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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囊之下  作者:米歇尔·法柏

翌日上午,伊瑟莉被一种不寻常的东西唤醒:阳光。

通常情况下,她只能在夜里睡几个小时,然后双眼圆睁地躺在幽闭得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抽搐的背部肌肉把她死死地钉在床上动弹不得,稍稍一动,针扎般的疼痛就会袭来。

但此刻,她的眼睛却被金色阳光刺得眨个不停。太阳一定升起来好久了。她的阁楼卧室处在一栋维多利亚式村舍尖塔状的屋顶下方。墙壁只有下半部分垂直于地面,再往上直到天花板的部分则骤然倾斜为与屋顶平行的角度。从伊瑟莉躺着的地方看,这间卧室就像一个六边形的小隔间,被阳光照得亮堂堂的,宛若蜂房里的一个小巢室。从一扇打开的窗户向外望去,她可以看到万里无云的蓝天。其他窗户外面则是错杂的橡树枝,上面覆着一层新降的雪。油漆起泡的木制窗框上松垮地垂着几张蜘蛛网,上面一只蜘蛛也没有。空气仿佛静止了一般,蛛网几乎一动不动。

不过一两分钟的工夫,农场便已苏醒,几不可闻的嗡嗡声传了过来。

她伸了个懒腰,痛苦地哼唧着,然后用双腿把被子拨到一边。阳光射过来的角度正好使床获得了最佳光照效果,暖和极了,所以她继续裸着身子躺了一会儿,四肢呈X形展开,让全身肌肤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

卧室的墙壁也是光秃秃的。地上没铺地毯。地板是用没上漆的古旧木制薄板铺就而成,根本通不过水平仪的测试。其中一扇窗户下面的地板上,有一小片冰霜熠熠闪光。出于好奇,伊瑟莉把手伸到床边,拿起那杯水,在阳光下观察。杯中水仍然是液态,只差一点儿就要凝固了。

尽管倒入口中时,水里的冰碴发出轻微的破碎声,但伊瑟莉还是喝了下去。静静地躺了一整夜,任由生理系统自然恢复,她的身体得以平息下来,这种状态会一直持续到她通过锻炼让自己恢复日间的新陈代谢。

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像一只雪雁般温暖。

喝下这杯水让她意识到,从昨天的早餐到现在,她一口东西也没吃。今天上路之前,她必须好好吃一顿。假如她今天确实要上路的话。

毕竟,谁说她非得每天都出去?她又不是奴隶。

壁炉台上的廉价塑料闹钟显示,现在是九点零三分。除了那台塞进炉膛内的便携式电视之外,卧室里再无其他电器。电视机破旧不堪,还脏兮兮的,电源线接在一条长长的延长电缆上,电缆沿着壁脚板蜿蜒地伸到门外。楼下某个地方有一个电源插头。

伊瑟莉吃力地缓缓下床,试了试站起来的感觉。不算太糟。她最近在锻炼上越来越松懈,这使她的身体比原先更加僵硬和疼痛。她的状态绝对可以更好。

她走到壁炉旁,打开电视。看电视时,她不需要戴眼镜。事实上,她不论何时都无须戴眼镜。那名义上是光学镜片,其实只是两块厚厚的透明玻璃。它们只会让她感到头痛和眼睛疲劳。但她工作时需要佩戴。

电视上,一个沃迪塞尔厨师正在指导一个笨手笨脚的雌性沃迪塞尔做油炸腰子薄片。焦煳的油烟开始升腾时,那个雌性沃迪塞尔尴尬地咯咯笑起来。另一个频道,与伊瑟莉在现实生活中见过的任何生物都截然不同的五颜六色的毛茸茸生物,正在一边欢蹦乱跳,一边唱字母歌。下一个频道,一双指甲被涂成桃红色的手正在演示如何操作一台颤动的食品搅拌器。再下一个频道,一头卡通猪和一只卡通鸡正乘坐一辆装有火箭发动机的老爷车遨游太空。很显然,伊瑟莉错过了新闻节目。

她关上电视,直起身来,走到房间中央,准备做背部锻炼。要做好这项运动需要花费不少时间和精力,但她近来一直很懒,所以她的身体开始惩罚她。她必须恢复最佳状态。她根本没必要遭受最近这几天的疼痛折磨。事实证明,任由身体状态变差毫无意义,除非她是故意让自己难受——让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懊悔。

但她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并不懊悔。一点儿也不。

于是,她便弯下腰,扭动手臂,两条腿依次单腿站立,然后踮起脚,双臂向上伸展并轻轻抖动。她尽可能久地保持这一姿势。指尖拂过悬挂着的、没有亮起的灯泡。哪怕像这样把身体伸展到最长,在这个儿童卧室般大小的房间内,她也远远够不到天花板。

十五分钟后,她拖着汗流浃背、微微颤抖的身子踱到衣柜前,选好今天的衣服,跟昨天的一模一样。无论何时,她的着装选择只有六件款式相同、颜色不同的低胸上衣和两条绿色的天鹅绒喇叭裤。她只有一双鞋,是定制的,在她能穿着它们走路之前,她不得不把鞋送回鞋匠那里八次,以将其改得合脚。她没穿内裤和胸罩。她的胸部本来就很坚挺。这样就少了一个需要担心的问题,或者说两个。

伊瑟莉走出小屋的后门,嗅了嗅空气里的味道。今天的海风特别腥咸。她暗暗决定,吃完早饭一定得去峡湾那边散步。

回来之后,她必须记得洗澡、更换衣服,以免今天再遇到一个很会猜人的聪明家伙,就像那个裤兜里揣着软体动物的沃迪塞尔。

小屋四周的田野白雪皑皑,零星的小块黑土破雪而出。世界仿佛变成了一个覆着奶油的水果蛋糕。西边的田野里,被阳光染得金黄的小绵羊站在白茫茫的雪地深处,把脸探进雪里,寻找被雪掩埋的美味食物。北边的田野里,一大堆摞在干草上的白萝卜在阳光下像结了霜的樱桃一样,亮莹莹的。在南边,农场建筑和粮仓后面隐约可见卡布尔森林中茂密的冷杉树。在东边,农舍外面即是波涛汹涌的北海。

放眼望去,一辆农用车、一个农场工人的踪迹都看不到。

这些田地都租给了本地的各个地主,他们只在耕种期、收割期和产羔期等关键时节带着所需农具前来劳作。而在其余时间,田地默默地躺在那里,无人踏足,农场建筑渐渐腐烂、生锈、长满青苔。

在哈利·贝利掌管这里的时代,有些地主会把牛圈养在几座农场建筑里,但那时养牛还是个能赚钱的活计。而现在,麦肯奇一家在兔子坡附近的田里养的几头小公牛就是这里仅有的牛了。在阿布拉赫靠海那边的悬崖上,一百多只黑面高地绵羊正在吃着丰盛的、富含盐分的草料。它们很幸运,因为那里有一条老式铸铁水槽般的小溪向大海流去,里面菠菜似的暗色水藻和深褐色的肉豆蔻都要漫出来了。

毫无疑问,阿布拉赫当前的农场主肯定不是哈利·贝利那样的社区顶梁柱。当地人猜测,他很可能是斯堪的纳维亚人,而且是个神经错乱的隐士。伊瑟莉知道他有这样的名声,因为,尽管她从来不让当地居民搭车,但她曾经在A9公路上没驶出多远,也就二十英里吧,让搭车客上车后,那些家伙突然就开始谈论起阿布拉赫农场来。即便考虑到苏格兰高地人口稀少,再加上伊瑟莉对自己的住处总是胡编乱造,阿布拉赫农场出现在陌生人的谈话中的概率却依然很大。

不过,这个世界一定比她以为的要小,因为一年里总有那么一两次,某个健谈的搭车客会扯到外来移民,以及他们是如何破坏了苏格兰传统生活方式的话题,而且必然会提到阿布拉赫农场。搭车客夸夸其谈地讲述一个神经错乱的斯堪的纳维亚人是如何吞并了贝利的农场,却任其衰败,把田地租给在拍卖中输给他的那些农民,而不是把它们变成像欧洲其他农场那样的赚钱机器。每次听到诸如此类的故事,伊瑟莉总是装聋作哑。

“这只能说明,”曾经有个搭车客对她说,“外国人的想法跟我们不一样。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没关系。”她说,同时试图决定是否应该把这个沃迪塞尔送回他自称了如指掌的地方。

“那么,你来自哪里呢?”他问。

她现在已经想不起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她编造了很多所谓的家乡,至于回答哪个,要取决于搭车客看上去是否见多识广。苏联、澳大利亚、波斯尼亚……甚至斯堪的纳维亚——除非搭车客正在义愤填膺地谈论那个买下阿布拉赫农场的发疯的浑蛋。

但是这些年来,在伊瑟莉的印象中,她认识的那个叫埃斯维斯的男人正在慢慢赢得社区的尊重,尽管这种尊重当地人给得有点儿不太情愿。有些农民已经改口称他为埃斯维斯先生,大家普遍接受了他在“那栋大房子”里处理农场的所有事务。大房子是位于农场正中央的一栋小别墅,比伊瑟莉的小村舍大一倍。与她的小屋不同的是,大房子内的每个房间都有电,有暖气、家具、地毯、窗帘、家电,还有各种小装饰品。伊瑟莉不知道埃斯维斯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但它们很可能给访客留下了深刻印象,尽管这里的访客很少。

事实上,伊瑟莉根本不了解埃斯维斯,虽然他是世界上唯一跟她有过相同遭遇的人。从理论上讲,他们本该有很多话可聊。但实际上,他们始终在回避对方。

她发现,遭受过同样的痛苦,并不一定能让两人变得亲密无间。

虽然她是女人,他是男人,但这其实不关性别的事。埃斯维斯跟其他男人也很少来往。他只是躲在他的大房子里,等待紧急事务的召唤。

老实讲,他简直可以说是农场的囚徒了。他必须二十四小时待命,一旦发生任何可能导致阿布拉赫农场与外界产生冲突的突发事件,他得立即处理,这一点绝对至关重要。比如,去年的时候,一个农民因为粗心大意地操作农药喷雾机,杀死了一只迷途羔羊。它不是被农药毒死的,甚至不是被车轮碾死的,而是由于彻底的意外——喷雾机那翼状吊杆的尖头打中了它的脑袋。埃斯维斯先生迅速与喷雾机主人和羊羔主人进行了协商,令那两个农民大感惊讶的是,只要他俩别闹得不愉快,也别诉诸公堂,他愿意为这次意外承担全部责任。

就是类似于这样的事为他赢得了当地居民的尊重,尽管他是个外国移民。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他永远也不会在农耕竞赛或同乐会[苏格兰或爱尔兰传统的社交聚会。]上露面,但这或许并非因为他懒得去。当地流传着一种令人同情的传言,据说他有关节炎,有一条木腿,而且还患上了癌症。他比大多数富有的外来移民更能理解当地农民的日子不好过,还经常让他们用麦秆或剩余农产品代替佃租。哈利·贝利也许是社区的顶梁柱,但一涉及履行契约,他就是个十足的浑蛋。而埃斯维斯在电话里咕哝一句的承诺,就跟他的签名一样有效。至于他为了竭力阻止游客擅闯农场,用上了带刺的铁丝网来恐吓他们,甚至挥拳相向,那又算得了什么呢?毕竟高地不是公园。

伊瑟莉向农场主路走去,暂时不用戴眼镜让她舒了口气。她望向对面埃斯维斯的房子,所有房间都亮着灯,每扇窗户都紧闭着,玻璃上凝着一层水珠,看不见屋里的情况。埃斯维斯可能在屋里的任何地方。

踩在新雪上嘎吱作响的感觉使伊瑟莉深感愉快。光是想到所有水蒸气凝为云朵然后飘落大地,她就感到不可思议。即便在此地待了这么多年,她依旧无法全然相信这件事。这种令人惊叹的奇观根本不合常理,简直是对自然伟力的徒然挥霍。然而,皑皑白雪就铺展在眼前,粉状雪花绵绵软软,纯净得都可以食用了。伊瑟莉从地上抓起一把,吃了下去。很可口。

她朝那栋最高大的建筑走去,那是所有农场建筑中状况最好,或者说最不破旧的一栋。屋顶残破的瓦片已被换成金属板。每当有石块从墙壁上崩裂脱落,相应的空洞处就会立即用水泥抹平。这样一来,建筑从总体上看并不像一座房子,更像一个巨大的盒子。不过,这些审美上的牺牲是必要的。这座建筑必须保护里面的东西免遭风吹雨打,并且不能受到外界的窥视。它是一个通往更大的秘密的入口,那秘密就隐藏在它的地底下。

伊瑟莉走到铝门前,按下门铃。门铃上方安着金属标牌,上面写着“危险化学品,闲人免进”。门上还挂着另一块警告牌,那是一张很抽象的图片:一个骷髅头,下面有两根交叉的骨头。

对讲机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她俯身凑近,嘴唇都要贴上对讲机的金属网罩了。

“伊瑟莉。”她低声说。

门应声而开。她走了进去。

由于伊瑟莉迫不及待想去峡湾,所以她并未在早餐上耽搁太久。不到二十分钟,她便心满意足地饱餐一顿,拎着一个小塑料袋返回自己的小屋,袋子里是那个德国搭车客的随身物品。

地底下的那些男人见到她似乎很高兴,并对她错过了昨天的晚餐表示关心。

“那顿饭真丰盛啊,”恩塞尔用浓重的外乡人口音对她说,“沃迪塞尔的小腿肉,配上赛斯莱达酱,还有新鲜的野浆果当甜点。”

“嗯,没关系。”伊瑟莉边说边往几片面包上依次涂抹穆桑塔酱。她从来不知道该跟这些男人说什么。要是在故乡,她在日常生活中决不会跟这些劳工和技工产生交集。他们的长相与她大相径庭,而且常常在以为她看不到的时候紧盯她的胸部和雕像般轮廓分明的脸,但这显然对于促进他们之间的沟通起不到任何作用。

他们今天很忙,便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吃早餐。不过在离开之前,他们告诉了伊瑟莉一个重磅消息:阿姆利斯·维斯要来了。阿姆利斯·维斯!要亲自到访阿布拉赫农场!就在明天!他提前发来了消息,他已经在路上了,他们不必特地准备什么,他想看到农场平时的样子。谁能想到他居然会来!

伊瑟莉不置可否地嘟囔了一句,然后男人们便匆匆离开,去为即将到来的大事件做更多准备。阿布拉赫农场的业务已经走上正轨,他们手头的时间很充裕,所以生活中很少能有什么事情让他们激动不已。比起用碎麦秆做赌注来赌博,或用他们这种男人通常会做的任何事情来打发掉整个下午,老板儿子的来访无疑令他们兴奋得多。被独自撇在食堂后,伊瑟莉给自己盛了一碗古苏,但吃起来酸得要死。就在这时,她注意到整个地下室内除了平常就有的淡淡的男性汗臭味和食物的酸臭味以外,还有一股刺鼻的清洁剂味和油漆味。这更加坚定了她要尽快回到新鲜空气中去的决心。

在从雪地里走回小屋的过程中,伊瑟莉鼻腔内的异味被新鲜空气清理殆尽,同时这还有助于食物消化。她把塑料袋夹在两腿之间,打开前门,进入客厅。客厅里空荡荡的,只在地板上胡乱地放着几大堆大小不一的树枝,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她选好一些最易燃的树枝,抱到后院,把它们和塑料袋一起扔在雪地上。她将形状合适的树枝聚拢成一个小柴堆,把剩余的放在一边以备后用。

接着,她打开与小屋相邻的铸铁小棚屋的门锁,将门一把推开。她把手掌放在停在里面的汽车引擎盖上,感受着引擎盖有多么冰冷。希望待会儿出发时它能顺利发动。但是,就目前来说,这不是她最担心的问题。她打开行李箱,取出德国搭车客的背包。被冻了整整一夜,背包也是冰凉刺骨,确切地讲,它的表面并未结霜,但摸起来潮湿而冷硬,就跟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一样。

伊瑟莉先查看了一下后院四周有没有人,然后把背包背了过去。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她点燃柴堆最底下的细枝。这些木柴是几个月前收集的,此后一直放在室内,现在极其干燥,一碰到引火,便立刻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

她把背包里的东西倒出来,没承想,它简直可以跟丰饶角[起源于罗马神话。丰饶角的形象为装满鲜花和果物的羊角(或羊角状物),相传可以从中倾倒出任何东西,而且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相媲美了,里面装的东西似乎比物理学定律能够允许的还要多。那些东西五花八门,其拥有者可真是心灵手巧,把它们用数十个塑料盒、瓶子、小袋、侧兜和拉链袋井井有条地分装了起来。伊瑟莉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扔进火里。五颜六色的食品容器在火焰中扭来扭去后瘫软倒下,鼓起气泡,释放出塑料制品特有的难闻气味。T恤和内裤被展开扔到火堆上,被火舌舔出许多黑洞,冒出阵阵浓烟。袜子被烧得咝咝作响。一个装着处方药的小纸盒啪的一声炸裂开来。一个圆柱形透明小罐——里面装着一个身穿苏格兰民族服装的塑料小玩偶——经历了和食品容器相同的几个阶段,最后,粉色玩偶衣服被烧光,裸露的四肢被火烧熔,脸朝下,一头栽进火焰里。

高度易燃物品烧光后,火势立即减小,再丢入一条裤子,火堆险些熄灭。伊瑟莉挑选了一些干树枝放到柴堆的关键位置。英格兰、威尔士和苏格兰的折页地图也很有用。松散地摞在一起能促进通风,火势一下子旺了起来。

背包底部藏着一个粉红色的洗漱用品袋,里面装的并非洗漱用品,而是一本护照。伊瑟莉对如何处理护照迟疑不决,她不知道以后是否用得着这东西。她之前从未见过护照,至少没见过实物。她打开护照,好奇地翻阅起来。

护照里有搭车客的照片,还写着他的姓名、年龄、出生日期,等等。这些信息对伊瑟莉毫无意义,但她对照片很感兴趣。照片里的他比现实中更胖、面色更红润一些,但奇怪的是,不如他实际上看起来那么结实。他的表情里,沮丧中透着一丝坚忍。像他这样的家伙,从小到大受到悉心照料,身体健康,可以自由地云游四方,而且身材完美,肯定能使他比一般的男性获得更多与女性的交配权,他看上去却还是这么痛苦,这可真奇怪啊。相比之下,其他的男性由于疏忽致使自己伤疤累累、疾病缠身、不受同类待见,却能时不时地展露出知足常乐的状态——这种满足感的起因似乎比单纯的愚蠢更加令她费解。

在伊瑟莉看来,一些身材最出色、最符合要求的沃迪塞尔,在活着的时候其实并不快乐,这是她在工作中感到最困惑的事情之一,而且随着工作经验的增加,她对此感到愈加难以理解。这个问题,哪怕跟埃斯维斯都讨论不出什么答案,更别说与农场里的其他男人讨论了。虽然他们心怀好意,但她早就发现他们的精神世界匮乏得很。

伊瑟莉抬起头,发现火焰已经微弱下去,于是四处翻找极度易燃的东西。她找到的第一样东西是搭车客用来装搭车标牌的塑料袋。她把袋中那沓纸抖落到雪地上,随后一张一张地扔到火上,先是写着“瑟索”的那张,接着是“格拉斯哥”“卡莱尔”和其他五六个地名,最后那张是“SCHOTTLAND”[德语,意为苏格兰。]。纸张燃起明亮的火焰,但顷刻间就烧光了。柴堆迅速坍塌为一摊由灰烬和熔化的塑料组成的糊状物,不太可能烧得动剩下的那件最大的物品——背包。伊瑟莉连忙返回小棚屋,拿出一罐汽油。她将明晃晃的燃料均匀地倒在背包上,然后把背包小心翼翼地丢到闪着火星的火堆上。火焰重新熊熊燃起,发出令人陶醉的呼呼声。

伊瑟莉最后看了一眼护照。她已经断定,假如她将来有一天要冒险拿着证件上路,驾照也许会更有用。不管怎样,她直到最后才注意到护照的性别栏明确标明了持有者的性别,以及他经过官方核证的身高:一点九米。伊瑟莉笑了笑,把那个小红本扔进火堆里。

她又从塑料袋里掏出钱包,取走里面的纸钞,然后把钱包丢入火堆。部分纸钞不是英国的法定货币,她也一并扔进火里。她把英镑留下,以便日后购买汽油。除了汽油,她从未买过别的东西。此刻她的手上就有一股汽油味,这种味道也传到了钞票上。

去一趟海边,回来再洗个澡,似乎是个再好不过的主意。在那之后,她会开车出去——如果她乐意的话。不管怎么说,下雪天很少能遇到搭车客。阿姆利斯·维斯必须明白这一点。

伊瑟莉沿着铺满卵石的马里湾海岸散着步,沉浸于这个世界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她眼前的美景中。

在她右方,无尽的海水在阿布拉赫的海滩和地平线以外的挪威岛之间涌动。在她左方,布满金雀花的陡峭山丘一直延伸到农场那边。在她的前方和后方是半岛的边缘,里面的湿地是一片天然牧场,用来放牧绵羊,牧场延伸到峭壁与海潮的交会处便戛然而止,其尽头立着一道狭窄的礁石,这道临海礁石应该是被史前时期的冰霜与烈火雕琢而成的。伊瑟莉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踩在这道礁石上漫步。

脚下物体的形状、颜色和纹理各式各样,她觉得用“变化无穷”来形容都不为过。肯定可以。每一颗贝壳、每一枚卵石、每一块石头都是经过海水或冰川亿万年的打磨才变成这个样子的。大自然对其无数的造物同等对待,永无休止地恣意爱抚,令伊瑟莉甚为动容,她也得以从更宏大的视角来审视人类世界的各种不公。

这些石头随着海潮而来,被搁浅在岸边,安谧地躺在她赤裸的脚下。这种状态也许只是暂时的,没准儿过不了多久它们还会被潮水卷回大海,再经历一百万年的打磨和重塑。她真想把它们一枚不落地收集起来,集成一个包含无限可能性的石头展览,那是一座仅由她一人搭建的假山,它广阔无垠,以至于她永远无法从一头走到另一头。从某种意义上说,阿布拉赫海岸本就是一座这样的假山,只不过她没有参与搭建,她十分希望能在这片海岸的形成过程中发挥一些作用。

她捡起一枚卵石,它像个通体光滑的铃铛,一条平滑的孔洞贯穿其中,橙色、银色和灰色的条纹横亘表面。紧接着,她看到脚边的另一枚石子,它呈球形,纯黑色。她便丢掉铃铛状的卵石,捡起黑色的球形石子。还没来得及举到眼前,她的目光就被一枚卵形石子勾了过去,它的表面亮粉色和白色相间,跟水晶一样晶莹剔透。精美的卵石数不胜数,她根本不知道该捡哪一枚为好。

她丢掉黑色的球形石子,直起身来,凝望大海,翻涌的海浪渐渐消失在远方。接着,她转向另一个方向,寻找刚才留在一块大圆石顶端的鞋子。鞋子还在那里,鞋带在微风中颤动。

她将自己的脚裸露在外,这么做很冒险。好在被人看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万一有人溜达到海滩来,她也能在几百米甚至更远的地方看到他们。在他们走近能够看到她双脚的当口,她可以从容地穿上鞋子;若有必要,她甚至可以涉入海水里。让长长的脚趾在多石的海岸边伸展开,紧贴卵石的轮廓蜷曲着,这使她有种说不出的舒爽感。不管怎样,是她自愿冒险的,谁都无权干涉。她所做的工作,只有她能胜任,而且业绩每年都会提高。倘若阿姆利斯·维斯胆敢找她的碴儿,他最好把这一点牢记在心。

她继续往前走,改变方向,朝拍打海岸的潮水靠近了一些。较大的岩石间留存的海水形成一汪浅水池,里面挤满了她不久前刚刚知道应该被称为“海螺”的生物,但它们都太小了,不会有人买。她从冰凉的海水中拿起一只海螺,举到嘴边,试探着把舌尖伸进壳口,探寻它那蛋白状的螺肉。它的味道很冲,得慢慢适应才能吃得惯。

她把海螺放回水中,动作很轻,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她听到了一位造访者的声音。

一只迷途的绵羊来到离她不远的卵石海岸,正在嗅闻和它一样大的圆石,并试探性地舔舐石头表面。伊瑟莉饶有兴致地看着它:她从未想到羊竟然能在这样的卵石地面上行走,她原以为它们的蹄子不能踏入这里。但那只羊此刻就在眼前,跨越由石头和贝壳组成的险恶海滩,对它来说显然轻而易举。

伊瑟莉蹑手蹑脚地向它靠近,小心翼翼地用脚趾保持平衡。因为担心吓到这个旅伴,她大气儿也不敢出。

这个生物居然不会说话,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它看起来绝对有这个能力。尽管样貌怪异,但它身上有一种颇具迷惑性的人类特征,这诱使她试图跨越物种间的鸿沟与它进行交流。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试图这么做了。

“你好。”她说。

“Ahl。[伊瑟莉母星的语言。后文出现的单词均为伊瑟莉母语。]”她说。

“Wiin。”她又说。

这三句问候穷尽了伊瑟莉知道的所有语言,但那只羊对此毫无反应,只是仓皇跑开了。

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她不是语言学家。

但话说回来,语言学家根本不会申请她这份工作,这是毋庸置疑的。只有那些除了被丢弃到新伊斯特德以外别无选择的绝望之人,才会考虑申请这种工作。

而且,即便已经如此绝望,人们只有在神志失常的情况下才会做出这种选择。

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确实已经神志彻底失常、精神严重错乱了。但目前看来,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这算是她做过的最好的决定。事实上,只需做出一点儿小小的牺牲,即可避免把下半辈子葬送在新伊斯特德那个鬼地方——虽然人人都说一旦到了新伊斯特德,下半辈子将会过得艰辛又短暂。

实际上,每当她想起为了被送到这儿,自己曾经美丽的身体受到的那些伤害,并为此感到悲痛时,她就会提醒自己,在新伊斯特德生活的人,不论在那里待上多久,都会比她更加惨不忍睹。身体腐烂和毁容在那鬼地方显然是常有的事。也许是因为过度拥挤,也许是因为食物粗劣、空气污浊,也许是因为医疗资源不足,也许这仅仅是在地下生活的必然结果。但不管怎么说,生活在新伊斯特德的下等人全都丑陋至极,人不像人,恶臭熏天。

当伊瑟莉得知自己将被送到新伊斯特德时,她曾愤愤地郑重起誓,到了那里她要排除万难,保持身体的健康和美丽。拒绝肉体上的变化是她对当权者的报复,是对他们的蔑视和公然反抗。但她真的有过希望吗?毫无疑问,每个人一开始都曾发誓不让自己变成弓腰驼背、伤痕累累、牙齿崩碎、手指缺失、毛发稀少的怪物。但他们最后还是变成了那副鬼样子,难道不是吗?如果她没有来这里,而是去了新伊斯特德,她的结局会跟他们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不会。这毫无疑问。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她现在看起来还是比状况最糟糕的新伊斯特德下等人好一点儿……甚至可以说好得多,不是吗?再瞧瞧她通过这点儿牺牲换来了什么啊!

她站在阿布拉赫农场海岸边的制高点望着这个广袤的世界,目之所及无不令她叹为观止。她真想在这个世界永不停歇地恣意奔跑——只可惜,她再也不能奔跑了。

倒不是说在新伊斯特德她就能奔跑。如果去了那里,她会与其他废物和下等人一起,在用矾土和夯实的灰烬搭建的地下通道里无精打采地晃来晃去。她会在净水过滤厂或制氧工厂里拼命工作,像蛆虫一般在污秽的环境中操劳,周围挤满了跟她一样的蛆虫般的同类。

但她没有去新伊斯特德,而是来到了这里,自由地徜徉在无边无际的荒野中,被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空气和水所环绕。

而她需要为此付出的必不可少的代价,仅仅是改用两条腿走路罢了。

当然,这绝非她付出的全部代价。

为了避免进一步想起所做出的牺牲中更多令自己怨愤的细节,伊瑟莉突然决定回去工作。她只能让思绪自由飘荡到这等地步,若是任由思绪继续蔓延,她就会感到心神不安。工作是治愈不安的良药。

她已经把德国搭车客的钥匙和手表扔进了海里,它们将和近年来被丢弃到海里的其他杂物一同经受大自然的打磨,最终变得面目一新。她将空塑料袋用腰带别住,以免污染海滩。海滩上散落的塑料垃圾已经够多了,这些丑陋的零碎是从过往船只和石油钻塔上丢进海里并被海水冲到岸边的。迟早有一天,她会在海滩上点起一堆巨大的篝火,把这里所有的垃圾都烧光。她以前就有这个打算,只是一直忘记带点火的工具过来。

她拿回鞋子,费力地穿到冰凉的、有些肿胀的脚上。也许这是双脚暴露在寒冷空气中过久导致的。在她那辆暖气开得足足的小车里待上几个小时,她就能缓过来。

她在海滩上大步行进,朝牧草葱郁的牧场边缘走去。刚才那只羊回到了羊群中,此时,它们已然远远地爬到了山坡高处。伊瑟莉试图辨认哪只羊是她刚刚对话的那只,却一不小心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穿上鞋子很不利于她走路。她必须时刻留意脚下。被阳光晒干变白的海藻缠结在一起,散乱地附着在还活着的植被最外缘,宛如某种不存在的生物的骨架,或者是它的一部分骨架。在这些足以以假乱真的“骸骨”中,散布着真正的尸骸,那是被同类吃掉的海鸥,它们残存的皮毛在海风中颤动。有时——但不是今天——伊瑟莉会看到一只海豹残骸,它的后鳍肢被废弃的渔网碎块缠住,内脏已被其他的海洋居民掏空。

伊瑟莉拖着身体,沿着被世世代代的羊群踩出来的小路一步步向山上攀登。但她的灵魂已经坐在方向盘后面了。

当她回到小屋时,篝火已经熄灭。篝火周遭的雪被烤化,显出一个由灰烬和烧焦的草构成的黑色圆圈。柴堆上还残存着一部分没有烧完的背包材料。她从灰烬中抽出被熏黑的金属撑杆,扔到一边,留待日后处理。兴许明天就行,如果到时候她还准备再去一趟海边的话。

她进入小屋,径直走向浴室。

同这栋房子里的所有房间一样,浴室的四壁也是光秃秃的,沾满了发霉和蛀虫的污迹,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昏暗的光线透过一扇又小又脏的磨砂窗玻璃照射进来。一面破碎的镜子歪歪斜斜地靠在水槽后面的壁凹里,犬牙交错的镜子碎片反射出对面油漆剥落的墙壁。浴缸很干净,但跟水槽一样,也有点儿生锈。与之截然不同的是,没有盖子的马桶缸壁呈现出树皮的颜色和纹理,最起码在伊瑟莉住在这儿的这段时间里,它从来没被使用过。

伊瑟莉停下脚步,只把鞋子脱掉,便踏进了印着赭色条纹的浴缸。头顶上方的墙壁上用螺钉固定着一个淋浴喷头,她拧动胶木调节阀,高压水流随即喷射下来。甚至在激流喷出时,她还在脱衣服,并随手将衣服丢在脚边的浴缸里。

在锈迹斑驳的浴缸壁架上立着三瓶各不相同的洗发水。她在阿拉贝拉加油站买的,加起来刚好五英镑。伊瑟莉拿起她最喜欢的那瓶,把里面淡绿色的黏稠液体挤到头发上,然后又往身上抹了一些,并毫不吝啬地向脚边湿透的衣服上挤了一大摊。她用一只脚把这堆衣服推到出水孔上,衣服扑哧扑哧响。堵住出水孔后,浴缸内的水位逐渐上升。

她仔细地洗着头发,一遍又一遍地冲洗。还在故乡的时候,头发一直是她最好看的地方。一个身居高位的人曾告诉她,拥有那样不可多得的秀发,她决不可能被送往新伊斯特德。现在回想起来,那番话不过是一种廉价且愚昧的恭维,但当时却令她满怀希望,她觉得自己必然会踏上通往光明未来的坦途,那是浓密油亮的秀发赋予她的权利,每个人只要朝她瞥上一眼就会断定,却只有极少数幸运儿可以无比艳羡地触碰。

可现如今,原来的满头秀发已经所剩无几,少得她都不想再去精心护理。大部分头发终归不会再长出来了,剩下的这点儿只会给她徒增麻烦。

她抚摸肩膀和手臂上的皮肤,确认是否还需要再次刮毛。她用沾满泡沫而变得滑溜溜的手掌触到了柔软的毛发残楂,但她决定留到明天再刮。她发现很多雌性沃迪塞尔身上都有一点儿毛发。现实中的雌性肌肤完全不像杂志和电视上所赞美的那般光滑。反正不管怎样,谁也不会看到她的这些部位。

她满心厌恶地往胸脯上涂泡沫,再冲洗干净。拥有这东西唯一的好处就是,它们能挡住她看向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下半身的视线。

她掉转淋浴喷头的方向,让水流喷到衣服上,那摊衣服便在漂着灰色泡沫的浅水里打起转儿来。她在衣服上踩踏一会儿,冲掉泡沫,接着再踩踏一会儿,然后用有力的双手将其拧干,晾到卧室内。衣服终究会被透过方形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晒干,如若晒不干,就放到汽车后座上让暖气烘干。

中午过后,伊瑟莉才驱车离开农场。早晨还金灿灿的太阳现在几乎看不见了。天空变成了蓝灰色,乌云低垂,鼓囊囊的云朵里盛着等待飘落大地的雪花。这样的天气,在路上找到搭车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碰见条件合适的更是机会渺茫。但是,她现在很有工作的兴致,或者说,她很想远离农场地下仍在持续的忙乱景象,她对此心知肚明。

开车经过农场的主楼时,她注意到一个极不寻常的情景:埃斯维斯正蹬在一架大木梯上,一手拿着罐子,一手捏着刷子,把石墙刷成白色。

伊瑟莉把车缓缓停在梯子脚边,抬头看着埃斯维斯。她已经戴上了眼镜,所以他的形象并不是很清楚,她只能看到一个在刺眼阳光中扭曲的身影。她突然想摘下眼镜,但考虑到埃斯维斯还戴着他的眼镜,这么做似乎很不礼貌。

“Ahl。”她眯着眼睛抬起头,不确定停车跟他打招呼是否妥当。

“Ahl。”他回道,就像一个普通农夫那般沉默寡言,或许也因为他对于在公开场合讲母语非常谨慎,尽管周围并没有其他人。油漆从他手中的刷子末端滴落下来,但他只是皱了皱眉,除此以外什么也没做,仿佛伊瑟莉的问候是一件他必须全力忍受的倒霉事。他身穿工装裤,头戴帽子,足蹬一双溅着油漆的绿色高筒靴,其内部亦有不为人知的特殊设计,设计它们所耗费的时间几乎跟设计伊瑟莉的鞋子一样久。

总的来说,伊瑟莉觉得他经受的改造比她少得多。首先,他没有乳房,其次,他脸上的毛发也比她浓密。

她朝他正在忙活的那面石墙挥了挥手。墙壁目前只有一小部分被刷白了。

“是为了欢迎阿姆利斯·维斯的到来吗?”她明知故问。

埃斯维斯哼了一声。

“挺隆重啊,”伊瑟莉小心地说,“肯定不是你的主意吧?”

埃斯维斯皱起眉头,一脸厌恶地低头瞪着她。

“去他的阿姆利斯·维斯。”他用英语一字一顿地说,然后转身继续刷起墙来。

伊瑟莉摇上车窗,驱车离开。羽毛似的雪花开始一片接一片地从天空中盘旋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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