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类学家，一路向南

“六月怎么连一个法定假日都没有！”——野比大雄曾发出过这样的哀叹。

在他指出这个问题之前，我完全没察觉到日本节假日体系的结构性缺陷。大雄的洞察力总是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六月不光不放假，还是全国各地饱受梅雨折磨的时候，每个人都郁闷得很，没精打采。湿度那么高，只有研究蜗牛的人才乐得起来。

国土狭长是日本的特征之一。面积不大，却跨越了好几个气候带。从亚寒带的北海道，到亚热带的冲绳、小笠原诸岛，每个地区都有截然不同的环境。梵蒂冈的美术品确实富丽堂皇，马尔代夫的海景确实令人心醉，但“多种多样的环境”是它们学不来的。日本完全可以引以为傲。

我刚才说六月是全国各地的梅雨季，这句话是有问题的。我的调查地小笠原诸岛总是在四月末到五月初入梅，六月上旬就出梅了。维基百科上说小笠原诸岛是没有梅雨季的，有关部门也不会正式宣布“小笠原诸岛入梅了”。但是抵达本州之前的梅雨前线[冷、暖两大气团交汇的分界线。]的确为小笠原诸岛带来了连绵的降水，把那几天称为“梅雨季”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疑心重的朋友大可在五月底光临小笠原诸岛。在雨水的作用下，有坡度的步道化身红土泥泞，无论怎么踩都是原地踏步，好一条“无限回廊”[索尼公司开发的一款益智游戏。]。

出梅后，海岛便会被小笠原高气压笼罩。不对，应该这么说：正因为小笠原高气压壮大起来了，梅雨前线才会被推向北方，南边才会出梅。但这也导致了本州地区无辜受累，正式入梅。不过六月的小笠原诸岛很少有台风生成，是一年里最风平浪静的时候。所以，充满冒险色彩的无人岛调查几乎都集中在六月前后。说起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调查，当属南硫磺岛之行。

硫磺岛因二战时的一场激战闻名。从这里再往南走六十公里，就是南硫磺岛了。这是一座无人岛，山顶的海拔高达九百一十六米，是小笠原诸岛的最高峰。从没有人在岛上定居过，涉足山顶的调查只开展过三次。

调查次数这么少有两个原因。第一，南硫磺岛是环境省指定的“原生自然环境保护地区”，严格限制外来人员的访问。第二，岛屿本身被断崖绝壁环绕，人根本爬不上去。前两次调查分别在一九三六年和一九八二年展开。二〇〇七年，我有幸参与了第三次调查，向南硫磺岛发起了挑战。

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远海孤岛，连殖民者都要望而却步，所以岛上还保留着原生态环境。在日本国内，这种地方是极为稀有的。尤其是和陆地相连的地方，很难排除人类带来的影响。自然资源越是丰饶，人类就越是要插一脚利用当地的资源——人类本就是这样繁荣起来的。就算人类不亲自动手，被人类带来的动植物往往也会化身文明的爪牙，蔓延到自然界的角角落落。所以在日本国内，维持着“纯净原生态”的生态圈已经不剩几个了，而南硫磺岛就是其中之一，十分珍贵。对户外研究者而言，没有比这样的调查地点更让人兴奋的了。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南硫磺岛四周都是断崖绝壁。有些位置的山崖甚至有二百米高，完全挡住了人们的去路。连进击的巨人[指谏山创所作漫画《进击的巨人》中的巨人，身材高大。]都只能在山崖下打几个转，然后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去，这也成了当地的亮丽风景线。登岛的最后一线希望就在小岛的南部。那里有一段夹在山崖之间的山谷，地势走低。这是唯一的突破口，当年的考察队也是走这条路线上岛的。和其他地方相比，这段山谷好像还有那么一点能爬上去的希望。

但这不过是美好的幻想。山谷看似好爬，入口却是一段十来米高的垂直山崖，足有四个比克大魔王高，称霸世界绰绰有余。管它是二百米还是十米呢，反正横竖都啃不动。

就算能搞定入口也没用，更可怕的还在后头。南硫磺岛的半径约为一公里，海拔也将近一公里。这么一算，平均倾斜度刚好是四十五度。按日本《住宅用地建设规定》中的定义，倾斜度大于三十度就是“崖”了。就算是滑雪场用的跳台也不到四十度。南硫磺岛不欢迎软弱的科学家。在正式开展调查之前，周密的准备工作与思想建设必不可少。

其实在挑战比克大魔王之前，还得闯过另一道难关——南硫磺岛和有人居住的父岛之间，隔着三百公里以上的汪洋大海。人当然能坐渔船到岛屿附近，可是最后的一百米却是挑战。南硫磺岛没有栈桥，也没有平静的海湾，渔船无法直接靠岸，所以我们得自己游上岸去。

虽说六月的海面相对稳定，可也不是一直如此。海浪一旦在布满大石块的浅滩发起攻势，人类全都得葬身海底。附近一旦有台风形成，考察队就不得不在惊涛骇浪中撤退了。为了确保调查的安全进行，每个队员都必须具备足以自保的游泳能力。于是，我在泳池里拼命练习，不知不觉中练就了“在海里踹一脚就能跳到橡皮船上”的本领。

终于到了和“比克四人组”决一死战的时候。临时抱佛脚的修行是肯定不行的，所以我在出发前一年报了攀岩班。腰上系好安全带，指尖抹好防滑粉，一遍遍挑战十五米高的人工墙壁。常去健身房的健将脸上都带着强劲有力的表情，跟史泰龙似的。经过半年多的训练，我渐渐有了自信，也摆出了一张史泰龙脸。手能伸到多远？能不能在这个状态下把身子拉起来？……提前了解自己的能力与极限，也是确保安全的必备条件。

光练技术是远远不够的，还得提高基础体力。我家到工作单位的距离大概不到十公里。骑自行车的运动量太小了，达不到训练效果，所以在离出发还剩3个多月的时候，我决定慢跑上班。上一次用自己的两条腿长跑，还是上高中时的事情。第一天上午跑完以后，我累得一塌糊涂，连工作效率都受了影响，幸好在傍晚前缓过来了，于是便意气风发地回家。那感觉，就好像自己变成了阿甘。谁知刚跑到半路，汤姆·汉克斯的膝盖就开始疼了……

“好疼啊……不好意思，能来接我一下吗……”

才一天的工夫，计划就搁浅了。训练过度，以至于在正式出场之前受伤……笑死人了。没想到我对自己的能力与极限是如此无知。

其实嘛，要是人真能靠小半年的训练认清自己，那德尔斐神谕[刻在希腊德尔斐神庙阿波罗神殿门前的三句铭文：“认识你自己”“凡事勿过度”“承诺带来痛苦”。]和老子都不会在历史上留名了。软弱的科学家最忌讳逞能。总而言之，千万别过分自信，必须时刻保持谦虚。

考察队最终决定：登陆环节请潜水员协助，上了岛再请攀岩家帮忙开路。不勉强自己，而是求助于专业人士，这才是明智的选择。科学家只要专心搞研究就好了。

宇宙之海就是老子的海[日本动画片《宇宙海盗船长哈洛克》片头曲的第一句歌词。]

在调整身体状态的同时，物资的准备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推进。要开展一项调查，首要任务就是确保足够的经费。毕竟由二十三人组成的考察队要在连饮用水都没有的无人岛调查整整十三天。调查器械、食物、保险、包船……每一项都得花钱。那次的经费出自东京都政府的预算，以及东京都立大学申请的文部科学省科学研究费。具体金额不便透露，反正这笔钱足够买到能盖起一栋大楼的“美味棒”[一种长条状膨化食品。]。

调查绝不是靠科学家的一己之力就能完成的。没有负责争取经费、完成各项准备工作的后勤人员，调查就不可能成行。我们科学家之所以能得意洋洋地吹嘘自己的研究成果，也多亏了在背后默默付出的工作人员。我想借此机会，由衷感谢平日里在各方面鼎力支持我们的各界人士。

“筹措经费”是第一阶段，完成之后才能开始为调查本身做准备。“要带去南硫磺岛的物资处于什么状态”成为摆在我们眼前的新问题。在这场调查中，“妥善管控外来物种”堪称重中之重。想必大家都很清楚外来物种的入侵会对本地生态圈造成多么重大的影响，应该不用我再解释了吧。

《铁血战士》里让施瓦辛格身陷绝境的外星怪物，《火星人玩转地球》里满嘴“我们为和平而来”却大开杀戒的火星人，《变形金刚》里妄图得到火种源的霸天虎……能用来学习外来物种问题的启蒙电影非常多，具体的还是请大家移步音响租赁销售店吧。我们都是以保护生态圈为己任的生态学家，怎么能为了调查把外来生物带去调查地呢？更何况南硫磺岛的原生自然环境一直保护得很好，这就更需要我们严加小心了。

外来生物有可能潜伏在调查器具的任何一个地方。腰包的角落、鞋底、尼龙搭扣的缝隙……常去野外调查的科学家的器具，其实也是外来生物的宝库。所以去南硫磺岛调查的时候，原则上全套东西都得用新的。从背包、鞋子、衣服、艳丽的四角裤，到帐篷等露营器具、用于捕捉测量等的调查器械、绳索和安全带等……所有工具都要重新买。至于买不到新货的特殊器具，就放进冷冻室冰一冰、用酒精擦一擦、用吸尘器吸一吸，做个祷告，尽可能杜绝隐患。

好不容易把器具弄干净，要是在打点行李的时候有生物跑进去，那岂不是白忙活了。所以下一步是设置净化过的准备室，也就是所谓的“洁净室”。找一间会议室，关好窗户，把窗户缝全部封死，喷点Varsan牌杀虫剂熏一熏。连空调也不能开的高气密性“桑拿房”就这样大功告成了。队员要先脱鞋，把身子洗干净，然后再进洁净室，一边冒臭汗，一边相互检查行李。

因为我们要游上海岛，所以每个人携带的调查器具不能超过20千克。精挑细选的行李会被封在能浮在海面上的泡沫塑料箱或防水包里。海水的冲刷也有助于去除物资表面的外来物种。

最后就是我们自身的净化工作了——从出发前的一周起，考察队员禁止食用带种子的果实。六月是小笠原诸岛特产百香果的旺季，可惜我们不能排除种子穿过消化道被散布到野外的可能性。虽然考察队会带便携式厕所上岛，但还是得把风险控制在最低程度。我们就这样静悄悄地开始了一场“戒果实”的修行，只能狂吃龟田制果的“柿种”[源于新潟县的一种米制点心，常作为下酒菜，并不是真的种子。]泄愤。

行李用铺着全新蓝色塑料布的卡车拉走，再装进提前做过灭虫处理的渔船。货物的总重量超过了1.5吨，这个数字让我愕然。要是换算成滋露巧克力，就算每天吃两个也得二百多年才能吃完啊。

六月明明是大雄制定的“游手好闲感谢日”，我们却满头大汗，忙着最后的准备工作。参加急救培训班不说，还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我给买了人寿保险，我要是死了，能获赔五千万日元。考察队里全是男人，跟一群臭汉子共度两个星期，保证你再也不会有“告别梅雨，去南洋小岛度假，美滋滋”之类的幻想。可为了这两个星期，我们要花整整一年的时间准备。科学家到了紧要关头也得求神拜佛。考察队集体参拜了能俯瞰父岛港口的大神山神社，神官的祷词为准备工作画上了句号。

做研究是没有鼓励奖可拿的。准备得再周到，没有做出成果就是徒劳。

我们怀着喜忧参半的心情，哼着《口红留言》[日本著名女歌手松任谷由实的第五支单曲，电影《魔女宅急便》插入歌。]，坐船奔赴南硫磺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