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马希坎人

[马希坎人是过去居住在哈德逊河上游流域的美洲印第安人。以往有人译作莫希干人,本书译者根据陆谷孙编《英汉大词典》译为马希坎人,因Mohican的正式写法为Mahican。]

魔桶  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费德尔曼自知成不了画家,他来到意大利打算写一部研究乔托[乔托(1267—1337),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画家、雕塑家、建筑师,他突破中世纪传统艺术风格,创造了叙事性构图并深入刻画人物心理的绘画风格。作品有教堂壁画《圣方济各》等。]的作品。其中第一章在他渡海时就放在他的一只新猪皮手提包中,现在又握在他汗津津的手中。他的那双胶底棕红色的皮鞋也是新的。尽管九月末罗马斜射的阳光还很热,但他还是穿着一身花呢西装。其实他的旅行袋中有轻便些的衣服,如涤纶衬衫和涤棉的内衣等好洗易干的宜于旅行的衣物。他的衣袋装得鼓鼓的,有两根带子,是从他姐姐贝希那儿借来的,他背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如果去年年末他还能剩几个钱的话,他计划在佛罗伦萨买一个新的。费德尔曼在离开美国时,心情不怎么好,到了那不勒斯他的心情已有好转。此刻,他站在罗马火车站前,被他第一次见到的这座不朽城市的景象深深吸引住了。他足足看了二十分钟,感到无比喜悦,尤其在发现越过车辆穿梭的站前广场,一眼就可以望见当年罗马皇帝戴克里先洗浴的豪华浴厅的遗迹时更是兴奋不已。费德尔曼想起曾经读到米开朗琪罗参与过把这些浴厅改为教堂或修道院的计划,最后他还是把它们变成了博物馆。现在所看到的正是这座博物馆。“真难以想象,”他自言自语道,“这就是历史!”

就在这种遐思驰骋之中,费德尔曼经历了这样的一种体验,他突然发现自己恰好完全处于一种苦乐参半的喜悦之中。当他非常熟悉的面孔涌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被自己纯情而深邃的目光所吸引,那目光在眼镜下更为明显。他长长的鼻子十分敏感,嘴唇常常抽搐,鼻子和唇之间有短髭,是最近才蓄起来的。费德尔曼想,这绺短髭就如雕塑一样安排在唇鼻之间,使他看上去更有派头。虽然他的个子不算高,但几乎就在同时,这种出乎意料、强烈的存在感——不仅仅是外观的——消失了,兴奋和喜悦也不复存在了。费德尔曼渐渐意识到刚才这种对自己如此奇怪、几乎是三维的清晰感受,原来是来自外部的根源。在他身后,右边不远的地方,他注意到一个陌生人——瘦得像鬼一样——在一座雕塑旁闲逛,雕塑有个石座,上面是一只有着很大乳房的伊特鲁里亚狼正在哺育着两个婴儿罗穆卢斯和瑞摩斯[罗马神话中,罗穆卢斯和瑞摩斯是战神玛尔斯的孪生子,传说他俩是由母狼哺养长大,罗穆卢斯为罗马创建者和第一代王。瑞摩斯后因修筑城墙与罗穆卢斯发生争吵而被杀死。]。这个人贪婪地注视着费德尔曼已有很长时间了。可以说是从他刚走下火车的那一刻起,他的眼睛就没有离开他,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注视之中。费德尔曼偶尔看他一眼,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他发现这个人和他自己个头差不多,穿戴很古怪,棕色短裤,黑色齐膝的毛袜,两条瘦腿有点弯曲,穿着一双多孔而且尖尖的小鞋。他那发黄的衬衫没有扣上面的纽扣,露着细细的脖子,两只袖子挽着,两条胳膊瘦而多毛。这个陌生人古铜色的额头高高的,浓密的黑发在两个小耳朵的背后,黑胡子是刚刚刮过的,紧贴上唇有一薄层黑茬儿。他那有阅历的鼻子,鼻头稍大一些,浅棕色的眼睛,给人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需要人们的帮助。尽管他的模样显得很卑微,他还是舐了舐嘴唇,走向这位前画家。

“你好。”他向费德尔曼用希伯来语打招呼。

“你好。”他也迟疑地用同样的语言答了一句。据他记忆,他还是第一次用这个词问候。我的上帝,他想,这一定是要我施舍点什么。我来到罗马的第一句问候居然是来自一个乞丐。

那个陌生人微笑地伸出手,自我介绍说:“萨斯坎德,西门·萨斯坎德。”

“阿瑟·费德尔曼。”他把手提包放到左腋下,两腿跨在大衣箱的两侧,伸出手去和他握手。这时一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行李工走了过来,看了看费德尔曼的大包,又看了看他本人,然后走开了。

“会说意大利语吗?”他用法语问道。

“说得不好,虽然我阅读没有问题,可是会话我还需要练习才行。”

“意第绪语呢?”

“我还是说英语最好。”

“那就用英语吧,”萨斯坎德说道,他的英语有点英国的语调特征,“我知道你是犹太人,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费德尔曼没有去理会他的话:“你是在哪儿学的英语?”

“在以色列。”

费德尔曼对以色列挺感兴趣:“你住在以色列吗?”

“以前是的,现在不是了。”萨斯坎德含糊地说。他似乎一下子变得不耐烦了。

“为什么呢?”

萨斯坎德抽动了一下肩膀:“活儿太多太重,我这小体格受不了。另外,我也受不了那份牵挂。”

费德尔曼点了点头。

“再说,沙漠的气候让我难受,而在罗马我的心情就好多了。”

“一个不折不扣的从以色列来的犹太逃亡者。”费德尔曼并无恶意地说。

“我总是到处跑。”萨斯坎德阴郁地说。如果他心情是愉快的,那也还没有显示出来。

“我是否可以知道,你还去过什么地方?”

“除了德国、匈牙利、波兰,哪儿还不能去?”

“哦,那是很久以前了,”费德尔曼这时注意到他的头发已经灰白了,“好了,我得走了。”他说。他提起他的行李箱,这时有两个脚夫在旁边转来转去,像是在等候召唤。

但萨斯坎德主动来帮他提箱子:“你找到旅馆了吗?”

“早就预订了。”

“你打算在这儿住多久?”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但是,费德尔曼还是比较谨慎地回答了他:“在罗马待两个星期,今年的其余时间在佛罗伦萨,还要去锡耶那、阿西西、帕多瓦看一看,也可能去威尼斯一趟。”

“你在罗马不需要一个向导吗?”

“你能做向导吗?”

“为什么不能呢?”

“不,”费德尔曼说,“我要去博物馆、图书馆之类的地方。”

这引起了萨斯坎德的注意:“你是做什么的,是位教授?”

费德尔曼不禁脸上一红:“倒不完全是,实际上我只是个学生。”

“你是哪个大学的?”

他咳了一下:“我的意思是我是进行专门研究的人,你可以这么说,叫我特洛费莫夫,师从契诃夫。只要有值得学的东西,我都学。”

“你有个项目吧?”那个人还是穷追不舍,“有资助金?”

“没有资助金,我的钱都是一分一分地挣来的,我工作很长时间才攒些钱来到意大利,我做出了一些牺牲。至于项目,我现在正在写关于画家乔托的一些东西,他是一位重要的……”

“关于乔托,你就不必说了。”萨斯坎德微笑着打断他的话。

“你读过他的书?”

“谁还不知道乔托?”

“这倒挺有意思,”费德尔曼说,心里却挺不是滋味,“你怎么也知道他?”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曾用挺长时间读他的书。”

“一样,我也知道他。”

最好结束这个话题,不然过一会儿恐怕我要难堪了,费德尔曼想。他放下袋子,把手指伸进他的零钱钱包。那两个脚夫在旁很有兴趣地看着,其中一个从他的衣袋里掏出个三明治,打开报纸,开始吃了起来。

“这是给你的。”费德尔曼说。

萨斯坎德几乎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把那枚硬币投进他的裤子口袋。脚夫见状便走开了。

这位流亡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姿势有点怪,就像雪茄店里就要打仗的印第安人。“在你的行李里,”他喃喃地说,“有没有你用不着的衣服?我想要一身衣服。”

终于说出了他的目的,费德尔曼想。尽管他很不高兴,还是忍着性子:“我只有一身要替换的衣服,可别看错了人,萨斯坎德先生,我可不是有钱人,实际上我很穷。别让几件新衣服把你骗了,这几件衣服还是我向姐姐借钱买的呢。”

萨斯坎德看了一眼他那条破烂不堪、叫花子一样的短裤:“多年来我连一身衣服都没有,我现在穿的还是德国崩溃时我跑出来时穿的。有一天我就光着身子到处走。”

“没有一些福利组织能帮你吗?我是说一些犹太社区的关心流亡者的团体。”

“犹太人的组织给我的东西是他们想要给的,但不是我想要的,”萨斯坎德难过地回答说,“他们要给我的唯一的东西就是回以色列的票。”

“那你为什么不要呢?”

“我告诉过你了,在这里我感到自由。”

“自由是相对而言的。”

“别和我谈什么自由。”

费德尔曼想,对自由他是再清楚不过的。“现在你感到自由,”他说,“可你怎么生活呢?”

萨斯坎德咳嗽起来,咳得很厉害。

费德尔曼还想就自由这一话题说些什么,但没有再说下去。我的上帝,我要是不当心,我得让他牵着走了。

“我得去旅馆了。”他说着又弯下腰去拿行李。

萨斯坎德碰了碰他的肩膀,费德尔曼很生气地直起腰。这时他给那个人的半美元又被拿到了他眼前。

“用它我们俩就都不合算了。”

“你这话怎么讲?”

“今天美元和里拉的比价是一美元卖六百二十三里拉,但是如果是硬币,他们只给你五百。”

“那样的话,把它给我,我给你一美元。”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簇新的一美元纸币并把它递给这个流亡者。

“不多给点吗?”萨斯坎德叹了口气。

“不多给了。”这位学生也强调似的答道。

“大概你想看一看戴克里先洗浴厅吧,里面有些罗马人的棺材,很好看的。我带你去看,再给一美元怎么样?”

“不必了,谢谢。”费德尔曼和他说了声再见,提起衣箱,用力把它提到路边。这时过来一个脚夫,这个学生犹豫了一下,还是让他把它送到广场里那排深绿色的出租车那儿去了。脚夫还想帮他拿他的手提包,但是他拒绝了,他不想让它离开自己的手。他把旅馆的地址交给出租车司机。汽车晃了一下就开走了。费德尔曼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注意到萨斯坎德已经不见了,他想,就让他随风而去吧。但在去旅馆的路上,他有些不安,那个流亡者会不会猫着腰,从后面抓住车后的备用轮胎跟车而来?他没有注意看。

费德尔曼在离车站不太远的一家比较便宜的旅馆预订了一个房间。这儿距汽车的终点站很近,所以交通很便利。到了旅馆之后,他很快就安排停当,这是他的习惯,从不浪费时间。这似乎是他唯一的财富——当然也并非如此,尽管费德尔曼承认他是有雄心的。他很快就为自己拟定了一个日程表,工作时间几乎安排得满满的,上午他通常是去图书馆,在那里的目录箱和档案柜中寻找材料,在微弱的灯光下阅读,做大量的笔记。午饭后小睡一个小时,当午后教堂和博物馆开门时,他再跑到那些地方去看湿壁画和其他绘画。他想尽快去佛罗伦萨,但在罗马没有时间去各处走一走,他又有些不甘心。他想如果有钱一定再回到罗马来,大约在春天的时候,那时候可以愿意看什么就看什么。

天黑以后,他尽量使自己放松一下。他入乡随俗,按罗马人的方式进了晚餐,进餐时间晚,喝了半升白葡萄酒,吸了一支香烟。饭后他喜欢散一会儿步——特别是在台伯河附近的旧街区。他读到过这儿,就在他的脚下,便是古罗马的废墟。这真是令人兴奋的事。他,阿瑟·费德尔曼,一个地道的在美国纽约市布朗克斯区出生的青年,正在这里漫游罗马历史。历史真是神秘莫测,要人们以沉重的、感官体验的方式把他们所不知的事情记住。它曾一度辉煌,也曾暗淡无光,这兴衰的原因他不知道,只知道它激活了他的思绪,远超出他的预想。这种兴奋和激动到了这个程度就该适可而止了。这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当然是再好不过,但对于一个评论家来说是远远不够的。一个评论家,他想,应该靠理智。他沿着蜿蜒的河水走了好几公里,凝望星光点缀的天空,他曾在梵蒂冈博物馆里度过了两三天,他两眼开始冒金花,就像看到无数天使在飞翔,有金色的、蓝色的、白色的,满天乱飞。“我的上帝,我可不能再这样累着我的眼睛了。”费德尔曼自言自语地说。但是他回去后一直写到天亮。

大约是到罗马一个星期后的一个深夜,费德尔曼正在做笔记,把白天看到的拜占庭的拼接艺术风格做个整理,突然有人敲门。他当时正埋头工作,下意识地说声“请进”,接着惊叫起来:“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萨斯坎德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带着倦意微笑一下:“告诉你实话,我认识服务台的服务员。”

“可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哪家旅馆?”

“我看见你在街上走时,我就跟着你。”

“你是说你碰巧在街上看见我?”

“除此以外还能怎么样呢?你又没给我留下住址。”

费德尔曼恢复了原来的坐姿。“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萨斯坎德?”他板着面孔问道。

流亡者清了清喉咙。“教授,现在白天虽然暖和,可夜里很冷,你看我整天到处走,几乎没有衣服穿。”他伸出冻得发紫,尽是鸡皮疙瘩的手臂,“我来是想让你再考虑一下给我一套旧衣服。”

“谁说那是一套旧衣服?”他有些发火,声音也高了起来。

“有一套是新的,还有一套是旧的。”

“不是那么回事,恐怕我没有什么衣服给你,萨斯坎德。我挂在衣橱里的那套才穿一年多一点,我可舍不得给人。再说,那是华达呢的,夏天穿正好。”

“对我来说四季都可以穿。”

费德尔曼想了一会儿之后,拿出钱夹,从里面抽出四张一美元的纸钞,点了点递给了萨斯坎德。

“你去买一件暖和一点的汗衫吧。”

萨斯坎德接过钱也点了点。“既然给了四块,”他说,“何不凑个五块。”

费德尔曼脸都气红了,这个人的神经准出了毛病。“因为我恰好有四块钱,”他回答说,“这就是二千五百里拉。你完全可以买一件暖和点的汗衫,还有点剩头。”

“我缺少一套西装,”萨斯坎德说,“白天虽然暖和,可夜里冷。”他搓了搓手臂,“我还有别的需要,我就不说了。”

“你要是冷,至少可以把袖子放下来。”

“那也不管用。”

“听着,萨斯坎德,”费德尔曼温和地说,“如果我要是能给你一套衣服,我是可以做到的,可是我没这个能力。我这一点点钱要维持我这一年的生活都相当紧张。我和你说过,我还欠我姐姐钱。你为什么不能自己去找份工作?别管是什么样的工作!我敢保证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就可以混得像个样。”

“工作,说得好听,”萨斯坎德阴郁地说,“你知道在意大利找份工作意味着什么?谁会给我一份工作?”

“谁也不会主动上门来给你工作,你得出去找啊。”

“你不明白,教授。我是以色列公民,这就是说我只能为以色列的公司工作。可你知道这儿一共有几家以色列公司?——大概是两家,EIAI公司和吉姆公司,而且即便他们有工作给我也不行,因为我护照丢了。如果我是无国籍的人,我的境况还可能好一些。无国籍的人还有个居住许可证,有的时候还可以找到份小差事。”

“既然你的护照丢了,为什么不要一份复印件?”

“我要过,可他们给吗?”

“为什么不给?”

“为什么?他们说我把护照卖了。”

“他们有什么理由这么认为呢?”

“我可以向你保证,是有人把它给偷去了。”

“在这种情况下,”费德尔曼问道,“你怎么生活呢?”

“怎么生活?”他咬着牙说,“我靠喝西北风活着。”

“别开玩笑。”

“我不开玩笑,真是靠喝西北风活着,有时我也做点小买卖,可做买卖需要许可证。而意大利人又不发给我。所以每次他们抓到我卖东西,就罚我在劳役营里待六个月。”

“他们没有想把你驱逐出境吗?”

“他们当然是这么干的,不过我把我保留多年的母亲的结婚戒指卖掉了。意大利人还是挺有人情味的,他们收下钱就放了我,但是告诉我不许再沿街叫卖。”

“那你现在怎么办呢?”

“还是做点小生意,我还能怎么办呢,去乞讨吗?所以还是做点小买卖。去年我得了一场病,把我手中那点钱都花光了。现在我还咳嗽,还挺厉害的。”他说着又咳了起来,“我已没有本钱再去办货了。听着,教授,我们很可能成为搭档。借我二万里拉,我买一些女尼龙袜,我卖出钱来会还给你的。”

“我可没有钱去投资,萨斯坎德。”

“你会连本带利一起收回的。”

“我实在是非常抱歉,”费德尔曼说,“你为什么不干点更实际的呢?你为什么不去慈善救济联合委员会让他们来帮助你呢?这是他们的职责。”

“我已经告诉过你原因了。他们希望我回去,可我想留在这儿。”

“我还是认为回去倒不失为良策。”

“不。”萨斯坎德很生气地喊道。

“既然你主意已定,是你自己选择做出的,那又何必来找我?难道我该为你负责吗,萨斯坎德?”

“我还能去找谁?”萨斯坎德大声答道。

“请小声点,周围的人都已经睡了,”费德尔曼说,这时他已经有点冒汗了,“我为什么要为你负责呢?”

“你知道责任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是知道的。”

“那你就有责任。因为你是个人,因为你是个犹太人,不是吗?”

“这倒不错,不过,我他妈的也不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人,或犹太人呀。我不带任何偏见地拒绝这种义务。我只是一个个人而已,我不能承担任何人的负担。我自己的负担就已经让我吃不消了。”

他从皮夹里又掏出一张一美元的钞票。

“这就凑上五美元了。这已经超出我的承受能力了。把这块钱拿去,然后走开。别再缠着我,我已经做出了我的贡献。”

萨斯坎德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一尊毫无表情的雕像。费德尔曼一度怀疑他是不是要在那儿站一夜。终于流亡者突然猛地伸出僵直的胳膊,抓起那张钱,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费德尔曼搬到另一家旅馆去了,虽然对他来说不如这里便利,但可以摆脱那个诛求无已的萨斯坎德。

与萨斯坎德的第二次见面是星期二。星期三的上午,在图书馆忙完之后,费德尔曼来到附近的一个小吃店,要了一盘加番茄汁的通心面条。他在食物还没送上来之前,在读着他的《信使》。每当坐在餐桌上时,他总有一种强烈的饥饿感,他抬起头,期待着招待的到来,但他盼来的不是招待,而是萨斯坎德。他站在那儿,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变化。

难道没法摆脱他吗?费德尔曼想,这真让他伤脑筋,难道这就是我来罗马的原因吗?

“你好,教授,”萨斯坎德开口了,眼睛尽量避开餐桌,“我刚才从餐馆外面路过,看见你坐在这儿,就进来向你问候。”

“萨斯坎德,”费德尔曼生气地问,“你是不是一直在跟踪我?”

“我怎么会跟踪你?”萨斯坎德反问道,他显得有些惊讶,“我知道你现在住在哪儿吗?”

费德尔曼脸红了一下,但他知道他不需向任何人解释。那么他发现他已搬走了——很好。

“我太累了,可以坐五分钟吗?”

“坐吧。”

萨斯坎德从桌子下面拉出一把椅子。通心面条送上来了,冒着热气。费德尔曼在上面放了点干酪块,然后用叉子卷起几根面条。其中有一根好像有几公里长。所以,他卷了几圈就停下来把它吞到嘴里,可是忘记把那根长的切断,结果不得不把它慢慢地吮进去,它长得好像没个头,把他搞得很尴尬。

萨斯坎德出神地望着他。

费德尔曼好不容易才把那根长面条吃下去,然后用餐巾纸把嘴轻轻拭了拭,不再继续吃了。

“你是不是也来一盘呢?”

萨斯坎德眼睛流露出渴望的神情,可是有些迟疑,他说了声“谢谢”。

“谢谢是什么意思?到底要还是不要?”

“不要。”他把眼光从餐桌上移开。

费德尔曼继续吃他的面条,仔细地用叉子卷,可是由于他不常吃这种东西而弄得不知怎么才好,看着萨斯坎德盯着他看,更让他十分紧张。

“我们不是意大利人,教授,”流亡者说,“先用刀把面条切短,这样吃起来就容易多了。”

“我爱怎么吃就怎么吃,”费德尔曼有些不耐烦,“这是我自己的事,你还是忙你自己的事去吧!”

“我自己的事,”萨斯坎德叹了口气,“不存在了。今天早晨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绝好的机会从眼皮底下溜掉了。我有个机会可以以每双三百里拉的价进半罗[罗,计数单位,每罗为12打,即144双。]女袜,我可以轻松地以每双五百里拉卖出。那我们可就有赚头了。”

“我对这不感兴趣。”

“如果不进女袜,我也可以进汗衫、手套、男袜,或者是便宜的皮货、陶制品什么的。不知你对什么感兴趣?”

“我感兴趣的是我给你的钱是不是买了件汗衫。”

“教授,天越来越冷了,”萨斯坎德忧心忡忡地说,“十一月的雨季快到了,还有冬天的屈拉蒙塔那风[屈拉蒙塔那风指从阿尔卑斯山和西地中海向南和西南吹的干冷风。],我想我得攒几个钱买几公斤栗子和一袋木炭,如果你在繁华的街角坐上一整天,你可以赚一千里拉,意大利人好吃烤栗子,可是我要干这个活,我还需要暖和点的衣服,最好是套装。”

“套装,”费德尔曼讥讽说,“何不买件大衣呢?”

“我倒是有一件大衣,虽说破点,可我需要的是套装,谁到公司去不穿身套装呢?”

费德尔曼放下叉子时手都在抖:“在我看来,你是说话不算话的人。我不想让你牵着走,我有权选择我自己的事,也有权保护我的隐私。”

“别激动,教授,这样对胃口不好,慢慢吃。”萨斯坎德站起来,离开了小饭店。

费德尔曼没有胃口再把剩下的面条吃完,他付过账在那儿坐了十分钟才离开。出门之后左右看了看怕又被跟踪。他沿着街向下坡走去,来到广场,他看见有几辆出租汽车在那儿等着拉客。倒不是他有钱坐出租车,而是不想让萨斯坎德跟着他到新换的旅馆。他也告诉过旅馆服务员不要向一个叫萨斯坎德、模样像个流浪汉的人吐露任何有关他的消息。

萨斯坎德还是从广场一角的喷泉后走了出来,向费德尔曼走来,这时费德尔曼一句话也不想说了。但萨斯坎德说道:“教授,我不是只想索取的,如果我要是有什么可以给予的话,我是十分想给你的。”

“谢谢,”费德尔曼斩钉截铁地说,“只要给我一点安宁就行了。”

“那你自己会有的。”萨斯坎德回答说。

上了出租车,费德尔曼决定第二天就去佛罗伦萨,不再等到周末了,这样就完全摆脱这个可恶的东西了。

那天夜里,他从特拉斯特维尔广场散步回来后很不舒服,可能是晚饭时饮酒过多的缘故。费德尔曼发现房门半掩着,他立刻想到是自己忘记了锁门。他通常是把钥匙留在服务台的。一开始他有些害怕,但他拉了一下衣柜门,门是锁着的,他的衣箱和衣服都在那里。他连忙打开衣柜,看到他那身蓝华达呢套装,那件单扣的上衣,那条裤脚有些磨损但仍然可以再穿几年的裤子,都完好无损地挂在几件女佣熨过的衬衫中间,他就放心了。他打开衣箱,也一样东西没有少,感谢上帝,里面有他的护照和旅行支票。他四下看了看,一切都没有变样。他感到很满意,拿起一本书就读上了,读不到十页,突然想起了他的手提公文包。他立刻跳了起来,到处找,他清楚地记得他是放在床头柜上的,那天下午他曾躺在床上读过他已完成的那一章书稿。他床下、柜子后,甚至衣柜的顶上和后面都找遍了,还是没有。他又把屋子翻了一遍,拉开所有的抽屉,连很小的抽屉也没有放过,但是无论是公文包还是那章书稿都没有找到。

他叹了一口气,躺到床上,怨恨自己为什么不把那份书稿复印一份,他曾不止一次地提醒自己,这类事情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但他还是没有去复印,因为他还打算再仔细斟酌一下,做些修改,而且准备在开始下一章之前重新打印一下。他想去找店主,可是已经是半夜,只好等到天亮再说。是谁偷走了呢?是女佣还是旅店的门房?他们也犯不上冒险去偷一个只能当几千里拉的小皮夹子,有可能是顺手牵羊的小偷?他想第二天去问一问这层楼的其他客人有没有丢什么东西。但他还是有个疑团,如果是小偷来偷的话,他一定会把里面那本书稿扔出来,而把他那双皮鞋装进去,可鞋仍摆在床边,那件值十五美元的衬衫也明晃晃地摆在桌子上。如果既不是女佣,也不是门房,又不是顺手牵羊的小偷,那会是谁呢?尽管费德尔曼没有丝毫的证据来证明他的怀疑,他还是怀疑那个唯一值得怀疑的人——萨斯坎德。一想到这儿,他就像被蜂子蜇了一下。但是如果真的是他,他又为了什么呢?难道是因为他没有得到他一直想要的套装而恼羞成怒吗?还是因为撬不开衣柜,拿走公文包作为报复呢?费德尔曼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任何别的人和别的理由。那个流亡者一定尾随他到旅馆(他想到了他们在喷泉处相遇的情景),然后趁他出去吃晚饭时溜进了他的房间。

那天夜里费德尔曼睡得很不安稳。他梦见在亚壁古道[亚壁古道,公元前312年由古罗马监察官克劳狄监修的大道,由罗马通往布朗迪西恩(今布朗迪西)。全长约589公里。]下面的错综复杂的犹太人地下墓穴通道中追赶这个流亡者。他手中拿着一只插着七支蜡烛的大烛台,扬言要砸烂他那胆大妄为的脑袋;而萨斯坎德聪明绝顶,他对这里的每个角落都了如指掌,每到拐弯处都让他溜掉。突然费德尔曼的蜡烛全都被吹灭了,他一个人留在黑暗的墓穴里,什么也看不见。但当他第二天早晨醒来,懒懒地拉开帘子时,金黄色的太阳正朝他眨着眼睛,灿烂地照射着他那双蒙眬的睡眼。

费德尔曼推迟了去佛罗伦萨的日程。他向警方报了警。警方表示愿意帮他破案,但他们也无能为力。在记录投诉的表格上,调查员把公文包估为一万里拉,而对于“手稿的价值”上画了一道线。费德尔曼对于萨斯坎德的怀疑经过再三的思忖,还是没有向警方讲。首先,他没有任何证据,总台的服务员赌誓发愿地说肯定没有陌生人进来。第二,如果他要把他列为嫌疑犯,或没有营业证的商贩,警方将对他调查,他担心后果会对这个流亡者太不利。他决定重写这一章,他有把握把这一章的内容都背下来,但是一旦坐下来着手写时他才发现还是有一些重要思想、一些段落、不少页的内容一下子变得模糊了,甚至完全忘记了。他想写信去美国把这一章的笔记寄来。可是这些东西都在莱维顿他姐姐家阁楼上的一个桶里,而且里面还有不少别的项目的笔记,都混在一起。他一想到他的姐姐带着个五岁的孩子,到处翻他的这些东西,还要把卡片分门别类,再包好远涉重洋地寄过来,是够复杂的,他敢保证,到时候寄来的东西也是不对头的。想到这里,他无比烦躁。他放下笔,到大街上去寻找萨斯坎德。他在附近曾见到过他出没的地方找。他花了很多时间,准确地说有几天时间,可是萨斯坎德仍然不见踪影,或者说即使萨斯坎德在这些地方,他一见到费德尔曼也早就溜掉了。他曾去以色列领事馆,但那个职员是刚接手这项工作的,他说在他那儿没有关于他的任何记录,也没有他已丢失的护照。他也曾想过去慈善救济联合委员会,但仅凭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要找到这么一个人也是没有可能的。他们给了他一个住址的号码,可是那个地方的房子早就拆了,现在成了一座公寓大楼。

时间一天天过去,无法工作,没有任何成果。为了结束这种让人焦心的时光,费德尔曼强迫自己回到原来常规的研究中去。他又换了一家旅馆,他实在承受不起原来那家旅馆给他带来的伤害(但他给他们留下了电话号码,嘱咐他们如稍有线索就立即通知他)。这次他搬到了一个膳宿小公寓,这里供早饭和午饭,这样就不必出去吃饭了。他对花销十分注意,他特意买了一个笔记本用来记下每一笔花销。夜里,他也不再在城里闲逛去欣赏这座城市的美景和神秘色彩,开始专注于他的论文,老老实实地坐在桌旁重写他那开篇首章,因为没有这个开端,他就无法写下去。他试图利用手头已有的笔记写第二章,结果什么也写不出来。费德尔曼常常感到他需要一些非常坚实的东西作为基础,这样才能向前进,也就是需要些真正有价值的成果,在此基础上再构建以后的内容。他每天工作到深夜,但是无论是情绪,还是灵感,或是创作时所需的一切都似乎离他而去,剩下的只是日益增长的焦虑。他几乎迷失了方向。由于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或做什么(这种感觉是几个月来第一次出现的),他有一种备受煎熬的感觉。于是他又开始了对这个流亡者的寻找。他现在想,一旦他解决了这个问题,即,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偷了这章手稿(至于他能否再拿回这份手稿现在已经显得不是很重要了),只要知道答案就会让他的心灵得到安慰,他就会重新获得继续工作的情绪,这是最关键的一点。

白天,他在街上的人群中穿来穿去,凡有小商贩的地方他都要找一找。一连几个星期天的上午,他都花很长时间乘汽车到鲍蒂斯港口市场去。在后街的一排排、一堆堆的旧货堆里找上几个小时,希望他的公文包会神奇地出现在其中,可是连个影儿也没有。他又到丰塔内拉·鲍格才广场的露天市场和流动摊贩云集的但丁广场。他在水果摊和蔬菜摊里转来转去,在夜幕降临时去繁华街道的角落里,来到乞丐和好在夜间卖东西的小贩中间。当十月第一次寒潮袭来的时候,一些卖烤栗子的小贩开始在全城各处出现,蜷缩在一桶桶的炭火之前,他在这群人中一个个地辨认面孔,寻找失踪的萨斯坎德。在既古老又现代的罗马城中,他到底躲到哪儿去了呢?他无家可归,到处游荡,总会出现在什么地方的。有时,费德尔曼乘汽车或电车,他也不失时机地向车外人群中扫上几眼,看有没有穿着与这个流亡者相似的人,有时不得不中途下车去看个究竟。有一次在圣灵法庭门口站着一个人,可是当他下车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那儿时,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还有一次他追上一个穿短裤的人,但他还戴了一只单片眼镜。难道是伊恩·萨斯坎德爵士?

十一月,已到雨水多的月份,他戴上贝雷帽,穿上双排纽扣的男士风雨衣,一双黑色意大利式的鞋子。这种鞋子虽然尖,但比他那双深棕色皮鞋小一些,他穿起来感到脚很热,另外他也不喜欢鞋的颜色。他现在不再去博物馆了,而是常出入电影院。虽然他买的座位是最便宜的,但也常常为花这些钱而后悔。一些零散的时间他也去逛逛街,有几回还遇到妓女与他搭话,有的长得真是楚楚动人,模样惹人可怜。有一个身材苗条、一脸愁云的姑娘,她已经长出了眼袋,但让他十分动心,不过费德尔曼担心自己的健康。他需要了解罗马,学会熟练地说意大利语,但他的心事一直很重,忧心不已,对那个该死的长着一双罗圈脚的流亡者恨之入骨——尽管有时他也想过他完全可能冤枉了他,所以他曾不止一次地咒他下地狱。

在周五的晚上,当第一颗星星刚刚在台伯河的上空出现,费德尔曼漫无目的地在河的左岸散步。他路过一个犹太教堂,随着人群也走了进去。他们都是西班牙裔的犹太人,个个长得像意大利人。他们停在前厅的一个水池前,把手放到流着水的水龙头下面,然后在礼拜堂里向壁龛鞠躬,同时用张开的手指触摸自己的眉毛、嘴和胸脯。费德尔曼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我到底在哪儿?三个拉比从长椅上站起身来,仪式已开始了。一段长长的祈祷词,时而节奏铿锵,时而有风琴伴奏,但风琴在哪儿,人们却看不见。他四下看了看,没有萨斯坎德。他坐在教堂最后一排的长椅上,在这儿他可以看到那些参加集会的人,同时也可以看着门口。教堂里没有供暖,大理石的地面散着凉气,这个青年学生的鼻头冻得发红,像个点燃的蜡头。他想站起身离开这儿,但教区执事用他那敏锐的左眼盯着他看。他身材粗壮,头戴一顶高高的帽子,身穿土耳其长袍,脖子上挂着一串又长又粗的银链。

“从纽约来的吗?”他一边慢慢向他走近,一边询问。

这时,礼堂中约有一半的人都转过头来看后面。

“纽约州,不是纽约市。”费德尔曼回答说,他对吸引了这么多人的注意而感到歉疚。但他立刻抓住这一停顿的空隙小声问道:“你知道有个叫萨斯坎德的人吗?他总是穿着条短裤。”

“是你的亲戚吗?”执事神情悲伤地看着他。

“不算是。”

“那是我的儿子——在阿底庭洞被杀害了。”眼泪已经止不住流了出来。

“我对此深感难过。”

但是执事已不再提这件事了,他用短粗的手指拭了拭湿润的眼睛。那些好奇的西班牙裔犹太人又转过头回到经书上去。

“哪一个萨斯坎德?”执事想要确定一下。

“西门·萨斯坎德。”

他搔了搔耳朵:“你到犹太人居住区找吧。”

“我找过了。”

“再去找。”

执事缓慢地走了,费德尔曼也偷偷地溜了出去。

犹太人居住区在这个教堂的后面,有几个街区紧紧地环绕在一些贵族豪宅的周围。这些当年的豪华住宅因年深日久,住户太多,不负重荷,已破败不堪。楼面的颜色已难以分辨,上面留下一道道雨水冲刷的沟痕。广场上的喷水池里已积满尘土,脏得不堪入目。条石铺成的狭窄街道的对面是一些黑洞洞、十分拥挤的经济公寓,它们是用石头砌的,都是在足有上百年历史的居住区围墙的基础上构筑而成的。就在这些破旧贫寒的房子之间或里面有一些富裕的犹太批发商的批发站。从黑洞一般的窗子向里望去,可以看见里面珠光宝气,有各色丝绸、各种银器。费德尔曼,这位当今的穷人,就漫步在这些古怪的街道上,心里有一种沉重的历史感。他自我解嘲,但这毕竟为他的生命平添了一段不平凡的岁月。

一轮苍白的月亮挂在居民区的上空,把下面照得如同昏暗的白昼。他似乎看到一个他所熟悉的鬼魂一般的身影,便急忙跟着他,穿过厚厚的石板路,来到一面光秃秃的墙边,借着一盏小电灯泡的微光,他可以看到这样几个白字:禁止小便。这儿只有一股味儿,可没有萨斯坎德的影子。

他花了三十里拉从一个推着自行车沿街(不是大街)叫卖的小贩那里买了一只已经发黑的小香蕉,站在那里吃着,一群小孩子围上来看着他。

“你们有谁认识一个叫萨斯坎德的人吗?他是个穿着短裤的流亡者。”费德尔曼不再吃香蕉,大声问道。同时他用那只香蕉往膝盖以下的地方比画着告诉他们短裤的长短,并且把脚向外弯曲告诉他们他的脚部特征,但是没有人理会他。

他把那根香蕉吃完了。这时才有一个男孩搭腔,他瘦脸庞,长着一双牟利罗[牟利罗(1618—1682),西班牙巴洛克画家,风格柔和细腻,作品有宗教画《圣母无原罪始胎》《圣莱安得罗》及风俗画《童丐》等。]在《童丐》那幅画中所描绘的水汪汪的棕色眼睛,他尖声说道:“他有时在弗拉诺墓地干活,在犹太人墓葬区。”

又是那儿?费德尔曼想。“在墓地干活?”他问道,“用铁锹?”

“他为死人祈祷,”那个孩子说,“挣几个小钱。”

费德尔曼给他买了一只香蕉,其他人散开了。

安息日的墓地十分清静,他本该星期日来[基督教一般以星期日为安息日,但犹太教和有些基督教徒以星期六为安息日。]。费德尔曼在墓地里走着,读着墓碑上放着的一个个传说。有许多墓碑的顶上放着小小的铜烛台,而有些坟墓的墓碑上是枯萎的黄菊花。费德尔曼想这一定是那些背叛宗教的儿女们在万灵节偷偷放上去的。他们不忍心看到他们的亲人没有鲜花的陪伴,因为在这一天墓地的其他区域都在过节,非犹太教的墓地里又有灯火又有鲜花。他从碑石上的文字可以看出有许多都是因为后来那次大战而死的,尽管死因各不相同。其中还有一个空墓穴,一块大理石板放在地上,上面刻着一个六角星,星的下面有这样的文字:我亲爱的父亲/被该死的法西斯分子出卖/在奥斯彻维茨被野蛮的纳粹杀害/可怕的罪行。但是仍然没有萨斯坎德。

费德尔曼来到罗马已经三个月了。他曾多次地问自己,他是否应该离开这里,从而也停止这种愚蠢的寻找?为什么不去佛罗伦萨,那里有世界上辉煌的艺术成果,在那里可以激发灵感,更有利于继续工作。但是他丢失一章书稿的事总是影响他的情绪。有时他也自我安慰地说,那不过是人写出来的,并不是无可取代的。可有时也害怕,倒不是那一章书稿本身,而是萨斯坎德那种奇特的人格总是拨弄着他那本来就容易被触动的好奇心。难道他就用偷东西的方法作为对他慷慨帮助的报偿吗?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为了了解这个人,他想去探究一下,尽管这要花费他不少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有时他也认为自己的做法太可笑,仅仅为这一章书稿而伤心。他辛辛苦苦创作出来的东西给丢掉了,特别是当他想到他所付出的那么多艰辛,他在构思每一思想时所花费的心思,那些问题安排得多么巧妙,形式多么讲究,结果又是多么感人,简直就是乔托再世一般。这真让他伤心。既然已在这儿几个月了,除了继续寻找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费德尔曼对于萨斯坎德偷走书稿一事是坚信不疑的。不然,为什么他藏匿不出呢?他看了不少,收获也良多。每当他仔细思忖他那进展十分不顺利的事业时,他常常在他姐姐贝希寄给他的信封后面漫无目的地画些飞翔的小天使。对于姐姐的来信,他连回信都没有写。有一次,他端详着这些没有什么意义的图画时,突然想到他是否可能会有一天再回到绘画上去。一想到这儿,费德尔曼连想都不敢再想下去。

十二月中旬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由于几周以来他头一回夜里睡得这么好,他发誓再去看一次那个古代船形喷水池,然后就动身去佛罗伦萨。近中午时,他去参观了圣彼得教堂。根据他对乔托画法的记忆,他想看一看经过几次修复后那里的壁画是否保持了原貌。他用颤抖的手记下一两处笔记,然后就离开了教堂,沿着宽阔的楼梯向下去。到楼梯底下时,他看到了萨斯坎德。他的心猛地一跳,不知他是否仍在看墙上的画,已经满满一船的使徒中又偷偷地增加了一个?萨斯坎德戴着一顶贝雷帽,穿着一件长长的绿色军用雨衣。雨衣下面露出两条穿着黑袜子的纤细小腿,可以看出他仍穿着短裤,只不过被雨衣遮住了。他在卖黑白相间的念珠。他一只手上拿着几串珠子,另一只手的手掌上还托着几枚大纪念章,上面镀了金色,在冬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尽管穿了一件雨衣,应该说,萨斯坎德看上去还是老样子,没有多长一磅肉,他虽然年纪不小了,但从脸上也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费德尔曼两眼盯着他,牙齿紧紧地咬着。他想到这期间的一切。他曾想赶快躲起来,在他不注意时观察一下这个盗贼,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苦苦寻找他已经失去了耐心。他极力地控制着自己,走近萨斯坎德的左侧,因为他正朝着右面向一个身穿黑衣的女人兜售念珠。

“念珠,纪念章,祈祷用的念珠。”

“你好,萨斯坎德,”费德尔曼一面向他招呼着,一面紧张不安地迈下最后的几级楼梯,佯作局外人的样子,那么平和,那么满足,“有个人在到处找你,终于在这儿找到了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萨斯坎德眨了眨眼,没有表现出吃惊的神情,而那一刻他的表情似乎在告诉人们他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已经完全忘记了费德尔曼的存在。后来突然想起来了——一个曾打过照面而很快就忘了的、很久以前来到这儿的外国人。

“还在这儿呢?”他嘲笑地问道。

“还在这儿。”他顺口答道,有点不好意思。

“是罗马舍不得让你走?”

“罗马,”费德尔曼结结巴巴地回答,“还有这儿的空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深情地呼了出来。

他注意到流亡者心思并不在他这里,他的眼神都在那些可能买东西的人身上。费德尔曼定了定神,说道:“顺便问一下,萨斯坎德,你是不是曾注意过——我是说——一只公文包,就是九月我们见面的那段时间我一直用的那只?”

“公文包——什么样的?”他仍心不在焉地说,眼睛盯着教堂的门。

“猪皮的,里面有……”说到这儿,听得出费德尔曼的嗓门提高了,“我写的一章关于乔托的评论。你知道的,就是那个十四世纪的画家。”

“谁不知道乔托?”

“你还能回忆起当时的情况吗?如果,就是说……”他停了下来,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因为他除了指控时用的词,还没想到什么别的词。

“对不起……有一宗买卖,”萨斯坎德突然转身离开,一步两个台阶地上了楼梯。但那个人走开了。他已有念珠,无须再买一串。

费德尔曼跟在这个流亡者的身后。“赏钱,”他小声地在他耳边说,“一万五千里拉赎回那章手稿。那个崭新的公文包归你所有。这是你的生意,没有商量的余地。这公平吧?”

萨斯坎德又瞟上了一个女旅游者,她带着照相机和一张导游图。“念珠,卖圣珠。”他捧起双手,但那个游客是马丁·路德的信徒,没有理睬他就走过去了。

“今天买卖不行,”他们一面从台阶上往下走,萨斯坎德一面叫苦,“可能是货的关系,大家都卖相同的东西。要是我有圣母的大陶像,准能卖得快。就像刚出炉的蛋糕一样,大家抢着买——有人肯投笔小钱就可以赚大钱。”

“用赏金去买嘛,”费德尔曼狡黠地小声说,“用赏金去买几尊圣母陶像。”

不知他听到没有,他没有任何反应。他看到一家九口人从台阶上的门廊里走出来,回过头和他说声再见,就跑上了台阶。费德尔曼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他心里想,我还得逮住你。他离开刚才那个地方躲到广场上的一个喷泉池后面,但是风吹起的喷泉水把他身上弄湿了,他又移到一个大柱子后面,从那儿不时探头看着小贩。

下午两点后,圣彼得大教堂不再向游人开放,萨斯坎德把他没卖出去的东西塞进雨衣口袋里,就算是关门闭店了。费德尔曼尾随着他回家,他的确住在犹太人聚居区里。尽管这条马路他已记不得是否走过,但沿着它还是来到了萨斯坎德的家,他拉开一扇左手开的门,没有任何的过渡性空间,就来到了他的“家”。费德尔曼偷偷紧跟其后,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到一个大橱柜大小的地方,里面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他注意到门上没有门牌号码,也没有街名和路牌之类。让他吃惊的是门上连锁也没有。这一时让他心里很不好受,这说明萨斯坎德没有任何值得让人偷的东西。除了他这个人之外,他一无所有。费德尔曼决定明天再来,趁这个流亡者外出的时候来。

第二天一早他果然来了,趁企业家外出兜售宗教用品时光顾,很快他就进到了他的府邸。他浑身直哆嗦,因为这简直就是一个又黑又冷的窑洞,他划着一根火柴,找到了床和桌子,还有一把摇摇欲坠的椅子。屋里没有电灯,更没有取暖设备,只有桌子上的一只碟子,上面有一个挂满烛泪的蜡头,他点燃了蜡头,在屋子里搜索。桌子的抽屉里有一些餐具和一把刮胡子的刀架。他到哪儿去修面剃须呢?很可能是在公共厕所吧。在薄薄的木板床上面有一个架子,上面放着半瓶红酒,还有半包通心面,一本硬封面的梵文语法书。出乎意料的是还有一只玻璃鱼缸,里面有一条瘦瘦的金鱼,在这个小天地里游来游去。金鱼反射着烛光,大口大口地呼吸。当费德尔曼看它时,它还不时活泼地摆摆尾巴。费德尔曼想,他还挺喜欢宠物。在床底下,他看到一个便壶,但没有找到装有那章手稿的手提包。这个屋子实在比冰箱大不了太多,不知是谁借给他遮风避雨的。唉!费德尔曼叹了一口气。回到小旅店,他喝了整整一壶热水。过了两个小时才暖和过来。但这次寻访后他一直没有完全地恢复过来。

费德尔曼最近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在立满墓碑的墓地中度过了一天,突然从一个空墓坑中站起一个鼻子长长、一身棕色衣服的影子一般的人,那是维吉里奥·萨斯坎德,他在向他招手。

费德尔曼立刻走了过去。

“你读过托尔斯泰吗?”

“算是读过吧。”

“为什么要有艺术?”影子一样的人问道。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开了。

费德尔曼无可奈何地跟在后面,而这个鬼魂消失时,已带他迈上了台阶,穿过犹太人聚居区,进了一个大理石的犹太人教堂。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不知什么原因,他想到该躺在这石头地面上,两眼仰视上面充满阳光的苍穹。他感到两肩十分暖和,里面的湿壁画以褪了的蓝色展示着这位圣人。头上一片阳光灿烂的天空,正把他的金斗篷交给一个身穿薄薄的红袍的年老武士。旁边站着一匹模样很不起眼的马,还有两座不高的石山。

乔托。圣弗朗西斯科赠长袍给一个贫穷的骑士。

费德尔曼接着醒来。他把那身华达呢的套装装进一个纸袋中,乘上汽车,一大早就敲响了萨斯坎德的厚厚的房门。

“来啦。”他已经戴上了贝雷帽,穿上了雨衣(大概这也是他的睡衣),站在桌子旁边。用一张点着的纸在点蜡烛。费德尔曼看那张点燃的纸就像是打字稿纸。他勉强控制着自己,他在那火里似乎已经看到了整一章的手稿。

“给你,萨斯坎德,”他声音颤抖着说,把纸袋递给他,“我把这身套装给你带来了,穿上它,当心别冻着。”

萨斯坎德毫无表情地看了一眼:“你想以什么为交换条件?”

“什么也不要。”费德尔曼把包放在桌子上,说了声再见,就走了。

他很快就听到后面石板路上有走路的脚步声。

“对不起,我把这个放在草垫下面给你保存着呢。”萨斯坎德把猪皮公文包塞到他的手里。

费德尔曼急忙打开包,在每个隔层里疯狂地翻找着,但是公文包是空的。流亡者已经跑了。这个学生也像如梦初醒般拔腿就追:“你这个该死的,你把我的书稿全给烧了!”

“请原谅,”萨斯坎德大声说,“我只是帮你做了点事。”

“我也帮你做点事,把你的脑袋扭下来。”

费德尔曼气得不行,猛地冲过去。可是流亡者穿着一条短裤,跑起来像一阵风似的,雨衣都像飘起来一样,很快就把他甩得很远。

住宅区里的犹太人从他们老式的窗子里惊讶地看着他俩发疯似的追逐。但是跑到半道,费德尔曼就上气不接下气了。他对最近所见所闻深有所感,深有所悟。

“萨斯坎德,回来吧,”他喊道,声音中带着哭腔,“衣服归你了,我原谅你所做的一切。”

他停下来一步也不跑了,可是那个流亡者仍在跑,直到最近,人们仍看见他在跑着。

---一九五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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