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这把钥匙

魔桶  作者:伯纳德·马拉默德

罗马,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卡尔·施纳德离开房屋中介所的办公室。他想租一套公寓,但是找了一个上午也没有什么结果,十分沮丧。他沿着维纳托街走着,对这座他梦中都向往的城市很不满意。他本是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生,是专攻意大利研究的。罗马一直是个令人感到惊奇的城市,这次却给了他一个令人不愉快的惊奇。自从结婚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感到这么孤独,甚至发现他居然对街上从身边走过的可爱的意大利女人都产生了欲望,特别是那几个似乎挺有钱的女人。他感到他做了件天大的傻事,身上没带几个钱就跑到这儿来了。

春天的时候,他曾申请富布赖特奖学金[富布赖特奖学金是美国政府设置的教育资助金,申请者须有学士学位,并提交一份一年内能完成的学习计划或项目报告。],但未获批准,他的心里就一直很不平静。后来他决定去罗马,去找第一手材料来完成他以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为题的博士论文,并同时欣赏意大利风光。这时,他的心情就好多了。这个计划这几年来就成了他的一种美好的期待。诺玛认为他简直是疯了,居然想带着不满六岁的两个孩子,还有他们的全部积蓄三千六百美元(其中大部分是她挣来的)到异国他乡去。可是卡尔说人的一生总要做那么一两件与众不同的事,否则就会碌碌无为。他今年二十八岁(但显得比较老),她三十岁,不趁现在走,更待何时呢?他是充满自信的,因为他懂意大利语,完全可以心满意足地在那儿住上一段时间。诺玛还是心存疑虑。但她也一直没有说什么,后来她的寡母答应为他们付路费,她才明确表示同意,当然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

“报纸上说罗马的物价高得吓人。天晓得,我们就靠这么几个钱应付得了吗?”

“我们得不时地把握住时机呀。”卡尔说。

“最关键的是两个孩子。”诺玛回答说。但她还是没放过这个机会,匆匆地动身了。那是十月十六日,二十六日就抵达了那不勒斯,而且马不停蹄地立刻赶到了罗马,期望着快快找到公寓,以节省些钱。本来诺玛想去卡普里岛看一看,而卡尔也想去庞贝城走一走,但都放弃了。

在罗马,卡尔在交往上没有什么语言障碍,别人也听得懂他的话,可是在想很快找到个便宜且设备齐全的公寓时却遇到了麻烦。他们想找一个有两个卧室的房子,卡尔就在他们的卧室工作,或者找一个一间卧室但有个较大女仆用房的公寓也可以,孩子可以在那里睡觉。但是他们走遍了全城也没有找到既便宜又像样的地方。他们可以付月租金五万到五万五千里拉,因为这就相当于九十美元了。除了特拉斯蒂维尔那些根本无法居住的地区以外,卡尔走了好几个房租不太贵的地区,但那里的房子总有些让人无法接受的问题:没有供暖设备,家具不齐全,甚至有时连自来水都没有,或没有必需的卫生设备。

更糟的是,在他们住进一个又黑又小的膳宿旅馆的第二周,孩子们就病倒了,小迈克一天夜里就上了十次卫生间,克里斯廷发烧,高达华氏一〇五度[约40.5摄氏度。]。诺玛怀疑这儿的牛奶没消毒,或者是这个小旅馆卫生条件太差。所以她建议换到一个大旅馆里去。在克里斯廷的烧退了一些之后,他们搬进了一个叫索拉—凯希里娅的次等旅馆,这个旅馆是卡尔的一个熟人介绍的,他已经获得了富布赖特奖学金。这是一栋四层楼的建筑,里面全是高高的天棚,方箱一般的屋子,卫生间在楼厅里,但价钱比较低。这里唯一的好处就是离纳瓦涅广场很近,那是一个十七世纪的广场,十分可爱,四周是一圈美丽如画的酒红色的高大建筑。广场内有三个喷泉在喷水,卡尔和诺玛很喜欢这里的喷泉以及雕塑。但是不久他们就不以为意了,他和诺玛带着孩子在这儿散步时,对它们已是熟视无睹了。他们心情很不好。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安身之所。

一开始,卡尔不想通过房屋中介所,因为通过他们要交每年房租金的百分之五作为佣金;但是后来他不得不去找他们时,他们说现在太晚了,没有那么便宜的公寓了。

“你应该在七月份来。”一个代理人说。

“可我刚来到这儿。”

他把双手一摊,说:“我是相信奇迹的,可是谁能创造奇迹呢?”他建议他们花上七万五千里拉去住一些舒适的公寓,像其他美国人那样。

“可我付不起呀,这还不算取暖费呢。”

“那就得先住在旅馆里等冬天过去再说了。”

“谢谢你们的关心。”他离开了那里,心里很难受。

不过,他们还是有时打电话给他,让他去看一看偶尔出现的“奇迹”。有一个人带他去看了一座非常令人愉快的公寓,从上面可以俯瞰下面的一个什么亲王的花园,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的花园,反正很像样的。而租金才六万里拉,要不是他现在的邻居劝阻他,他可能就已经租下了。这位邻居在那儿住过,他不相信那个代理人,因为那座公寓是用电来取暖的,也就是说,除了六万里拉房租金外,他还得每月再付两万里拉的电费。另一个“奇迹”是那位代理人的表兄推荐的,那是玛格塔大街上的一个单人间,租金是四万,那位女中介人还不时给诺玛打电话,告诉她在帕里奥利街有一幢非常好的公寓:一共七个房间,有三间卧室,双套卫生设备和厨房设备,而且是美国式的,带有冰箱,车库……对一个美国家庭来说,简直是太理想了,租金是二十万。

“请不要再说了。”诺玛说。

“我都快疯了。”卡尔说。时间如此一天天过去,几乎快一个月了,他感到有点受不了了。他的工作还根本没有开始。而诺玛每天就在这个没有暖气、乱七八糟的屋子里待着,或给孩子洗洗衣服,也很不愉快。上个星期旅馆的费用单据已经来了,两万里拉,而且每天还要花两千里拉吃饭,吃得也很差。诺玛还常常用带来的电热锅给孩子们弄吃的。

“卡尔,我看我得去工作。”

“我可不愿意看你去工作,”他说,“一点乐趣也没有。”

“我要什么乐趣?我看除了娱乐场都没什么乐趣。”她后来提议去租一个没有家具设备的公寓,他们自己打造一些家具。

“我上哪儿去找工具?”他说,“再说,在一个铺大理石地板都比铺木地板便宜的国家,木材得是个什么价?何况我每天装修房子,谁又替我读书?”

“好了,”诺玛说,“就当我没说。”

“要是租一个七万五千里拉的地方,我们只待五六个月怎么样呢?”卡尔说。

“你的课题研究能在五六个月里完成吗?”

“完不成。”

“我想我们到这儿来主要是为了你的研究。”不然的话,诺玛连意大利这几个字都不要听。

“好了,不说了。”卡尔说道。

他感到一筹莫展,后悔不该来到这里,而且让老婆孩子一块来遭罪。他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如此不顺利。他怨完自己之后又怨那些意大利人。他们趾高气扬,冷眼旁观,对他的困境漠然无视。他不能用他们自己的语言与他们交往。无论是什么事,他都无法让他们说出真实情况,也无法唤醒他们的同情心。他感到他的计划、他的希望正在化为泡影。如果他们再找不到一处公寓,他会对意大利完全失去兴趣。

在波塔—宾希亚那街的一个电车站附近,卡尔感到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回头一看,他看见一个胡子乱蓬蓬的意大利人,手里拎着一只破旧的公文包,站在阳光下的人行道上。他的头发也是乱蓬蓬的。他的目光很和善,没有那种伤心忧郁的神情。他穿着白净净的衬衫,领带很糟糕,黑色的夹克衫从后面看上去有点短,粗布裤子,多孔的尖头皮鞋擦得挺亮,但是这应该是夏天穿的鞋子。

“请原谅,”他勉强地笑着说,“我叫维斯科·比维拉库,你是不是需要个公寓?”他的英语发音不太标准。

“你怎么猜到的?”卡尔问道。

“我跟着你来着,”他用手比画着说,“你离开房屋中介所的时候,我就跟了出来,我也是搞中介的。我很愿意帮助美国人,他们都很好。”

“你是个房屋中介人?”

“一点不错。”

“你说意大利语吗?”[这句是用意大利语说的。]

“你说意大利语?”他感到有点失望,“但不是意大利人?”

卡尔告诉他,他是学习意大利历史和文化的美国研究生,学了几年意大利语。

比维拉库解释说,尽管他没有正规的办公室,甚至连辆汽车也没有,但他也设法搞到了一些其他房屋中介所都没有的房源资料。他说,这些都是他的一些朋友提供给他的,因为他们知道他要干这一行。他们所住的公寓如果最近有了空房,就会告诉他。当然,对于他们的劳动,他也要给点酬劳的。他接着说,那些房屋中介部门心太黑,居然要总租金的百分之五作为劳务费,而他才收百分之三。他收得少当然也是因为他的花费低,他说,还因为他对美国人有特殊的感情。他问卡尔需要几个房间的公寓,能付多少租金。

卡尔有些犹豫,这个人虽然看上去挺和善,让人挺愉快的,可是他做中介是否可靠,而且他有没有许可证还不得而知。他也听说过关于江湖骗子之类的传闻,所以打算说他对此不感兴趣,但看到比维拉库那恳求的目光,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卡尔盘算了一下,这不会让他有什么损失,还很有可能他手头正有他感兴趣的房源。于是,他就告诉这个意大利人他想租什么样的房子,能付多少租金。

听到这话,比维拉库立刻来了精神,忙问:“你打算住在哪个区域?”他说话时充满了感情。

“地方倒无所谓,只要房子好一些,”卡尔用意大利语说道,“当然也不要太好的。”

“不去波里奥利区?”

“就是不去那里,那里的人是不靠租房过日子的。”

比维拉库把公文包夹在两膝之间,把手伸到衬衫的口袋里摸了起来。他从里面掏出一张薄薄的纸,叠了一下,皱着眉头,读了读上面的一些铅笔字,过了一会儿又把它塞回衣袋里,接着又拿起公文包。

“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留下,”他用意大利语说,“我得回去看看我其他的单子上有没有适合你的,我再打电话给你。”

“听着,”卡尔说,“你要是有现成的地方咱们就谈,如果连个谱儿都没有,可别浪费我的时间。”

这话好像有点伤害了他。“我可以向你保证,”他把一只大手放在胸前,“明天就让你住进公寓。如果我要骗你,我就不是我娘养的。”

他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下了卡尔的住处。“我明天下午一点钟准时过去,带你去看绝对让你满意的房子。”他说道。

“明天上午行不行呢?”

比维拉库面有难色。“我只能在下午一点到四点这段时间有空。”他说以后他会延长工作时间的,卡尔想他一定是一个低收入的职员,利用午睡这段时间做点房屋中介工作来做补偿。

他说他在下午一点钟等他。

这时比维拉库的表情很严肃,看来他是在认真地听他说话,然后向他鞠个躬,就走开了。他看着那双鞋子,感到有些滑稽。

他来到旅馆时是一点五十分,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小浅顶软呢帽,头发上抹了一些润发膏,不再乱蓬蓬的了,可是那头膏的味儿整个大厅都闻得到。卡尔在大厅的服务台旁边等候着他,都有些不耐烦了,怀疑他是否还能来。就在这时比维拉库提着公文包急匆匆跑了过来。

“准备好了吗?”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不到一点钟就准备好了。”卡尔答道。

“唉,这就是因为我没有自己的车呀,”比维拉库解释道,“我乘的那辆公共汽车车胎瘪了。”

卡尔看了看他,但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好吧,我们走吧。”这位研究生说。

“我有三个地方可以供你选择。”比维拉库报出第一个地方,一个两居室的公寓房,租金才五万里拉。

在公共汽车上,他们手拉住皮带扶手,车里人很多。这个意大利人不时地踮起脚尖,看一看他们到了哪一站。他两次问卡尔现在几点了。每当卡尔告诉他时间时,他总是叨叨咕咕地说些什么,但声音极低,几乎听不到什么。过了一会儿,比维拉库兴致勃勃地问道:“你认为玛丽莲·梦露怎么样?”

“我对她并不在意。”卡尔答道。

比维拉库有些不解:“你不看电影吗?”

“偶然看看。”

这位意大利人对美国电影发表了几句评论,看来他对美国电影挺着迷。“在意大利,他们净让我们看些我们身边的事。”他又沉默下来。卡尔注意到他的手中拿着一个木雕驼背小人,头戴一顶高帽。他的拇指不断地在那上面摩擦着,是在祈祷好运。

“为我们两个都祈祷。”卡尔心里想。他仍是忐忑不安的,有些担心。

但是他们在第一个去处就运气不佳。在大铁门后有个淡黄色的大楼。

“是三楼吧?”卡尔不高兴地问道,他已经认出这里他曾经来过。

“一点不错,你怎么会知道?”

“我看过这儿的房子。”卡尔没精打采地答道。他记得他是从广告上看到这个地方的,如果比维拉库也是从这个渠道得到这个地点的,那他们也该撤回去了。

“这儿有什么不好,让你没相中呢?”意大利人问道,语气里听得出有点失望。

“取暖不行。”

“那怎么可能呢?”

“这里只是在起居室有一个煤气取暖器,卧室里没有。这个楼原打算九月份装暖气设备,可是由于暖气管道的价格上涨了,合同也就作废了。我有两个孩子,我不想在冷屋子里过冬。”

“一群蠢猪,”比维拉库咕哝着说,“那个看门的还说这里的暖气是一流的呢。”

他又拿出那张纸看了看:“我在帕拉蒂区有个地方,两间漂亮的卧室,起居室和饭厅在一块的。厨房里还有冰箱,是美国式的。”

“报上登过广告没有?”

“绝对没有。这个地方是我表弟昨天夜里才告诉我的,但租金是五万五千里拉。”

“我们还是先看一看再说吧。”卡尔说道。

这所房子比较旧了,原来是个别墅,现在隔成了公寓。房子对面是个小公园,里面有些松树,高高的,挺适合孩子们玩的。比维拉库找到了看门人,他带他们上了楼,一路上对这个公寓赞不绝口。尽管卡尔一眼就发现厨房的水池上没有热水管,用热水得去卫生间取,但总的来看,还是可以的。但到了卧室,他发现一边的墙是潮湿的,而且有一股难闻的气味。

看门人立刻解释说这是水管坏了洇湿的,这个星期就会修好。

“但是闻起来好像是下水管道坏了。”卡尔说。

“不过他们说这个星期就来修好的。”比维拉库说。

“可我不能在这种气味中生活一个星期呀。”

“你的意思是对这幢公寓不感兴趣?”这位意大利人有点发愁地说。

卡尔点了点头。比维拉库脸色显得不太高兴。他擤了一把鼻涕,他们离开了这所房子。到了外面,他恢复了平静:“这年头你连你妈说的话都不要相信。我今天上午还打电话给这个看门的,他起誓说这个公寓是无可挑剔的。”

“他一定是和你说着玩的。”

“都没什么两样。我还有一个不一般的地方,不过我们得抓紧一点。”

卡尔随口问了一下在哪里。

这位意大利人有点不好意思,说:“在波里奥利,那儿是最好的区域,这你是知道的。你的妻子想要交朋友可用不了走多远,那儿美国人很多。你要是对别的国家有兴趣的话,那儿还有日本人、印度人。”

“波里奥利,”卡尔嘀咕着,“租金是多少?”

“才六万五千。”比维拉库低着头说。

“才六万五千?不用说,这个价钱租来的地方和垃圾堆也差不了多少。”

“那个地方可的确不错——新房,除了一间小卧室之外,还有一间夫妻合用的大卧室,用具、设备一应俱全。厨房更不在话下,相当漂亮。你一定会很喜欢那个露天平台。”

“你去看过那个地方吗?”

“我和他家的女仆说过,她说房子的主人急着要把房子租出去。他们搬家了,是因为生意上的事。下周就到都灵去。那个女仆是我的老朋友。她说那个地方绝对是没话说的。”

卡尔琢磨了一下,六万五千里拉就差不多合一百五十美元。“好吧,”他过了一会儿说道,“我们去看看。”

他们乘有轨电车,又都找到座位坐下。比维拉库每到一站都向窗外看一看,有点着急的样子。在车上,他向卡尔讲述了他艰难的身世。他是十二个孩子中的第八个,这十二个孩子现在只有五个还活在世上。尽管家里吃饭时用桶装空心面条,可没有一个人是能填饱肚子的。他十岁就辍学去干活了。在二战中他两次受伤,一次是美军进攻时受的伤,一次是德军撤退时受的伤。父亲在盟军轰炸罗马时被炸死了,母亲也同样葬进了弗拉诺公墓。

“英国人还指定他们的轰炸目标,”他说,“而美国人则到处狂轰滥炸,可真显示出你们美国人有钱。”

卡尔说他对这样的轰炸感到抱歉。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更喜欢美国人,”比维拉库说,“他们更像意大利人,性格开朗。我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才爱帮美国人的。英国人太内向,他们说起话来嘴巴都张得不大。”他学着那种样子,紧闭着双唇发音。

他们快到欧几里得广场时,他问卡尔身上有没有带美国香烟。

“我不吸烟。”卡尔抱歉地说。

他耸了耸肩,走得更快了。

他带卡尔去看的房子在阿基米德大街。大街风景很吸引人,是沿一座小山盘旋而上的。路边一幢幢色彩鲜丽的公寓栉比鳞次,都带有长长的阳台。卡尔心里想要是能住在这里就好了。但这只是一闪念而已,他不会沉湎于这种思想的。

他们来到五楼,那个女仆来应门,她长得黑黑的,两颊毛茸茸的,她带他们走进干净整齐的公寓。

“是六万五千里拉,没错吧?”卡尔问她。

她说是的。

这里真是太理想了,卡尔又喜又怕,不停地祈祷。

“我说过你一定会喜欢的,”比维拉库搓着双手说,“今天晚上我起草合同。”

“我们看看卧室。”卡尔说道。

但是女仆首先把他们带到用木板铺起的露天阳台,去看城市的景致。那景色真叫卡尔激动:从古到今的各式各样的建筑尽收眼底,似乎看到了历史一步步向他走来,似乎听到了它严肃的脚步声。那一片屋顶如海洋一般,有平顶的,有尖形的,有圆形的,在这个背景下,圣彼得大教堂的穹庐般的圆屋顶金光闪闪。这真是一个神奇的城市,卡尔想。

“好了,我们看看卧室吧。”他说。

“是的,看卧室。”女仆带他们穿过两道门,走进了“洞房”,里面宽敞,陈设讲究,中间有一对红木单人床。

“不错,”卡尔尽量掩盖着内心的喜悦说,“尽管我个人更喜欢双人床。”

“我也这么看,”女仆说,“不过你可以搬一张双人床进来。”

“这两张床也将就了。”

“但它们不会在这儿了。”她说。

“你说‘它们不会在这儿了’是什么意思?”比维拉库听了这话连忙问道。

“这儿的一切家具一件不留,全都搬到都灵去。”

卡尔美丽的希望又一次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比维拉库把帽子扔到了天棚,又落到了脚下,两手攥着拳头捶打自己的头。

女仆说她肯定已在电话中向他讲清楚了,这所房子是不带家具出租的。

他冲她吼,她也朝他叫。卡尔离开了屋子,这时已感到腰像断了一样痛。比维拉库在大街上赶上了他。已经四点过十五分了,他得赶回去上班。他手里拿着帽子,一路跑下山。

“我明天再带你去个顶顶好的地方。”他没有忘记回头叮嘱一句。

“你带着我的尸首去看吧!”卡尔说。

在回旅馆的途中,他让一场大雨淋成了落汤鸡。这年秋天雨水很多,但这只是第一场。

第二天一早,刚七点半,电话铃就响了起来。孩子们醒了,迈克在哭。卡尔正在为这一天发愁,他摸起电话。外面还在下雨。

“嗨。”

是比维拉库信心十足的声音:“我是在我的工作单位给你打的电话,我给你找到一处公寓,你要是愿意,明天就可以搬进去。”

“真是见鬼!”

“怎么啦?”

“你怎么这么早就打电话?把孩子都吵醒了。”

“对不起,”比维拉库用意大利语说,“我急着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他妈的好消息?”

“我在蒙特萨卡罗附近给你找到一个公寓,绝对一流。有一间卧室,起居室与餐厅是合在一起的,里面有一只可作床用的长沙发。阳台是用玻璃门窗封闭的,可以当书房。还有一间小卧室是女仆用的。没有车库,反正你也没有车。价钱是四万五千,比你想象的低得多。这处公寓在一楼,外面有小花园,孩子们可以在里面玩。你的太太要是见了非乐疯了不可。”

“我也会疯的,”卡尔说,“有配套家具吗?”

比维拉库咳了咳说:“当然有。”

“当然有。你去看过吗?”

他清了清喉咙:“还没来得及。这是我刚刚发现的地方。是我们办公室的秘书加斯帕里太太刚刚告诉我的。那处公寓就在她家楼下,她要做你的邻居那可是没有比的。我今天下午一点十五分准时到你的旅馆去。”

“你也要有点时间,就两点钟吧。”

“你到时候可得准备好。”

“是的。”

当他挂上电话时,他那种忧虑心情更加重了。他害怕离开旅馆,就向诺玛如实说了情况。

“这回你要是愿意,我也去吧?”她问道。

他考虑了一会儿,但是说不。

“可怜的卡尔。”

“‘伟大的冒险’。”

“别愁眉苦脸的,这让我难过。”

他们在屋里吃早饭:茶、果酱面包、水果。他们都很冷,但是不会有暖气,门上有张卡片,上面说暖气要到十二月才供应。诺玛给两个孩子穿上了毛衣,他们俩都有点感冒。卡尔打开书,可是怎么也看不下去,没有工作。诺玛打电话给那个女中介人,她说如果有什么新的情况她会给她打电话的。

一点四十分,比维拉库从旅馆的厅里打来了电话。

“这就下来。”卡尔说,他的心情很沉重。

意大利人穿着一双湿鞋站在旅馆门口。他手里拿着那只公文包和一把直往下滴水的大雨伞,他把帽子落在了家里。虽然淋了雨,他的头发还是直挺挺地立着。他看上去真有点可怜。

他们离开了旅馆。比维拉库在卡尔旁边快步走着,尽量让这一把雨伞为两个人遮雨。在纳冯广场,一位妇女正在雨中给十多只无主的猫喂食。她把一张报纸铺到地上,那群猫正在抢着吃昨天夜里剩下的空心面条。卡尔见此情景更有一种他乡沦落的孤独感。

有人从窗子里扔出一包剩食,打到了他们的伞上,纸包撞到伞上散开了,里面的东西溅落一地。一张白脸出现在三楼的一个敞开的窗口,他用手指着那群猫。卡尔冲他摇一摇拳头。

比维拉库还在神情惨淡地叙述着他自己的遭遇:“八年的艰苦工作,我才从一个月的三万里拉提到五万五千里拉。可我们办公室坐在我左边的那个笨蛋,就在门口的桌子那儿一坐,给那些打电话的人安排一下和老板的见面时间,就挣四万里拉外加不少的小费。如果让我坐到那个位置上,我能挣比他多一倍的钱。”

“你想过换工作吗?”卡尔问。

“当然想,可是换什么工作也不可能一开始就给我现在的这个数呀!何况现在有不下二十个人都眼巴巴地盯着我这个差事呢,就是拿我现在一半的工资他们都愿意。”

“真是够艰难的。”卡尔说。

“每一小片面包都有二十个人在张着嘴等着。你们美国人可真是够幸运的。”

“从这个角度讲倒是如此。”

“那从哪个角度不幸运呢?”

“我们美国没有这么多的广场。”

比维拉库耸了耸肩:“你会责备我,说我总想提薪晋级的事吗?”

“当然不会。我希望你能如愿以偿。”

“我也希望所有的美国人能如愿以偿,”比维拉库郑重其事地说,“我愿意帮助他们实现愿望。”

“我也希望所有的意大利人能够如此,并祈求他们让我能在他们中间生活一段时间。”

“今天这一切就会搞定。明天你就可以搬进去,我从骨子里就感到今天运气不错,我的老婆昨天还吻了圣彼得的脚趾。”

交通很拥挤,甲虫般的小汽车一辆接着一辆,黄蜂牌的、菲亚特牌的、雷诺牌的,这些车在他们身边鸣着笛,发动机隆隆地响着。它们谁也不肯慢下来,让他们过去。他们只好插空冒险穿过马路。到了汽车站,一群人见到车刚停靠过来,就一拥而上把车门围得水泄不通。车已启动,后门还开着,有四个人就挂在车门口,脚踩着车里的脚踏板。

在时代广场我也干过这类的事,卡尔想。

又过了半个小时,他们从公共汽车下来以后走了一会儿,就来到了一条宽阔的大街,街的两侧有一排树,比维拉库指着一幢黄色的公寓建筑,就在他们走的这条街的拐角处。它的四周都是露天阳台,矮墙上放了许多花盆,还有一些石制花盆,里面的常春藤一直垂到墙下。卡尔不敢奢望会住到这样的地方。

比维拉库小心翼翼地按响看门人的门铃。他又开始不断地摩挲着那个小木偶人。一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极粗壮的人从地下室中走了出来。他的脸膛又大又宽,唇上长满了黑黑的短须。比维拉库把他们要看的那间公寓的号码递给他。

“啊,这个我可帮不了忙,”看门人说,“我没有钥匙。”

“我们又白来了。”卡尔嘀咕着。

“要耐心些。”比维拉库安慰着说。他同看门人用当地的口音说了一通,卡尔根本听不懂,看门人也用同样的口音说了一通。

“上楼吧。”比维拉库说。

“上楼去哪儿?”

“去我和你说过的那个女人那儿,就是我们办公室的秘书,她住在楼上,我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坐等拿到钥匙。”

“钥匙在哪儿?”

“看门人也说不准,他说这是一个什么女伯爵的公寓。但她是让她的情人住的,可她现在决定结婚了,所以就让这个情人搬走,但钥匙还在他的手里。”

“真够简单的了。”卡尔说。

“看门人可以给女伯爵的律师打个电话,律师对她的事都要管的。他们打电话这工夫,我们可以在加斯帕里太太家等着,她会给你冲一杯美国咖啡。你也会喜欢她的丈夫的,她丈夫在一家美国公司工作。”

“先别管喝咖啡的事了,”卡尔说,“我们有没有办法先看看那个房子?这样我也知道值不值得等。既然是在底楼,我们可以从窗户往里面看一看。”

“窗户里有百叶窗帘挡着,只能从里面才能打开。”

他们去了秘书的家。她三十岁上下,皮肤浅黑,腿长得很漂亮,可是一笑就可以看出牙长得不好。

“那个公寓值不值得看一看?”卡尔问她。

“和我这套是一样的,就是多一个花园,如果你愿意可以看看我这一套。”

“如果允许的话。”

“请吧。”

她领着他看了看几个房间。比维拉库坐在起居室的长沙发上,那个湿的公文包就放在腿上,他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块面包,一边嚼着,一边思考着什么。

卡尔感到这套房子的确不错。建筑还挺新,是战后才建起来的,只有一间卧室,虽然这是个不足,但那可以让孩子们住。他和诺玛就在起居室的长沙发上睡,封闭的阳台做书房倒是蛮好的。他从卧室可以看到下面的花园,那里最适合孩子们玩耍。

“租金真的才四万五千吗?”他问道。

“一点不错。”

“带家具吗?”

“相当有品位的家具呢。”

“那为什么那个女伯爵不多要一些呢?”

“她有她的想法。”加斯帕里太太笑了起来。“噢,你看,”她说,“雨过天晴了,这是个好兆头。”她站得和他很近。

她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名堂?卡尔想道,这时他想起她也要从比维拉库那个可怜的百分之三的佣金里分得一杯羹。

他感到他的嘴唇在动。他想不再祈祷,可是没有用。他刚刚祈祷完,新的一轮又开始了。这套公寓不错,花园很适合孩子,租金比他预计的还要低。

在起居室里,比维拉库在和看门人谈话。“他和律师接不上。”他垂头丧气地说。

“我来试试。”加斯帕里太太说。看门人把电话号码给了她,就离开了。她拨通了律师办公室的电话,他已经离开了。她又要了他家里的电话,但家里的电话占线。她等了一会儿之后又拨了起来。

比维拉库从公文包里掏出两只硬苹果,递给卡尔一只。卡尔摇了摇头。意大利人用削铅笔的小刀把皮削掉,之后就把两个都吃了。他把皮和果核都装进了公文包,扣上皮带。

“可能我们可以把门卸下来,”卡尔建议说,“把合页卸下来并不难。”

“合页是从里面上的。”比维拉库说。

“你要是强行闯入的话,”加斯帕里太太从电话机那儿也插上一嘴,“我怀疑女伯爵还能否把房子租给你。”

“我要是在这儿抓住那个情人,”比维拉库说,“我会把他的脖子扭断,说他偷了钥匙。”

“还占线。”加斯帕里太太说。

“女伯爵住在哪儿?”卡尔问道,“或许我可以坐出租车去一趟。”

“我想她最近已经搬家了,”加斯帕里太太说,“我以前有过她的地址,新地址我没有。”

“那个看门的是否会有呢?”

“兴许有,”她给看门人打了个内线电话,看门人还真有她的电话号码。可她的女用人说她不在家。他们只好再给那位律师打,结果还是忙音信号。这时卡尔有些捺不住性子了。

加斯帕里太太又给接线员打电话,让她按女伯爵的电话号码查一查地址。但是接线员说也只有旧地址,而没有新的。

“真是蠢透了!”加斯帕里太太说。她又给律师打。

“接通了,”她一面握着话筒,一面告诉他们,“你好呀,你这个死鬼。”她的嗓子里好像灌进了蜜。

卡尔听得出她在问律师有没有这套公寓的另配的钥匙,律师回答时竟用了三分钟。

她挂了电话才说:“他也没有钥匙,看来只有一把钥匙。”

“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卡尔站起身来,“我还是回美国去吧!”

又下起雨来。一声响雷把天劈成了两半,比维拉库吓得站了起来,公文包掉在了地上。

“我告饶了,”卡尔第二天早晨对诺玛说,“给房屋中介人打电话,就说我们打算租七万五千的那种房子了。我们必须离开这种大杂烩的地方。”

“我们还是先和那个女伯爵说一下。我把我的困难告诉她,或许她会受点感动。”

“就是把你卷进去,也不会有结果的。”卡尔警告她。

“不管怎么说,总要打个电话呀。”

“我没有她的电话号码。我当时也没想去要。”

“那就找一找,在这方面你是在行的。”

他想打电话给加斯帕里太太,让她把女伯爵的号码给他。但转念一想,她现在已经上班了,他没有她工作单位的号码。他回忆了一下那座公寓楼的地址,翻开电话簿,然后打电话给看门人,向他打听女伯爵的电话号码和住址。

看门人一边吃着东西,一边接电话,他说:“我待会儿给你打过去,你把你的号码给我。”

“何必这么麻烦呢?把她的号码给我不就得了吗?这会节省你的时间的。”

“女伯爵曾严格地要求我,不得把她的号码给陌生人。那些人总打电话骚扰她。”

“我不是什么陌生人,我要租她的房子。”

看门人清了清嗓子:“你现在在哪儿?”

“在索拉—凯希里娅旅馆。”

“十五分钟后我打电话给你。”

“好吧,就照你说的办。”他把名字告诉了看门人。

四十分钟之后电话铃才响起来,卡尔拿起话筒,用意大利语说:“喂?”

“施纳德先生吗?”是个男子的声音,说的是意大利语,声音有点大。

“是的,请讲。”

“请让我自我介绍一下,”男子说,他的英语虽然有点异国人的口音,但是相当流利,“我是德·维克契斯。如果我能和你面谈一下,我将十分高兴。”

“你是房屋中介所的人吗?”

“不是,但我和女伯爵的那幢公寓有关系,我曾在那儿住过。”

“你就是有钥匙的那个人?”卡尔马上问道。

“是的,正是我。”

“你现在在哪儿?”

“就在你楼下的门厅里。”

“那就请上来吧。”

“对不起,如果方便,我想和你在这儿谈。”

“那我马上下去。”

“是那个情人。”他对诺玛说。

“我的上帝。”

他坐电梯迅速地来到楼下。一个瘦瘦的男子正在门厅里等候着。他穿着绿色西装和裤脚不翻边的裤子,大约四十岁的样子,脸庞不大,头发乌黑发亮,头上戴着一顶卡尔曾见过的那种棕色的帽子,角度稍稍有些倾斜。虽然衬衫的领子有点磨损,但总的来看是无可挑剔的。在他周围的空气里有一股古龙香水味。

“德·维克契斯。”他把身子一躬,他的脸上轻微带有痘痕,眼光有些闪烁不定的样子。

“我是卡尔·施纳德,你怎么有我的号码?”

德·维克契斯好像没有听见,说:“我希望你在这儿能愉快。”

“我要是有个房子住一定会很愉快的。”

“说得对。不过你对意大利的印象如何?”

“我很喜欢这里的人。”

“这儿人太多,”德·维克契斯四下看一看,有些不安的神色,“我们可以在哪儿谈话?我的时间很有限。”

“啊。”卡尔说。他指了指一个小隔间,那是人们常在那儿写信的地方。“就在那儿吧。”

他们进了那间小屋,里面没有别人。

德·维克契斯在衣袋里掏什么东西,大概是香烟,结果什么也没有掏出来。“我不想耽误你的时间,”他开口了,“你想租昨天你看到的那套公寓,是不是?我也希望你能住进去,这房子相当不错,还有个小花园,里面种了些玫瑰,到夏天罗马天气热起来的时候,你会很喜欢它的,特别是晚上。不过,现在的实际问题是这样,你是否愿意再花点钱以取得入住权。”

“你是说钥匙?”卡尔明知故问。

“一点不错。说实在的,我现在手头拮据,再加上刚刚和一个最难缠的女人断了关系,精神状态很糟。这种情况你是可想而知的。我要出租的这个公寓相当漂亮,而且租金据我所知对美国人来说是不多的。这些对你来说是物有所值了。”他想笑一笑,但这个笑容却胎死腹中。

“我是个意大利方面的研究生,”卡尔说,他把实底和盘托出,“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投入到这次出国调研了,为了完成我的博士论文。而且我还有妻子和两个孩子要养活。”

“我听说你们的政府对你们这些富布赖特学者相当慷慨。”

“你不明白,我并没有获得富布赖特奖学金。”

“不管怎么说吧,”德·维克契斯用手指敲着桌子,“这把钥匙的价格是八万里拉。”

卡尔冷笑起来。

“你再说一遍。”

卡尔站起身来。

“价钱太高了吗?”

“那是不可能的。”

德·维克契斯紧张地搓搓眉毛:“好吧,既然并不是所有的美国人都是富人——你看,我也实际一点,那就减半。这比一个月的租金还要少呢,这样钥匙就是你的了。”

“谢谢。没门儿。”

“怎么?我不太懂你刚才说的这个词的意思。”

“我付不起,我还得付中介人钱呢。”

“那就干脆别理他了。我告诉看门人一声,让你马上就搬进去不就得了吗?你要是高兴,今天晚上就行。女伯爵的律师可以免费开租单。别看她对她的情人不够意思,对她的住户可是天使一般呢。”

“我倒想不理中介人,”卡尔说,“可是我办不到。”

德·维克契斯咬着嘴唇。“那我就要你两万五千,”他说,“这是到底的价了,不能再还价了。”

“不,谢谢。我不想成为行贿的一方。”

德·维克契斯站了起来,小脸绷得紧紧的,脸色有些苍白:“你们想尽办法收买我们——我们的选票,我们的文化,而你们反而厚着脸皮说什么行贿。”

他大步地走出了这间小屋,穿过门厅。

五分钟后电话铃又响了。“一万五千是我最后的报价了。”他的声音很粗。

“一分也没有。”卡尔回答说。

诺玛瞪了他一眼。

德·维克契斯把听筒砰地摔在电话机上。

看门人打来了电话。他说他到处都找遍了,但是没有找到女伯爵的住地。

“她的电话号码呢?”卡尔问道。

“她搬家之后就换了号码,现在我也记不清了,新的和旧的都混了。”

“听着,”卡尔说,“我要告诉女伯爵是你让德·维克契斯来为她的公寓的事找我的。”

“你没有电话号码你怎么告诉她?”看门人好奇地问,“她的号码也不在电话簿上。”

“等加斯帕里太太下班回来我可以问她,然后再打电话给女伯爵,把你的所作所为告诉她。”

“我都做什么了?请你清楚地告诉我。”

“你让她以前的情人,一个她想要甩掉的男人,从我这儿诈骗钱财,干些与她无干的事。”

“没有商量的余地吗?”看门人问。

“如果你要告诉我她的住址,我可以给你一个里拉。”卡尔发现他的语气越来越硬。

“多不要脸呀。”诺玛插嘴道,她正在水池那儿洗衣服。

“多一点不行吗?”看门人说。

“那要等我搬进去再说。”

看门人告诉了他女伯爵的姓和新地址,之后又叮嘱说:“可千万别说是谁告诉你的。”

卡尔向他保证不会出卖他。

他一路跑着离开旅馆,乘上出租车,过了台伯河,到了卡西亚路,这儿已是郊区。

女伯爵的女仆带他来到一个相当漂亮的地方,地上铺的是拼木地板,家具十分豪华,在卡尔等候的厅里有一尊女伯爵祖父的大理石半身雕像。过了二十分钟,女伯爵才露面。她已年过五十,相貌平平,头发是染成的金发,眉毛是黑黑的,衣服又短又紧,手臂上的皮肤都勒出了皱褶。但是她的胸部却很发达。她闻上去有种像玫瑰花园所散发的香气。

“请你一定要快些说,”她有些不耐烦地说,“我的事情太多,我正在准备婚礼。”

“女伯爵,”卡尔说,“很抱歉我如此冒昧地闯到府上,我和我的妻子急需租到一处公寓,我知道,您在特伦诺大街的那套公寓是空着的。我是学习意大利民俗和生活的研究生,我们到意大利已经一个月了,现在还住在一个三流的旅馆里。我的妻子很不高兴,孩子也都感冒了。我愿意出五万里拉租金,而不是你所提出的四万五千,只要我们今天能搬进去。”

“听着,”女伯爵说,“我可是出身名门,别想贿赂我。”

卡尔红了脸,忙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想证明我的诚意。”

“既然如此,你就找我的律师,他负责我的房产。”

“他没有公寓的钥匙。”

“他怎么会没有?”

“钥匙在以前的住户那儿。”

“那个傻瓜啊。”她说。

“您是不是有后配的钥匙呢?”

“我从来不用后配的钥匙,我会把它们搞混,分不清哪把钥匙是哪个门的。”

“那我们配一把可不可以呢?”

“去问我的律师。”

“我今天早晨打电话给他,但他不在城里。我倒有个建议,女伯爵,我能否把一个窗子或者门撬开呢?我会负责修理费的。”

女伯爵把眼珠子一瞪。“当然不行,”她很气愤地说,“我从来不毁坏我的东西。这类事在这儿倒有不少。你们美国人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

“不过你要是有一个可靠的房客对你不也挺好吗?为什么要把房子空着呢?只要你答应,一小时后我就把租金送来。”

“两周之后再来,年轻人,我度完蜜月你再来。”

“用不了两个星期我可能都死了。”卡尔说。

女伯爵哈哈大笑起来。

在房外,他看见了比维拉库。他鼻青眼肿,一副狼狈相。

“原来你们出卖了我?”意大利人粗声说道。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叫‘出卖’?难道你是耶稣基督?”

“我听说你去找了德·维克契斯,向他要钥匙,并打算不告诉我就搬进去。”

“这件事怎么可能不让你知道,你的朋友加斯帕里太太就在我上面住,我一搬,她就会告诉你,然后你马上就会赶来收取佣金的。”

“说得对,”比维拉库说,“我怎么没想到。”

“谁把你眼睛打青了?”卡尔问道。

“德·维克契斯,他有劲,个儿又高。我去公寓找他,跟他要钥匙。他把我臭骂一顿,我们打了起来,他一拳打在了我的眼睛上。你和女伯爵商量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也是来见她的吗?”

“有点那个意思。”

“进去求求她,让我今天就搬进去,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同胞的话她可能会听得进。”

“可别指望我能办到。”比维拉库说。

那天夜里,卡尔梦见他们已从旅馆搬进了女伯爵的公寓,孩子们在花园里玩耍,在玫瑰丛中跑来跑去。早晨他决定去找看门人,告诉他只要他能给他一把新钥匙,他就给他一万里拉。他们怎么做他都不管。

当他来到那座公寓时,看门人和比维拉库已经在那儿了,还有一个没牙的老头跪在那里,把一根钩状的金属丝往门锁里塞,不一会儿,锁咔嚓一声打开了。

他们都松了一口气,走进屋里。他们一个屋一个屋地看了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里都给毁了,一片狼藉。家具用钝斧子给砍碎了,沙发里的弹簧都露了出来。地毯也被剪成了碎片,书被扔得满地都是。白墙上泼洒了红酒,卧室墙上写了一些脏话,是用橘色口红涂上去的。

“我的妈哟。”没牙的锁匠轻声地说。看门人脸都变黄了,比维拉库哭了起来。

德·维克契斯穿着一身豌豆绿的西装,出现在门口。“喂,给你钥匙。”他用意大利语得意扬扬地说。

“嫁祸于人!”比维拉库喊道,“卑鄙的家伙!让你不得好死!”

“谁不让我好过,”他冲着卡尔说,“我也不会让他好过。我们这儿就是这样。”

“你胡说,”卡尔说,“我爱这个国家。”

德·维克契斯用力把钥匙掷过来,转身跑了。比维拉库两眼冒着怒火,一闪身躲过去了,钥匙打在卡尔的前额上,留下了一个永远抹不去的印痕。

---一九五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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