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滕文公下

孟子  作者:孟子

本篇第一、二、三、七、十各章,都涉及对士的出处去就问题的论述。孟子在与时人和弟子的交谈中,不止一次遇到对“不见诸侯”的做法表示怀疑或不解。从孟子的解释看来,他的态度包含两个方面:既要保持人格的独立与自尊,但也不故作清高,摆出一副拒人于门外的架子。在第三章所记与周霄的问答中,孟子道出了这两方面态度的深层动因:君子急于出仕,但又必须走正道。他的意思,一是手段与途径必须讲原则,和第一章中对“枉尺而直寻”的批评联系起来,这里显示了孟子反对以利益衡量行为的主张,我们可以称之为“非功利的道德观”;二是君子必须用世而有为,我们可以称之为“实践品格”。非功利的道德观使孟子保持着人格的独立与自尊,对公孙衍、张仪等策士的鄙视正是由此出发。入世的实践品格又使孟子在待人接物中具有一定弹性,对段干木、泄柳、陈仲子等廉士的批评,正是基于这一立场。这两个互为补充的方面,也就是儒家的“中庸”原则在出处问题上的具体表现。本篇其他各章,是对士之价值与使命(第四、九章)、仁政之意义与推行仁政之决心(第五、八章)、举贤授能(第六章)等问题的论述,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第九章,既可由此了解孟子与杨朱、墨翟学说的分歧所在,也可见他以“正人心,息邪说”自命的道义担待,这正是孟子一生理想所系。


陈代曰 (1) :“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

孟子曰:“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 (2) ,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昔者赵简子使王良与嬖奚乘 (3) ,终日而不获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贱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请复之。’强而后可,一朝而获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简子曰:‘我使掌与女乘。’谓王良。良不可,曰:‘吾为之范我驰驱,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 (4) ,一朝而获十。《诗》云:“不失其驰,舍矢如破 (5) 。”我不贯与小人乘,请辞。’御者且羞与射者比,比而得禽兽,虽若丘陵,弗为也。如枉道而从彼,何也?且子过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注释】

(1) 陈代:孟子弟子。

(2) 招虞人以旌(jīnɡ):古代君王有所召唤,视所召唤者的身份地位出示相应的信物,旌是召唤大夫所用,召唤虞人该用皮冠。虞人,守苑囿的吏。

(3) 赵简子:晋国正卿赵鞅。王良:春秋末年善于驾车的人。奚:人名。

(4) 诡遇:指不依法度驾御。

(5) 舍矢:发箭。如:而。破:破的,指射中猎物。引诗见《诗经·小雅·车攻》。

【译文】

陈代说:“不去谒见诸侯,似乎太小气了吧。如今去见一见,大可以行仁政使天下归服,小可以凭武力称霸中国。况且《志》说:‘委曲一尺而伸张八尺’,好像是可行的。”

孟子说:“从前齐景公打猎,用旌旗召唤管猎场的人,那人不来,齐景公要杀他。有志之士不怕弃尸沟壑,勇敢的人不怕丢掉脑袋。孔子赞同他什么?就是赞同这点:违背礼的召唤,他不去。假如不等待人家的召唤就去,那算什么?况且所谓委曲一尺而伸张八尺,这是根据功利来说的。如果以功利为根据,那么,委曲八尺伸张一尺而有利,也可以做吗?从前赵简子命令王良为他的宠幸小臣奚驾车,一整天都没有猎获一只禽兽。小臣奚回去禀告说:‘王良是个拙劣的驾车人。’有人把这话告诉王良。王良说:‘请让我再来一次。’奚勉强同意了,一个上午就猎获了十只禽兽。小臣奚回去禀告说:‘王良是个了不起的驾车人。’赵简子说:‘我让他专门为你驾车。’就跟王良说。王良不同意,说:‘我为他规规矩矩驾车,一整天打不着一只;为他不守规矩驾车,一个上午就打着了十只。《诗经》说:“跑起车来中规矩,发出箭去必破的。”我不习惯为小人驾车,请允许我推辞。’驾车人尚且羞于跟坏射手合作;合作而猎获禽兽,即使是堆积如山,也不干。假如委曲真理而跟从诸侯,那又算什么?况且你错了!自己不正直的,从来没有能使别人正直的。”


景春曰 (1) :“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 (2) ?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 (3) ,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 (4) ,立天下之正位 (5) ,行天下之大道 (6) ;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 (7) ,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注释】

(1) 景春:纵横家。

(2) 公孙衍、张仪:都是著名策士。

(3) 冠:古时男子二十岁行加冠礼,表示已成人。

(4) 广居:指“仁”。

(5) 正位:指“礼”。

(6) 大道:指“义”。

(7) 淫:过分,指态度傲慢骄狂。

【译文】

景春说:“公孙衍、张仪难道不是真正的大丈夫吗?他们一发怒,诸侯就害怕;他们安定下来,天下的战火就熄灭。”

孟子说:“这哪里称得上大丈夫呢?你没学过礼吗?男子举行冠礼的时候,父亲训导他;女子出嫁的时候,母亲训导她,送她到门口,告诫她说:‘到了你家,一定要恭敬,一定要警惕,不要违背丈夫!’把顺从当作正确,这是妇女的原则。住在天下最宽广的住宅——仁——里,站在天下最中正的位置——礼——上,走在天下最开阔的大路——义——上;得志的时候,和老百姓一道走;不得志的时候,自己走自己的路。富贵不能使他骄狂,贫贱不能改变他的心志,威武不能使他屈服,这样才叫做大丈夫。”


周霄问曰 (1) :“古之君子仕乎?”

孟子曰:“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 (2) 。’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

“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

曰:“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礼》曰:‘诸侯耕助 (3) ,以供粢盛 (4) ;夫人蚕缫 (5) ,以为衣服。牺牲不成 (6) ,粢盛不絜 (7) ,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

“出疆必载质,何也?”

曰:“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哉?”

曰:“晋国亦仕国也 (8) ,未尝闻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难仕,何也?”

曰:“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

【注释】

(1) 周霄:魏国人。

(2) 质:通“贽”,指见面礼。

(3) 助:即“藉”,指藉田,天子和诸侯都有藉田,天子千亩,诸侯百亩。

(4) 粢盛(zīchénɡ):祭品,指盛在祭器里的黍稷。

(5) 夫人:指诸侯的正妻。缫(sāo):抽茧出丝。

(6) 牺牲:为祭祀所杀的牲畜。

(7) 絜:通“洁”。

(8) 晋国:指魏国。战国时韩、赵、魏三国,系由晋国分出,称为“三晋”,故魏国自称为晋。

【译文】

周霄问道:“古代的君子做官吗?”

孟子说:“做官。《传》说:‘孔子三个月没有君主任用他,就忧心忡忡,离开一个国家一定带着备用的见面礼。’公明仪说:‘古代的人,三个月没有君主任用,就要去安慰他。’”

“三个月没有君主任用,就要去安慰他,不是太着急了吗?”

孟子说:“士人失去官位,就好比诸侯失掉了国家。《礼》说:‘诸侯亲自耕种藉田,来供给祭品;夫人亲自养蚕缫丝,来供给祭服。牲畜不肥壮,谷物不干净,祭服不具备,就不敢祭祀。士如果没有田地,那也不能祭祀。’牲畜、祭器、祭服不具备,不敢祭祀,那也就不敢办宴会,这还不该去安慰他吗?”

“离开一个国家一定带着备用的见面礼,这又是为什么?”

孟子说:“士人做官,就好比农夫耕田。农夫难道因为离开一个国家就扔掉他的耒和耜吗?”

周霄说:“魏国也是一个有官可做的国家,我却不曾听说做官要这么着急的。做官既然是这么急迫的事,君子却不轻易做官,为什么?”

孟子说:“男孩子,生下来便希望为他找到妻室,女孩子,生下来便希望为她找到婆家;父母亲的这种心情,人人都有。但是,如果没有父母的命令、媒人的言语,就钻门洞、扒门缝互相窥视,爬墙相会,那么,父母和其他人就都会看不起他。古代的人不是不想做官,但又厌恶不从正道找官做。不从正道去做官的,跟钻门洞、扒门缝是一样的。”


彭更问曰 (1) :“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 (2) ,不以泰乎?”

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

曰:“否!士无事而食,不可也。”

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 (3) ,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皆得食于子 (4) 。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

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

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

曰:“食志。”

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 (5) ,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

曰:“否。”

曰:“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注释】

(1) 彭更:孟子弟子。

(2) 传(zhuàn)食:转食。

(3) 羡:多余。

(4) 梓、匠:即梓人、匠人,指木工。轮:轮人,制车轮的人。舆:舆人,制车厢的人。

(5) 墁(màn):墙壁上的涂饰。

【译文】

彭更问道:“跟随其后的车有几十辆,跟从其后的人有几百人,在诸侯之间转来转去找饭吃,这不是太过分了吗?”

孟子说:“如果不符合原则,那就一筐饭也不从别人那里接受;如果符合原则,那么,舜接受尧的天下,也不以为过分——你认为过分吗?”

彭更说:“不对的。士人不干活就吃饭,是不可以的。”

孟子说:“你如果不让各种行当互通有无,交换成果,用多余的来补充不足的,农民就有多余的粮食,妇女就有多余的布帛;你如果让他们互通有无,那么,木匠和车工就都可以从你那里得到吃的。这里有个人,在家就孝敬父母,在外就尊敬长辈,严守着古代圣王的道义,等待将来的读书人发扬光大,却不能从你那里得到吃的。你为什么尊重工匠和车工而轻视实行仁义的人呢?”

彭更说:“工匠和车工,他们的动机就是谋饭吃;君子实行道义,他们的动机也是谋饭吃吗?”

孟子说:“你为什么要论动机呢?如果他们对你有功劳,可以给吃的就给他们吃的好了。而且你是为了报答动机给饭吃?还是为了报答功劳给饭吃?”

彭更说:“报答动机。”

孟子说:“有人在这里,毁坏屋瓦,在新刷的墙上乱画,他的动机是谋饭吃,那你给他饭吃吗?”

彭更说:“不。”

孟子说:“那么,你不是为了报答动机给饭吃,而是为了报答功劳给饭吃。”


万章问曰 (1) :“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则如之何?”

孟子曰:“汤居亳 (2) ,与葛为邻 (3) 。葛伯放而不祀 (4) 。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老弱馈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不授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书》曰:‘葛伯仇饷 (5) 。’此之谓也。为其杀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雠也。’汤始征,自葛载 (6) ,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归市者弗止,芸者不变,诛其君,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无罚!’‘有攸不惟臣,东征,绥厥士女,篚厥玄黄,绍我周王见休,惟臣附于大邑周 (7) 。’其君子实玄黄于篚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太誓》曰 (8) :‘我武惟扬,侵于之疆 (9) ,则取于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不行王政云尔。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齐、楚虽大,何畏焉?”

【注释】

(1) 万章:孟子弟子。

(2) 亳(bó):在今河南商丘北。

(3) 葛:古国名,故城在今河南宁陵北。

(4) 放:放肆,放纵。

(5) 葛伯仇饷:见今本《尚书·仲虺之诰》。

(6) 载:开始。

(7) “有攸不惟臣”几句:见今本《尚书·武成》。攸,古国名。惟,为。篚(fěi),盛放物品的竹器。这里指把物品装在篚内。玄黄,这里指代布帛。休,美。

(8) 《太誓》:《尚书》篇名。

(9) 于:古国名,即“邘”。

【译文】

万章问道:“宋,是个小国;如今要实行仁政,齐国、楚国厌恶它而加以讨伐,怎么办?”

孟子说:“汤住在亳,和葛国是邻国。葛伯放肆,不举行祭祀。汤派人问他:‘为什么不祭祀?’他说:‘没有祭祀用的牲畜。’汤派人送他牛羊。葛伯吃掉了牛羊,却不用来祭祀。汤又派人问他:‘为什么不祭祀?’他说:‘没有祭祀用的谷米。’汤派亳的老百姓去为他耕种,老弱的人为他们送饭。葛伯带着他的老百姓,拦住那些带着酒食黍稻的送饭者,抢夺他们,不给的就杀掉。有个孩子去送饭和肉,葛伯竟把他杀了,抢走饭和肉。《尚书》说:‘葛伯仇视送饭者。’说的就是这个。汤为了葛伯杀掉这个小孩子而讨伐他,四海之内都说:‘他不是为天下的财富,而是为平民百姓报仇。’汤的征伐,从葛国开始,出征十一次而无敌于天下。他向东边出征,西边各族的老百姓就埋怨;他向南边出征,北边各族的老百姓就埋怨,说:‘怎么把我们放在后面?’老百姓盼望他,就像大旱时节盼望下雨。做生意的没停过买卖,种田的照样下地。汤杀掉他们的君主,安抚当地的人民,这也和及时的雨落下来一样,老百姓很高兴。《尚书》说:‘等待我们的王,王来了我们就不再受刑罚!’又说:‘攸国不肯臣服,周王就向东征伐,安抚那里的男男女女,他们把黑色的、黄色的布帛盛满了筐篚,请求介绍自己一见周王,得到光荣,希望臣服于大周国。’当地的官员把黑色的、黄色的布帛盛满了筐篚来迎接官员,当地的百姓用箪盛着饭,用壶盛着酒浆来迎接士卒。周王出师把老百姓从水火之中解救出来,只收拾那残暴的君主。《太誓》说:‘我们的威武大发扬,攻入邘国的疆界,收拾邘国的暴君,于是有伸张正义的杀伐,比起汤来更辉煌。’不实行仁政就罢了;如果实行仁政,四海之内的人们都抬头盼望他,要让他来做君王;齐国和楚国纵然强大,有什么可怕的呢?”


孟子谓戴不胜曰 (1) :“子欲子之王之善与?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

曰:“使齐人傅之。”

曰:“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 (2) ,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之间数年 (3) ,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子谓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在于王所者,长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谁与为不善?在王所者,长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谁与为善?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

【注释】

(1) 戴不胜:宋国的臣。

(2) 咻(xiū):喧嚷。

(3) 庄:齐都临淄的街名。岳:齐都临淄的里名。

【译文】

孟子对戴不胜说:“你要你的王学好吗?我明白告诉你。假如有个楚国的大夫在这里,要他的儿子学会齐国话,那么,让齐国人教他?还是让楚国人教他?”

戴不胜说:“让齐国人教他。”

孟子说:“一个齐国人教他,许多楚国人向他嚷嚷,即使天天鞭打他,逼他说齐国话,他也办不到;带着他到庄街岳里住上几年,即使天天鞭打他,逼他说楚国话,他同样也是办不到的。你说薛居州是个好人,让他住在王宫里。如果住在王宫里的人,不论老少尊卑都是薛居州,王和谁去做坏事?如果住在王宫里的人,不论老少尊卑都不是薛居州,王和谁去做好事?一个薛居州,能把宋王怎么样呢?”


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

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段干木窬垣而辟之 (1) ,泄柳闭门而不纳 (2) ,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瞰孔子之亡也 (3) ,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瞰其亡也,而往拜之。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曾子曰:‘胁肩谄笑,病于夏畦 (4) 。’子路曰:‘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 (5) ,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观之,则君子之所养,可知已矣。”

【注释】

(1) 段干木:春秋魏文侯时贤者,曾师事孔子弟子子夏,守道不仕。窬(yú):越过。

(2) 泄柳:春秋鲁国人。鲁穆公曾亲自登门会见,泄柳闭门不纳,后为鲁穆公臣。

(3) 瞰(kàn):窥伺,看望。

(4) 畦(qí):田园。

(5) 赧赧(nǎn):因惭愧而脸红的样子。

【译文】

公孙丑问道:“不去谒见诸侯,是什么道理?”

孟子说:“古时候,不是臣属的话,就不去谒见。段干木翻墙以躲避魏文侯,泄柳关起门来不接见鲁穆公,这都太过分了;如果对方勉强要见,是可以见的。阳货要孔子来见,又不愿自己失礼。大夫对士有所赏赐,士如果没能在家里亲自接受,就该前往大夫家里去拜谢。于是阳货就等孔子不在家时,送小蒸猪给孔子。孔子也等阳货不在家时,前往拜谢。在这个时候,如果阳货先来见孔子,孔子难道不见他?曾子说:‘耸着肩膀,做出媚笑,比夏天在菜园里干活还累。’子路说:‘跟别人不同道,却又上去搭话,看他的脸色,还一副惭愧的样子,这我就不懂了。’由此来看,君子怎样修身养性,可以懂得了。”


戴盈之曰 (1) :“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未能 (2) ,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

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 (3) ,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注释】

(1) 戴盈之:宋国大夫。

(2) 兹:年。

(3) 攘(rǎnɡ):盗窃。

【译文】

戴盈之说:“地租以十分抽一为税率,免除关卡和集市的赋税,今年还办不到,请让我们先减轻一些,等到来年,然后完全实行,怎么样?”

孟子说:“现在有个人每天偷邻居家的鸡,有人告诉他说:‘这不是君子的做法。’他说:‘请让我减少一些,每个月偷一只鸡,等到来年,然后完全改正。’如果知道做法不合道义,就赶快完全改掉啦,为什么要等到来年?”


公都子曰 (1) :“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

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书》曰:‘洚水警余 (2) 。’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 (3) 。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

“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坏宫室以为洿池 (4) ,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说暴行又作,园囿、洿池、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 (5) ,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 (6) ,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书》曰 (7) :‘丕显哉 (8) ,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佑启我后人,咸以正无缺。’

【注释】

(1) 公都子:孟子弟子。

(2) 洚(hónɡ)水警余:《尚书》逸篇里的话。

(3) 菹(zū):水草多的沼泽地。

(4) 洿(wū)池:水塘。

(5) 伐奄三年讨其君:这是周成王时的事。

(6) 飞廉:传说中善跑的人,为纣王所用。

(7) 《书》曰:以下所引,见今本《尚书·君牙》。

(8) 丕:大。

【译文】

公都子说:“别人都说先生喜欢辩论,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孟子说:“我难道喜欢辩论吗?我是不得已啊。天下有人类以来很久了,太平一时,动乱一时。在尧的时候,水倒流,在中国泛滥,陆地成为蛇和龙的居所,使老百姓无处安身。低地的人在树上做巢,高地的人挖洞穴而居。《尚书》说:‘洚水警告我们。’洚水就是洪水。尧让禹来治水。禹挖地把水导流入海,把蛇和龙赶到多草的沼泽。水从大地上穿行而过,这就是长江、淮河、黄河、汉水。险阻远离了人类,害人的鸟兽消灭了,从此以后人才能在平地上居住。

“尧、舜死后,圣人之道衰落,暴君一代又一代地出现。他们毁坏房屋来造深池,老百姓无处安身;荒废农田来建园林,使老百姓得不到吃穿。这时又出现荒谬的学说、残暴的行为,园林、深池、沼泽一多,禽兽也跟着来了。到了纣的时候,天下又大乱。周公辅佐武王杀掉纣,又讨伐奄国三年,杀掉奄国的国君,把飞廉赶到海边杀掉了他,灭了五十个国家,把老虎、豹子、犀牛、大象赶到远方,天下人很高兴。《尚书》说:‘伟大而显赫啊,文王的谋略!伟大的继承者啊,武王的功烈!庇佑我们,启发我们,直到后代,使大家都正确而没有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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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 (1) ,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 (2) ,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 (3) 。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 (4) ,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 (5) ,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 (6) 。’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注释】

(1) 有:通“又”。

(2) 处士:不做官而居家的士人。

(3) 杨朱:战国时魏人,晚于墨翟,早于孟子。墨翟:战国时鲁人,或说宋人,学说具见《墨子》。

(4) 莩(piǎo):通“殍”,饿死。

(5) 闲:防御,捍卫。

(6) 承:抵抗。引诗出自《诗经·鲁颂·宫》。

【译文】

“时世衰落,道义微茫,荒谬的学说和残暴的行为又出现了,有臣子杀掉他的君主的,有儿子杀掉他的父亲的。孔子为此忧虑,写了《春秋》。《春秋》说的是天子的事情。所以孔子说:‘了解我的可以只凭《春秋》这部书了!怪罪我的也可以只凭《春秋》这部书了!’

“从此圣王不曾出现过,诸侯放肆纵恣,一般读书人也乱发议论,杨朱、墨翟的学说充满了天下。天下种种议论,不是归附杨朱,就是归附墨翟。杨氏讲的是‘为我’的道理,这叫不把君主当回事;墨氏讲的是‘兼爱’的道理,这叫不把父亲当回事。目中无父,目中无君,这是禽兽啊。公明仪说:‘厨房里有肥肉,马厩里有肥马;但是老百姓面有饥色,田野上有饿死的尸体,这是带领野兽吃人。’杨、墨的学说不消灭,孔子的学说就不能发扬,这就是荒谬的学说在欺骗百姓,堵塞了仁义的道路。仁义的道路被堵塞,就等同带领禽兽吃人,人们之间互相残杀。我为此忧虑,因而捍卫古代圣人的学说,抵制杨、墨,驳斥夸诞的言论,使发布谬论的人起不来。种种谬论从心里产生,就会妨害行动;妨害了行动,也就妨害了政治。如果圣人再起,也不会抛弃我的这番话。

“从前禹平息了洪水而天下太平,周公兼并了夷狄,赶跑了猛兽而百姓安宁,孔子作成了《春秋》而叛乱的臣子、作逆的儿子感到害怕。《诗经》说:‘戎狄是要防范的,荆舒是要严惩的,那就没有人能抵御我。’目中无父、目中无君,是周公所防范的。我也要端正人心,抑制谬论,反对偏激的行为,驳斥夸诞的言论,来继承这三位圣人。我难道喜欢辩论吗?我是不得已啊。能够用言论来反对杨、墨的,也就是圣人的门徒了。”


匡章曰 (1) :“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居於陵 (2) ,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 (3) ,匍匐往,将食之 (4) ,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

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 (5) 。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 (6) 。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 (7) ?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

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 (8) ,以易之也。”

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 (9) 。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 (10) ,处于於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己频曰 (11) :‘恶用是 者为哉 (12) ?’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鶃鶃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於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注释】

(1) 匡章:齐国将军,齐威王、宣王时人。

(2) 於(wū)陵:地名,在今山东长山南。

(3) 螬(cáo):蛴螬,金龟子。

(4) 将:取。

(5) 巨擘(bò):大拇指。这里比喻杰出的人物。

(6) 黄泉:指地下的泉水。

(7) 盗跖(zhí):春秋时有名的大盗。

(8) 辟:绩麻。 (lú):练麻。

(9) 盖(ɡě):地名,陈戴的采邑。

(10) 辟:避。

(11) 频:皱眉。 (cù):皱额。

(12) 鶃鶃(yì):鹅鸣声。

【译文】

匡章说:“陈仲子难道不是个廉洁的士人吗?住在於陵,三天没吃东西,饿得耳朵听不见,眼睛看不着。井上有个李子,被金龟子吃了大半,他爬过去,取来吃下,咽了三口,耳朵才听得见了,眼睛才看得着了。”

孟子说:“在齐国的士人中,我一定把陈仲子当作大拇指。尽管这样,仲子怎能算作廉洁呢?要扩充仲子的操守,那一定得当蚯蚓才可以。蚯蚓,在地上就吃干土,在地下就饮黄泉。仲子所住的房子,是伯夷那样廉洁的人所建筑的呢?还是盗跖那样的强盗所建筑的呢?所吃的谷米,是伯夷那样廉洁的人所种的呢?还是盗跖那样的强盗所种的呢?这是不可知的。”

匡章说:“这有什么关系呢?他亲自编织草鞋,他的妻子绩麻练麻,用这些来换生活用品。”

孟子说:“仲子是齐国的大家族;他的哥哥陈戴,从盖邑得的俸禄有几万石。他把哥哥的俸禄看作不义之禄而不吃,把哥哥的房屋看作不义之室而不住,避开哥哥,离开母亲,住在於陵。有一天回家,有个人送给他哥哥活鹅,仲子就皱缩着眉鼻说:‘哪里用得着这个嗷嗷叫的东西?’过些时候,他的母亲杀了这只鹅,给他吃。他的哥哥从外面回来,说:‘这就是那嗷嗷叫的东西的肉呀。’仲子出去吐掉了。母亲的东西不吃,妻子的东西就吃;哥哥的房子不住,於陵的房子就住,这还能算扩充操守吗?像仲子这样的人,当了蚯蚓才能扩充他的操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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