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告子下

孟子  作者:孟子

本篇共十六章。包含内容较多,且较零散。其中,观点较为集中的是第七章到第十一章,主要围绕“尊王抑霸”、“实行仁政”这个主题展开,坚定地高扬王道,反对霸道;抨击穷兵黩武,批评为政不仁。其他章节,涉及内容还包括关于礼仪重要性的论辩;关于君子修身之道的论述,鲜明地提出“人皆可以为尧、舜”、“圣人可学而至”的观点,鼓励士人以圣人为榜样,积极行道。讲求诚信,加强自身修养,尤其是逆境下的修养和奋斗,进而提出“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的著名论点;有关于君子为政之道的论述,提出了君子出世任职的原则,使士人明确在哪些情况下可以出来做官。此外,也有关于教育方法的论述,如倡导实行教育时,应区别对待,因材施教等。


任人有问屋庐子曰 (1) :“礼与食孰重?”

曰:“礼重。”

“色与礼孰重?”

曰:“礼重。”

曰:“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必以礼乎?亲迎 (2) ,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

屋庐子不能对。明日之邹 (3) ,以告孟子。

孟子曰:“於!答是也,何有?不揣其本 (4) ,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 (5) 。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与一舆羽之谓哉 (6) ?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食重 (7) ?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往应之曰:‘ 兄之臂而夺之食 (8) ,则得食;不,则不得食,则将之乎?窬东家墙而搂其处子 (9) ,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之乎?’”

【注释】

(1) 任:国名。屋庐子:孟子的弟子,名连。

(2) 亲迎:古代婚礼仪式之一,新郎亲自到女方家迎娶新娘。

(3) 邹:古国名。周武王所封,称邾。战国时改称邹,后为楚所灭。

(4) 揣:度量。

(5) 岑楼:尖角高楼。

(6) 一钩金:带钩用金半钧,重量为三钱多。

(7) 翅(chì):通“啻”,只,但。

(8) (zhěn):扭转。

(9) 窬(yú):越过,跨过。处子:未出嫁的女子,即处女。

【译文】

有个任国人问屋庐子说:“礼仪和饮食哪个重要?”

屋庐子回答说:“礼仪重要。”

“娶妻和礼仪哪个重要?”

屋庐子说:“礼仪重要。”

任国人继续问:“如果依照礼仪去谋食,就会饿死;不依礼仪去谋食,就能得到吃的,那么一定要遵守礼法吗?依亲迎礼行事,就得不到妻子;不依亲迎礼行事,就能得到妻子,那么一定要依亲迎礼吗?”

屋庐子回答不上来。第二天去邹国,把任国人的话告诉孟子。

孟子说:“回答这个问题有什么难的呢?不去度量根基的高低,而只让顶端平齐,这样的话,一寸厚的小木块,若是放在高处,都可以使它高过尖角的高楼。金子比羽毛重,难道能因此说三钱多重的金子比一车羽毛都重吗?如果拿饮食的重要方面来和礼仪的次要方面对比,何止是吃的重要?拿婚姻的重要方面和礼仪的次要方面对比,何止是娶妻重要?你去跟他说:‘扭住哥哥的胳膊,抢他的饭吃,就能得到吃的;不扭他的胳膊,就得不到吃的,那么就该去扭吗?跨过东邻家的院墙,搂抱未出嫁的女子,就会得到妻子;不搂抱,就得不到妻子,那么就该去搂抱吗?’”


曹交问曰 (1) :“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

孟子曰:“然。”

“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如何则可?”

曰:“奚有于是?亦为之而已矣。有人于此,力不能胜一匹雏,则为无力人矣。今曰举百钧,则为有力人矣。然则举乌获之任 (2) ,是亦为乌获而已矣。夫人岂以不胜为患哉?弗为耳。徐行后长者谓之弟 (3) ,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所不为也。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 (4) ,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

曰:“交得见于邹君,可以假馆,愿留而受业于门。”

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 (5) 。子归而求之,有余师。”

【注释】

(1) 曹交:人名。

(2) 乌获:人名,秦武王时的力士。文中代指力士。

(3) 弟:同“悌”,尊敬和顺从兄长。

(4) 诵:讲述,陈述。

(5) 病:毛病,缺点。

【译文】

曹交问道:“人人都可以成为尧、舜,有这话吗?”

孟子说:“有。”

“我听说周文王身长一丈,商汤身长九尺。现在我身长九尺四寸,只会吃饭罢了,要怎样才可以成为尧、舜呢?”

孟子说:“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去做就可以了。假如有个人,他的力气提不起一只小鸡,那么他就是个没力气的人;假如他能举起三千斤,就是个有力气的人了。那么,举得起乌获所能承受的重量的,也就是乌获了。人难道该为不能胜任发愁吗?只是不去做罢了。在长者身后慢慢走,叫做悌;快步走到长者前边去,叫做不悌。慢一点走,难道是人做不到的事吗?只是不去做罢了。尧、舜之道,就是孝和悌而已。你穿上尧的衣服,说尧说的话,做尧做的事,你就是尧了。你穿桀的衣服,说桀说的话,干桀干的事,你就是桀了。”

曹交说:“我要是能见到邹国国君,就向他借个住处,愿意留下来在您门下学习。”

孟子回答说:“道就像条大路,难道难以知晓吗?人的缺点在于不去寻求罢了。你回去找找,老师多着呢。”


公孙丑问曰:“高子曰 (1) :《小弁》 (2) ,小人之诗也。”

孟子曰:“何以言之?”

曰:“怨。”

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 (3) ,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矣夫,高叟之为诗也!”

曰:“《凯风》何以不怨 (4) ?”

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 (5) 。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 (6) 。’”

【注释】

(1) 高子:人名,疑非孟子弟子高子。

(2) 《小弁(pán)》:《诗经·小雅》中的诗篇。旧说是讽刺周幽王的诗,或说是周宣王名臣尹吉甫之子因遭后母谗言而作。

(3) 关:通“弯”,拉满弓,开弓。

(4) 《凯风》:《诗经·邶风》中的诗篇。通篇是自责以安慰母亲的言词。

(5) 矶(jī):激怒,触犯。

(6) 慕:依恋。

【译文】

公孙丑问道:“高子说:《小弁》这首诗是小人写的。”

孟子说:“凭什么这么说呢?”

公孙丑回答说:“因为诗里含有怨恨之意。”

孟子说:“高老先生讲诗实在是太机械了。假如说有这么个人,越国人开弓去射他,那么他会笑着讲述此事;没有别的原因,因为越国人和他关系很远。如果是他的哥哥开弓去射他,他会流着眼泪讲述此事;没有别的原因,因为哥哥是他的亲人。《小弁》的怨恨,正是出于对亲人的爱。热爱亲人是仁的体现。高老先生讲诗实在是太机械了!”

公孙丑说:“《凯风》这首诗为什么没有怨恨之意呢?”

孟子答道:“《凯风》这首诗,母亲的过错不大;《小弁》这首诗,父亲的过错很大。父母的过错很大,却不怨恨,这是越发疏远他们了。父母的过错不大,却去怨恨他们,是受不得刺激。越发疏远是不孝;受不得刺激,也是不孝。孔子说:‘舜大概是最孝顺的了,五十岁还依恋父母。’”


宋牼将之楚 (1) ,孟子遇于石丘 (2) ,曰:“先生将何之 (3) ?”

曰:“吾闻秦、楚构兵 (4) ,我将见楚王说而罢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说而罢之。二王我将有所遇焉。”

曰:“轲也请无问其详,愿闻其指 (5) 。说之将何如?”

曰:“我将言其不利也。”

曰:“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 (6) 。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利,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仁义,而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仁义也。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怀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

【注释】

(1) 宋 (kēnɡ):也叫宋钘(jiān)、宋荣,宋国人,战国时期著名学者。

(2) 石丘:地名,今地未详。

(3) 先生:宋 原与孟子相识,且年长于孟子,因此孟子称之为先生。

(4) 构兵:交战。构,交合,连接。

(5) 指:意指,意向。

(6) 号:提法,说法。

【译文】

宋牼要到楚国去,孟子在石丘遇到他,孟子说:“您要到哪儿去?”

宋牼回答说:“我听说秦国和楚国要开战,我要去面见楚王劝说他罢兵。假如楚王不听的话,我就去面见秦王劝他罢兵。这两个国君总会有一个听我话的。”

孟子说:“我不想问您详细情况,愿听听你的大意。您打算怎样去劝说他们呢?”

宋牼回答说:“我打算说说交战的不利之处。”

孟子说:“您的志向是很好的,然而您的提法却行不通。您用利来劝说秦王、楚王,秦王、楚王因为有利可图而欢喜,于是终止军事行动,这样的话,军队的将士就会为休战而高兴,从而喜欢利。做臣子的,怀着利益之心去侍奉他的君主,做儿子的怀着利益之心去侍奉他的父亲,做弟弟的怀着利益之心去侍奉他的兄长,这就会导致君臣、父子、兄弟之间最终都会抛弃仁义,怀着利益之心交往,在这种情况下国家不灭亡的,还没有过。您若以仁义去劝说秦王、楚王,秦王、楚王喜欢仁义而高兴,于是撤除军队,这会使军队将士高兴休兵,进而喜欢仁义。做臣子的怀着仁义之心去侍奉他的君主,做儿子的怀着仁义之心去侍奉他的父亲,做人弟弟的怀着仁义之心去侍奉兄长,这会使君臣、父子、兄弟去除求利的念头,而怀着仁义之心交往,这样却不能统一天下,是不曾有过的。为什么一定要谈到‘利’呢?”


孟子居邹。季任为任处守 (1) ,以币交,受之而不报。处于平陆 (2) ,储子为相,以币交,受之而不报。他日,由邹之任,见季子;由平陆之齐,不见储子。屋庐子喜曰:“连得间矣 (3) !”问曰:“夫子之任,见季子,之齐,不见储子,为其为相与?”

曰:“非也。《书》曰 (4) :‘享多仪 (5) ,仪不及物曰不享,惟不役志于享。’为其不成享也。”

屋庐子悦。或问之,屋庐子曰:“季子不得之邹,储子得之平陆。”

【注释】

(1) 季任:任国国君的弟弟。

(2) 平陆:地名,战国时为齐地。

(3) 连:屋庐子的名。

(4) 《书》曰:此处引自《尚书·洛诰》。

(5) 多:称赞。

【译文】

孟子住在邹国的时候,季任留守任国,代理政事,送礼物给孟子,想交个朋友,孟子收下了礼物,但没有回谢。当孟子住在平陆的时候,储子做齐国卿相,送礼物给孟子,想交朋友,孟子也收下了礼物而没有回谢。过了些日子,孟子从邹国到任国去,拜访了季子;从平陆到齐都去,却没有拜访储子。屋庐子高兴地说:“这回我可找到老师的岔子了。”于是问道:“您到任国去,拜访了季子;到齐都,却没拜访储子,是因为储子只是个卿相吗?”

孟子回答说:“不是这样。《尚书》说:‘享献之礼推重仪节,如果仪节没有到位,礼物再多也不算是享献,因为没有用心于此。’是因为这样不称其为享献。”

屋庐子很高兴。有人问他,屋庐子回答说:“季子无法亲自到邹国去拜访先生,储子却可以亲自到平陆去拜访。”


淳于髡曰 (1) :“先名实者,为人也;后名实者,自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 (2) ,名实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

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

曰:“鲁缪公之时,公仪子为政 (3) ,子柳、子思为臣 (4) ,鲁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贤者之无益于国也!”

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缪公用之而霸。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与 (5) ?”

曰:“昔者王豹处于淇 (6) ,而河西善讴 (7) 。绵驹处于高唐 (8) ,而齐右善歌;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 (9) 。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而无其功者,髡未尝睹之也。是故无贤者也,有则髡必识之。”

曰:“孔子为鲁司寇,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 (10) ,不税冕而行 (11) 。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其知者以为为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不欲为苟去。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

【注释】

(1) 淳于髡(kūn):人名。姓淳于,名髡,齐国人。

(2) 三卿:在孟子所处时代,一般指上卿、亚卿和下卿。

(3) 公仪子:即公仪休。

(4) 子柳:即泄柳。春秋时鲁国人。

(5) 与:语助词,表疑问。

(6) 王豹:齐人,擅长歌唱。

(7) 讴:歌唱。

(8) 绵驹:齐人,擅长歌唱。高唐:地名,故址在今山东禹城西南。

(9) 华周:也叫华旋,齐国人。杞梁:春秋时期齐国大夫。

(10) 燔(fán)肉:祭肉。燔,通“膰”。

(11) 税(tuō)冕:脱掉祭祀时戴的礼帽。税,通“脱”。冕,祭祀时戴的礼帽。

【译文】

淳于髡说:“把名声功业看得很重的人,是为了济世救民;不很看重名声功业的人,是为了独善其身。您是齐国三卿之一,有关上助君王、下救百姓的名声、功业都没有,就要离开齐国,仁者难道原本就是这样的吗?”

孟子说:“身处卑贱的地位,不以自己贤能之身侍奉无德之君,这是伯夷;五次前往商汤那里,又五次前往夏桀那里的,这是伊尹;不厌恶污浊之君,不拒绝做个小官的人是柳下惠。这三个人的处世之道并不相同,但大方向是一致的。这一致的东西是什么呢?应该说就是仁。君子做到仁就可以了,为什么一定要处处相同呢?”

淳于髡说:“鲁穆公的时候,公仪子执政,子柳、子思当大臣,鲁国的国土削减得更厉害了。贤人对国家是这样的没有好处呀!”

孟子说:“虞国不任用百里奚,因而亡国;秦穆公重用百里奚,因而称霸。不任用贤人就会导致灭亡,想要勉强支撑都是做不到的。”

淳于髡说:“从前王豹住在淇水边的时候,住在河西的人都善于唱歌;绵驹住在高唐,齐国西部的人都善唱歌;华周、杞梁的妻子擅长哭夫,因而改变了国家的民俗。里面存在的东西,一定会体现在外面。做某种事,却不见功效的,我从未见过。因此说,是没有贤人;有的话,我一定会知道他。”

孟子说:“孔子做鲁国司寇的时候,不被重用,跟随君主祭祀,祭肉没有送到他这里,于是没顾上摘掉祭祀戴的礼帽,就离开了。不了解孔子的人以为他是为了祭肉的缘故,了解孔子的人认为他是为了鲁君的失礼而离开的。至于孔子,他就是想要担点小罪名离开,不想随便走掉。君子所做的事,普通人本来就不能了解。”


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春省耕而补不足 (1) ,秋省敛而助不给 (2) 。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 (3) ,庆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 (4) ,则有让。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是故天子讨而不伐,诸侯伐而不讨。五霸者,搂诸侯以伐诸侯者也 (5) 。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五霸,桓公为盛。葵丘之会诸侯 (6) ,束牲、载书而不歃血 (7) 。初命曰:‘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无忘宾旅。’四命曰:‘士无世官,官事无摄 (8) ,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 (9) 。’五命曰:‘无曲防 (10) ,无遏籴 (11) ,无有封而不告。’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今之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恶,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

【注释】

(1) 省:视察。

(2) 敛:收聚。给:丰足。

(3) 庆:封赏。

(4) 掊克:依《经典释文》为“聚敛”之意。

(5) 搂:聚合。

(6) 葵丘:地名,今河南民权东三十里。

(7) 载书:把盟书放在牺牲上。歃血:盟誓时杀牲而饮其血以示诚信。

(8) 摄:代理。

(9) 专:专擅,独断独行。

(10) 曲:无不,遍。

(11) 籴(dí):买进粮食。

【译文】

孟子说:“五霸,是三王的罪人;如今的诸侯,是五霸的罪人;如今的大夫,是诸侯的罪人。天子到诸侯那里巡视叫巡狩,诸侯到天子那里朝拜叫述职。天子巡狩,春天视察耕种的情况,弥补财力不足的百姓;秋天视察收藏的情况,赈济粮食短缺的百姓。进入诸侯的疆土,如果土地得到开辟,田野得到治理,老人得到供养,贤人得到尊敬,杰出的人得以做官,那么就有封赏;拿土地来封赏。如果进入到诸侯的疆土,发现土地得不到开垦,老人得不到供养,贤人得不到任用,聚敛之人得以做官,就有责罚。一次不朝拜,就要降低他的爵位;两次不朝拜,就要削减他的封地;三次不朝拜,就要把军队开过去。因此,天子出兵是讨而不是伐,诸侯出兵是伐而不是讨。五霸,是聚合一部分诸侯去攻打另一部分诸侯的人。因此说,五霸是三王的罪人。五霸当中,齐桓公影响最大。在葵丘盟会诸侯,捆绑好牺牲,把盟书放在牺牲身上,而没有饮血。第一条盟约说:‘声讨不孝之人,不要废立太子,不要立妾为妻。’第二条盟约说:‘尊重贤人,培养人才,用来表彰有德之人。’第三条盟约说:‘尊重老人,爱护幼小,不要慢待宾客、旅客。’第四条盟约说:‘士人的官职不可世代相传,公家职务不可兼任,选用士人一定要得当,不可擅自杀戮大夫。’第五条盟约说:‘不可到处构筑堤防,不可阻止邻国来采购粮食,不可施行封赏而不告诉盟主。’说:‘所有参与这次同盟的人,在订立盟约以后,恢复从前的友好关系。’如今的诸侯都触犯了这五条禁令,因此说,如今的诸侯是五霸的罪人。助长君主的恶行,是小罪;逢迎君主的恶行,罪过就大了。如今的大夫都逢迎君主的恶行,因此说,如今的大夫,是诸侯的罪人。”


鲁欲使慎子为将军 (1) 。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 (2) 。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一战胜齐,遂有南阳 (3) ,然且不可——”

慎子勃然不悦,曰:“此则滑釐所不识也 (4) 。”

曰:“吾明告子: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诸侯。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庙之典籍。周公之封于鲁,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俭于百里 (5) 。太公之封于齐也,亦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俭于百里。今鲁方百里者五,子以为有王者作,则鲁在所损乎,在所益乎?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为,况于杀人以求之乎?君子之事君也,务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

【注释】

(1) 慎子:人名,善于用兵。

(2) 殃:残害。

(3) 南阳:地名,即汶阳。在泰山西南,汶水之北,是春秋时期齐、鲁两国争夺的要地。

(4) 滑釐(xī):即上文的慎子。识:知道。

(5) 俭:少。

【译文】

鲁国要让慎子做将军。孟子说:“不对百姓施行教化就使用他们作战,这叫残害百姓。残害百姓的人,在尧、舜那个时代是绝对不能容许的。打一次仗,战胜齐国,于是拥有南阳,这样尚且不可以——”

慎子突然不高兴地说:“这可是我所不知道的。”

孟子说:“我明白地告诉你:天子的土地方圆千里;不够一千里的话,就不能够接待诸侯。诸侯的土地方圆百里;不够百里的话,就不能守住祖宗传下来的礼法制度。周公被封于鲁,方圆一百里;土地不是不够,可实际上少于一百里。太公被封于齐,也是方圆一百里;土地不是不够,可实际上少于一百里。如今鲁国有五个方圆一百里的土地范围,你认为如果有圣主明王兴起的话,那么鲁国的土地会处在被减损之列,还是被增加之列呢?不用兵力只是从那个国家拿来东西给予这个国家,仁人尚且不去做,何况用杀人的方式去求取土地呢?君子侍奉君主,应一心一意地引导君王走正路,用心于仁罢了。”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 (1) ,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为君约与国 (2) ,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为之强战,是辅桀也。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

【注释】

(1) 乡:通“向”。

(2) 与国:友好的国家。

【译文】

孟子说:“如今侍奉君主的人都说:‘我能为您开辟土地,充实府库。’如今所谓的好大臣,就是古代所说的祸害百姓的人。君主不向往道德,不用心于仁,却想让他富足,这是使夏桀富足。‘我能替您邀集盟国,作战一定会取胜。’如今所谓的好大臣,就是古代所说的残害百姓的人。君主不向往道德,不用心于仁,却要替他尽力作战,这等于在辅佐夏桀。沿着今天的道路走下去,不改变今天的习俗,即使把天下交给他,他也是一天都坐不稳的。”


白圭曰 (1) :“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

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 (2) 。万室之国,一人陶,则可乎?”

曰:“不可,器不足用也。”

曰:“夫貉,五谷不生,惟黍生之 (3) 。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无诸侯币帛饔飧 (4) ,无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国,去人伦 (5) ,无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为国,况无君子乎 (6) ?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

【注释】

(1) 白圭:人名,战国时人。

(2) 貉(mò):同“貊”,北方的一个国家名。

(3) 黍:谷物名,子粒性黏。北方称之为黄米。

(4) 饔飧(yōnɡsūn):熟食。饔,早餐。飧,晚餐。文中指用饮食款待客人的礼节。

(5) 人伦:阶级社会里人的等级关系。据朱熹《集注》,此指君臣祭祀交际之礼。

(6) 君子:据朱熹《集注》,此指各种官吏。

【译文】

白圭说:“我想把税率定为二十抽一,怎么样?”

孟子说:“你的办法是貉国施行的方法。假如一个国家有上万户人家,只有一个人制作陶器,那能行吗?”

回答说:“不行,陶器不够用。”

孟子说:“貉这个国家,各种谷物都不生长,只产黄米。没有城墙、房屋、祖庙、祭祀的礼仪,没有国家间的交往,互赠礼物和宴享,没有各种官吏,因此二十抽一就足够了。如今在中原国家,摒弃人伦,不要官吏,怎么能行呢?做陶器的太少,尚且不能够治理好国家,何况没有官吏呢?想要比尧、舜的税率还轻的,是大貉、小貉;想要比尧、舜的税率还重的,是大桀、小桀。”


十一

白圭曰:“丹之治水也愈于禹。”

孟子曰:“子过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是故禹以四海为壑。今吾子以邻国为壑 (1) 。水逆行谓之洚水。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恶也。吾子过矣。”

【注释】

(1) 壑:本指沟壑。文中指承受水患的地方。

【译文】

白圭说:“我治理水患比大禹强。”

孟子说:“你错了。夏禹治理水患,是顺应水的本性而行,因此夏禹是使水流入四海。如今你治理水患是使水流到邻国那去。水逆流行进叫做洚水。洚水,就是洪水——这是仁人最厌恶的。你错了。”


十二

孟子曰:“君子不亮 (1) ,恶乎执 (2) ?”

【注释】

(1) 亮:通“谅”,诚信。

(2) 执:秉持。

【译文】

孟子说:“君子不讲信用的话,怎么能有操守呢?”


十三

鲁欲使乐正子为政 (1) 。孟子曰:“吾闻之,喜而不寐。”

公孙丑曰:“乐正子强乎?”

曰:“否。”

“有知虑乎?”

曰:“否。”

“多闻识乎?”

曰:“否。”

“然则奚为喜而不寐?”

曰:“其为人也好善。”

“好善足乎?”

曰:“好善优于天下 (2) ,而况鲁国乎?夫苟好善,则四海之内皆将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 (3) 。夫苟不好善,则人将曰:‘ (4) ,予既已知之矣。’ 之声音颜色距人于千里之外 (5) 。士止于千里之外,则谗谄面谀之人至矣。与谗谄面谀之人居,国欲治,可得乎?”

【注释】

(1) 乐正子:人名,即乐正克。

(2) 优:丰,多,充裕。

(3) 轻:以……为轻,把……看得容易。

(4) (yí):傲慢自满的样子。

(5) 距:通“拒”。

【译文】

鲁国将要让乐正子执政。孟子说:“我听说这件事,高兴得睡不着觉。”

公孙丑说:“乐正子刚强吗?”

孟子回答说:“不。”

“那他有智慧和谋略吗?”

孟子回答说:“没有。”

“他见识很多吗?”

孟子回答说:“不多。”

“既然这样,那您为什么高兴得睡不着呀?”

孟子回答说:“他这个人的为人喜欢吸纳善言。”

“喜欢吸纳善言就够了吗?”

孟子回答说:“喜欢吸纳善言,治理天下都会绰绰有余,何况是治理鲁国呢?一旦执政者喜欢吸纳善言,那么全天下的人都会不远千里地来把善言告诉他。一旦执政者不喜欢吸纳善言,人们就会学着他的样子说:‘嗯、嗯,我都已经知道了。’嗯嗯的声音脸色就能把人拒绝在千里之外。士人在千里以外止步,那么喜欢进谗言和当面阿谀奉承的人就会到来。同喜欢进谗言和当面阿谀奉承的人在一起相处,想要把国家治理好,办得到吗?”


十四

陈子曰 (1) :“古之君子何如则仕?”

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言弗行之,则去之。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君闻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

【注释】

(1) 陈子:指陈臻。

【译文】

陈子问:“古代的君子要怎样才去做官?”

孟子说:“前去就职的情况有三种,自动离职的情况有三种。毕恭毕敬地以礼相迎;对他所说的话,打算去施行,便去就职;礼貌虽然没有衰减,但他所说的话,不能够得以施行,便离开。其次,虽然没有将他的言论付诸实践,但毕恭毕敬地以礼相迎,那么便就职;礼貌衰减,就离开。最次,从早到晚都吃不上饭,饿得走不出屋门,君主知道了,说:‘我从大的方面说不能推行他的主张,又不能听从他的进言。使他在我的国土上饿肚子,我为此感到羞耻。’于是赈济他,若能这样,也可以接受,只为免于一死罢了。”


十五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 (1) ,傅说举于版筑之间 (2) ,胶鬲举于鱼盐之中 (3) ,管夷吾举于士 (4) ,孙叔敖举于海 (5) ,百里奚举于市 (6)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7) ,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8) 。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 (9) ,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 (10) ,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注释】

(1) 畎(quǎn)亩:田地,田间。

(2) 傅说(yuè):殷相。曾帮助武丁获得殷商中兴。版筑:古代的筑墙方法。用两板相夹,以泥土置其中,用杵夯实。

(3) 胶鬲:殷周时人,原为纣王臣子,后为周文王所重用。

(4) 管夷吾:即管仲,春秋时期齐国人。曾帮助齐桓公成就帝业。士:掌管刑狱的官。

(5) 孙叔敖:人名,春秋时期楚国令尹。

(6) 百里奚:春秋时秦穆公的贤相。原为虞国大夫,后得到秦穆公重用,最终帮助秦穆公成就了霸业。

(7) 拂:逆,违背。

(8) 曾:通“增”。

(9) 征:表露,显露。

(10) 拂士:能够直谏矫正君主过失的人。拂,通“弼”。

【译文】

孟子说:“舜兴起于田野之中,傅说从筑墙的工作中得到选用,胶鬲从鱼盐的工作中得到选用,管夷吾从狱官手里获释而得到选用,孙叔敖从海边被选用,百里奚从市场当中被选用。因此说,天打算把重要任务落实到某个人身上时,一定会先使他的心意苦恼,使他的筋骨劳累,使他的所作所为都受到干扰而不能如意,用这种方式去触动他的心灵,坚韧他的性格,增加他的才能。人经常犯错误,然后才能改正;心中困苦,思虑阻塞,然后才能有所奋发;体现在神情上,生发在言语中,然后才能被人明白。在国内没有遵守法度的大臣和足以辅弼的士人,国外没有与之抗衡的国家和外在的忧患,国家经常会灭亡。这样以后才知道忧虑祸患可以使人生存,安逸享乐会致人死亡。”


十六

孟子曰:“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

【译文】

孟子说:“教育的方式也有很多,我不屑去教诲他,这也是教诲的一种方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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