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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夜晚  作者:崔恩荣

五岁的我还不能理解死亡,因为姐姐依然在我身边。缺了两颗门牙的姐姐穿着她最喜欢的天蓝色T恤和牛仔短裤,“不能让大人知道你跟我一起玩儿。”姐姐小声跟我说。下过雨的第二天,我们在游乐场用沙子建造城市。我们把游乐场的大水坑叫作大海,还挖了沟渠形成水道,又做了桥梁。我们坐在空地的长椅上,一起看着坐过山车的孩子们。我骑自行车的时候,姐姐就坐在后座上唱歌。到了晚上她就钻进被子里,在我耳边讲有趣的故事,我尖声笑着。走在路上,抬头看树,就能看到姐姐坐在高高的树枝上冲我挥手。“智妍啊!”每次看到姐姐叫着我的名字,我就知道,姐姐现在在这里,同时也在别的地方。我觉得这一点都不矛盾。

当我说自己和死去的姐姐一起玩的时候,妈妈一边打着我的背一边哭:“你不能说这种谎。你不能说这种恶劣的谎话让妈妈伤心。”看到妈妈这个样子,我没法再坚持自己的话不是假的。于是我对妈妈说了谎:“妈妈,对不起。我撒谎了,对不起。”我不停地祈求着,直到妈妈原谅我为止。姐姐坐在房间的角落里看着我们,用被子蒙住头。

后来姐姐再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就把姐姐推开了。“不要靠近我!”姐姐看起来很悲伤。看着姐姐,我的心情也是一样的。没过多久,姐姐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偶尔我还会想起她讲过的有趣的故事,也会想起和她一起玩时的感觉。但是,所有的一切都像午觉时做过的梦一样,渐渐失去了真实感。

我上学了,学习了韩文和数字,学会了读钟表的方法,还学到了死人不可能复活的事实,以及不可能同时既在那里也存在于这里的明白无误的事实。我想起我告诉妈妈自己和死去的姐姐玩耍的那天。在经历了我无法想象的痛苦的人面前张扬自己的真实,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在妈妈的痛苦面前,我的真实没有任何价值。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的不幸都无法与妈妈的不幸相提并论。于是我继续说谎。我说没事,我过得很好,睡得很好,吃得也很好,没有问题。我一直都是个爱笑的孩子,长大后则成了爱笑的大人。即使内心在哭泣,我的脸上也始终挂着微笑。

从夷为平地的祖母的家回来没多久,我患了热伤风。晚上穿着长袖衣裤盖着被子睡觉仍觉得冷,然后开始发烧。起床后嗓子肿了,每咽一次口水都觉得耳膜疼。

八月第一周的夏令休假就这样在病床上度过了。刚进公司的新职员很难开口请病假,所以休假时生病也许是一件好事。去内科输液时躺在那里,我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似乎从身体里流走了。本以为一个人生活没有问题,但突然发烧,身体不便,内心还是变得很脆弱。

吃了药,喝了水,一直冒冷汗,白天和晚上我都在睡觉。第二天早上我热了一下在超市买来的方便粥吃,再去内科输液。在这个过程中我才意识到,我是真的好久没有这样彻底地休息过了。撰写博士论文、做博士后、参与项目、得知丈夫的背叛、离婚、整理首尔的生活、来到熙岭适应陌生的环境,原来我一直没有好好休息过。过去的时间里,我只顾着往前跑。每次受到伤害,因为不想感受那种伤害,结果给自己带来了更大的伤害。

吃了感冒药睡觉就会做一些彩色的梦。我梦到自己身处祖母讲给我听过的难民群里,一刻不停地向前走着。好不容易找到一户人家,看到房子被烧成灰烬,我吓得从睡梦中醒来。在梦里,时间是没有意义的。一次,我还梦到了前夫。梦里的我们离婚后还是夫妻。我们走在昏暗的街上,我说:“你会背叛我的,你会伤害我的。”我知道他的外遇已经是既成事实,但我还是一直用将来时说话。他生气地说:“别瞎说。”“已经无法挽回了,不要说谎!”我叫喊着从梦中醒来。

前夫一直相信,该发生的事总会发生。他总喜欢说,时间不是流逝的江水,而是冻结的江水。时间只是幻想,过去、现在和未来同时存在。他还说,人类的自由意志和选择可能也是一个巨大的幻想。这种想法有一个优点——这一信念可以使人从悔恨的枷锁中解脱出来,比如“如果过去的我做出不同的选择,就不会有现在的痛苦”,它会赐予我们从这种思考的空转中摆脱出来的力量。他欺骗了我那么久,当时也是这样想的吗?想着这是一定要发生的事情,没有办法?

休假快结束时,热伤风终于好了。时隔一周后回到办公室,我正在整理自己的工位,上司P前辈过来递给我一个文件。

“智妍小姐在休假前收集的数据不准确。”

是很机械的那种作业,本以为不会出现错误,但检查过后我发现前辈的话是对的。前辈表示,自己因为错误的数据白忙活了好几天,希望以后不要再出现这类失误。我向来做事谨慎,就算是简单的工作也会反复确认两三次,犯下这样的失误,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我羞愧得脸都红了,只能再三道歉,说有机会一定要还人情。P前辈直视着我,似乎对我感到非常担忧。

“可以理解的。以后别这样就行咯。”

他微笑着接着说:

“智妍小姐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但是,不能让私人的感情影响公事啊。”

我再次向他道歉。P前辈回到自己的位置后,我又看了一遍他递来的文件。出现这样的失误太不应该。“智妍小姐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有所耳闻我的事情,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能确定我的失误是因为我的私生活?又怎么可以把这种想法直接告诉我?不,是我的失误给他听到的传闻提供了证据,这才是问题所在。怎么可以犯这种错误?空调的冷风让我身体发抖。我必须清醒过来。我要比任何时候都要努力,不能再让别人挑到毛病。

强打精神工作了一整天,我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衣服也没换就趴在床上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一阵门铃声吵醒了。打开玄关门,只见祖母把拖车放在一边,正看着我。没有见面的这几天,祖母的脸晒成了黑红色。

“不是让我今天这个时间过来吗?”

看着糊里糊涂站在那里的我,祖母用责备的口吻说。这时我才想起自己吃了感冒药后,晕晕乎乎地和祖母通过电话的事。祖母走进屋,把车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摆在客厅的地板上——巨大的保温瓶、装着切成小块的西瓜的“乐扣乐扣”保鲜盒、菜盒、生姜茶、三个香瓜。祖母拿起保温瓶到厨房里找着什么。

“碗在哪里?”

我拿出唯一的碗,放到台面上,祖母用水冲了一下碗,然后把保温瓶里的东西倒了进去。厨房里立刻弥漫着鲍鱼粥的香味。夕阳拉长的余晖顺着客厅照进厨房,光线落在祖母的手和粥上。饥饿的感觉袭来,我等不及热粥凉下来,就狼吞虎咽地喝起来。和祖母做的其他食物一样,粥的口味也有些重,但是风味醇厚,比速食粥不知好喝多少倍。

“真好喝。”

我说。祖母轻轻地笑了。

“您不吃吗?”

“我吃过了。”

说着,祖母打开带来的菜盒,递给了我。里面是辣炒泡菜和凉拌黄瓜腌菜。我吃东西的时候,祖母把保鲜盒、香瓜和生姜茶放进了空荡荡的冰箱里,然后走到阳台上,望着窗外。喝了粥,心里变得热乎了,身上出了汗,也有力气了。我喝完一大碗后,连保温瓶里剩下的粥都刮干净喝掉了。快吃完的时候,祖母来到饭桌前,看着我。

“吃得好饱啊。”

听到我这样说,祖母赶紧从冰箱里拿出保鲜盒,打开盖子。

“再吃点西瓜。”

我坐在那里把西瓜也都吃完了。生病以后,还是第一次吃那么多东西。我不再觉得食物里有苦味,嘴里也不像以前那么干涩了。

“今天工作一定很辛苦,你休息吧,我走了。”

祖母的表情很僵硬。看到我脸上的妆都花了,头发也乱成一团,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的担忧。我很希望她能多陪我一会儿,哪怕只有很短的时间,也想一起待着。我不想一个人。

“吃点东西再走吧,要不喝点茶?”

不知不觉中我已在哀求。祖母看看我,坐到餐椅上。我从架子上拿出两个马克杯,把祖母带来的生姜茶舀出一些放进去。她背对着我坐着,看着外面的风景。咖啡壶里的水开了,其间我们什么话都没说。我把姜茶递过去,祖母温柔地笑了笑,说:

“你喜欢喝姜茶吗?”

“嗯,我本来就怕冷。”

“我妈妈也喜欢,她夏天也煮姜茶喝。可能从开始避难时就那样了。”

祖母呼呼地吹着,喝了口茶,然后望着我。

新雨大婶的姑妈家在大邱一个叫飞山洞的地方。由于这里是难民收容所的所在地,胡同里就不用说了,大街上也总是人挤人,非常嘈杂。

背着或抱着孩子的人、头上顶着包袱走路的人、叫着“今淑啊,今淑啊”的人、卖麦芽糖的、卖饭团的、坐在角落里卖蔫苹果的、孕妇、大声叫喊的人、默默哭泣的人、拄着拐杖行走的人、军人、失魂落魄的人、赤着脚走路的人和气急败坏地吵架的人,所有这些人都混杂在一起。首尔方言、忠清道方言、庆尚道方言、黄海道方言等各种口音也混杂在一起,偶尔还能听到日语和英语。就像粥里的米粒,都被混合在一个大碗里。但是这种紧密又是何其苍凉。所有人都是为了活下去,才聚集到这举目无亲的地方。

到达新雨大婶姑妈家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房子位于村子里最高的地带,木制的门牌上刻有“朴明淑”三个字。门牌上刻女人的名字在当时很少见,祖母觉得很是惊奇。曾祖父敲了几下门,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祖母真想直接在路边躺下。终于到达目的地了,巨大的疲惫感袭来,她感觉身体都要散架了。

——新雨啊!

——新雨大婶!

曾祖母和祖母大声叫着新雨大婶,但是里面还是没有任何声音。天上开始下起小雨。

——新雨大婶!

祖母一家人的眼神里都写满了未曾流露过的恐惧。他们想,新雨大婶一定不在里面,她肯定没能成功避难。

——新雨啊,你在里面吗?开一下门吧,是我啊,三川。

曾祖母的声音越来越小。雨变大了,三人发着抖走到屋檐下。曾祖父说再等一下,如果还没人回答,就去难民收容所。曾祖母没说什么,点了点头。祖母站在曾祖母身边,想着新雨大婶和喜子。把来到开城的两人送上避难之路的正是她的家人。她尽量不去想,但还是想起了留在开城的阿春。一路上避难看到的那些情景在眼前一一掠过,她尽量不让自己去想,但站在屋檐下看着雨的时候,深藏在内心的思绪就像一直都在等待一个出口那样,接踵而至。那些不可能变出一粒米,也不可能变出一片柴的毫无用处的思绪。

这样站了半天,祖母开始咳嗽。喜子说过大邱冬天也很暖和,可现在身体变差了,衣服又被雨淋湿了,她浑身都在瑟瑟发抖。祖母看着胡同里地面上流淌的雨水,仿佛看到独自留在避难路上的小女孩的脸和喜子的脸重叠在一起,头顶感到一阵冰冷的刺痛。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女人们低声说话的声音。慢慢地,声音越来越近了。那压低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新雨大婶的声音,但祖母不敢去看声音传来的方向。

——英玉啊!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祖母才抬起头来。新雨大婶、喜子还有一位从未见过的女人站在他们眼前。喜子透过雾蒙蒙的眼镜看着祖母。

——英玉姐姐!

祖母没等说一声“喜子啊”,就瘫坐在地上,用手捂着脸哭起来。不仅仅是因为高兴,这段时间虽然没有说出口过,但是每天都要无数次提心吊胆,那些恐惧在这时终于能释放出来了。恐惧是一种神奇的情感,因为它在消失的那一瞬间感觉最为强烈。祖母终于明白,自己从未相信新雨大婶和喜子能平安到达大邱。因为无法承受希望破灭时的打击,所以自己是放弃了一切希望踏上了避难之路。她哭着,久久无法抬起头来,最后站起身抱住了喜子。喜子也在祖母怀里哭起来。雨渐渐变成了雨雪。

——这样下去都会感冒的。好了,都冷静一下,进屋吧。

初次见面的女人用责备的口吻说完,打开大门让他们进了院子。

——长话明天再说,先睡觉吧。喝点锅巴汤……

祖母看着语气冷淡的女人,觉得她好像不欢迎自己一家。女人看上去已过花甲之年,穿着白袜子和黑皮鞋,头发向后卷成圆形,用发夹固定着。这就是新雨大婶的姑妈,明淑奶奶。

祖母坐在炕头上喝完明淑奶奶端来的锅巴汤,之后便坠入沉沉的梦乡。那一天,祖母自避难出来以后第一次睡得那么香。她衣服都没换,只喝了锅巴汤,就酣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祖母听到一种从未听过的声音,便睁开眼睛。房间的一角,明淑奶奶坐在椅子上,正用脚踩着缝纫机的踏板做活儿。房间里充满了线的味道和缝纫机散发的机油味,祖母从被窝里爬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整理起被褥。房间里只有明淑奶奶和祖母两个人,她斜瞟了祖母一眼,又把目光转向衣服。连一句“睡得好吗?”都没有说。

——阿妈呢……

听到祖母的问话,她停顿了一下说道:

——去领救济品了。你这个丫头,怎么摇都不醒。

明淑奶奶小声地说着,依然没有正眼看祖母。她没有义务让祖母一家住在这个房子里。虽说自己对明淑奶奶来说什么都不是,可她冷淡的态度还是让祖母有些耿耿于怀。

——那边烧好开水了,洗一下换换衣服吧。

祖母打开推拉门来到檐廊上。昨晚可能下过雨,天空很亮。站在檐廊上,祖母这才看清房子的样子。院子很小,从檐廊没走几步就是大门,高高的围墙上嵌满了尖尖的瓷器碎片。祖母在开城的时候从未见过墙这么高的房子。不过是两个房间、一个厨房、一个茅厕,这么小的房子为什么需要那么高的围墙呢?祖母经过院子来到厨房,在明淑奶奶烧好的热水里倒上凉水,久违地洗了澡。换好衣服走出去,只见曾祖母、新雨大婶、喜子已经回家,正坐在地板上聊天。卧室里仍然传出缝纫机转动的声音。

——这一路太不容易了,英玉啊。这该有多累啊,睡得这么死。

新雨大婶笑着对祖母说。一切都不像是真的。新雨大婶和曾祖母身旁放着装了粮食的袋子。她们看起来很幸福,最重要的是看起来很放松。喜子静静地坐在新雨大婶身旁看着祖母。如果是以前,喜子早就喊着“姐姐,姐姐”跑过来了,此时她却像个陌生人一样看着祖母。几个月的时间里,喜子的眉毛变浓了一些,脸变得瘦削了,个子好像也长高了。祖母站在院子里愣了一会儿,走到喜子旁边坐下了。喜子这才冲祖母轻轻地笑了。

明淑奶奶于朝鲜王朝末期在新雨出生,在日帝统治下度过了年轻时代。十八岁时,她亲手剪掉了自己的辫带,加入了开城的修女会。修女会的总院在法国,当时在开城和大邱设有分院。明淑奶奶在见习修女期结束后被派到大邱,从那时起便一直在大邱生活。她手很巧,除了做司祭服,休息时还帮其他修女缝补衣服。就这样,她当了二十年修女,三十八岁的时候脱掉了修女服。

——为什么呢?

祖母问,喜子摇了摇头。明淑奶奶离开修女会后,没有回到老家,而是留在了大邱。她利用做修女时攒下的钱和家里补贴的费用租了一座小房子,把围墙改造得高高的,开始专门给人修补衣服。因为手艺好,不少人慕名远道而来找她做活儿,还有一些客人找她定做洋装等比较昂贵的衣服。明淑奶奶不管什么衣服的活儿都接,每天都踩着缝纫机工作到太阳落山为止。

明淑奶奶并非因为祖母一家是寄住的外人所以就对他们冷淡,她对谁都一样,哪怕是对客人也很少笑。一起度过了一个季节,祖母知道了,明淑奶奶是一个不太会表达感情的人。

——姑妈是个特别的人。

新雨大婶经常这样说。不是特殊的人,而是特别的人。仔细想来,她能带着祖母一家一起生活就是如此。幸亏有明淑奶奶,祖母一家在战争中才能绝处逢生。从大邱市政府向南延伸的三德洞公路、新川洞对面和大区火车站后面、东部、北部地带和飞山洞等西部郊区,都挤满了难民。从全国各地涌来的难民无法都进入难民营。与此相比,在窗明几净的家庭中过着安逸的生活,还能喝上大麦粥,这种待遇简直就像做梦一样。如果不是明淑奶奶,也许他们只能在桥下生活。新雨大婶说得对,明淑奶奶对祖母一家来说也是特别的人。

家里每天都要来好几位客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大邱女性,她们的模样不一,有的梳着发髻、穿着白色的韩服;有的穿着旧短裙、梳着东洋髻;有的剪着短发,有的背着或抱着孩子;有的妆容艳丽、拎着手提包。有的人不多说什么,只把要修补的衣服放下便离开;也有的人会在踩着缝纫机的明淑奶奶旁边闲聊上一阵。大家好像都和明淑奶奶认识很久了。明淑奶奶和客人聊天时说的是地道的大邱方言,刚开始祖母听不太懂大邱话,但慢慢熟悉了客人们的口音以后,多少也能听懂一些了。偶尔会有客人向明淑奶奶问祖母的事情。

——这是谁啊?

——我侄女的女儿。

——那她也是从北边过来的吗?

——嗯,从开城来的。

——哎哟哟,我的大姐,真是看不出来啊,侄女也收留,侄女的女儿们也收留,世上哪还有这样的人哪。我说,你应该感谢你这个奶奶才成啊,不信你到外面看看,乱成啥样了都,乱了套咯简直!

——孩子听着呢,你瞎说什么呢。

明淑奶奶整日踩着缝纫机工作,新雨大婶则去批发市场买一些水果,然后在路边找一个角落卖。曾祖母也一起,后来她们还进了一些洋烟和美国口香糖卖。曾祖父靠做脚夫打打零工。喜子上了临时学校,窝棚里一百多名孩子挤在一起,上课也没有课本,喜子总是坐在最前面,她的眼镜是几年前在开城配的,现在度数已经不够用了。

喜子再也不跟祖母说一起在开城生活的时光了,说话的时候如果提到开城,她就不再言语。也许因为这样,她的话越来越少。以前的喜子几近聒噪,喜欢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可祖母现在已经回想不起她那时的样子了。

第二年春天到来之前,曾祖父自愿加入了国军部队。

那天,大家正吃着午饭,曾祖父说他周末就去训练所。他说,大邱不少难民都加入了国军,训练所就在附近,亲属会面也不难。祖母不知该说什么,怔怔地看着曾祖父的脸。曾祖母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在曾祖父旁边慢慢地吃着面片汤。面片汤里放了土豆。祖母说每次吃面片汤的时候她就会记起那一天。

四月的一天,阳光明媚,天气温暖。喜子拿了一本书出来坐在檐廊上。因为近视严重,她把书拿得离脸很近,读了没一会儿就把书合上了。祖母走到喜子身边,轻轻地摸了摸那本书。明淑奶奶似乎很宝贝这本书,所以她一直不敢轻易碰它。书的封面上写着《鲁滨孙漂流记》。祖母把书拿到鼻子前闻了闻,她想起了上小学的时候。

——鲁滨孙·克鲁索,丹尼尔·笛福。

祖母大声念出书名,然后看看喜子。

——继续读吧。

喜子说,然后看着祖母。祖母开始朗读起来。喜子专心听着,时而轻轻叹息,时而感慨着“太好笑了”“太有意思了”。很久没有看到喜子这么有生气了,于是祖母更加卖力地读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蓦然回头,她发现明淑奶奶在后面伸开腿坐着。

——继续读吧。

听到明淑奶奶这样说,祖母又接着读起来。明淑奶奶入神地听着。祖母也难得扫除心头的阴霾,享受着轻松的时光。从那以后,每天喜子放学回来后祖母就去檐廊上读书。每当这个时候,明淑奶奶也会放下手中的缝纫机,坐在祖母身边听她朗读。

有天也像往常一样,祖母读完书后正在喝水,明淑奶奶说话了。不是看着祖母的脸,而是看着大门,样子就像在自言自语。

——小时候也有人经常读故事给我听。我们在书斋里读过《洪吉童传》《谢氏南征记》,还有《壬辰录》。我特别喜欢听,每次听得都很入迷。阿妈说,古话里讲,沉迷故事就会变得贫穷。可这是没有办法的,我真的太喜欢了。

这样说的时候,明淑奶奶的脸上露出温柔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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