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
严酷的事实

骗子来到南方  作者:阿乙

贿是太稀国一位有功朝臣的女儿,国王视她为自己的女儿。传说,她的皮肤和新雪一样白,美色比风袭来时在枝头颤动的繁花还要让人惊心动魄。和她无可争辩的美貌齐名的,是她对追求者一概采取的拒绝态度。十年来,那些被传说撩拨的男人,携带象征财富与诚意的金银、宝石、象牙、珍珠、珊瑚、兽皮,驱赶大批奴仆与乐工,从海对岸、山那边以及草原深处来到太稀国,冀望成为这个国家卑微的女婿。当中甚至有几位国王。然而这些男人,对她的芳心,别说是俘获,就是稍微地撬动也没能做到。我们必须提到一只从万里之外搬运过来的有巨人那么高的长颈瓷器,据说烧制时使几名御窑工匠献出生命,瓷瓶上似乎还填抹着牺牲者的血滴。在它因为下人那可以辩解得清楚的过失而碎裂在目的地时,贿连看也没看一眼。

她的傲慢令人倍感耻辱。当追求者垂首低头,高高作揖,报上姓名等候她的接见时,可以说是怀着满心的期望。在和她的目光交接时,他们又惊又喜,仿佛得到难以想象的宠遇。谁能料到,仅仅一瞬间,那目光就变得冰冷起来。那意味着不满、厌恶和驱逐。那先是被审视接着被逼视的人,自信就如同被重重踏过的冰面,出现要命的坼裂。一切是如此令人害怕。他们不敢动弹、吱声,无论是多大年纪的人,都像小孩那样可怜地站在那儿,听候发落,就好像是对她做了多大的坏事一样。啊,他们来的时候有多急切,现在逃走的愿望也就有多急切。一切都太难令人忍受了。他们想,哪怕就是去参加一次注定要死的寡不敌众的战争,哪怕是被人丢进蛇窝,也比待在这里强。

这些有头有脸的人在离开时,赌咒发誓,说出“以后就是你跪着来求我,我也不理你”之类的蠢话,而这不过是招来她更深的讥笑。这些失败者造了很多谣,其中之一是她得了暗疾(比如是石女)。那些在她身上无功而返的媒人往往附和这样的说法:“一个人要不是身子有病,怎么就不敢结婚呀?”这些媒人说通了贿身边所有女眷。甚至连贿的母亲也来给贿讲述婚姻的好处以及它作为“神明的安排”在人类生活中的必要性。“只有在婚姻生活里,一个人使用银制茶壶和錾花的梳妆盒才是安然的。一个人不结婚是不能想象的,比当一名流浪者或者说乞丐还要可疑。”母亲说。有的人认为贿并非无意于婚姻,持续拒绝恰恰说明她是一名老猎手,因为具备耐心而迟迟不肯出手。有的人认为她对男性具有性别上的轻蔑,本能地就厌恶男人。有的人认为她将身心献给了神灵,在精神世界全心全意地服侍祂。有的人说她习惯了一种从出生就保持的生活习惯,陡然改变令她感到恐惧。有的人说结婚了她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纵情享乐了。有的人说她就是迷恋四方来朝、万人景仰的感觉,害怕结婚使自己变成仅只是丈夫一人的财物。有人说她缺乏教养,任性无知,而美恰恰又给这种狂态增添了翅翼。种种言论,非止一端。最后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接待男人了。相比于接待谁——她才不管一个人是从多远的地方来,花费多少的精力——她更喜欢和仆从携带蒲团,来到建造于河边的园林游玩。在那里她吟诗作画,跳舞弹琴,间或行令猜谜,饮酒赌博,到了不舍昼夜的地步。

当拄杖的男人出现在太稀国时,谁也不能预料到,他将会是贿的最后一名拜访者。他身高体大,偏却骨瘦如柴,身上也散发出流浪人才有的腐臭气息。在那张疑将坏死的黑而干枯的脸上,有着一双猫一样锐利的眼睛。他长得如此丑陋,处境是如此凄凉,然而不管是谁,都能一眼瞧出他出身与仪态的高贵来。现在已分辨不清,是他的到来导致万物凋零,还是他就赶在这么一个肃杀的季节前来。狂风四处打着旋,人们裹紧衣服在日见短暂的白天疾行,树叶经过最后一阵哗响,纷纷坠落于大地。河水干涸,草叶打蔫,孔雀背上的羽毛成片脱落,乌鸦开始齐聚于寺庙的屋檐下,喧聒不止。人们隔三岔五就穿上黑衣,以悼念那本来以为还能撑上一阵子的亲人。

孤零零的拄杖者走在通往贿的园林的路上。

只有在贿的园林,山野还开着紫色的木槿,流水仍发出潺潺的声响,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没有人为这样一个长相峻刻的男人到来提供预警。他径直走向庭院的中心,一次也没有受到阻拦。也许就像人们说的,是过于庄严的脸相及气质,使他看起来像是贿的父亲的朋友或者贿自己请来的乐师。也许还因为他手头拥有大量的钱币与奖章,足以使阍者谦卑地为他打开大门。——总之,他一直走到她面前才停下脚步。他和她都感到猝不及防。他看见她的美色非但不弱于人们夸张的传说,甚至还远远超出了。她的面容像桃花一样白而红润,睫毛又黑又长,眼睛明亮如星辰。她拥有的不是一点点姿色、两三处的美丽,而是全部的美丽、完美的美丽。他的心像是被强有力的手抓住,骤然痛苦起来,人也禁不住老泪纵横。一把梳子正别在她浓密的头发上。她微微皱着眉,用洁白的手绢擦拭因为试穿并不合脚的鞋而弄伤的脚跟。一点点血染红手绢。她抬头看见这长着一头铁灰头发的男人。来自崇拜者长年累月的骚扰所带给她的不悦,在这一刻积累成满腔怒火。她怎么咬紧牙齿,也挡不住自内心奔涌而出的咆哮:“是谁让你来的?死开。”

来者无从解释。和前头所有的来者一样,他顷刻间被这比矛戟还尖的话语伤害,显得手足无措。后来——是的,即使是像他这样稳重的人,也失去对自己行为的控制。他扔掉拐杖,蹿过来,试图抱住这人中的骄子,然而只是抓住她绯红色的袖子。她想甩甩不掉,想扯扯不脱,愤恨之下,抽出手来狠狠打向那男子,却反而被人家将这只手抓住了。下人蜂拥而至,替她解了围。然而因为心情震怒,她的手指还是在这次突然的行动中,撞向廊柱,碰伤了。

拄杖人被释放后,贿的园林也呈现出萧条的面目。那些原本盛开的芙蕖全部枯萎,枝干变成铁锈色,东倒西歪,倒在荷塘内。树木尽秃。原本挤在一起夺食的红鲤鱼,一只只倒浮在浑浊的水面。冰霜终日不化。拄杖的男人向那些他并不知道底细的人辞别,仿佛是自嘲,又仿佛是炫耀,说:“每个人——哪怕是最为穷困无聊的乞丐,哪怕是疯子、残疾人——都在回避我。我想他们就是看见死神也不会这么害怕。他们看见我,老早就对我关上门。没一个人喜欢我,更别说是热爱了。我没办法取得一个人的心。是呀,有时候我能轻松使唤一个人,然而却知道,这些被使唤的人中,没有一个是出自忠心。有的人为了避开和我见面,甚至选择自杀。我热爱一切生命,一切生命却不爱我。我占有一切生命,然而这种占有却让我越来越觉得空虚和讽刺。”

贿仍然每天早起,认真地盘束长发,插上金子或玳瑁制的发簪。几乎是如祭祀一般隆重地穿上繁复而奢华的衣装。这些衣装长长地拖曳在地上。有一辆车供她出行,然而和往常一样,她并不使用它。她的生活在一箭之地外的园林里就已经自足。某一天,窗外的花全部重开,她却发现自己的右手——那曾被拄杖人(如今恐怕得说是执杖人)死死抓住的地方——有一截变成棕黄色,极为干瘪,仿佛腌熏过,并且血管暴突,长满老年人才有的黑斑。银色的镜子掉在地上,贿几乎晕厥过去。她定睛重看时,不过是加深对一个事实的认识:有一部分老了。在这一刻,她看见林间的松树、天上的仙鸟、氤氲在屋角的祥云都在远离她、抛弃她。它们丝毫不能理解她此刻的难处。就连卑贱的仆人也如此。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宿命的大网落在她身上。“任谁也逃不过啊。”她哭起来。

以前,没有什么能将她从这种骄傲自负的生活带走。

富贵、权势、幸福的前程不能。

贫穷、灾难、困苦也不能。

没有什么能迫使她让步,使她降低自己、出卖自己。

如今因为执杖者偶然的一握,一切一下子崩塌,变得没有意义了。

贿秘密找人寻来号称还童有术的药膏,只涂抹几天,她就意识到于事无补。宫殿的大门吱吱呀呀地关上,再未开启。她叮嘱下人从最外边关起,一层层地,关到殿角一间最小的屋子。她像只惊鼠坐在那里,看着衰老从那只手出发,沿着上臂、肩膀行走,一部分从脖颈那里向脸庞进发,一部分转头向下,袭向那对傲人的乳房。很快它们就要坍圮了。松弛的肚皮将像堆在地上的帷幔一样让人不忍直视。很快啊,一切都将如数降临。一切是如此快捷。是那执杖者,那年老之神,将我们的贿降低为一名老妪。

---完于2018年7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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