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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囊之下  作者:米歇尔·法柏

伊瑟莉发过誓,在那艘船到来的时候她要漠不关心地呼呼大睡。但此时,她却于午夜的黑暗中躺在床上,侧耳倾听船只抵达的声音。

自从躺下之后她就没换过姿势。十足的焦虑搅得她无法入眠。她如此焦虑,是因为害怕那些男人会把她从床上唤醒,或者更糟糕的情况——被阿姆利斯·维斯唤醒。

最令她害怕的还不是这一点,而是她睡得正酣时听不到他们敲前门的声音。如此一来,他们可能会擅自进屋,上楼来到她的卧室,好好欣赏一番她这个浑身赤裸的怪物,这个滴水嘴兽似的女人是如何在一张简陋小床上呼呼大睡的。恩塞尔毕竟是伊斯特德的劣等人,他心里就没有尊重他人隐私的概念。当她告诉他自己不想被打扰时,他似乎压根儿就听不见,不一会儿就能忘得一干二净。而且,他决不会只是想看外科医生对她腰部以下所做的改造!没门儿,去他的吧。

不知不觉间,几个小时便过去了。失眠和胡思乱想让伊瑟莉的眼睛肿胀发痒。她在褪色的老旧床垫上缓慢地不停扭动,同时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那艘船是在凌晨两点过后不久抵达的,停泊时几乎悄无声息:她差点儿没把它同马里湾的海浪声区分开来。但她知道它到了。它每个月都会在同一时间到来,她对它的气味、它的庞大、它停靠时发出的隐约的吱嘎声,以及它嵌入那栋农场主楼时的金属刮擦声,都非常熟悉。

伊瑟莉继续睁着眼躺在床上,等待遮住月亮的云层散开,等待那些男人,等待阿姆利斯·维斯敲响前门——如果他们胆敢觍着脸过来的话。“要不,给我看看那个伊瑟莉吧。”她想象着阿姆利斯·维斯如此说道,那些男人便一溜烟儿跑来叫她过去。“滚蛋。”她会这么对他们大喊。

她又醒着躺了一个多小时,把“滚蛋”两个字挤到舌尖上,做好随时吼出去的准备。就连月光都变得惶恐不安,犹豫地照进她的卧室,在寥寥无几的陈设上描出一道白线,并在床边骤然中断。窗外,一只猫头鹰开始尖叫起来,叫声又长又高、尖锐刺耳,虽然那只鸟处于冷静沉着的状态,但它的声音听起来却很像一大群惊恐万分、极度痛苦的生物在哀鸣。

在这样的小夜曲中,伊瑟莉睡着了。

似乎刚睡了没几分钟,她就被小屋前门急切的砸门声惊醒了。

她挺身而起,双腿并拢,手忙脚乱地抓住皱巴巴的床单遮在胸前。敲门声还在继续,砰砰声在光秃秃的橡树丛中回荡,就像幽灵在捶打几十栋虚幻房屋的大门。

伊瑟莉的卧室门仍然关得严严实实,屋内温暖舒适,但透过窗户,她可以看到漆黑的夜幕开始渗出黎明前的蓝色天光。她眯眼看向壁炉架上的时钟:已经五点半了。

伊瑟莉把床单裹在身上,匆忙赶到楼梯平台上,那里有一扇小小的四格门式窗。她拨开铰链,把头探到黑夜里,向下看去。

原来那是埃斯维斯,他还在大力砸着她的前门。他穿着他最好的那身农夫装,戴着猎鹿帽,挎着猎枪。他看起来既可笑又骇人,被他停在旁边的路虎车的车头灯照得煞白。

“别砸了,埃斯维斯!”伊瑟莉用有些歇斯底里的声音警告道,“难道就没有人知道我对阿姆利斯·维斯的到来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吗?!”

埃斯维斯从门口退后几步,抬起头,好让自己看见她。

“我倒无所谓,”他毫不客气地说,“不过你最好快点儿穿上衣服出来。”他正了正肩带上的猎枪,那架势像是在暗示她:如果她拒绝,他有权向她开枪。

“我告诉过你——”她开口道。

“先别管阿姆利斯·维斯了,”埃斯维斯厉声道,“他的事先放一放。有四个沃迪塞尔逃跑了。”

伊瑟莉刚睡醒,反应还有些迟钝。“逃跑?”她重复道,“你说‘逃跑’是什么意思?”

埃斯维斯暴躁地挥舞手臂,扫向阿布拉赫农场及其以外的广阔空间。

“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

伊瑟莉猛地把头从窗框里缩回来,跌跌撞撞地回到卧室穿衣服。当她挣扎着把脚伸进鞋子里时,她已经完全理解了埃斯维斯那句话的含义。

不到一分钟的工夫,她已然来到门外,跟埃斯维斯一起穿过结霜的地面,赶到他的车旁。他身子一晃坐到司机座位上,她则跳上副驾驶座,并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车子冷得像块石头,挡风玻璃上的泥污和霜冻呈现出乳白色的旋涡状。由于睡眠导致新陈代谢过快,伊瑟莉浑身发热,汗流满面。她把副驾驶侧的车窗摇下来,将一只手伸到汽车冰冷的车门外侧,做好在黑暗中搜寻的准备。

“他们是怎么逃出去的?”埃斯维斯发动引擎时,她问道。

“是咱们那尊贵的客人主动放出去的。”埃斯维斯一边低声咆哮着说,一边驱使车子从满地的冰晶和碎石上碾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对伊瑟莉而言,坐在副驾驶座感觉很奇怪,甚至有些害怕。她在座套的缝隙中摸索着,但假使埃斯维斯的车上真有安全带,它们也一定被藏得很深。她不想把手指往更深处探寻,因为到处都是油污和泥垢。

开到那座老马厩附近坑坑洼洼的泥潭时,埃斯维斯并没有绕过去的意思。伊瑟莉的脊柱狂颠不停,就像有个愤怒的袭击者正在猛踢她的座椅后背一样。她看了看一旁的埃斯维斯,想知道他是怎么忍受这般折磨的。他并非以每小时十英里的速度在农场里慢慢地转悠,很显然,他没有像她那样专门学过开车。他趴在方向盘上,疼得龇牙咧嘴,尽管路面隐患重重,天色昏暗,挡风玻璃也花得一塌糊涂,但车速表指针依然在三十和四十之间来回摆荡。树枝和树叶拍打着伊瑟莉的左肘,她便把胳膊抽回车内。

“但是为什么没人阻止他呢?”她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大声喊道。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场景:阿姆利斯·维斯举行了一场赐予沃迪塞尔自由的仪式,工人们站在旁边,紧张地鼓着掌。

“维斯叫人带他参观了一下工厂,”埃斯维斯低吼道,“他好像大受震撼。然后他说很累,得去睡觉了。结果谁都没想到,主楼的大门居然被人打开了,四个沃迪塞尔不翼而飞。”

汽车一个急转弯,冲过农场大门,猛地左拐,驶上公路,整个过程甚至都没减速。对埃斯维斯来说,转向灯和刹车似乎是跟他格格不入的摆设,得亏这辆车是自动挡。

“靠左行驶,埃斯维斯。”当他们猛然冲入黑暗之中时,伊瑟莉提醒道。

“你只管留意沃迪塞尔的踪迹就行。”他说。

伊瑟莉用力将反击的话咽回去,然后凝视旷野和矮树丛,竭力分辨浑身无毛的粉红色动物的身影。

“咱们要追捕的是哪个阶段的?”她问。

“养了一个月大的,”埃斯维斯回道,“差不多可以出圈了。本来是要用今天这艘船运走的。”

“哦,不会吧。”伊瑟莉说。想到一个毛发被剃光、遭到阉割、被催肥、肠道被改造、用化学方法清洗干净的沃迪塞尔出现在警察局或医院里,那简直就是噩梦。

他们忧心忡忡地开车沿着农场边界线绕了一圈,这是一个巨大的扇形区域,周长约为三英里。他们没看到任何异常之物。公路和进出阿布拉赫农场的两条车道上都空空如也,至少没有比兔子和流浪猫更大的动物。这意味着那些沃迪塞尔要么已经逃掉了,要么还躲在农场的某个地方。

最可能的藏身之处是弃置的牛棚、马厩和旧粮仓。埃斯维斯挨个儿驶到这几个地方,将路虎车头灯发出的明亮光柱射向肮脏且空荡的黑暗空间里,希望能扫到那四个沃迪塞尔惊恐的身影。但是,牛棚里只有阴森可怖的空旷,地上纵横着一道道由雨水和牛粪混合而成的稀泥,虽然里面早就没有牛了。马厩里也是如此,跟往常并无区别,里面的东西全是非生命体。马厩后面凌乱地堆放着伊瑟莉前几辆车的零碎物件(比如拉达车的车门、尼桑车的底盘和车轮,等等),其余空间主要被恩塞尔的失败品给占据了——他曾经试图将一台法尔·森地皮特牌翻草机和一台撕裂者牌叉车组装起来。当埃斯维斯把那东西拖出农场建筑时,它身上隆起的焊接件大杂烩看起来既怪诞又滑稽。在车灯光柱照射过去的昏暗光线中,它那生锈的脚爪和闪光的棘刺看起来愈加阴险。伊瑟莉往油乎乎的、溅满焊料的马厩里仔细看去,确认并无沃迪塞尔躲在里面。

旧粮仓里像迷宫般错综复杂,到处都是可以藏身的角落和隔层,但只有会飞、会跳或者会爬梯子的生物才能钻进那些缝隙。被圈养一个月的沃迪塞尔足有四分之一吨重,行动相当笨拙,断不可能这么灵巧。他们要么在旧粮仓的地板上,要么根本不在旧粮仓里。实际上,他们的确没在那里。

回到农场主楼后,埃斯维斯在尖锐刺耳的刹车声中停车,用胳膊肘把车门顶开,随身带着那杆猎枪下了车。接下来应该干什么,他和伊瑟莉无须商讨。他们翻过农场围墙的台阶,开始脚步沉重地穿行在通往卡布尔森林的田野里,地上铺满了结霜的农作物残茬。

埃斯维斯递给伊瑟莉一只保温瓶大小的手电筒。在他们匆匆走向森林的当口,她用手电筒在田野中来来回回地照着。

“要是下场雪肯定会有帮助。”她气喘吁吁地说,广阔的田野中漆黑一片,地上只有烂泥和扎人的农作物碎屑,不见任何动物的足迹。

“找血迹。”埃斯维斯急躁地说,“红色的。”他补充道。好像如果没有这句额外的指导,她就会茫然无措似的。

伊瑟莉沉默不语,跌跌撞撞地跟他并肩前行,心中感到甚是羞辱。他是不是以为一大摊深红色血迹会在绵延数英亩[英制面积单位,1英亩约等于0.4公顷。]的田地里闪着刺眼的光,一抬眼就能看见?他只是扮演一个农夫和地主的角色,这并不意味着他的线索比她更多。男人啊!大多数男人只会干坐着耍嘴皮子,却把脏活儿累活儿全派给女人去做。

他们到达森林边上,伊瑟莉用手电筒在茂密的树木间来回扫射。在那里边搜寻猎物似乎毫无希望:一英亩之广的幽暗密林中,一束由电池催生的细细光柱,它的光线暗淡得几不可见。

然而,没过多久,她就在漆黑的枝丫间瞥见了一抹粉红,眨眼间它又杳无踪影。

“在那边。”她说。

“哪儿?”埃斯维斯问,他眯起眼睛的样子看起来十分怪异。

“相信我。”伊瑟莉说,同时体味着这一绝妙的发现:他的目光并不比她敏锐。

他们一起大步穿过树丛,伊瑟莉在前面带路。不一会儿,他们就听到除自己以外,其他动物踩断欧洲蕨的咔嚓声和沙沙声,紧接着,那个动物便出现在视野中。他们的目光穿过林地瞪着彼此:四束目光来自人类的大眼睛,两束来自野蛮动物的小眼睛。

“就一个啊,嗯?”埃斯维斯做了个鬼脸,用虚张声势的失望表情掩饰他的如释重负。

伊瑟莉气喘吁吁,尴尬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她真希望地里现在能长出一个树苗那么大的伊卡帕图亚按钮,她可以使劲按下去,使针头从泥土里钻出来。她忽然意识到,她并不知道埃斯维斯究竟想让她怎么做。

那个沃迪塞尔蹒跚着停下,怔怔地站在手电筒的光圈里,浑身赤裸,抖抖索索,显得有气无力。随着它呼哧呼哧地喘息,几团明亮的水蒸气升腾起来,环绕着它的脑袋。它从温暖的围栏里跑出来,很不适应当前的环境,它的身上有上百道擦伤,伤口里渗出鲜血,皮肤被冻成了淡蓝色,真是个可怜虫。它就是典型的被圈养一个月后的那种样子,被剃光头发的脑袋瑟缩在大得不成比例的躯体上,看着跟小花骨朵似的。它那被剜空的阴囊在深色的橡子般的生殖器下耷拉着,宛如一片苍白的橡树叶。一股黑中带青的稀薄排泄物哗啦啦地落到它两腿之间的地上。它攥紧拳头,在空气中痉挛似的挥动。它的嘴巴张得很大,露出整个牙槽和残余的舌根。

“不——!”它呼喊道。

埃斯维斯一枪打中它的脑门儿。它向后飞去,撞到树干上,重重落地。就在这时,附近突然爆出一阵刺耳的咯咯声,埃斯维斯和伊瑟莉吓得跳将起来。两只野鸡从躲藏处冲了出来。

“嗯,搞定一个。”埃斯维斯多此一举地咕哝道,大步走上前去。

伊瑟莉帮他把尸体从地上抬起来。她抓住它的脚踝,双手立刻被鲜血和冻僵的碎肉弄得湿滑,很难抓牢。阿姆利斯·维斯放走这个可怜的动物对它并没有什么好处。

就在他们准备搬走尸体、寻思着如何抓握关节部位才能最合理地平衡它的重量时,埃斯维斯和伊瑟莉同时得出一个结论: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地平线上渗出一抹霜白色的暗淡晨光,向上朝着青紫色的天空弥漫。

他们把这具沃迪塞尔尸体扔在灌木丛下,以便稍后来取,然后急匆匆地穿过田野,回到路虎车旁。埃斯维斯几乎没等伊瑟莉在副驾驶座上坐定,就发动了汽车,引擎发出一阵可怕的噗噗声,一股呛人的汽油味随之传来。他似乎对车速很不满意,迟迟没有松开换挡杆,一直让车子保持全速行驶。

他们再次开车在阿布拉赫农场周围搜寻了一圈,公路和农场的两条车道上仍然和上次一样空空如也。现在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多诺赫湾以外的山脉的轮廓,令他们担忧的是,在通向泰恩的路上有灯光闪烁,看起来像是另一辆汽车。在返回农场的路上,薄雾笼罩的开阔海面上开始有曙光从黑暗中透射而出。

“它们要是已经跑到峡湾了可怎么办?”路虎车再次挂着空挡停在农场主楼前时,伊瑟莉问道。

“那边根本无处可逃,”埃斯维斯轻蔑地反驳道,“它们能去哪儿?跳进海里游到挪威吗?”

“但跑到那边之前,它们不会知道那儿是海。”

“咱们最后再去那边搜寻。沿着马路找到的可能性更大。”

“假如其中一个沃迪塞尔淹死了,它可能会被冲到任何地方。”

“是的,但它们但凡有点儿脑子,也不会往海边跑。”

伊瑟莉把手搁在大腿上,攥紧拳头,努力克制自己的怒气。突然间,她注意到某种异样的声音,便皱起眉头,试图在马达的嗡嗡声中听出些什么。

“把引擎先关一下吧。”她说。埃斯维斯照办了:他的手先是在方向盘周围不知所措地晃了一会儿,好像他不熟悉方向盘的样子似的。随后,汽车震动几下,安静下来。

“仔细听。”伊瑟莉低声说。

冷冽的空气中传来慌张行进的低沉声音,虽然遥远,但她不会听错:那是好几个大型野兽一齐奔跑的声音。

“基尼斯附近的田地。”埃斯维斯说。

“是兔子坡。”伊瑟莉在同一瞬间确认道。

他们迅速驱车前往,看到两个沃迪塞尔正在试图爬出西边的田地,逃离身后那一大群喷着鼻息、蹬着蹄子的公牛。

那两个沃迪塞尔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尽管带刺铁丝网只高及腰部,但它们的腿已被冻僵,而且伤痕累累,再加上在围栏里被圈养一个月增长了大量的脂肪和肌肉,使腿的负担过重,所以它们的双腿根本没法从冰冷的地面上抬起太高。它俩看上去像是趴在铁丝网上毫无条理地做着健美操,或者在做芭蕾舞正式开跳前的热身运动。

它们发现路虎车停下来,便呆呆地站住了。然而,看到埃斯维斯那张满脸胡须的陌生脸庞从司机侧的车窗里探出来时,它们却激动万分,一边挥手一边大声嚎叫。牛群被车头灯吓了一跳,此时已经一溜儿小跑钻进了昏晦之中。

伊瑟莉率先下车,两个沃迪塞尔立刻停止嚎叫。其中一个东倒西歪地往田地里跑,另一个弯腰捡起一个土块,朝伊瑟莉直直地丢过去。然而,它的胳膊和胸部聚积了太多的脂肪和肌肉,手臂摆动受到严重阻碍,显得滑稽可笑,土块噗的一声无力地落到水泥路面上。

埃斯维斯先是瞄准并射杀了逃跑的那个,紧接着打死了另一个。他精湛的枪法显然弥补了车技的不足。

伊瑟莉爬进田里找到尸体。她将最近的那具尸体拖到铁丝网旁边,把它的四肢抬起搭在铁丝网上,好让埃斯维斯有地方可抓。这具尸体是掷土块的那个沃迪塞尔的,它的胸膛和手臂上都刺满了醒目的文身。把尸体抬到铁丝网上递给埃斯维斯时,她想起一个关于这些文身的奇妙细节——这个沃迪塞尔曾经告诉她,它的文身是在西雅图做的,出自一个“他妈的天才”之手。伊瑟莉被“西雅图”这个词给迷住了。她当时心想,这个词可真美好,此刻她再次想到,依然觉得很美好。

尽管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沃迪塞尔背部的肉还是被铁丝网剐得稀巴烂,他们一边用力一边哼唧,力图将它从带刺的铁丝网上抬下来,并尽量减少对皮肉的伤害。在此期间,血液一直从被子弹轰烂的头部汩汩涌出,洒到水泥路面上,它血肉模糊的破碎下巴像半脱的铰链一般松垮垮地悬荡着。

“他们会清理干净的。”埃斯维斯坚忍地咕哝道。

另一个沃迪塞尔要轻一些,伊瑟莉在用力把它的尸体举过铁丝网、避开尖刺的过程中险些伤到自己。

“别犯傻,”埃斯维斯说,“你可能会后悔。”但他也暗暗使劲,不愿在一个女人面前丢脸。

把这两具沃迪塞尔尸体安稳地放到路虎后座上之后,伊瑟莉和埃斯维斯才互相看了一眼,一同放声大笑起来。二人万万没有想到,找回这些动物居然是一项如此肮脏的活计。他们的衣服和胳膊上都沾满了由牛粪、鲜血和泥土混杂而成的黏稠胶状物,啪嗒啪嗒地滴到地上,甚至连脸上都沾有这种污迹,看起来就像军人的迷彩涂料。

“搞定三个了。”埃斯维斯说着为伊瑟莉打开副驾驶侧的车门,动作中多了一丝敬意。

他们又绕着农场转了一圈,路上依旧一无所获。一切看上去都与刚才迥然不同,因为在阿布拉赫靠近海岸一边的某处,在悬崖下面无法看见的地方,太阳正从海平面上冉冉升起。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黑暗逐渐消散,显露出一片终将变得晴朗温暖的天空,仿佛是在邀请其他司机也尽早上路。羊群和牛群一整夜都在不停移动,在漆黑夜幕下难以计数,而且几不可见,此时也开始渐渐显形。甚至远在四分之一英里以外的有些动物都能看清。

最后一个沃迪塞尔也很容易被发现,只要它能在恰当的时间出现在恰当的地方。

开车回到阿布拉赫农场的小路上,埃斯维斯遥望田野之外,注意到峡湾那边有一艘渔船正在向岸边漂来。他羞愧地握紧方向盘,伊瑟莉猜测,此刻他的脑海中正浮现出与她之前想象的一模一样的画面:一个赤裸的两足生物站在岸边,疯狂地挥手。

“也许你现在应该去海边散步了。”埃斯维斯尴尬地打趣道,试图对自己的让步表现得满不在乎。当然,他态度上的大转变实际上并不像表面上那么谦恭——假如她在峡湾那边什么都没发现,他还可以假装自己这样建议好像只是放任她浪费了宝贵的时间而已。

“不用,”伊瑟莉说,“我有种直觉。咱们再转一圈吧。”

“随你。”他十分窝火地嘟囔道。看来,如果明天的报纸头条是渔民发现怪物,就得算她的错了。

他们沉默无言地开车翻过兔子坡。汽车在水泥路上来回行驶的过程中,轮胎上沾染的血迹中混入了泥土,还有一部分被蹭到了轮胎缝隙里,使血红色被稀释了一些。不过之后仍需好好清洗一番。

假如还有之后的话。

在进出阿布拉赫农场的两条车道之间的公路上,伊瑟莉身体前倾,背部袭来一阵痛彻心扉的刺痛感,疼得她汗流浃背。

“在那儿!”他们刚翻过山顶,向山下的交叉路口俯冲时,伊瑟莉喊道。

事实上,不用多么敏锐的观察力也能发现目标。交叉路口毫无遮蔽,那个沃迪塞尔就站在十字形的正中心。它那肥硕的肉体在朝阳的映照下泛着金蓝色的光,仿若一个旅游景点里展示的花哨的玻璃纤维工艺品。听到有车辆从后面驶来,它直挺挺地转过身,抬起一只胳膊,侧身指着泰恩方向。

伊瑟莉在座位上满怀期待地猛然站起,但令她难以置信的是,驶到路口时,埃斯维斯并没有停车,而是径直向前开去,沿着农田边界向波特马霍默克村驶去。

“你在干什么?”伊瑟莉尖叫道。

埃斯维斯猛然畏缩了一下,好像她在死命抓挠他,或者试图把方向盘从他手中夺过去。

“泰恩方向有车头灯的灯光。”他低声咆哮道。

伊瑟莉试图回头去看,但路口已经过去,而泰恩方向的道路已被树木掩蔽。

“我没看见什么车头灯。”她反驳道。

“就在那边。”

“老天啊,有多远?”

“很近!很近!”埃斯维斯喊道,同时用一只手猛砸方向盘,汽车立即急转弯,让他们虚惊一场。

“行了,别再往前开了,”伊瑟莉压低嗓音厉声道,“拐回去看看!”

埃斯维斯把车停在佩特利农场边上,做了一个三点转向[司机在狭窄场所转弯掉头的方法,先向前,再后退,然后再前进。],但他执行的却足足有六个点甚至更多。伊瑟莉无助且狂躁地坐在副驾驶座上,无法相信刚刚发生的一切。

“快点儿!”她抱怨道,攥紧拳头撑着下巴,双拳不住地颤抖。

但埃斯维斯似乎突然谨慎起来,慢悠悠、小心翼翼地朝路口驶去,还未到达便停下车,把车子藏在树木后面。透过枝叶,他们能清楚地看到那个沃迪塞尔,它仍然带着期盼的神情直挺挺地站在柏油路上。任何方向都不见其他车辆的踪影。

“刚才绝对有辆车驶来,”埃斯维斯坚持道,表情严肃得学究味十足,“就在复活节农场附近。”

“它也许拐进了复活节农场,”伊瑟莉暗示道,尽量不尖声叫嚷,“那里边有沃迪塞尔居住,你知道的。”

“即便如此,仍然很有可能——”

“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埃斯维斯,”伊瑟莉高声嚷道,“你怎么回事?它就近在眼前。咱们赶紧过去吧!”

“我们怎么把它弄进车里?”

“开枪打死它。”

“现在可是白天,这还是个十字路口。随时可能有车过来。”

“那就趁着还没车过来,抓紧打死它。”

“只要有人看到我们朝它开枪,或者把它扔进车里,我们就完蛋了。哪怕地上留一摊血也后患无穷。”

“要是它搭上别的车,咱们也得完蛋。”

他们在这个荒唐的僵局中僵持了好几秒钟,与此同时,阳光穿过脏兮兮的挡风玻璃照在他们身上,两人的身上开始蒸腾出一股几乎无法忍受的屎臭味。随后,埃斯维斯发动汽车,车子猝然起步,驶到了十字路口。

那个沃迪塞尔蹒跚着向前走了几步,迎接他们的到来。它抬起一只胳膊,再次指向泰恩方向,并攥起肿胀的手,吃力地竖起有点儿发蓝的大拇指。近距离观察,他们可以看出它双脚血肉模糊,目光呆滞地竭力站稳,身体不由自主地左摇右晃,看样子快要被冻死了。

不过,看到一辆汽车缓缓停下时,它的眼里又闪现出一丝智慧的微光。它驱动嘴巴微微抽动,两片嘴唇被冻得僵硬,并且由于过度肥胖而难以做出任何表情,但仍能看出它是在试图微笑。

埃斯维斯把手伸向后座,摸索着已经滑落到车厢地板上的猎枪。在此期间,那个沃迪塞尔朝车子蹒跚走近。

“别用猎枪了。”伊瑟莉说着向后转身,打开一扇后车门。

沃迪塞尔低下脑袋,一头扎进车里,重重地落到后座上,精疲力竭地瘫软在那里。伊瑟莉弯起一根手指用力拉上车门。

“第四个拿下。”她说。

刚开回农场建筑跟前,埃斯维斯还没来得及冲着对讲机说出自己的名字,铝门就开了。随着门缝越开越大,四个男人推搡着探出鼻子,焦急地用脚刨着混凝土地面。

“找到它们了吗?找到它们了吗?”他们喊道。

“找到了,找到了。”埃斯维斯疲惫不堪地低声吼道,并指了指路虎车。

男人们一拥而出,来到明亮的屋外帮助卸货,他们呵出的气体液化为一道白色雾气。埃斯维斯和伊瑟莉没跟他们一起走,而是继续站在门口,像是在挡住溜达到这里的闯入者的视线。毕竟,这栋建筑里正停着一艘外来货船,它可不是那种能被误认为是拖拉机的东西。

伊瑟莉看着他们猛地扯开路虎的侧门,最后找到的沃迪塞尔那肿胀的、血淋淋的双腿扑通一声耷拉下来,像两条巨大的鲑鱼。她移开目光。飞船棚的墙壁在阳光下白得刺眼,里面钨丝灯发出的黄光因此显得愈加昏暗微弱。

埃斯维斯的身子突然微微一弓,仿佛肩膀里的某个部位松脱了,他倚靠在建筑外墙上,扶在骷髅头标志下的毛茸茸的手颤抖不止。

“我回家了。”他叹着气说。

伊瑟莉看着他缩头弓身的样子,不知道他所谓的“回家”到底是回哪里。但埃斯维斯指的显然是他的农舍。他拖着脚步向它走去。

“你的车怎么办?”伊瑟莉冲他喊道。

“我回头会过来开走。”他咕哝道,头也不回。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开回去。”她提议道。

他举起一只手,又颓然落下,依然没有停住脚步,也没有回头。伊瑟莉分不清这个手势代表的究竟是感谢还是回绝。

路虎车旁边传来一句用她的母语发出的震惊咒骂:那几个男人发现了塞在车后座上那两具血肉模糊、沾满粪便的尸体。伊瑟莉对他们的疑虑置之不理。她和埃斯维斯已经尽力把这些动物完好地带回来了,他们还想怎么着?

为了不再听到男人们的抱怨,也为了避免帮他们把尸体抬进去,她便溜进农场主楼里,想去找出引发这场麻烦的元凶:阿姆利斯·维斯。

谷仓里回响着她的脚步声,这里空空荡荡,只有屋顶天窗的正下方停着一艘巨大的黑色椭圆体运输船。就连平常象征性地散乱丢在这里,以备应付政府检查的农具也被收走了,这都是为了能畅通无阻地往船上装货。假如一切顺利,每个月的这个时候,那些男人都会忙着把货物装到船上,但伊瑟莉能察觉到他们今天一点儿货也没装。

飞船棚的一角矗立着一个巨大的钢筒,高七英尺,直径至少五英尺,上面装饰的一头牛和一只羊的浮雕图案已经生锈褪色,侧面向外伸出一个黄铜水龙头。伊瑟莉扭动把手,钢筒向上打开,一条肉眼不可见的缝隙像眼皮睁开一样分开,平稳地越张越大。

她走了进去,金属盖合上,电梯将她送往地下。

到达负一层时,电梯门自动滑开,这是工人们的厨房和娱乐厅。这儿天花板低矮,灯光刺眼,颇像高速公路服务站,看上去非常碍眼,原因在于设计者只在乎实用功能。这儿总是弥漫着一股油炸土豆、不洗澡的男人们的汗臭以及穆桑塔酱的味道。

里面没人,伊瑟莉便继续下降。她希望阿姆利斯·维斯没有躲在最深的一层,那是屠宰和加工的场所。她从来没去过那里,现在也不愿意看到里面的情形。那绝非患有幽闭恐惧症的人该去的地方。

电梯再次停下,这层是男人们的生活区,现在一想,她觉得这是阿姆利斯·维斯最可能出现的地方。伊瑟莉只来过这里一次,那还是她刚到阿布拉赫农场的时候。此后,她再也找不到理由踏足这个挤满了男人的黏湿发霉的地底洞窟:这地方让她想起了伊斯特德。不过,她现在有理由了。当金属电梯门打开时,伊瑟莉已经绷紧浑身肌肉,为一场即将到来的愤怒对峙做好了准备。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阿姆利斯·维斯本人,他的位置离电梯出奇地近,把伊瑟莉吓了一跳。她没想到他能离得这么近,近得就像他准备跟她一起步入电梯似的。但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事实上,一切似乎都保持着完全静止的样子:时间好像一下子就停滞了,伊瑟莉刚把嘴张开,准备对他大骂一通,但张开的嘴唇却惊得无法合拢。

他是她见过的最美的男人。

亲眼见到这位名人,伊瑟莉很是紧张,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扑面而来,但同时她也对他感到极其陌生,就好像她从未见过他一样。她朦胧记忆中从媒体上看到的照片连他半分的魅力都没有传达出来。

像伊瑟莉所属种族中的所有人(当然,伊瑟莉和埃斯维斯除外)一样,他赤身裸体,四肢着地,他的四肢长度完全相同,且都同样灵活。他还有一条能卷握东西的长尾巴,如果需要腾出前肢,他可以把尾巴当成另一条肢体,与两条后肢组成一副三脚架来保持平衡。他的胸膛往前逐渐收窄,优美地缩为一条修长的脖颈,脖子末端安放着他那奖杯似的脑袋。头上有三个向外凸出的器官:两个又长又尖的耳朵、一个狐狸似的鼻子。他的大眼睛呈完美的圆形,长在面孔正前部。他的脸上也覆着柔软的毛皮,就跟他身体的其他部位一样。

如果仅是这样,那么他只不过是个通常意义上的普通人,与站在他身后、紧张地看着他的那些工人并无二致。

但他确乎与众不同。

首先,他高得离谱,他的头与她的胸部平齐,如果他也做过她那样的外科手术,让自己能够直立行走,那么他必定会比她高出许多。一定是财富和特权使他不必如伊斯特德男性——就像此时守卫在他身后的那个男人——那样,普遍发育不良。他像个巨人,但很苗条,看上去并不壮硕或笨拙。他的毛发颜色异常丰富(时常有小道消息说那并非天生的):背部、肩部和侧腹是深褐色,面部和腿部是纯黑色,胸部是纯白色。他的皮毛也极富光泽,特别是他的胸部,那里毛发最浓密,甚至显得有点儿蓬乱。他的肌肉颇为精瘦,刚好能够支撑他庞大的骨架。他的肩胛骨在绸缎般光滑的毛皮下明显突出。但是,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脸:在与伊瑟莉共事的男人里,没有一个人脸上不长有粗毛、秃斑、色斑和难看的疤痕。而阿姆利斯·维斯从耳尖到喉部的优雅弧面上长满了毫无瑕疵的黑色软毛,仿佛是一个追求完美的工匠用黑色麂皮精心制作的绒面革。在这片完美的黑色深处,镶嵌着他那黄褐色的眼睛,像亮莹莹的琥珀一般光芒闪烁。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说话。

这时,电梯门忽然合拢滑落,仿佛为这道奇景拉上了窗帘。直到现在,伊瑟莉才意识到,电梯门开着的那几秒钟里,她甚至忘了走出电梯。时间一到,电梯门自动关闭,将阿姆利斯挡在了外面。电梯轿厢轻轻震动起来。

电梯继续下降,朝着加工大厅和沃迪塞尔围栏那一层而去——伊瑟莉最不想去的就是那里。她暴躁地用手掌拼命拍打上升按钮。

电梯停下来,电梯门抽动了一下,像是要打开,但刚打开一两厘米的小缝,轿厢便突然一晃,向地面升去。只有一股阴湿发臭的动物气味钻了进来,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上到男人们生活区那一层,电梯门再次打开。

阿姆利斯·维斯已经从电梯门口稍稍退后,往守卫他的那个工人身边更靠近了一些。他仍然是那么美,但他适才从她眼前消失的那一会儿,让伊瑟莉有时间重新燃起自己的怒火。不管他长得好看与否,维斯都要对他幼稚的捣乱行径负责,就因为他的幼稚,今天她的身心才受尽煎熬。他的出现吓了她一跳,仅此而已,这算不上什么。她早已预料到他除了做出顽劣愚蠢的行径之外,其他什么都不会。只不过他是个名人,所以她必须适应他的愚顽。

“哦,很好,我还以为你打算跟我们对着干呢。”阿姆利斯·维斯说。他的声音既温情又悦耳,而且极有上流社会范儿。这句话令伊瑟莉心中满是愤恨,气得浑身发抖,她暗下决心,要坚决将这种愤怒贯彻到底。

“少跟我扯俏皮话,维斯先生。”她说着走出电梯,“我已经累得够呛了。”

她故意把尖锐的目光转向另一个她迟迟没有认出是谁的男人,这时终于认了出来,那人原来是恩斯,这儿的工程师。

“你觉得呢,恩斯?”她说,很高兴能在向他发问之前及时想起他的名字,“现在把维斯先生送回地面,安全吗?”

恩斯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皮肤黝黑,样貌奇丑,他为难地龇着沾满污渍的牙齿,与阿姆利斯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很明显,在伊瑟莉和埃斯维斯追捕外逃的沃迪塞尔期间,这两个人有充足的时间交谈,并且对于这场人为造成的“追捕—逃亡”的荒唐行为感到暗爽。

“呃……是啊,”恩斯做了个鬼脸,“反正他现在也没什么事做,对不对?”

“我觉得维斯先生应该回地面上去,”伊瑟莉说,“瞧瞧那些男人抬进来的东西。”

她直勾勾地盯着阿姆利斯·维斯,同时旋转手臂,伸到身后,按下召唤电梯的按钮。没想到这么做的时候如此疼痛,她疼得面部肌肉微微抽搐,而且她能看出来,他也看到了她脸部的抽搐——他妈的。她很少有机会用到她天生的多关节肢体,总是小心翼翼地用沃迪塞尔那种铰链般的粗鲁肢体来移动,她的肌肉因这个动作而有些发僵。他不是很想知道她的身体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吗?那就给他看吧!

电梯到了,阿姆利斯·维斯乖乖走了进去。他骨骼和肌肉的摆动在柔软的毛皮下隐约可见,丝毫没有大摇大摆的派头,而是像个优雅的舞者。他很可能是双性恋,就像所有的有钱人和名人一样。

阿姆利斯·维斯注意到电梯轿厢容纳不下三个人,他便看了看伊瑟莉。但她明确表示让他和恩斯先走,她稍后就上去。她试图从自己的姿态中传达出一种厌恶感,仿佛阿姆利斯·维斯是某种大型动物,唯恐他会弄脏有洁癖的她,虽然她现在看上去很狼狈,但那只是因为她太累了,根本没力气把自己弄干净。

电梯刚一上升,她就感到很不舒服,好像大地向她沉沉压来,她吸入的是一种氧气被耗光的污浊空气。不过,她已经料到会有这种感觉,她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每次下到地底对她来说都像是一场噩梦,尤其是像当前这样的地方,你得退化成更低等的生命形态才不至于发疯。

“快点儿啊。”她低声说着,无比渴望重见天日。

等到他们所有人——伊瑟莉、阿姆利斯·维斯和五个农场工人——齐聚农场主楼地上一层的飞船棚时,一幅冷峻的超现实主义景象已经展现在了他们眼前。那几个沃迪塞尔已被抬了进来。首先看到的是那个还活着的,然后是那三具血淋淋的尸体。事实上,活着的那个也已经没了气息:在把它抬进来的路上,恩塞尔给它注射了小剂量的伊卡帕图亚,但不幸的是,它那负担过度的心脏似乎连这么点儿剂量也承受不住,最终停止了跳动。

尸体在主楼的水泥地面正中央摆成一排。最完整的那具尸体的腿上仍有血液渗出并黏结成块;被爆头的那几具尸体的头部基本上已经不流血了。四具尸体全都皮肤苍白,因为结了冰霜而寒光闪闪,看起来就像用蜡油制成的巨大雕像,从毛茸茸的蜡烛芯往下不匀称地熔化了。

伊瑟莉看着它们,然后看了看阿姆利斯·维斯,紧接着又看了看那些尸体,像是在他和尸体之间画出一条直线,以便指引他注意力的方向。

“怎么样?”她质问道,“为你的行径感到骄傲吗?”

阿姆利斯·维斯盯着她,同时龇牙咧嘴,对此表示怜悯和嫌恶。

“你知道吗,你这么问很奇怪,”他说,“打爆这些可怜动物脑袋的又不是我。”

“你不妨认为罪魁祸首就是你。”伊瑟莉厉声说。这时,恩斯在她身后不合时宜地哼了一声,她立刻恼怒不已。

“你说是就是吧。”阿姆利斯·维斯说。面对精神错乱的搭车客时,她也会用这种语气(如果称不上口音)来敷衍。

伊瑟莉怒不可遏,气得僵在那里。这该死的上流阶层浑蛋!他表现得好像压根儿不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一样。真是典型的富家子弟,典型的娇生惯养的贵公子。不管他们做出何等出格的事,都无须为之辩护,不是吗?

“你为什么这么做?”她毫不客气地问。

“我不赞成杀害动物,”他用低沉的声音说,“仅此而已。”

伊瑟莉对此感到不可思议,瞠目结舌地瞪了他一会儿,然后勃然大怒,指了指沃迪塞尔死尸的脚趾,示意他仔细看看:在他们面前的混凝土地面上,四十个肿胀的脚趾参差错落地排成一排。

“看到这些部位了吗?”她一边怒气冲冲地说,一边用手指着其中损伤最严重的脚趾,“看到脚趾泛灰糜烂的样子了吗?这个被称为‘冻伤’,因为天太冷,这些部位的肉全都坏了,维斯先生。只要跑出去,这些生物必死无疑。”

阿姆利斯·维斯局促不安起来,显得很是尴尬,这是他认的征兆。

“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他皱起眉头,“外面毕竟是它们的世界。”

“外面?”伊瑟莉大吼道,“你在开玩笑吗?这个——”她用手指戳了戳那些被冻伤的脚趾,无意间在其中一个脚趾上又划开一道口子,“——对你而言,难道这看上去像是它们刚刚在属于自己的世界中奔跑过的样子吗?难道这看上去像是它们刚才一直在外面……嬉戏的样子吗?”

阿姆利斯·维斯正欲开口说话,但他转念一想,决定作罢。他叹了口气,这么做的时候,胸前的白毛也随之延展开来。

“看来我惹你生气了,”他正色道,“非常生气。但奇怪的是,我并不认为这些动物所受的伤害是我导致的。我的意思是,你们本来很快也要杀死它们,不是吗?”

所有男人和维斯一起询问似的看向伊瑟莉,眼神中透出残忍的凶光,但他们对此毫无意识。伊瑟莉沉默不语,攥紧拳头。她忽然想起她为什么永远都不该攥紧拳头了:每次攥拳,她两只手的第六根手指被切除的部位都会疼痛难耐。而这又反过来提醒她,她与隔着几具尸体、围成半圆形站在她对面的那些人还有很多其他的不同之处。她本能地感到有些不自在,挺直的身体突然松懈下来,仿佛要四肢着地支撑身体,但她并没有那么做,而是将双臂交叠在了胸前。

“在维斯先生乘船回去之前,我建议你们还是让他少惹麻烦为好。”她冷冷地说,不知道在向谁发号施令。然后,她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出飞船棚,每走一步都痛苦不已,但她竭力保持着自己的尊严。

剩下的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她喜欢你,”最后恩斯对阿姆利斯·维斯说,“我看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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