的客人来访,然而在总部附近,却有着几十个身穿牛仔裤,带着袖珍相机,或是穿着羽绒服,在匆忙接打电话的男子。一看就十分可疑。

估计这些人都是记者,目的则是拍摄参加凶手评选会的“选手”。

一个浑身酸臭的流浪汉正被一群男子围在中间。麦克风纷纷对准了他,周围的闪光灯也闪个不停。

真是蠢到家了。那种老人怎么可能会和森川药业的贵公子扯上关系。对于这样一个不会被任何人视作凶手的人,记者们又是拍照又是采访的,真是毫无意义。

略远一些的地方站着一位身穿薄羽绒服的女人。她的年龄看上去在三十五岁上下,脸颊瘦削,背有些驼。

注意到她后,有记者跑了过去,不失时机地将话筒对准了她。

“您是来参加凶手评选会的吗?”

四处都能听到这样的询问声,镜头转来转去。

不太像是森川药业正规访客的,尤其是那些衣着不太整洁的访问者,都会被记者大军当成凶手评选会的“选手”,继而被围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

而我作为一名身着正装的普通人,却未遭到记者大军的围堵,因此得以顺利穿过人群,快步向前走去。

在前台表示已经预约后,我被带到了位于大厦顶层——二十三层角落的一间会议室。这里的安保十分严密,到达会议室之前,工作人员领着我换了两次电梯,输了三次密码。

进入房间后,我看到会议室内摆放着一张能容纳二十人入座的椭圆形会议桌。最里侧坐着三位男士,我进来后他们既没起身,也没有主动打招呼,眼神依旧落在手头的资料上。

会议桌旁站着四个体格健壮的黑衣人,看上去应该是保安。其中一个黑衣人对我说:“请坐。”

我向坐着的三位男士行了一礼,随后在他们对面最中间的座椅上落座。

事先通过报纸杂志预习过一番,因此我知道,正对面的座席上最中间的那位男士就是总裁——森川金治。他是荣治的父亲。

金治本人比网上照片里的样子小上一圈,要打比方的话,他简直像是一只小号的斗牛犬,长相令人难以恭维。荣治和他长得一点也不像,我只能猜测他太太是个绝世美女了。

金治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让人觉得有些冒犯。

“我是森川药业的董事长兼总裁,森川金治。”

他的嗓音也和斗牛犬一样沙哑。

金治是森川家族的嫡系长子,在批发零售行业摸爬滚打了近十年后进入森川药业,理所当然般地不断晋升,最终坐上了总裁的位子。

金治姐姐的丈夫、金治本人的姐夫便是森川定之。

从我的位置来看,森川定之坐在金治右侧下位。他长着狐狸般的面孔,相貌平平,不太起眼。望着他,我不禁联想到了自己的哥哥雅俊。

“这位是专务森川定之。”金治为定之做了介绍。

定之没有望向金治,而是再次向我报上姓名:“我是专务董事森川定之。”

与偏向于维持现状、稳健提升利润的金治总裁相比,身为森川家族上门女婿的定之则更加热衷于新业务的开拓和新药的开发——与他平平无奇的外表恰恰相反。虽然只在杂志上看到过小道消息,但在森川药业中,似乎真的存在“总裁派”与“专务派”这一对派系斗争。

森川药业作为一家上市公司,却依旧由创始人家族成员担任董事,这种做派看上去似乎落后于时代了。但十多名董事中,森川家族的家族成员只占两位,所以还没有到不合理的程度。

森川药业成立于“二战”后不久,现已经营业近七十年,公司依旧长盛不衰。

然而二〇一〇年之后,公司业绩出现下滑的迹象。当时恰逢日本进行医疗改革,严禁制药公司对医生过度吃请,至此,森川药业一直以来尤为擅长的“激进”营销手段便不再奏效。

最后一位是平井真人副总裁。几年前,为了重振陷入财务困境的森川药业,大股东外资投资企业——理查德公司将这位副总裁派遣过来。

从我的方向看,平井副总裁坐在金治左侧上位。

这位叫平井的男士只消看上一眼,便能够叫人感受到他身上的魅力。皮肤黝黑、无所畏惧的面庞,让人联想到雄鹰一般的锐气。四十岁不到的他,与六十出头的总裁和专务坐在一起,简直像父子一样。

“我是平井。”他紧紧地盯着我的双眼,自报家门。

在网上也有许多与平井相关的报道。

他的职业生涯可以追溯到大学一年级。平井从小便与母亲相依为命,为了赚取学费,他在上大学期间就开了一家公司。如今看来,他似乎颇具商业头脑。公司迅速发展,很快就在东京证券交易所上市。他逐渐卖掉自己持有的股份,大学毕业时,他已经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正常情况下,这笔钱已经足够让他无忧无虑地生存下去了。但不知为何,他却选择去一家投资公司工作。在那里,他主持了对多家公司的股份收购工作,并积极参与公司管理,使公司股票增值,获得长期回报——这也正是投资公司的典型运作方式。

不过,同类公司多如牛毛,以他这样的方式当上公司特别顾问与外部董事的例子也不计其数。他后来又是凭借什么样的经历,才进入森川药业,成为该公司史上最年轻的副总裁的呢?

像他这样的精英,如果为多家公司提供咨询业务,一年稳赚一亿日元不成问题。但他几乎只参与森川药业的内部业务,这样来看,年收入远远达不到一亿日元。我很好奇他这样做的用意。

“我是律师剑持,感谢各位在百忙中抽出时间与我交流。”我挺直后背深鞠一躬,脸上浮现出自信满满的职业笑容。

金治似乎有些意外,仔细打量起我的脸。

他这一辈的男人,听说我这种年轻貌美的女士从事律师工作,通常会产生浓厚的兴趣,举止上甚至会显得有些冒犯。因此,即使迎着金治的视线,我也没有过于不悦。

“今天的流程是怎样的呢?”我开口问道,脸上的表情始终未变。

“这个嘛,我们会问你几个问题。”左侧的平井副总裁率先开口,“首先转达我方顾问律师的话——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我们几位董事还是保安,都有义务对今天听到的内容保密。即使被警方询问或上法庭对峙,也不准向他人提起。不过森川家族的人例外,当遇到必须召开家庭会议才能得出结论的问题时,可以与家人适当分享信息。尽管从法律层面上讲,有些问题不太好解释,不过总而言之,我们都会对今天的事情守口如瓶,不会向无关人士透露任何信息。所以你大可放心,如实叙述。”

我静静地点了点头。

看来是顾问律师指导他们一开始要这样说的。

“当我们三人同时认定某人‘毫无疑问就是凶手’时,此人将被认定为真正的凶手,评选也就此终止。不过,短时间内或许没法认定凶手,因此当我们三人中不少于两人认为某人‘可能是凶手’时,此人就通过了初选。接下来我们会将其与其他候选人进行比对,三人通过讨论,共同评选出最有可能是凶手的人。”

不知为何,他这番话听上去有点好笑。

没想到商务人士连在问话时,都像在面试应届生一样。

我对此感到既惊讶又钦佩。

“然后呢,你是怎样杀害森川荣治的?”平井用装糊涂似的语气向我发问。

“杀害森川荣治的是我的委托人,我只是他的代理律师。”

“原来如此,那委托人又是谁?”平井又问。

“我的委托人不愿透露自己的姓名,因此我也只能在遵守保密协议的基础上与您交谈。”

“哼,好处净让你们得了。”金治插了一句,语气听着像是在居酒屋说话一样。

“算啦,算啦。”平井从中调解,继而又问,“然后呢,你的委托人是怎样杀害荣治的?”

“请过目。”

我递过去两张纸。

一张是荣治死亡诊断书的复印件。

另一张是筱田的流感诊断书,印有他名字的部分自然是被涂掉了。

“姑且将我的委托人称作A吧。今年一月二十三日,A出席了荣治在轻井泽别墅举办的生日派对。当时荣治已经患有严重的抑郁症,无论是体力还是免疫力都相当低下。A当时流感刚刚痊愈,他知道自己是病毒携带者,但依然去见了荣治,并与荣治近距离饮食、谈话。他蓄意将流感传染给荣治,并计划让原本就体质虚弱的荣治丧命。随后,荣治生日的第二天,也就是一月二十四日,荣治体温升高。几天后,他被诊断为流感。最终荣治高烧未退,一月三十日,不幸去世。”我缓慢而流畅地将这番话讲完。

“哼,利欲熏心的混账。”金治在我正对面交叉着胳膊骂了一句,完全不像是富豪的样子,“全都把我儿子当成摇钱树了。我儿子是因患上流感而死的,也就是病死的,而不是被人杀害的。”

这时,始终保持沉默的定之专务说道:“老实说,除你以外,已经有不少人拿着流感诊断书与荣治的死亡诊断书给我们看了。”

他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不过,这早在我预料之中。

既然筱田能通过收买滨田拿到死亡诊断书,其他人自然也能轻易拿到。

定之专务摆出一副假正经的表情继续说道:“虽说这个评选会有些莫名其妙,但既然我做了评选委员,就希望能进行公平公正的判断。遇到这种情况,我也搞不清到底谁才是凶手。”

这个大叔,长着一张狐狸脸,却是只不折不扣的狸猫。[在日本神话中,狸猫是种狡猾而擅长骗人的生物,能将叶子顶在头上变身,也能将叶子变为其他物品。]

我在暗骂的同时,也在心里窃笑。

早就料到会是这样。

如果荣治的财产会被转让给凶手,那就意味着森川药业的巨额股份也将归属此人。如果没有警方及第三方监管,仅由三位董事来决定“凶手”,他们选出的必然会是有利于后续经营的人。

也就是说,这不过是一场名为“凶手评选会”的“新股东评选会”罢了。

话说回来,这三人本来也并非铁板一块。

首先,总裁与专务的关系是对立的。

其次,副总裁作为受雇的经营者,又希望能让公司从森川药业创始人家族中独立出来。

“独立”这个词说起来不太好听。换种说法,就是将弱小无能的创始人后代从公司中剔除出去。从这个意义上讲,副总裁又是总裁与专务的共同敌人。

如此庞大的公司,内部必然也会分为总裁派、专务派、副总裁派三个派系。

一个派系提出对己方有益的做法,自然会遭到其他两个派系的反对。

只有提出让三个派系都视为最优选的“凶手”,才能将其评选为新股东。

我想,荣治或许是想通过他古怪的遗书,在三个派系对立的现状上,将森川药业的股份托付给能阻止公司分裂、调和派系矛盾的人。

话虽如此,可如果真是这样,他也完全可以不提“杀人”“凶手”之类的危险字眼,而选择更加低调的方式。就这点而言,此事依旧十分蹊跷。事实上,正因为遗书中提到了“杀人”“凶手”等字眼,才引来众多媒体聚焦此事。无论是对董事还是员工而言,这都是个大麻烦。

尤其对总裁、副总裁以及专务三人而言,更是麻烦不断。现在他们无论是在公共场所还是私人场合,都会被媒体记者纠缠不休。这三人疲于奔命却一言不发的镜头在电视上每出现一次,森川药业的股价都会应声下跌。

不惜惹出这么大的麻烦也要让他们三人参加凶手评选会,正是考虑到如果由其他人选出新股东,此人在后续的派系斗争中将处于相当不利的地位。

“这份资料请各位过目。”我从包里又掏出一份资料,分发给三人。

看到资料后,他们顿时变了脸色。

“若我的委托人获得贵司的股份,将按如下方式行使表决权。首先是关于贵司预计后年发售的肌肉增强剂——肌肉达人Z。”

几位董事顿时齐齐向前探出身子,目光纷纷落在我草拟的那份资料上。

我向眼前的三位高层简明扼要地描述了一个未来三到五年内的企业发展规划。该规划的内容极为中庸,不会对三方中任何一方原本的计划造成干扰。

举例来说,新药“肌肉达人Z”是森川药业在近年来业务低迷后备受期待的新产品,该药物的研发计划由定之专务主导推进。

具体来说,该药物是森川药业与一家名为“基因组Z”的生物技术创业公司合作研发的肌肉增强剂。它融入了最新的基因组编辑技术,只需进行静脉注射,就能对患者的基因信息进行编辑,使其肌肉更加容易生长。

然而可怕的是,这种药物会从根本上改变受注射者的基因。如果受注射者在用药后结婚生子,那么他/她经过改造的基因也会遗传给后代。由于该领域尚存在不可预知的风险,据传该药物投产、上市的时间依旧遥遥无期。

不过,大约去年秋天,森川药业宣布将把“肌肉达人Z”定位为“面向老年人的肌肉增强剂”进行发售。送审的理由是——新药基因编辑技术将只用于不太可能进行生殖行为的老年人,目的是改善老年人的肌肉衰弱等症状。这才使得新药通过了厚生劳动省的审批。

新药即将上市的消息一度使森川药业持续低迷的股价一路飙升,创下了历史新高。财经类报纸也用一整个版面对此事进行了专题报道。

这是专务派的巨大功劳,将来定之专务竞选公司总裁时,这势必会成为一块有利的垫脚石。但从金治的角度来看,就未必是什么好事了。不过,考虑到对抗平井副总裁的话语权,这件事又有利于提高森川家族的影响力。

从平井副总裁的角度而言,虽然他不希望森川家族的势力持续壮大,但考虑到公司业绩上涨的现状,他还是相当支持的。

为了能在各有打算的三人中以中庸之道取得平衡,我在提交上去的方案中提议——在平井副总裁的部门中成立一支新药销售团队。

对平井副总裁来说,有了这棵摇钱树,就能够对森川家族进行牵制。

对总裁而言,他也乐意暂时搁置与专务之间的竞争。

这样一来,专务派的功劳就相当于被巧取豪夺了一部分。不过,总的来说至少避免了最坏的结果——新药的发售计划因派系斗争而告吹。此外,专务派立下大功这一事实既不会被抹杀,又能卖给总裁派及副总裁派一个人情。

这就是我对平息森川家派系斗争提出的权宜之策。

“以上提到的内容都会在股东之间正式签署协议,我们将以承担合同义务的方式对此进行担保。”

话刚说完,只见平井副总裁“咻”地吹了一声口哨,随后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想得倒是蛮周全的。”继而又问,“这个计划是你构思出来的?”

我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平静地回道:“不,这是委托人的意思。”

平井副总裁愉快地笑了:“我倒是觉得你的委托人可以成为凶手。”

“慢着。”一旁的金治总裁淡淡地开口道,“这件事,我们打算与顾问律师进行临时商讨,你叫……”

“剑持。”

“剑持律师,要是方便的话,能请你在其他房间稍等片刻吗?”

真不愧是慎重派的金治总裁,立刻就想到和律师商量。如果此时我的答复出现破绽,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否决我委托人的资格。

“没有问题,当然可以。”

说罢我站起身来,在黑衣人的催促下离开了会议室。

在此期间,定之专务始终在用毒蛇般湿答答、黏糊糊的目光盯着我,却一言未发。苦涩的忐忑感涌上我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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