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仕传播上海办公室坐落在徐家汇附近的一栋独立洋楼里，古色古香，又有中西结合的味道，蜿蜒的曲面前台展现出匠心独具的设计感，一层的内院，沉稳的黑色烤漆钢板与木板元素巧妙搭配，丰富的材质肌理和图形设计，在平衡之中处处散发着创意的细节。

侧面的荣誉殿堂墙壁里摆放着近十年来领仕斩获的各项国际、国内创意奖杯。开放式的狭长画廊过道，访客可以看到以各种主题命名的头脑风暴室：堂吉诃德、醉生梦死、66号公路、小野纱里奈、丘吉尔、低俗小说……

这家上海滩最炙手可热的公关公司掌握着业界数十个顶尖品牌的公关生意，横跨消费品、科技、汽车等大热行业，这里每天都会批量诞生上百个公关创意。

这些各异的商业传播内容，像是流水线上的工业制品一样，从这里源源不断地输出，不断地衍生出新的内容，通过今天中国异常发达的资讯渠道与社交网络，激发着一批又一批时尚男女的狂热消费欲。好似一台永动机，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创造着潮流趋势，而后又迅速被人消费并且遗忘。

善男子，善女人，沧海无边如恒河沙数，唯纸醉金迷是岸。

公关的本质说到底，就是四个字——七情六欲。

负责办案的警察在二层拐角处名叫“异想天开”的会议室等着秦澈。人力资源经理戴露眼尖，秦澈刚走进公司就被她抓了个正着。

“秦澈，你是不是犯事儿了？”戴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人家等你半天了，指名道姓要见你！”

秦澈嘘了一下，悄声道：“拜托，这种事儿可不能随便乱说！”

戴露吐了吐舌头：“这两位警官专门为了魏雪的事儿来的，想找你了解一些基本情况。可是奇怪，他们不是应该在北京等你吗？”

秦澈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拜托，人家警察也需要出差取证的，毕竟朗睿集团的市场部原先就设在上海，两年前才搬回北京总部的。”

戴露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哦，那我们现在过去吧，他们已经等很久了。”

“稍等，我抽支烟就过去。”秦澈故作镇定，但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猛烈地跳动着，一种强烈的不确定感袭上心头。他靠在门边吸了支烟，戴露没留意，那擎着烟卷儿的手指是微微颤抖着的。狠狠吸了几口，摁灭，他继续往前走，一路走一路忐忑着。

会议室内，两位警察等候已久。一男一女，面色冷峻。

秦澈走上前去与警察握手寒暄：“两位警官，久等了。路上太堵，耽搁了，实在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们来得突然，能理解。”年轻的女警察率先开口了。

“秦先生，今天时间比较紧张，咱们就开门见山吧。本来想到了北京再约你，结果你们同事说你在上海出差，那我们就一次性问了。”男警察四十多岁年纪，瘦瘦高高，棱角分明，说话语速很快，一看就是经验老到，“我们今天是为了魏雪案子来的，她在看守所里举报了六名先前在朗睿市场部工作的员工，我们初步判断，这是一个窝案。根据目前我们掌握的证据，犯罪嫌疑人涉嫌严重的非国家公务人员受贿罪。因此，每一个关联单位的负责人，都是我们重点约谈的对象，希望你积极配合。”

秦澈拼命地点头：“这个肯定，我全力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男警察继续问道：“据我们了解，朗睿也是你们公司的重要客户，你是第一客户负责人对吗？”

秦澈认真地聆听着对方的问题，沉稳地应对：“没错，是我。领仕传播在国内有七个核心客户，朗睿的体量大概能够排到第五。”

警察继续盘问：“那么你服务朗睿这个客户多久了？”

秦澈短暂思索后，如实回答：“大概四年。”

男警察从桌子上抄起来一份领仕传播财务部门提供的数据，微微眯起眼，问道：“根据你们财务部门提供的数据，光是朗睿集团这一个客户去年就给你们带来了近六千万元的营业收入。可以回忆一下这个客户四年来的营业增长情况吗？”

秦澈沉默半晌，脑子里面快速闪过了历年的财务数据，说道：“第一年大约三百万元，第二年是差不多一千五百万元。从第三年开始，出现了高速增长，到了四千万元，直到去年这个数字做到了接近六千万元。”

“在你们公关行业，这已经不是一个小数目了。”这个数据明显勾起了男警察的兴趣，毕竟在他看来，这个数据已经足以隐藏另外一个“魏雪”，他顺便追问了一句，“你们每年的利润率能够有多少？”

“说来见笑，朗睿集团这个客户不太好做，每一分钱都抠得很细，采购负责人徐弘更是圈里有名的‘刀工了得’，经过砍价，我们都伤亡惨重。”秦澈笑了笑，显得自己很真诚，“即便是客户确认完的服务合同，年底结账前还要压价，利润一定会大打折扣，扣除人力成本和公司其他支出外，每年的净利润只在百分之十五左右。”

男警察反应奇快：“所以，拿去年举例，你们在这个客户身上赚到了九百多万元，对吧？”

“理论上是这样的。不过——”秦澈稍加思索，谨慎地回答，“因为我负责的事业部还有其他品牌的客户，这里涉及人员与平台公摊的问题，所以最终精准的数据可能会有出入，还是以我们财务提供的数据为准。”

“秦先生，你日常接触魏雪多吗？”一直没说话的女警察开口问道。

“不多，她和我们的合作金额很少。”秦澈停顿片刻，为难地挠头道，“其实……绝大多数时候，我们公司主要是充当陪标的角色。”

“陪标……你们还会提前知道？”

秦澈点点头：“是的，魏雪的核心项目，一向只有她圈子里的那几家公司才有机会拿，这已经是近乎公开的秘密了，我们不在她的核心圈子里面。”

女警官不明就里，问道：“既然明明知道是陪标，为什么还要不顾一切往上冲？”

秦澈耐心解释着：“这……也算是个行业潜规则吧……就是你还在人家供应商体系里，你就得陪甲方玩这个游戏。因为我们公司是朗睿集团市场营销类的框架供应商，人家看得起你，才叫你陪跑。客户的规定是五十万元以上的项目，必须由五家以上代理商参与竞标。要是总不来陪标，采购就要来找我麻烦了，你赚人家的钱总是要有陪跑的义务吧，所以也不为过。”

“那么，按照你的逻辑——”女警察凝视着秦澈的双眼，试探性地问道，“在魏雪主导的所有竞标项目里面，你们都会百分之百提前知道自己中不了标，对吗？”

“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有时候她也会给一些无关痛痒的小项目。”秦澈摊开手，无奈地道，“看破不说破，还有业务可以做。但是谁都心知肚明，大项目我们肯定没戏。”

“能说说是什么原因吗？”

“肯定不是专业上的，领仕的专业性在业界是有目共睹的，老板也一直教导我们，赢得客户尊重远比赢得客户喜爱重要。所以我也不太喜欢跟客户搞私下的关系，还是希望用专业来赢得客户的生意。”

女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魏雪私下和你提过要回扣或者好处费之类的需求吗？”

“这个倒还真没有。”秦澈果断地摇摇头，“魏雪也不傻，她知道我们不是自己人。”

女警顺势问下来：“那么谁是她自己人？”

秦澈笑了：“这个我不敢乱说，我只能说我们不是。”

“秦先生，你至少给我们划一个范围吧。”女警执意要求道。

秦澈稍作思忖，只好把平日里耳濡目染听到的那些广告公司名字划拉了一遍，算是交差，他没忘了嘱咐一句这些只是他揣测的，没有任何依据。

女警点点头，没有再继续盘问，开始低头在笔记本上认真记录着什么。

男警官扬了扬手中的财务报表，接着问道：“去年在朗睿的近六千万元营收，魏雪占比多少？”

秦澈稍加思索，道：“只有一百多万元吧。”

“那你们的生意主要是谁给的？”男警察好奇地问道。

秦澈不动声色地回答：“事实上，我们主要做传统公关的业务，魏雪管的是市场部，对接的大多数是广告公司。”

男警察不依不饶地追问：“你们日常主要对接的客户是谁？”

“沈嫣、衡晓静、陶抒夜、Lola、蒋方方……”秦澈把自己脑子里能够想到的客户名字，一个不落地全部回答了上去，尽量让陶抒夜在这些名字里面不要显得那么突出。

“你说的这位陶抒夜，她原先是和魏雪一个级别的，对吧？”女警察又突然杀了出来，显然她对“陶抒夜”这个名字颇感兴趣。

秦澈点点头，他的头微微侧过去，目光投向男警察，似乎有意绕开女警察凌厉犀利的眼神。

“我们警方得到的信息是——魏雪和陶抒夜一向不和，你知道这个事儿吗？”

秦澈这一次学乖了，主动交代问题：“这就是我们拿不到魏雪生意的原因。”

“陶抒夜有没有主动向你索取过礼物或者钱财？”男警察的声音冷静得听不到任何情感，肃然道，“如果有，希望你能够如实告诉我们。”

“这个肯定没有。”秦澈斩钉截铁地表态，“逢年过节，我会给包括陶抒夜在内的所有客户送礼物，但是金额不会超过五百元，都是符合朗睿集团规定的。当然，私下里请她们吃饭也是常有的事儿，几百元到上千元都有，但是上万元的肯定没有。”

警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没有再深究这个问题，秦澈看不出来他们对自己的答案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好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他们的下一个问题。

“秦先生，我们可以看一下你的手机吗？”女警察猝不及防地提出这个要求。

秦澈一怔，他没想到警察会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提出这个“过分要求”。

“请问，两位警官……我是嫌疑人了吗？还是已经具体涉嫌了什么罪名？”秦澈的脸色有些难看，但马上恢复了职业性的笑容。

秦澈知道警方没有权力调查他的物件，他完全有权利拒绝这个要求，但是拒绝后会不会引起警方更多的警觉，他心里没底，但是适度反抗他觉得还是很有必要的。

“我还是懂得一点儿法律的，我有保护自己隐私的权利吧？”秦澈壮着胆子问道。

“希望你不要误会——”男警察停顿了片刻，开口笑道，“秦先生，如果你不愿意配合的话，没有问题。”

“当然愿意，我没什么可以隐瞒的。”

虽然秦澈后脊梁发冷，但还是理直气壮地把手机递了过去。他庆幸自己提前删除了微信上的一些聊天记录，否则他和陶抒夜之间成功隐藏了多年的关系就要毁于一旦了。

“哪一位是陶抒夜？”女警一边翻手机一边问。

秦澈把陶抒夜的微信找出来，大大方方指给女警看。

女警一边翻看两人的聊天内容，一边略显诧异地问：“为什么你们之间的聊天记录只有一周时间？作为核心对接人，你们之间的沟通信息应该很多才是，怎么这么少？”

该死，秦澈不禁眼前发黑，心跳加剧，只觉得天旋地转。

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戳到他的七寸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