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赶一只兔子

骗子来到南方  作者:阿乙

早先,在下沅村住着一户五口之家,包括父亲、母亲、姐姐、哥哥以及庚福自己。庚福就是我们今天要讲的故事主人公,当时只有十岁。因为力气小,担不起水,抓不住鸡,人们叫他“脓包甑”。下沅村人民的精神生活和他们所耕种的田地一样贫瘠,笑话庚福是他们日常的乐事之一。他们回忆着,在庚福刚长了点个子时,他的父母带他下地,并且交给他一把小锄头。村里谁家的孩子不是这么早就下地呢。庚福在他第一次挥起锄头时,就因为锄刃磕到石块让一侧肩关节脱了位。“回起,快些回起。”村民只要见到庚福,就模仿起他父亲当初失望之极时所说的话。有一次,在别人的诱使下,庚福和同龄女孩掰起手腕,结果三盘皆输。现在,只要提到“那个庚福”,众人一定会哈哈大笑。庚福除开涨红脸,什么也做不了。——可是庚福的哥哥姐姐从来不会瞧不起庚福。他们总是不让他干活儿,吃的东西也尽量让给他。有时他们这样做,反而加深了村民对庚福的嘲笑。

故事讲到的神奇的这一天下午,无所事事甚至可说是闲极无聊的庚福坐在墙根,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扰。他转头去看。一只有点瘦的兔子停在眼前,似乎在犯愁是要打庚福跟前跳过去,还是回头跑掉。庚福对它兴致不大。挥手让它走它不走后,捡起石子扔过去,它才从原路跑了。庚福打起盹来。没多久,他就被一阵比刚才要大的声响吵醒。是那只灰色的兔子。它在他面前刨土。庚福作势起来,它就跑了。庚福再度睡过去,然后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一遍。那只不知道年龄的兔子甚至发出猖狂的叫声。因此我们可以说,并不是十岁的庚福想着要去追什么兔子,而是那只深不可测的兔子在引诱他去追它。“连只兔子都晓得来欺负我了。”庚福觉得它的行为代表针对自己的羞辱已到达顶点。

是兔子轻蔑的态度激发了庚福的斗志,使他欲罢不能。它总是在跑得无影无踪令庚福丧气时,突然蹿出来,停在一个让庚福觉得触手可及的地方,等待庚福的捕捉。在兔头两侧各长着一只像筷子那么长的耳朵,这足以使兔子听见最细微的声音。它在前边奔跑时,不用回头,就知道庚福追到哪了。庚福脚步慢下来,它也慢下来。庚福快起来,它也快起来。庚福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庚福一路追赶,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因为摔倒,膝盖也破了,流出殷红的血。一些人问:“红松家的庚福,你这是在做么事呀?”

“追赶一只兔子。”庚福回答。

人们重复他可笑的话——“追赶一只兔子”——捧着肚子笑起来。他们举起一根指头庄重地说:“你要是捉得到这只兔子,我跟你姓。”庚福因此更不敢放弃了。说什么都要把兔子抓住,给他们瞧瞧。于是庚福沿着河堤,一路往东,追到了第一个村庄。在那里他看见二表姐夫、二表姐(也就是姑妈家的第二个女儿啦)正对着磨刀石磨东西。他们将杀猪所需的一应工具——比如斩肉斧、剔骨刀、放血刀、刮毛刀、吊肉钩——一件件磨得明光锃亮。在这样一个并非过年过节的日子看见庚福,二表姐夫和二表姐十分吃惊,甚至有些慌乱。不过他们很快就绽开了笑容。他们取来药水,给庚福受伤的膝盖消毒。“今昼一堆事啊,要不是手头有这么多事,我一定跟着你去追。你知道我打猎很有一手,威风不减当年。”二表姐夫说。他和二表姐将庚福送到门外,说:“要是抓到兔子,就回来告诉一声。”然后他们撂下庚福,自顾自地忙去了。

随后一段的追赶发生在松软的泥田里。庚福的脚踩下去后会带上来沉重的泥块,而兔子在上边跳跃,简直像飞。这种情况直到庚福学会在垄埂上奔跑才得到缓解。这样一路向东,庚福来到第二个村庄。姑妈在屋门前将调和好的黄泥铲进铁皮桶里,然后担进厨房。那里姑父正在搭建新灶。每个新灶上都要安一只新锅。原有一处老灶,上午已经搭好两处,下午也搭好一处,看起来只要再努把力,眼前的这个灶在今天也能搭好。那四个可用的灶,灶膛内都已经烧起火,好将锅中沉静的水烧开。直到庚福跑进厨房,揭开盖,用铁瓢从水缸内舀出一瓢清澈甘甜的泉水,咕咚咕咚地喝起来,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的这个侄子来了。他们对他的降临深感吃惊,不过很快就热忱地挽留他,要他在这吃晚饭。“不啦不啦。”庚福推辞道。庚福记得自己走时,姑妈抓着自己的衣袖不放,很用力,就像这块衣袖是她的一样。不过这阻挡不了庚福辞别的决心。“我要不是还有点事,一定留你在这里过夜,说什么也留住。”姑妈说。庚福脑海里想到的却是下沅村的说法,说姑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心已经不在下沅娘家了。

也许是因为喝了水,庚福才没有在这场追赶中落下来,反倒是兔子慢慢表现出疲态来。这样就到了山脚下的第三个村庄。大表姐(也就是姑妈的大女儿啦)正对着屋前的牲口棚抛撒饲料。她抛撒完一簸箕又回去抱来一簸箕。早就听说大表姐夫文金火会一点魔法。他走出门来,并拢一只手的两指,蘸上水,挨个抹上那些牲畜——有黄牛、水牛、黑羊、白羊、驴、骡子、黑马、猪、狗和鹅——的额头。奇怪的是,之前狂躁不安的牲口,经此一抹,个个变得安静起来。它们抬起头,巴望着文金火,听他用低沉含糊的语言训话。和二表姐夫、二表姐、姑父、姑妈一样,大表姐夫、大表姐对庚福的出现深感惊愕。不过他们想了一下,觉得这也没什么。他们热忱地挽留庚福,要他在这歇息一夜,第二天吃过早饭再回去。庚福觉得兔子就要抓到了,没有同意。庚福记得自己离开时,牲口们都爬上围栏,对他吐出舌苔、卷起舌尖。大表姐一边抹干他汗湿的背,给他换上干燥的衣裳,一边抚摸他的头,像是旁边有人一样地感慨:“你说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庚福长这么大了。”

大表姐夫说的是:“我就不陪你去抓兔子了,祝你成功。”

往山上跑是兔子的强项,因为它的前腿短,故而上山如履平地,可同样因为前腿短,它下山起来就遭殃了。上山的时候庚福蹬掉一只鞋,下山时他看见兔子不停地翻滚。兔子的狼狈即使到了平地也没有缓解。它大概是彻底透支了,有几次回头哀望着庚福。庚福加紧步伐。于是这场追赶也就有了结尾:兔子撞到树上,将自己撞晕了。到这时,庚福才知道,原来人的耐力是超过兔子的。只要努力不懈地跑,一直追,它一定会缴械投降。这个道理大人们未必知道。庚福抓起兔子长长的双耳,忍着脚疼,带着欣喜往回赶。他仿佛看见一路上的人以及下沅村村民都吃惊地看他,向他竖起大拇指。他们赞扬他所干的事情就是大人也没一个干得出来。庚福提前沉浸在这种荣耀中。可是,黝黑的暮色恰好在这时降临了。太可惜了。黑夜里,谁会看见一个小孩子手里拎着他的战利品啊。别说一只兔子,就是十只兔子人们也看不见啊。想到这,庚福十分懊丧,腿脚也沉重起来。就这样他来到第三个村庄。大表姐夫将牲口驱赶出来,在马路上排成一队,由大表姐看着。他自己返回屋内,口中念念有词。随后,手朝空中一指,仿佛在下达什么指令。咿呀,只见屋内的锄头、钉耙、尿桶、桌椅、铁犁、连枷、石磨、谷斗、风车,都摇摇晃晃地走起来,跟着他一起来到屋外。他们并不知道庚福已悄然返回。

大表姐说:“你觉得这件事庚福晓得不?”

大表姐夫文金火说:“不晓得。”

大表姐说:“不晓得怎么跑到我们这儿来?”

大表姐夫文金火说:“你没听他说是出来追兔子吗?”

大表姐说:“傻子才空着手出来追一只兔子,跟着跑,跟着跑。”

大表姐夫文金火说:“他本来就是个傻子,人们不是叫他‘脓包甑’吗?”

大表姐说:“‘脓包甑’是说他没力气。”

大表姐夫文金火说:“没力气也就是傻。”

他们争执了一会儿。大表姐夫文金火说:“要是知道了也没办法。事情已经这样,后悔也没用啦。日子都是看好了的,不能改换。再说,古人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们的对话可把庚福吓坏了。于是庚福绕到远处河岸,从那往家的方向跑。他听见近视眼的大表姐夫说:“咦,河边那跑的是什么东西?是我们家的狗吗?”于是他跑得更快了。就这样庚福来到第二个村庄。姑妈家的厨房像着了火一样明亮。姑父杨文广劈好木柴,将它们丢进灶膛。仿佛觉得火烧得还不够大,姑父杨文广还拿起吹火筒,鼓起腮帮,对着灶膛猛吹。一会儿又抓起大蒲扇对着灶膛扇。姑妈则时不时地往烧开的锅里加水。“烧开些,再烧开些,烧得开开些,好让剁下来的小莹的头煮得烂烂的。”姑妈说。

“对,煮得烂烂的。”姑父杨文广说。

“你吃不吃?”姑妈说。

“我吃么事,我不吃,喂给猪吃。”姑父杨文广说。

“煮得烂烂的,把她的头发煮落,每块肉都煮软煮松,骨头一掰就掰下来,”姑妈说,“谁叫她心这么狠呢。我硬是没想到,他们心这么狠啊。说起来我和我弟红松都是一个爹娘生的啊。”

姑妈一边说一边掉眼泪。在屋外听得真切的庚福吓得魂飞魄散,血液也为之凝固。小莹可是他亲姐啊。他在逃跑时听见姑妈又说:“五口灶,五口锅,一人一个,把他们五个全煮了,一个都不能少。”庚福跑呀跑,不久就跑到第一个村庄。二表姐夫张吉松正将头从窗户里探出去,焦虑地察看天色。“叫我们在这里等,说是戌时出发,戌时早就到了,怎么还不来?”他说完,找来拖猪钩,对着一块小磨刀石磨起来。拖猪钩就是在猪不听话时用来对付猪的,只要将钩子挖进猪的脖子,将猪拖到屠宰场就容易啦。二表姐则用菜刀刮磨刀棒,使之发出咣咣的声响。“是呀,说是让我们戌时一起攻到母舅家,都这时候了,还不来。都是姓坏了杨,姓杨的做事没有不延迟的。”她说。

“我只是个屠宰户。你让我碎尸可以,让我杀人,我还没杀过。”二表姐夫张吉松说。

“今天你杀也得杀,不杀也得杀,别在这事情上落了后。”二表姐说。

可以想象,我们的主人公庚福吓成什么样子了。他几乎是凭着记忆、凭着本能、凭着思想——而不是眼睛——往家里狂奔。他这样奔跑着,沾了一身毛茸茸的苍耳,脚管也被刺条的锯齿割得伤痕累累。可是他什么也不顾。有阵子他觉得手里空空的,有什么不对劲。原来是兔子被扔了。也不知道它是死是活,是晕着还是活蹦乱跳。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吸了一口气——重要的是他家就要被人攻打上来予以灭门了,而他家里的人,姐姐、哥哥、父亲、母亲,到了这时候,都沉沉地睡着了。他不知道他一家因为什么得罪了姑妈,并且得罪得这么深。他只觉得可怕。在距家门口还有一里多路时他就扯开嗓子喊:“快跑啊,姐姐;快跑啊,哥哥;快跑啊,爸爸妈妈。”而这时,在他身后,已经传来战队试图压制却怎么也压制不住的行军声。那些牲畜、家具和人口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正在元帅杨文广的统领下朝下沅村杀来。

---完于2018年7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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