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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夜晚  作者:崔恩荣

出院以后我还需定期去医院接受一些治疗。秋天到了,参加堂妹惠珍的婚礼时,天气已经变凉了。妈妈在婚礼前一天给我打来电话说,如果不方便见到亲戚们,就不要来了。“大家都还不知道你的事。”她这样补充道。

“还”,这个字有点意思。一年不算很短的时间,在这期间会有节日或祭祀之类的活动,所以应该有好多次传达我的事情的机会。与其说“还”,不如说“永远”不打算告诉他们。父母似乎不打算对我隐瞒这一想法——我的离婚是一件对亲友们难以启齿的、丢人的事。我已经想好了,如果父母不愿意说,只能由当事人亲自出面解决。

婚礼在一处度假别墅举行,从那里可以看到忠州湖。那是一个带游泳池的豪华联排别墅。据说新郎家租下了整套别墅,共两天一夜,先在那里摆婚宴,第二天举行婚礼。

惠珍是小叔的小女儿,大学毕业后就进了银行工作,然后在那里认识了现在的未婚夫。打开喜帖,惠珍戴着大大的皇冠,身穿美人鱼婚纱,正俏皮地笑着。

惠珍家里总是洋溢着欢声笑语。记得惠珍上小学的时候,婶婶经常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并亲吻她,每每看到这样的情景我总是有些恍惚。我还记得接到邀请去惠珍家时,看到叔叔系着围裙正在准备晚饭,妈妈和爸爸惊讶不已、双双红了脸的情景。而惠珍总是围绕在叔叔的身旁。“爸爸!爸爸!”我也记得惠珍就像叫自己的朋友一样,一边叫着爸爸,一边畅所欲言的情景。每次见完惠珍一家后,在回去的路上我都会想,哪怕十秒也好,真希望有人能紧紧地抱住我。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寂寞”这个词是什么。

婚宴在别墅的院子里举行。新郎新娘背对着忠州湖,坐在长桌子前面,宾客们围坐在几张圆桌前,吃着食物,喝着香槟。在主持人的邀请下,宾客们一个一个地上台,拿起麦克风说一些祝词或者唱歌。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坐在桌前观看。

天渐渐暗了。待完全黑下来时,院子里挂着的乒乓球大小的灯泡一个个亮了起来。这时大叔叔到了,他走到我们桌子前。似乎觉得这种场合有些尴尬,他露出牙齿笑了一下。爸爸和大叔叔凑到一起时,我总是很紧张。他们两人似乎一刻都无法忍受对方,当着年幼的我的面,他们也曾多次高声争吵过。爸爸认为得亏自己牺牲了上大学的机会,两个弟弟才能上大学。这是事实。问题在于,小叔叔一直都对父亲的牺牲表示感谢,而大叔叔并非如此。大叔叔还说奶奶只偏爱长子,忽视了作为老二的自己,因此对爸爸表现出极大的敌意。大叔叔对爸爸的反感直接导致了他对我的各种刁难,但是爸爸决计无视大叔叔的这些攻击,总是假装没看到,妈妈也同样袖手旁观。

“智妍,好久不见了。怎么没看到你老公?”

大叔叔问。

“我应该告诉您的。大叔叔,我离婚了,已经一年多了。”

“嫂子,智妍在说什么?离婚?都一年多了,怎么没听你们说起过?”

大叔叔好像感觉无语极了,笑出声了。妈妈什么都没说,只看着盘子里的食物,咬着嘴唇。

“是我说要自己告诉大叔叔的。离个婚也不是件普通的事,要整理的东西那么多,一年的时间都觉得不够用呢。”

我往杯子里倒了些香槟酒,接着说:

“还有,大叔叔,是大嫂,不是嫂子。”

大叔叔的脸扭曲了。爸爸用两个拳头捶打桌子,筷子和叉子掉到了地上。

“你在说什么?必须这样让父母丢脸,你心里才痛快是吧?妈的,离了婚很自豪吗?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敢教训大人?”

爸爸用喝醉的声音咆哮着。大家都过来劝爸爸,他深深地垂下头。大叔叔来回打量爸爸和我,笑了。我一直不能理解,这样的人竟然也能写文章,也能在大学里教学生们文学。他对他人的痛苦产生过哪怕一次共鸣吗?

我坐在关了灯的房间的床角,望着窗外,没脱鞋子,也没换衣服。人们收拾好婚宴场地,挂在院子里的灯随即熄灭。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只能看到湖周围的建筑物发出一点微光。由于紧张,我喝了很多香槟,头疼得厉害,嗓子也很干。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感觉醉意比刚才更浓了。

当着父母的面告诉亲戚们我离婚的消息,这一目的已经达成,却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畅快和满足。我只是想证明我没有做什么羞耻的事,结果却是,我终于明白了父母因为我离婚的事感到多么羞耻。虽然也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但是亲眼看到那幅情景,感觉心就像在柏油路上被剐蹭一样痛苦。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我环视了一下房间,看到有椅子、冰箱、玻璃杯和一次性拖鞋。我反复告诉自己要开灯洗澡了,身体却迟迟不能动弹。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我假装不在。心想,毕竟灯也关着,只要不回答,应该就不会再敲了。

又是一阵敲门声。

“智妍,是妈妈。开一下门吧。”

我侧着身在床上躺下。

“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开一下门,一会儿就好。”

接着传来了门铃声。我只好爬了起来。妈妈是个非常固执的人,如果我不开门,她一定会一直按门铃。打开门,妈妈也不看我就进了房间。她还穿着刚才的衣服和皮鞋。她坐到窗边的安乐椅上。

“我去洗手间的工夫,你就不见了,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很久很久。我没想到你不说一声就回房间了。

“你没打声招呼就先走了,所以我很生气。”妈妈拐弯抹角,为的就是向我传达这一信息。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这样吗?我都说了可以不来的。”

“意思是不要来吧。因为妈妈会难堪。”

“不是那样的。我说的是你今天的态度。”

妈妈低声说道,像是怕被别人听到。

“我的态度有什么问题吗?”

我的声音里写满了挑衅,心开始剧烈地跳动,我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而且我知道,我绝对不能输。

“非要那么跟大叔叔说话吗?叫我嫂子也好,大嫂也罢,有什么问题?为什么要教训长辈?‘我离婚了’,这样说完,就该好好听着大人怎么说。你可倒好,在长辈面前昂着头……”

“头本来就该昂起来,妈妈。我做错了什么,要低下头去?”

妈妈脱下夹克放在桌子上,打开了窗户。凉凉的风吹进房间。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一直对长辈很有礼貌。”

“什么礼貌?无论听到多么不爽的话也要闭着嘴安静地坐在那里?这就是礼貌吗?没有礼貌的是爸爸家的那些人。醒醒吧,妈妈。叫大嫂有什么问题,你不知道吗?大叔叔一直以来是怎么对待妈妈的,妈妈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

“说话要注意分寸。”

“说话要注意分寸的人不是我,而是妈妈的婆婆和小叔子,妈妈该对他们说这句话。”

妈妈在黑暗中冷笑了一下。

“去了熙岭之后,你好像变了一个人。我不知道你祖母对你到底产生了什么影响,总之你现在看我就像看待仇人一样。”

“不是那样的。”

头疼得厉害,每说一句话就开始脑鸣。

“智妍,一一对抗是没法活的。只要避开就可以了。那才是有智慧的。”

“我全都避开了,妈妈。所以才会变成这样。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了。眼泪哗哗地流,心里却空荡荡的,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的意思是,避开那些才可以保护你。”

“别人打我的时候,我就乖乖地挨打,这是在保护我吗?”

“反抗的话会挨两拳、三拳,而且不会赢。不对抗的话,挨一拳就可以结束。”

“妈妈怎么知道我不会赢?”

妈妈没有回答。

“要活得善良,说好听的话,不要哭,不要顶嘴,不要生气,不要吵架。这些话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以至于我不管生气或难过都会有负罪感。感情没有被消化,像垃圾一样被扔到心里。因为没能及时清理,我的心都变成了垃圾桶,里面装满了又脏又臭、无法收拾的垃圾。我不想再这样生活了……我也是人,我也有感情。”

泪水顺着太阳穴流进耳朵里,我静静地抽泣着。是吗?这样啊,我也很心痛……我在期待吗?期待妈妈用哪怕很简单的话向我表示理解?

“你好像喝醉了。休息吧,明天见。”

我听到妈妈穿夹克的声音。妈妈不想和痛苦的我、悲伤的我在一起,哪怕只是一瞬间。我感受到了熟悉的愤怒。我坐起来,看着妈妈,心里掂量着要说什么残忍的话。

“妈妈每次来熙岭的时候,我都感到很讨厌,很烦。”

这完全是假话。

“告诉我不要来不就行了。”

邪恶鼓动着我。

“是啊,可能是我觉得妈妈太可怜了吧。”

通过已经熟悉了黑暗的眼睛,我看到妈妈就要崩溃的脸。

“你问过我为什么去熙岭。老实告诉你,因为熙岭是妈妈绝对不会去的地方。这就是答案。”

妈妈搓了一把脸,看着我说:

“你希望我怎么样?”

“你还不如哭、喊或是发火,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说清楚。我受够了拐弯抹角的言语攻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你知道。”

妈妈从座位上站起来,俯视着我。

“就这样生活也不难,不是吗?”

妈妈带着疲惫的表情这样说完,然后向房门走去。我知道说什么话可以阻止妈妈。

“知道吗,是妈妈让姐姐成为不曾来过这个世界的人。”

妈妈停住了脚步。

“妈妈从不说关于姐姐的事,连姐姐的名字都不提。就像姐姐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这像话吗?”

妈妈把手放在门把手上,蹲下来哭了。我陶醉于自己的残忍,毫无怜悯地看着妈妈。是因为说出了被禁止的话语而感到自由吗?还是享受着复仇的快感?但那只是一瞬间。待清醒过来,我开始越来越怕,不知道怎样才能得到妈妈的原谅。我无法靠近她,只那么看着她。妈妈哭了很久,最后擦了擦脸,出去了。门被关上了。

上小学的那一年,妈妈在114查号台工作。回到家里,总是一个人也没有,我玩着小孩子自己玩的各种游戏等着妈妈。实在坚持不住了,我就拿起电话拨114。

“这里是114。请问您要查询哪个号码?”

我怀着希望认真听着接电话的人的声音,心想这样一直打下去,总有一次妈妈会接起我的电话。

“请问您要查询哪个号码?”

我的电话一次也没有和妈妈连上过。

“金东星房地产。”

我随便说了个店名,然后听到报号的声音。我只有在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才会打114。说不定能听到妈妈的声音。如果能听到妈妈的声音,哪怕只是一会儿,我也别无所求了。我想象着以同样心态按下114的孩子们,想象着他们拨打那个肯定会失败的电话时的样子。至少在这样想象时,我不是彻底的一个人。

“这里是114。请问您要查询哪个号码?”

“妈妈,我是智妍!”

在我幼小的身体里,孤独像电流一样流动着。如果有人碰我一下,一定也会跟着感到孤独。我想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妈妈才不再抱我,不再抚摩我,才躲开我伸出的手。这样想象着,难过似乎就减轻了一些。

年幼的我不敢靠近妈妈,像只小狗一样站在旁边看着妈妈。等到妈妈坐在沙发上睡着时,我才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闻一闻她温暖的味道。妈妈近在咫尺,我却思念得想哭。妈妈唯一抚摩我的时候是给我编辫子的时候。我早早便起了床,手里拿着梳子,等着妈妈起床。她一定猜不出,我有多么渴望那个时刻。

我仍然忘不了那些事。

第二天上午举行婚礼。妈妈穿着在我结婚时穿过的韩服,和我坐在一张桌上。她看起来就像昨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对我说着“小型婚礼也不错”“幸好天气好”之类的话。而我则回答着“是啊”“确实”。妈妈又在佯装不知,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有时我会想,妈妈是不是得了选择性失忆症。只要是不舒服的事情,就无条件地相信那是没有发生过的。而我也总是一唱一和,以此来掩盖一切。

婚礼结束后我朝着停车场走去,妈妈跟了过来。

“如果你再像昨天那样说话,我不会再忍下去的。”

妈妈颤抖着身体愤怒地说。看到她这种陌生的样子,我突然有些心软,嘴里却说出了不同的话。

“有些事不是假装没有就会真的没有的。再说,我也有说话的权利。”

我不忍心大声,只这样喃喃自语着。

“事情都过去了。即使说了,她也不会活着回来。”

妈妈避开我的视线说。

“妈妈。”

我走近妈妈,她后退了一步。

“大叔叔看不起我?最看不起我的人是你,而不是别人。你一直在否认我的人生!”

妈妈近乎喊叫地说。停车场对面的人们一边小声地议论一边看着我们。妈妈整理了一下头发,加大步伐离开了停车场。深蓝色的韩服裙子被风吹起,里面的白色衬裙露了出来。我静静地看着妈妈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大楼后面。

在公共场所对丈夫或子女发脾气的女人、在公交车上抽抽搭搭哭泣的女人、在路上对着电话发泄愤怒的女人,妈妈说她们不知羞耻,还说做这种不入流的低级事情是拉低自己价值的行为。可现在妈妈让我看到了她一生都想逃避的样子。她的指责烙进了我的心里,但看到她“不知羞耻”地发泄自己愤怒的样子,我体会到一种解放感。

结婚典礼过后妈妈就没有联系过我。我不时想起那天我对妈妈说过的话,还有在那个黑暗的房间里记起的伤心往事。那时,我以为我是为了伤害妈妈才恶意编造了一些谎话,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回过头再看,我觉得那些想让妈妈伤心的话并不是纯粹的谎言。我来到熙岭分明就是为了远离离婚后伤害过我的妈妈。那句“是妈妈让姐姐成为不曾来过这个世界的人”,其实也是因为我无法承认,甚至都没能意识到的无意识的一部分。

妈妈说我看不起她。最开始我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但仔细想来,我对妈妈的态度中确实总是带有一种轻蔑。难道是因为在潜意识里我知道,这是攻击她的最有效的方法,只有这样她才能更认真地对待我?无论我怎样渴望、哭泣、哀求、埋怨,她都无动于衷,直到我隐隐开始无视她的时候,她才会以某种方式做出反应。难道我是喜欢这样的吗?给妈妈的短信写了删,删了写,到头来我还是没有先跟她联系。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道歉,更害怕即使我道歉,妈妈也不会接受。

除了去扔可回收垃圾时碰到过一次,我已经很久没见到祖母了。我工作很忙,祖母也一直忙着去果园和农场帮工。下次再看到祖母一大早就坐上面包车出去干一整天活儿,我一定会说:“不要再干了,以后好好休息吧。”那天,在分类回收站前面,祖母扬起晒得黑红的脸一直强调说,到了冬天,休息的日子就多了,因此在那之前要尽可能多干些活儿。虽然自己不如那些七十岁出头的老人,但她自豪的是,自己能凭本事保持着和果园、农场主人的联系。看着乐观开朗的祖母,我想,不知祖母是否有像样的保险,也不知她到现在存了多少钱,而且,祖母明年就是八旬高龄的老人了,在农场和果园里来回奔波是不是太辛苦了?

不知不觉已是晚秋。上下班的路上开始变得昏暗,偶尔刮起的冷风让人浑身发抖。大田的一个研究院发布了招聘公告,那是我很久以前就梦想去工作的地方。为了准备材料,我忙得昏天黑地。递交上所有材料后,周末我终于抽出时间去看祖母。

我把在冰箱里放了很久、熟透了的水蜜桃拿出来,仔细洗干净,又用热水给玻璃瓶消了毒。把桃肉和白糖放进锅里,开小火一直搅拌,做成桃子酱。再把从面包店买来的面包和鲜奶油装进纸袋,把在家里冲好的咖啡装进保温瓶,我带上它们去了祖母家。我想对住院期间为我受累的祖母表示一下心意。

出院的时候我曾给祖母送过一个红包,结果很尴尬。我拿出信封,祖母的脸上露出受伤的神情,但随即恢复了正常,然后努力笑着让我把钱收回去,说自己有钱。其实祖母还不如一直用受伤的表情看着我。我的做法明明让她受伤了,只是她不便表达,甚至想隐藏自己。那一年的秋天,我总是回忆起自己递去红包时,祖母的表情一下子暗了下去,然后又若无其事地重新露出笑容的样子。

“这是用您给我的桃子做的。”

我在面包上依次抹上鲜奶油和桃子酱,递给祖母,又把装在保温瓶里的咖啡倒进马克杯,放到桌上。祖母咬了一口面包,喝了一口咖啡。

“你脖子不好,还一直站着做果酱啊?”

“现在不怎么疼了,再说做果酱很有趣。”

“和黑咖啡一起喝,味道真不错。本来我还想,不加糖的咖啡有什么好喝的,但和甜的东西一起吃真不错呢。你怎么光看?你也吃。”

我也咬了一口面包。下午一点了,这是我今天的第一顿饭。喝了热咖啡,感觉身体慢慢暖和起来。

“我还记得我十岁来熙岭的时候,您给我吃过桃子罐头。我们把罐头倒进碗里,放一些冰块进去吃。不是特别甜,咯吱咯吱的,可好吃了。”

祖母似乎想说什么。她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又看着我。

“我是不舍得把桃子一下子吃完才那么做的。喜欢的人来了也会给他们一些。”

“妈妈特别喜欢桃子。她说怀着我的时候也吃了很多。”

“美仙怀着你的时候,来熙岭住过一段时间,带着正妍。记得我们还坐在一起吃过桃子。”

这是我第一次从祖母的口中听到姐姐的名字,以往她都是含糊地说着“你姐姐”。我已经很久没有从别人口中听到“正妍”这两个字了。透过阳台可以看到一部分大海,在阳光的照射下,大海就像白色的玻璃纸一样闪烁着。

一九六三年一月,从大邱来了一封电报。发信人是喜子。

祖母说自己也要去大邱,但曾祖母劝住了祖母。她说,背着孩子换乘公共汽车去大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还有,客人预订的团体服装的交货日期也快到了。祖母知道曾祖母说的是对的,可还是像孩子一样耍起赖来。

——我说过,新雨大婶好像病了。可妈妈听进去了吗?“新雨没事,新雨没事”,这就是妈妈的回答。妈妈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就不能认真听我说话?

正在收拾行李的曾祖母冷冷地望着祖母。

——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新雨她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担心和同情自己。她向来便是这样。她想随心所欲地过完剩下的日子,我能说什么呢……如果装作一无所知是新雨所希望的,那么无论多么难,我也会那样做。

曾祖母用手背擦干眼角的泪水,继续收拾行李。

是啊,妈妈不可能不知道。我的眼睛能看到,妈妈也不可能看不到。祖母呆呆地看着曾祖母收拾好行李然后站起身。

——祖母,您要去哪里?

妈妈醒了,躺在炕头上问曾祖母。

——我去看朋友。

——要在那里过夜吗?

——是啊,要在那里过夜。

——睡一晚就回来吗?

——睡十晚再回来。

听到这个回答,妈妈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曾祖母转过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新雨大婶隐隐还有一点意识。她躺在褥子上,在曾祖母说话时能用眼神做出一些回应。

新雨大婶的目光穿过曾祖母的身体,穿过她的心灵,到达了一个也许该称之为“灵魂”的地方。在那里,不到五岁的年幼的曾祖母抱着被太阳晒热的石头,嘴里说着“朋友啊,朋友啊”。那么一点温暖也让她充满渴望,但是人真的太可怕了。曾祖母蹲在院子的角落里,看着自己的影子。

从她的视线中,曾祖母明白了,当时自己也不知道叫的是谁,却还是那么恳切地呼唤的人就是新雨大婶。你听我说话,还说我做的菜很好吃。你叫我三川,新雨你总叫我三川。

——新雨啊。

新雨大婶的眼睛眨了一下。

——是我啊,三川。

新雨大婶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温柔的微笑。过了一会儿,她闭上眼睛睡着了。

喜子的房间租给了一位叫景顺的女人住,她是新雨大婶印刷厂的同事。她看到新雨大婶的情况不好,赶紧叫来了医生,还给喜子发了电报。她留着短发,看上去二十多岁,穿着灯芯绒裤子和黑色手工毛衣。她蹲在院子的一侧边抽烟边说:

——医生也不知道是什么病,能有什么法子呢?我也在想,是不是闭经太早也是问题。喜子妈说过,自己三十多岁的时候月经就停了,这不太正常吧?

她抬起头看着曾祖母。曾祖母对此一无所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卧床不起的……

——给喜子发电报的时候还可以一个人上厕所。喜子回来以后,连这都不行了……一直告诉我绝对不要叫喜子回来呢,结果喜子回来了,她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她不想让孩子看到自己痛苦的样子,这个我能理解,可那样的话不是让孩子终身抱恨吗……

——喜子现在在哪里?

——去市场买吃的了。

两人在寒冷中蜷缩着身子,一言不发地望着不同的地方。

——啊,我介绍晚了。我是英玉她妈。

——我知道。经常听喜子妈提起您。

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用非常疲惫的眼神望着曾祖母。没过多久,大门开了,喜子走进院子。喜子冻得通红的脸皴着,眼睛也肿着。

——大婶,我们这是多久没见了?

喜子可能哭了很久,声音都变哑了。

——喜子啊。

——您大老远跑来辛苦了。不要站在这儿,进屋暖和暖和吧。

——好,好。

喜子、曾祖母和景顺都进了屋,一起盖上毯子,看着新雨大婶。

——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喜子说。虽然炕下烧了火,但泥墙的缝隙里不断有寒气进来,让人鼻子发凉。

——说实话我很埋怨你们。阿妈也好,大婶也好,还有景顺姐,我都很埋怨。如果有人告诉我真相,我就能早点回来看阿妈。在阿妈清醒的时候,至少能和她说上几句话。

——小声点,让妈妈好好歇息一下。

景顺责备喜子。

——我就是要让阿妈听到。阿妈怎么能这样对我?一直告诉我不要欺骗别人的人怎么能欺骗我呢?早知道这样,管他是首尔还是大学我都不会去的。上什么大学,就为了让我一个人过上好日子吗?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让我怎么活下去啊!

——喜子啊,喜子啊。

曾祖母抚摩着喜子的头。

——叫我怎么办……

——喜子啊,妈妈都能听到。

景顺压低声音拍了拍喜子。

——新雨会理解喜子的心情的。喜子啊,你继续说吧。你想说什么,想告诉阿妈什么,都说出来吧。新雨也不会希望你把它们憋在心里,你说吧。

曾祖母说。

——阿妈,战争中你牵着我的手从新雨来到这里,为的就是这么一走了之吗?你辛辛苦苦送我上学念书,又送我去首尔,现在就可以撒手了吗?阿妈,你怎么能这样?你以为这样忍耐和隐瞒下去,我就会觉得阿妈很了不起吗?不,阿妈。我不觉得阿妈了不起。

这样大声说完,喜子低下了头。喜子说得没错。新雨走了,就只剩喜子孤身一人。曾祖母不知道该对喜子说些什么,只望着对面的墙壁,眼泪顺着脸颊不住地往下流。

曾祖母、喜子和景顺决定轮流睡觉。两个人在里屋睡觉,另一个人在外屋照顾新雨大婶。景顺去上班时,曾祖母就和喜子轮流照看新雨大婶。新雨大婶的状况越来越不好,她对外界的声音已经没有任何反应,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经常需要别人确认是否还有呼吸。

来到大邱三天了,那个凌晨,曾祖母面对着新雨大婶躺下了。她靠得非常近,两人的鼻子和鼻子几乎都碰到了一起,她抱住了新雨大婶。薄薄的皮肤下面,可以感触到一根根嶙峋的脊骨。曾祖母把手指放到新雨大婶的脸上,感觉就像在摸冰冷的丝绸。新雨大婶抬着下巴,微微张着嘴。曾祖母把手放到新雨大婶的鼻子下面,可以感受到犹如孩子叹息般微弱和温暖的呼吸。“你就想着这样已经足够了,不行吗?”……曾祖母的耳边似乎又响起在熙岭一起躺着的时候,新雨大婶安慰自己的话语。

——好的,新雨。我会照你说的去做。你不用担心。

曾祖母看着新雨大婶的脸小声地说着。

风吹动窗棂。

——新雨啊……你的朋友三川为了活着,一辈子都在寻找生路。像野兽一样,像以泥土和尘芥为食的虫子一样,一辈子都在寻找生路。我是丢下阿妈跑出来的啊。

曾祖母停下来,听着新雨大婶微弱的呼吸声。

——抛弃阿妈前往开城的时候……在那个三九寒天,让新雨你出去避难的时候……都是没有办法啊,没有办法。虽然狠下心那么做了,可我知道不该那样。

胡同对面的房子里传来男人们大笑的声音。

——新雨啊……我死后应该见不到你了。虽说草绿同色,但我们却太不一样了,不能说是一类人……如果我死了,肯定见不到阿妈,也见不到你。因为我们会去不同的世界。我绝对去不了新雨你所在的地方。所以这就是全部……这就是全部……

曾祖母用双手抚摩着新雨大婶的脸。

——我们的新雨,去一个不冷不饿的地方,不要再吃苦了,也不要操心了。去见所有你想念的人吧。

没过多久,曾祖母感到新雨大婶的身体微微颤抖,呼吸困难。景顺去上夜班了,不在家里,喜子在睡觉。曾祖母到里屋把喜子叫醒。在曾祖母和喜子的注视下,新雨大婶的身体渐渐起了变化。胸廓的颤抖消失了,脖子的颤抖也消失了。新雨大婶嘴里呼出了最后一口气,曾祖母和喜子抱着新雨大婶的身体放声大哭。时间是凌晨五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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