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多拉之匣  作者:太宰治

不言而喻,此事并非这样哈哈大笑一通就能解决的。当时,我想了想,对那两位说道:“好吧,这件事由我来给你们一个交代,报警的事请暂缓一天吧,明日我会去贵店拜访的。”

我详细询问了中野店铺的地点,恳请两位同意了我的建议,让他们先回去了。然后,我独自坐在寒冷的六榻榻米房间中央思考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好主意。我就站起身脱下外衣,钻进孩子的被窝里,抚摸着孩子的额头,心里想,要是天永远永远都不亮就好了。

家父以前在浅草公园的葫芦池边经营一个卖关东煮的小吃摊。母亲去世得早,我和父亲两人住在长排房里,小吃摊也是我们父女俩一起打理的。那时,现在的丈夫时常光顾小吃摊,不久,我就开始瞒着父亲与他私下约会,后来由于我怀了孕,经过几番波折,在名义上我好歹成了他的妻子,当然没有正式入籍,儿子也自然成了私生子。丈夫一出门就是三四天不回家,有时甚至一个月都不回家,也不知他在哪里,做了何事,每次回家都喝得烂醉,脸色苍白,喘着粗气,有时他一声不吭地看着我,眼泪扑簌簌落下;有时会突然钻进我的被中,紧紧抱住我一边说:“啊,我完了。我害怕,我好害怕啊。我好害怕啊!快救救我!”一边瑟瑟发抖。睡着了以后老是说梦话,或是叫唤,到第二天早上,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一样,神情恍惚,没几天,他突然又不见了,然后又是一连三四天不回家。我丈夫的两三位出版社的熟人,担心我和儿子的生活无着,有时送些钱来给我们,多亏他们周济,我们才好歹活到今天,没有饿死。

我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猛一睁眼,看见朝阳已经从遮雨板缝隙照了进来。我起身穿好衣服,背着儿子出门了——我现在实在无法在家里这么待着了。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就朝着车站方向走去,在站前的小卖部买了块糖给儿子吃,然后心血来潮地买了一张去吉祥寺的车票。上了电车,拉着吊环,默然看着电车的天花板上挂着的海报,忽然看见了丈夫的名字。那是一张某杂志的广告,丈夫好像在那本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弗朗索瓦·维庸》[弗朗索瓦·维庸(Francois Villon,1431—1463),法国中世纪最杰出的抒情诗人,他继承了13世纪市民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一扫贵族骑士抒情诗的典雅趣味,是市民抒情诗的主要代表。]的长篇论文。我盯着《弗朗索瓦·维庸》这个文章名和丈夫的名字,不知什么缘故竟然难过地流出了眼泪,泪眼使得海报变得模糊不清。

在吉祥寺下车之后,我背着儿子向井之头公园走去,已经好几年没有来这里了。池畔的杉树都被砍光了,好像要在这里施工的样子,裸露的土地让人感觉心里发冷,和记忆中的景象完全不一样了。

我把背上的儿子放了下来,两人坐在池边的一张破旧的长椅上,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白薯喂给儿子吃。

“儿子,这池塘好看吧。以前这个池塘里有好多好多小鲤鱼和小金鱼呢,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多没意思啊。”

儿子不知想的什么,张开嘴巴咯咯地笑了,露出满嘴的白薯。虽说是自己的孩子,也觉得他这样子傻得要命。

老这么坐在池边的长椅上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于是我又背起孩子,慢慢地走回吉祥寺车站,在热闹的露天商铺街转了转,之后在车站买了去中野的车票。我心里没有任何想法或是计划,仿佛被恐怖的魔鬼深渊哧溜哧溜吸进去一般,坐上电车来到中野,按照店主昨天告诉我的路线,找到了那家小餐馆。

餐馆的门关着,我就绕到后面,从后门进了店里。店主人不在,只有老板娘一个人在打扫卫生。一见到老板娘,我竟鬼使神差地非常流利地说起谎来。

“老板娘,酒钱我有办法还上了。今晚不行的话,就是明天,总之还钱是没问题的,你们不用担心了。”

“哎呀,那真是太谢谢了!”老板娘说道,虽然面露喜色,但脸上还是略显不安,似乎不太相信。

“老板娘,是真的,肯定会有人来送钱的。在此之前,我就作为人质,一直待在这里。这样您就能放心了吧?在钱送来之前,请让我在店里帮忙干活吧。”

我当即把背上的孩子放了下来,让他自己在里间玩耍,四处找活儿干了起来。儿子本来就习惯了一个人玩,一点儿都不碍事。而且可能是脑子笨的关系,也不认生,还冲着老板娘笑。我替老板娘去领取配给品的时候,儿子也乖乖地在屋里鼓捣老板娘给他当玩具玩的美国空罐头盒儿。

中午,去购买鲜鱼、蔬菜的店老板回来了,我一见到老板,立刻又口齿伶俐地说了一遍对老板娘说过的谎话。

老板露出吃惊的神色说道:“是吗?可是,夫人,钱这种东西,只要没有拿在自己的手里,就放不了心啊。”老板开导人似的说,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

“不,我说的是真的。请您相信我,报警的事情,请再推后一天吧。在还清之前,我会一直在店里帮忙的。”

“只要能收回酒钱,怎么着都行啊。”店老板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再怎么说,今年就剩下五六天了。”

“您说得是,所以,我才……哎呀,有客人来了。欢迎光临!”我朝着走进店里的三位手艺人模样的客人笑了笑,然后小声对老板娘说,“老板娘,不好意思,请借给我一条围裙吧。”

“哎呀,老板雇了位美人啊,真够劲呀。”其中一位客人说道。

“请不要她的打主意噢。”店老板一脸严肃地说道,“她的身子可压着钱呢。”

“是价值百万美元的名马?”另一位客人下作地调笑道。

“听说即便是名马,雌马也比雄马便宜一半呢。”我一边热酒,一边回敬了一句。

“别这么谦虚嘛。据说从今往后,在日本不管是马还是狗,都男女平等了。”最年轻的那位客人大声嚷道,“大姐,我都迷上你了,这叫一见钟情啊!不过,你是不是已经有孩子了?”

“没有。”老板娘从里间抱着孩子出来了,“这孩子是我们从亲戚那儿抱养的。这下可好,我们也终于有接班的人啦。”

“还赚了钱。”其中一位客人调笑道。

店老板却一本正经地说着:“搞了女人,还欠了钱。”然后,提高了声音问客人,“几位想吃些什么?来个什锦火锅吧?”

这时,我恍然明白了一件事,果不其然啊,我心中思忖,独自点点头,表面上还是若无其事地给客人送上酒壶。

那晚正巧是圣诞夜,也许是这个缘故,顾客盈门。我虽然从早到晚几乎没吃什么,可是由于揣着一肚子心事,老板娘劝我吃点东西,我也推说不饿。甚至感觉自己仿佛披上了飘然欲飞的羽衣,干起活来格外轻盈。也许是自我感觉太好了吧,那晚店里格外热闹,不止两三个客人,问我叫什么名字,还和我握手。

然而,客人喜欢又有什么用呢。到现在我还没有想出一点解决问题的法子,只是强颜欢笑地去附和客人们那些无聊的调笑,而且比客人说的还要过分,不停穿梭于各桌之间,给客人添酒,我只盼着自己能够像冰激凌那样融化掉就好了。

奇迹果真也会偶尔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

大概刚过九点的时候吧,店里来了一对男女,男人头上戴着纸做的圣诞节三角帽,还像侠盗罗宾[亚森·罗宾,是法国作家莫理斯·卢布朗笔下创作的一个侠盗。他头脑聪慧、心思缜密、风流倜傥、家资巨富,常常盗窃非法敛财富人的财产来救济穷人,也博得了当时无数纯情女子的倾慕。]那样,戴了一副遮住上半边脸的黑色面具。身材苗条的漂亮夫人三十四五岁的样子。男人背朝着我们,坐在土间角落的椅子上,其实他一进店,我立刻就认出来了,他就是我那偷钱的丈夫。

丈夫好像完全没有发现我,我也装作没看到他的样子,照常和其他客人打情骂俏。接着,那位夫人坐在我丈夫的对面,说了声:“阿姐,过来一下。”

“来了。”我答应了一声,走到他们坐着的那张桌子跟前,说道,“欢迎光临。您二位要上酒吗?”

我说话时,戴着面具的丈夫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应该说圣诞快乐吧?还是说别的啊?您好像还能喝下一升酒吧?”

那位夫人没有接我的话茬,表情严肃地说道:“阿姐,不好意思,我们想和这里的老板谈点私事,你去请店老板过来一下吧。”

我去厨房找到了正在炸东西的老板,说道:“大谷回来了,请您去见他吧。不过,请您不要把我在这里干活的事告诉和他一起来的女人,不能让大谷丢这个脸。”

“他总算来了啊!”

店老板虽然对我说的还钱一事半信半疑,但对我还是很信任的,他想当然地以为丈夫回到店里,也是我起的作用。

“千万别把我的事告诉她啊。”我再次提醒道。

“如果你觉得这样合适的话,我就这么做。”老板爽快地答应了,朝餐桌走去。

店老板扫视了一圈土间的客人后,径直走到丈夫坐着的那个桌前,和那位漂亮夫人交谈了几句,然后三人一起走出了店门。

问题已经解决了。我不知何故,相信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心中高兴极了,突然用力抓住一位穿着蓝底碎白点衣服的二十来岁的年轻客人的手腕,说道:“喝酒吧,痛痛快快喝酒吧,今天可是圣诞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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