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想

骗子来到南方  作者:阿乙

1.——

车辆并未鸣笛,也就是在停下前发出一点车轮碾轧砟子的声音。可就是这么一点点声响,已足以提醒在门卫室值勤的延鑫:他的主人回来了。他推开门,几乎是拖拽着,将自己残废的身体拖向车辆这边。每次看到这一幕——一个注定也有自尊的男人,上半身着急忙慌地耸动着,好让瘸掉的一条腿能多少走快点——斌总都会产生对人感慨的冲动。可惜每次来到这里,他都是只身一人。延鑫穿着一件颜色像蓝黑墨水的衬衣。因为脖颈粗短,最上两颗纽扣没有扣上。如果下边也可以不扣就好了,可惜那样做有碍观瞻。因此我们看见延鑫隆起的腹部将衬衣顶得很高,使之显得更加水亮。这件几千元的衬衣是斌总特为赠送给延鑫的,赠送时斌总捏着衣服往延鑫身上比画了好一阵子。一共赠送了三件,都是斌总发现自己身材变瘦后不要的。现在穿在延鑫身上,很是像样,用斌总老家的话说,就是“将马了”。要得啊,将马了。意思是像个人物了。今天,斌总在蓄着一头卷发的延鑫脸上还看见往日虽然看见但不如今日看得这么仔细这么分明的光亮。延鑫那鼓起的脸蛋像是涂抹了一层猪油。斌总在开会时总能碰见一些脸上发光的下属,他们聚精会神,将脸朝向斌总,认真聆听斌总讲话,生怕漏掉一个字。有时斌总会受不了对方展现出的这种极度的亲热与忠贞,匆匆将目光避开。斌总是什么人,他什么没见过?他知道这样的聆听已经超出礼貌的范畴,比妓女张开大腿还要淫荡无耻。这些人没一个好东西。不害死你就算不错的了。而今天,斌总在他以为是忠诚老实的延鑫脸上看见的却正是这种东西。

2.——

在行走的过程中,斌总一度疑虑是自己的直觉发生了错误。延鑫的行为举止与过去相比,并无太大区别,为何过去自己看见的是死忠,今天看见的却全是虚伪与欺骗呢。为何过去自己会想都不想就将自己最宠爱的女人交给这个人看管,以为这是最安全的事,今天却强烈觉得这有可能会是一项给自己招来无穷悔恨的委托呢?从桥上下来后,斌总转过身,以关切的名义看着延鑫从石阶上一步一步挪下来。

“你兄弟在哪里上班?”斌总问。

“《体育画报》中文版,就在钱柜那一块。”

“哦对,Sports Illustrated。”

斌总重点看了看对方的裆部,因为所藏之物凸起,那里显得特别的鼓胀。少说也有六两半斤,长度估计得有十九二十厘米吧。为什么过去从来没有留意到这个。斌总回想着。在那一段时候,延鑫穿的好像是一条松垮的军裤,如今却穿的是一条略显紧的卡其色高尔夫球裤。没想到就是这样一条同样由自己捐助的裤子暴露了对方的实力,那家伙不说是张易之西门庆,就是比嫪毐也不差啊。鸟中大鸟。飞机中的战斗机。斌总想到,就在自己和雯雯精挑细选买回的架子床上,这个瘸子一次次从地平线升起,用强有力的器物侧向攻击雯雯雪白的身子。这样的事发生起来并非没有可能。甚至每夜都会发生。夜夜顶啊,日日顶,一有时间就顶,忘情地行淫忘情顶。在蒲松龄的小说里——我们不能因为它是小说就认为它不具备真实性就脱离了社会现实——久旷难耐的女人连狗都不放过,何况今天雯雯面对的是这样一个鲜活有力、正当年的男人。残疾又怎样,残疾也是一个品种啊。有多少被藏在豪宅的女人最终和快递员、保安甚至是没事就跑到垃圾筒边抽烟的餐馆杂役发生了关系。古代则是同和尚。我们不应该低估女人对性的渴望,不应该低估她们滥交的决心。有交无类。

过去的自己何以麻痹大意如此。

按理说不应该啊。

3.——

延鑫掏出门禁卡要去打开那道通往别墅的铁门。这时,来了一位穿着工服的一只眼坏掉的中年人,他没皮没骨地,将两只手搭在延鑫的一边肩膀上,使延鑫不能走动。“你最近倒是可以啊。”他说。延鑫使着眼色,发出那种只有喂鸟才会发出的“啧啧”声。来人这才注意到跟在后头的斌总。他就吹着口哨,上上下下地打量斌总。他这样粗鄙不恭地打量时,活着的眼睛滴溜溜地乱走,死去的毫无光泽的眼睛也跟着在走。“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我们敬爱的斌总。”延鑫说。

“嗷,斌总啊,你就是斌总,您好。”

来者这么说时,斌总一时分不清他是在讥讽还是在致敬。独眼人边说边站直,给斌总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就走了。这意外的遭遇让斌总很不舒服。延鑫在门前停下。斌总望着这下人粗壮的腰背,忽然产生踹上一脚的冲动。踹倒他,然后用脚分拨开他两腿,用皮鞋——最好是高帮皮鞋——猛踢他睾丸和卵袋,使它们露出肿胀的面目。斌总所认识的龚经理,曾经对斌总讲过自己去看过枪决。在法医判定犯人还没有死后,执法队长走过去,对着犯人裆部猛踢,直到犯人死得直挺挺的。

也就是从这时起,斌总决定永远走在延鑫身后。你不会知道人家已经盘算了你多久,对吧。绝不能将后脑勺留给人家,让人家用砖头石块砸了。一个人啊,他的一切均由我畀付,为何还要背叛我。斌总这样凄楚同时又是恶狠狠地想。过了一会儿,他又为自己思想中出现的这种无端怀疑深感后悔。说白了,人家只不过是拥有了一个器具,这器具人人都有,撒尿要用,你却因为它的存在,认为人家会淫乱,进而又认定人家会来谋害自己。这太无理,也太蛮横。可是过了一会儿,斌总又想,出现这样的忧虑不是很正常么,那进出皇帝后宫的男人不都阉了么。斌总问:

“老王你平时主要以什么娱乐度日哇?”

“啊,下下棋,石桌上有棋盘。有几个棋友。”延鑫说。

4.——

抵达别墅门前,斌总按响门铃,并通过对讲系统说:“是我。”

“你是谁?”

“我就是我。”

门内这时有了“啪”的一声响动。斌总正要伸手,延鑫已抢先将门把手抓好,拉开门。斌总进去前,俯看到对方嘴角不知什么时候已积留下许多泡沫。“你走吧。”斌总扶着门说。对方愣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于是声势浩大地离开起来。“那斌总我就先走一步了哇,有事情记得吩咐我。”延鑫说。

“嗯。”斌总说。

就在这会儿,就在延鑫已经一起一落、姿态可笑地走上六七步后,雯雯手抓一件东西飞奔出来。“你等等,你帮我把这个寄出去。”她就踩着细高跟鞋跑到阶蹬之下。令斌总心如刀割的是她只穿着一件到大腿根的T恤。胸罩也没戴。在延鑫看那包裹时,雯雯一只手往上,搔了一下应该是烫过不久的凌乱卷发。雯雯的头发真多啊,好像用了什么肥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长。延鑫又一次转过身来和斌总打招呼。“我找(走)了啊。”因为嘴角积的白沫太多,他现在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你走吧。”斌总对着他掸手。

咳,和这样的杂滥之人私通,你也私通得下去。斌总盯着日光下雯雯迈着的细长腿这样想。进屋后,斌总撩开她的T恤。内裤还是穿了的,是件透明红色内裤,可以想见敏感部位会显得一清二楚。在褪下自己的衣服后,斌总想到一个问题:穿上衣服时自己比延鑫强不知多少倍,可是一褪下,情况就反过来了。斌总望见自己腹前的东西只有蚕豆那么大。随后的性交可说没意思到了极点。雯雯努力叫唤着,终于还是忍不住去翻看手机。斌总完事了好一会儿,一直扫兴地跪在那,她还在程序性地往前挺自己的下身。直到她终于反应过来。

“Finish?”她问。

“Finish。”他说。

5.——

斌总厉害的地方就在于:越是心情差的时候,越能表现得和颜悦色。就在这一天,他递给雯雯一只鼓鼓囊囊几乎要撑破的档案袋。

“是啥呀?”她问。

“就是红包。”他说。

她过来抱他时,他觉得一切都有点晚。也许可以这么说:给钱的目的不是笼络,不是为了促进对方反悔,而只是为了增加对方的罪行。你看,我都这么给她钱了,她还在……往外卖。他认定她对自己已无忠诚可言。那天在离开金龟园时,他看见延鑫再次玩命地拖拽身体,好出来和自己打招呼。这人真的像一条狗啊,可嘴里说出的话却像主人那样自然且富有底气。“慢走啊,斌总。”在为斌总关上车门时,延鑫说。就好像他才是这几百亩地的统治者而斌总不过是偶然来访的客人。去死吧你。斌总决定说什么也要把他开喽。无论有没有证据。

仅恶心这一条就够了。

事情基本清楚:延鑫和雯雯均已背叛,并且达成默契,在掩蔽斌总一人之耳目。这是斌总凭借一个老猎人才有的过人嗅觉和分析能力已经侦知的事。然而为着知晓其中底细,他还是找来小简,让他去跟踪调查。小简在这方面专业。他只干了一件事,即在雯雯所居别墅门前的槐树上用铁丝绑上一枚微型摄像头。“其实这种事很简单。基本上在屋前装上一个摄像头,在车底装一个GPS定位跟踪器,就齐活了,就能掌握一个人的行踪。要是还想知道更多,我们还可以想办法利用她的手机来监控她自己。”小简说。斌总忽然感喟,自己多少也算与时俱进,却还是不能料到监控技术已经如此发达和亲民。“只是每个人所处的行业不同而已,您不在我们这个行业,自然不知道我们这个行业的进步。”小简说。

很长一段时间,监控似乎都在证明两人的清白。一个瘸子,一个枯寂的女人,井水不犯河水,共同保卫着斌总对一个阴道的专有使用权。但是在一个周三的下午,镜头终于捕捉到延鑫来到别墅门前。他左右张望了一会儿,才举起手,不是按响门铃,而是敲打起那门板来。随后他转过身来,朝右前方打了一个响指。不久,应该是听见门从里边打开,延鑫一步一步从阶蹬上挪下来。到这时,斌总才知道与延鑫同来的还有一个男人。后者快步走入镜头,跃上阶蹬,和开门的穿着白色睡衣的雯雯拥抱在一起。他一会儿将头偏向右边,一会儿又偏向左边,一定是握着雯雯的小脑袋在热吻呢。延鑫背对着他们,只是摇头。那奸夫淫妇彼此吞吸清楚了,才进门去。这时延鑫又上去敲门。不多时,是那瘦长的男子打开门,从缝隙里伸出一刀钱来。于是延鑫坐在阶蹬上,张开双臂,活动筋骨,然后朝左右两手吐上唾沫,数起钱来。令斌总感觉凛气扑面的不单是偷情这件事显而易见地发生了,而且,偷情的时间恰恰选在周三下午。为了确认无疑,斌总命小简又潜入小区,在另一棵树上也装上探头。斌总等待了一些时间,发现在同样的时间,戴眼镜的那个高个男人又来了(一个人偷情长得太高真是不好啊)。

正是在每周三下午,斌总都要去一个打扫干净、椅子倒放在桌面上的食堂包间等待B局长。有时斌总要等上四五个小时。有时白等。然而还是要等的。有时汇报甚至不需要话语,斌总一开口,B局就明白了,摆手让他停止。斌总从不怪罪对方迟到或爽约,因为他知道找B局的人成千上万,自己能在这挤挤挨挨的漫长队伍里分得一杯稳定的被接待的羹,已属太难得,已算得上是尊贵待遇了。这种荣耀值得再三回味,然而一时却无法与人分享。B局之所以喜欢斌总,也是因为斌总办事妥帖,然而什么也不说。“很多事我们说的时候不知道,可是祸害已经产生,狂风暴雨只在几小时后了。”有一天B局这么说。斌总记得只要是有女性路过,B局的眼睛总是乱瞟,然而却从来没听说他和谁有染。

“管住嘴,也就是管住生命。”B局说。

现在,这个密会的时间——原本只有神和心灵知道的信息——已经被雯雯、雯雯的情夫以及叛离自己的家丁延鑫广泛知道了。他们得出的这个结果,无论是请人调查出来的,还是只是依据统计学原理总结归纳出来的(斌总记得延鑫有一次在门卫室拿着笔做彩票统计),都足以让斌总吓尿。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

6.——

斌总坐在电脑前,不停拨动鼠标滚轮,说着“这个傻叉女人”“你们现在笑得不是时候”之类的话,脸色似乎因为这种难堪而涨得通红。“是男人都不能忍对伐?”斌总说,“小简,你布置一下。”小简做事很有一套。没多久就将上述三人一次性捕获,五花大绑,嘴里塞着毛巾,用灵车一样庞大的丰田小客拉到斌总正在兴建的湿地项目。阳光明媚,斌总驾车跟在侧后方。斌总看见一截影子始终追随着小客车,怎么也甩不掉,可谓百折不挠。银色的车轮飞快旋转,又像是在倒转。到了沉塘处,天不知怎么就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击打在伞布上,铮铮作响,随即像眼泪在伞布上肆意滑行。“这世界的一切是如此真实啊。”斌总感慨道。那雨水甚至可以拿在指尖搓捻。

小简给上述三人又绑上一块巨石。他们始终在挣扎。要是妨碍了做事,小简就用棍子给他们脑袋来一下。“都这时候了,还不抓紧时间享受下,还不多看看,多闻闻空气?”小简对他们说。斌总走过去时,从他们仰起的眼睛里看见生物对生存最深也是最原始的渴望。斌总从来没有这样被人需要过。他闭上眼,为之心碎。尤其让人难过的是雯雯。也就是到了这时,斌总才意识到她比她说的、比他想象的、比身份证上标注的还要年轻。她的皮肤是如此瓷实。脸即使被淋了这么久,依然活力四射。唉,人就是这点不好,太年轻了不懂事,年纪大了又太懂事了。

“斌总,您还有什么要说的么?”小简说。

“你们呀,一心想着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偷情偷到我家里来。”斌总对上述三人说。然后他转过身,痛苦地做出手势。小简他们将奸夫、延鑫和雯雯全投池塘里了。那水塘的水是铜锈色的,密密漂着一层浮萍。池塘里则是深不可测的烂泥。它就像一种饕餮怪兽,什么都吃,什么都不放过。今天它饱食了三个活人,为之打嗝不已。斌总努力分辨着水面上那些大得可怖的水泡,哪些由雨滴击打而形成,哪些由物体沉入水下而形成。想要分辨,还是可以分辨清楚的。

7.——

斌总醒来,是因为虑及一事:每到冬月,池塘必然干涸。届时,三个泥人总有一个会暴露于群众眼前。起挖之时,也许泥水还会从鲜活如初的尸身掉落。醒来之后好一阵子,斌总才明白自己身处何地。一辆黑色奥迪正拉着他朝WXW大厦平稳行驶。抵达后,他将进入地库,驾驶一辆以他人名义登记的车辆,独自前往金龟园,和雯雯相会。斌总觉得自己在梦中做事太狠,动静太大,像这样的事,在现实生活中,打发人家走就是了。

“刚才我说梦话了么?”斌总问。

“没有听到,斌总。”司机说。

“瞧,最近工作给累的。”斌总说完,沉默不语。

---完于2018年6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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