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的日常工作就是给同事拍照？”陶抒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追问了一句。

“老师，其实，没人愿意我帮他拍照的，当我拿起照相机，就意味着他们的人生低谷来了……”候选人一脸认真，那副笃定在陶抒夜看来颇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他顿了下，道，“可惜照片不能公开，否则一定有机会拿普利策新闻摄影奖，我捕捉的那都是最真实的人性瞬间……”

提起为同事拍照，陶抒夜的脑子里一下子涌进大家年度集体旅游时在海岛沙滩上的欢声笑语，要么就是在年会现场上走红毯的争芳斗艳，再不济也是深夜加班后一起在街边烧烤摊儿的推杯换盏。

然而，这些对眼前这名年轻气盛的候选人而言，都过于浪漫主义了。他的名字叫左右，他所拍摄的照片绝无摆拍的矫揉造作，内容大部分是涉事嫌疑人在公司被警方抓捕的刹那，能捕捉到人发自内心的真实反应。

单刀直入，兵不血刃。

“其实在公司里大多数犯事儿的是普通人，和你们脑子里想到的穷凶极恶的刑事犯罪嫌疑人可不一样。”候选人笑着摸了摸脑袋，“千万别妖魔化他们。”

陶抒夜实在按捺不住自己强烈的好奇心：“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那些被抓的人当时是什么反应？会不会一切来得都太过突然？”

“是的，好多人一早来上班，都来不及回趟家告诉家人，就直接被带走了。”候选人沉默半晌，他的眼中闪烁着一丝耐人寻味的神情，“几乎每个被抓的人，脸上都有惶恐、无助、惊慌，甚至不少人现场崩溃。如果不是亲历，你很难想象那幅画面，有一位一米八几的东北老哥，直接跪在那里喊：‘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你们一定弄错了，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有一次我们报警抓捕一个涉案贪腐人员，他的妻子刚怀孕不久，我们带着警察上门抓人。结果，倒是没有太多反抗，他和老婆就在我们面前，齐刷刷下跪求情。说实话，那场面，既魔幻又真实，一言难尽、一言难尽……”

陶抒夜听后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你们最后网开一面了吗？”

“开了弓的箭，怎么可能收得回来？唉，简言之，于情可悯，于理不可恕。立案了，没人救得了他。”左右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我前领导原本是个面对极端人身威胁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的西北女汉子，看那位跪地不起的妻子哭得实在可怜，内心煎熬啊，那几天彻夜失眠，根本睡不着觉，总觉得是不是自己也做错了什么……”

陶抒夜脑补了一下那画面，不免心有余悸：“你觉得……他们值得被同情吗？”

候选人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屑：“老师，他们不值得同情，而且我觉得他们很可恨，拿不该拿的钱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有这么一天！”

陶抒夜听得心惊肉跳，表面上却是云淡风轻：“你是不是见多了，就会对这种事儿无动于衷？”

“这是我的工作，我不想表达太多个人情绪。”左右诚恳地笑了起来，“不过，对错摆在面前，你错了，就是要付出代价。”

陶抒夜忽然间想到什么，猛然发问：“对了，你拍照，难道不涉及员工隐私吗？警察允许你拍摄吗？”

他连忙进一步解释：“这个……肯定要和警方提前沟通和报备的，也不是每次都允许拍摄！我们需要保证这是公司内部培训使用的，绝对不会对外公开，而且不会出现任何当事人的脸部画面。当然，警方现在都有执法仪记录的。”

陶抒夜点点头：“还有个问题，为什么涉事员工会接受你们采访……正常心态不应该是反正我都被抓了，我没有任何配合你们的义务；反正我已经进来了，难道还要被你们羞辱一番，再让全公司、全行业都知道吗？以后我出来还怎么混？！”

“老师，这个其实不用担心的。”候选人笑了，“这个不涉及侵犯公民隐私权，因为都是在完全征得嫌疑人同意的前提下才进行拍摄采访的。当事人脸部一定会打马赛克，我们在视频里也不会公开对方的姓名。至于他们为什么同意拍摄采访……怎么说呢，有一些人是良心发现，愿意去告诫别人。我们事后为了鼓励这种行为也会给他的家里一笔慰问金，当然，也不会提前告诉当事人，要不就成了交易了。”

“那么，你们进看守所访谈也要和警方打好招呼吧？”

“老师，看守所是不能随便进的！只能是判了以后去监狱做个简单访谈，这个有相关规定的！”左右笑道，“当然，许多反舞弊负责人是公检法出身，肯定都和警方保持着不错的关系。”

陶抒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前这名候选人，四年来都在一家互联网大公司的风控部门做事，说起来和自己也算是同行，只不过他的职责就是建立公司反舞弊的传播体系。说直白点儿，就是拍摄涉事员工落网那一刻的影像，从而形成有震慑力的新闻内容，类似于警示教育片。

对内，警示教育，引以为戒；对外，塑造廉洁形象，传播正能量。

陶抒夜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可是，这些资料一旦曝光怎么办？”

左右否认：“绝对不会！我和公司签署过协议的。我出差从来不带电脑，只是拍摄记录素材，所有素材都会在公网里面存储，肯定不能带走的！”

“还有个问题，你们也有业绩考核吗？”陶抒夜饶有兴致地问，“有业绩指标吗？我是觉得你的岗位很难量化。”

“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中国人的八卦心态实在太厉害了！”候选人不由得笑了起来，“要说效果，那真不是开玩笑，一年少说十几篇爆款文章，订阅号一年内粉丝数翻了十番多。全员邮件、钉钉推送、内网、公司广告位，绝对的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传播。一句话，只允许员工置若罔闻，但是不允许他看不到！”

陶抒夜被眼前这名哈尔滨籍的候选人逗得乐不可支，他操着东北口音的讲话颇为有趣，搞得整场面试毫无正式规则可言，完全演变成了你问我答的猎奇采访。

左右拍着胸脯打包票：“老师，我不是吹啊，一年多来，我所在的公司违规违法事件发生率降低了百分之七十以上，公司也加入了企业反舞弊联盟和阳光诚信联盟，我还是很为我的成绩感到骄傲的。实话实说，朗睿集团虽然家大业大，但是在反舞弊这条路上，还差得很远呢！”

“这些内容真的会震慑到员工？”

“人呀，事情看破，你就不想做事了；人情看破，你就不想做人了。人，要懂得适可而止，给人生留点儿余地。”左右金句频出，“其实吧，老师，这些年来随着反舞弊教育的提升，案件越来越少，但是性质越来越恶劣，犯罪技巧越来越强，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人心和欲望，真的控制不住。否则这世上怎么会有坏人和犯罪存在呢？”

他的这席话，令陶抒夜一下子想到魏雪：“难道没有那种高智商犯罪，或死不承认，与你们斗智斗勇的犯罪嫌疑人存在吗？”

左右淡然地说：“就像刚才说的，他们大多数只是普通人而已……警察突然出现在你办公室里，走到你面前，那种震慑程度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得住的……警察一上来直接给你戴上手铐，人会崩溃，心理防线瞬间坍塌，能够扛住的并不多。”

“你们是如何侦查案件的？”陶抒夜想起各种涉案剧里看到的手段，为此兴奋不已。

“除了侦查机关，任何其他的机构都不具有侦查权。”左右摇摇头，“即便是上市公司，也不具备特殊的侦查手段。也就是说那些刑事强制措施，如关押询问、搜查扣押、查封冻结，统统报废。”

“什么意思？”陶抒夜不解道。

“在调查企业内部合规事件中，如果就像警察一样办案，运用刑事侦查手段无疑会大大提高调查效率，但是遗憾的是……我们根本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

“理由很简单——我们不是警察。”

陶抒夜闻听先是一怔，意识到自己方才显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后，连忙掩饰，顺便试探性问道：“最后一个问题，你如何评价你的岗位价值？”

“摆渡人——”

“你说什么？”陶抒夜诧异极了。

“摆渡的是人的欲望……我是在度人，普度众生。”左右郑重其事地看着陶抒夜，不苟言笑道，“当然，度人如度己，度己也是度人。光说了别人对错，原来自己也不完美；只道别人长短，原来自己也有缺陷；尽看别人是非，原来自己也不是圣人。”

啧啧，陶抒夜听得彻底入戏了。

这个候选人真是又有趣又有料，在整个面试过程中谈笑风生，倒也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她的忧虑。唯一的顾虑是她不太清楚左右说的是真的还是有杜撰成分，何况她也没有渠道去验证他说法的真实性，只能凭借直觉判断真伪。

不管怎样，陶抒夜心意已定，决定一会儿通知人力资源部发录取通知给他，时间不等人，何况背后还有着大老板栾贺臣的最新指示等着。

就在一小时前，林诗琪亲自找过她，深圳分公司建立十五周年，已经成为集团旗下发展速度最快、营收利润占比最有分量的分公司。刚刚上任的反舞弊负责人楚歌判断其中一定存在不少问题。陶抒夜清楚，刚刚过去的魏雪事件算是代表了集团层面的祭旗动作，接下来封疆大吏没准儿就会拿深圳分公司开刀了。

“我需要和楚歌一起出差去深圳？”陶抒夜忧心忡忡地问。

“对呀，毕竟是集团公关部与反舞弊部的第一次配合，作为公关总监，你肯定需要出面，显得重视。”林诗琪语气柔和，但是令陶抒夜难以拒绝，“老板的意思是，楚歌的入局就是最大的威慑，他会像鲇鱼一样带来一系列变革。强化员工反舞弊的意识和犯罪嫌疑人案例教育的需求，都是老板亲自提出来的。”

人生，无常而莫测。这个楚歌，亲手逮捕了前任负责人，接下来却要求现任负责人配合。陶抒夜内心唏嘘不已，礼貌性地送走了左右后，她迅速翻了下手机，又收到了林诗琪新的微信留言，以及她推来的一张陌生微信名片：“抒夜，你加一下楚歌的微信吧。”

陶抒夜好奇地点进去一看，楚歌的微信头像是一张泛黄的塔罗牌，牌面依稀可见是一个被倒吊的男子，面色沉静安详，并无任何痛苦之意。

倒吊人——陶抒夜认了出来！

她犹豫了下，还是不得不按了添加对方好友的选项。

只不过，当天深夜，好友申请才通过。

“您好，楚先生，我是公关部的陶抒夜。”

“找我什么事儿？”

“请问明天下午有时间吗？我去找您，老板交代了反舞弊宣传的事宜。”

“晚点儿吧。”

“几点方便？”

“我提前和你说。”

没有任何寒暄。简单、直接，让她有些不习惯对方的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