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公孙丑下

孟子  作者:孟子

本篇第一章论述对战争胜负起决定作用的因素不是天时、地利,而是人和,表现出孟子民本思想的一个侧面。第二章以下,多记述孟子在进退去就方面的言行,以及待人接物的事迹。其中如第二章记齐王召见而不往、第三章记在齐不受百镒之金、第十章记推辞齐王筑室供养之议、第十一章记去齐时对挽留者的言论,集中体现出孟子在君臣关系问题上的主张,即君臣是否融洽,关键在君王能否礼贤下士,至于礼贤下士的关键,不在待遇的优渥,而在能听其言、行其道。对于君王的这种要求,贯彻在孟子的行为中,显示了独立不羁的傲骨。第六章所记对王骧的态度,同样可见孟子的耿介作风。第五、十二章所记孟子与蚳鼃(蛙)、尹士的对话,则透露出孟子行为处事的灵活性,他的解释说明,既然有平治天下的大抱负,就不能以小节自限。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所以孟子在待人接物时既严于义利之辨,又不屑于气量褊狭、自命清高的“小丈夫”。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 (1) ,地利不如人和 (2) 。三里之城 (3) ,七里之郭 (4) ,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 (5) ,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 (6) ,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 (7) ,固国不以山谿之险 (8) ,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 (9) ;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注释】

(1) 天时:指对于战争发生影响的阴晴寒暑等气候条件。地利:指有利于战争取胜的地理条件。

(2) 人和:指人心的拥护和团结。

(3) 城:内城。

(4) 郭:外城。

(5) 兵:兵器。革:皮革,指甲胄。

(6) 委:弃。

(7) 域:界限。

(8) 谿(xī):山间的河沟。

(9) 畔:通“叛”。

【译文】

孟子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内城每边只有三里长,外城每边只有七里长,围攻它而不能取胜。既然围攻它,一定有得天时的机会;然而不能取胜,这就是天时不如地利了。城墙不是不够高,护城河不是不够深,兵器甲胄不是不够锐利坚实,粮食不是不够多;却弃城而逃,这就是地利不如人和了。所以说:留住人民不靠国家的疆界,保卫国家不靠山川的险阻,威震天下不靠兵器的锐利。占据道义者帮助他的人就多,失去道义者帮助他的人就少。帮助的人少到极点,连亲戚都背叛他;帮助的人多到极点,全天下都顺从他。凭着全天下都顺从的力量,来攻打连亲戚都背叛他的人;所以君子或者不打仗,如果打仗一定会胜利。”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 (1) ,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

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

明日,出吊于东郭氏 (2) 。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王使人问疾,医来。

孟仲子对曰 (3) :“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 (4) ,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

使数人要于路 (5) ,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 (6) 。

【注释】

(1) 如:应该。

(2) 东郭氏:齐国大夫。

(3) 孟仲子:孟子的从弟。

(4) 采薪之忧:生病的代辞。

(5) 要(yāo):遮拦。

(6) 景丑氏:齐国大夫。

【译文】

孟子正要去朝见齐王,王派人来说:“我本该来见您,可是着凉了,不能吹风。您如果来朝见,我就临朝办公,不知道可以让我见到您吗?”

孟子答道:“我也不幸得了病,不能上朝廷去。”

次日,孟子到东郭家吊丧。公孙丑说:“昨天托病拒绝朝见,今天又去吊丧,恐怕不好吧?”

孟子说:“昨天病了,今天好了,为什么不去吊丧?”

齐王派人来问病,医生也来了。

孟仲子答道:“昨天王有命令,他得了小病,不能上朝廷去。今天病稍好些,他就上朝廷去了,我不知到了没有?”

他又打发几个人到孟子归家的路上拦住孟子,说:“请一定别回来,上朝廷去!”

孟子不得已,到景丑家歇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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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

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 (1) ;君命召,不俟驾 (2) 。’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 (3) 。”

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 (4) ?’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 (5) :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齐 (6) ,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注释】

(1) “父召”二句:《礼记·曲礼》:“父命呼,唯而不诺。”意思是,父亲有招呼,该答“唯”,不答“诺”。按:“唯”和“诺”都表示答应,以“唯”为恭敬。

(2) “君命召”二句:《论语·乡党》:“君命召,不俟驾行矣。”又《荀子·大略》:“诸侯召其臣,臣不俟驾,颠倒衣裳而走,礼也。”可见礼经上确有这样的规范,即君王召见时,臣下不等车马准备好就应立刻动身。

(3) 宜:似乎,大概。

(4) 慊(qiàn):以为少,不满足。

(5) 达尊:公认为尊贵者。达,通。

(6) 丑:相同。

【译文】

景子说:“在家有父子,在外有君臣,这都是重要的人际关系。父子以恩爱为主,君臣以恭敬为主。我只见王尊敬您,却没见您尊敬王。”

孟子说:“嗬!这是什么话!齐国人没有拿仁义向王进言的,难道认为仁义不好吗?他心里说,‘这个人哪里值得和他讲仁义’,如此而已,没有比这更不恭敬的了。我呢,不是尧、舜的道理,不敢在王的面前说,所以齐国人没有比我更尊敬王的。”

景子说:“不,我不是指这个。礼经上说:‘父亲召唤,答“唯”不答“诺”;君王召唤,不等车马准备好就出发。’你本来要去朝见,听到王的命令反而不去,似乎和礼的规范有些不合。”

孟子说:“难道我说的是这个道理?曾子说:‘晋王和楚王的财富,我是比不上的。但是他倚仗他的财富,我倚仗我的仁;他倚仗他的爵位,我倚仗我的义。我何必自以为比他少点什么?’不义的话,曾子会说吗?这话也许有一番道理吧。天下公认为尊贵的东西有三个:爵位是一个,年龄是一个,道德是一个。在朝廷上先论爵位,在乡里先论年龄,辅助君王治理天下、统治人民,先论道德。怎么可以占了其中一个,来骄慢其他两个?所以想要大有作为的君王,一定有他的不能召见的臣子,如果有事要商量,就主动到臣子那里去。他尊重道德喜爱道义,如果达不到这个程度,是不足以和他一道有所作为的。所以商汤对于伊尹,首先是向他学习,然后才把他当臣子,因此不操劳就统一了天下;齐桓公对于管仲,首先是向他学习,然后才把他当臣子,因此不操劳就称霸于诸侯。当今天下各国,国土是一样大小,品德是一般高低,没有人能超过别人。没有别的原因,就因为都喜欢把自己所教导的人当臣子,而不喜欢把教导自己的人当臣子。商汤对于伊尹,齐桓公对于管仲,那是不敢召唤的。管仲尚且不可以召唤,何况不愿做管仲的人呢?”


陈臻问曰 (1) :“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 (2) ;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 (3) ;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注释】

(1) 陈臻:孟子弟子。

(2) 兼金:好金,价值双倍于普通金,故称。一百:指一百镒。一镒为二十两。

(3) 赆(jìn):送给别人的财物。这里指盘缠。

【译文】

陈臻问道:“先前在齐国,齐王送您上等金一百镒,而您不接受;在宋国,宋君送您七十镒,您接受了;在薛,薛君送您五十镒,您也接受了。如果先前的不接受是对的,那么今天的接受就是错的了;如果今天的接受是对的,那么先前的不接受就是错的了。二者之间,先生必居其一。”

孟子说:“都是对的。在宋国的时候,我将要远行,对远行的人照例要送些盘缠;因此他说:‘赠送盘缠。’我为什么不接受?在薛的时候,我有戒备之心;因此他说:‘听说您有戒备之心,因此赠送买兵器的钱。’我为什么不接受?至于在齐国,就没什么理由了。没有理由而送钱给我,这是收买我。哪有君子可以被收买的呢?”


孟子之平陆 (1) ,谓其大夫曰 (2) :“子之持戟之士 (3) ,一日而三失伍 (4) ,则去之否乎 (5) ?”

曰:“不待三。”

“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

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 (6) 。”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

曰:“此则距心之罪也。”

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

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注释】

(1) 平陆:齐国边境邑名,故城在今山东汶上北。

(2) 大夫:这里指邑宰,即邑的长官。

(3) 持戟之士:指战士。戟,一种兵器。

(4) 失伍:掉队或擅离岗位。

(5) 去之:杀之。

(6) 距心:即本章对话中平陆邑宰之名。

【译文】

孟子到平陆去,对当地的邑宰说:“先生的士卒,如果一天失职三次,你会杀了他吗?”

邑宰说:“不必等到三次。”

孟子说:“那么,您失职的地方可就多了。饥荒年岁,您的百姓,年老体弱的辗转死于沟壑,年轻力壮的四散逃荒,几乎有一千人啊。”

邑宰说:“这不是我距心力所能及的。”

孟子说:“假如现在有个接受别人牛羊而替人放牧的人,他一定会替人去找牧场和草料。找不到牧场和草料的话,是把牛羊还给人家呢?还是站着眼看它们死掉呢?”

邑宰说:“这么说是我距心的罪过了。”

过些日子,孟子朝见齐王,说:“王的都邑长官中,我认识五个人。明白自己的罪过的,只有孔距心一人。”接着为齐王讲述了与孔距心的对话。

王说:“这么说是我的罪过了。”


孟子谓蚳鼃曰 (1) :“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 (2) ,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

蚳鼃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 (3) 。

齐人曰:“所以为蚳鼃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

公都子以告 (4) 。

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5) ?”

【注释】

(1) 蚳鼃(chíwā):齐国大夫。鼃,即今“蛙”字。

(2) 灵丘:齐国边境邑名。

(3) 致为臣:犹言“致仕”,交还官职,这里指辞职。致,还。

(4) 公都子:孟子弟子。

(5) 绰绰然:宽松的样子。裕:宽。

【译文】

孟子对蚳鼃说:“你辞去灵丘邑的邑宰而请求做狱官,似乎有道理,因为可以进言。现在你做狱官已经有几个月了,还不能进言吗?”

蚳鼃向王进谏而王不采纳,就辞职走了。

齐国有人说:“孟子为蚳鼃考虑的主意是好的,为自己考虑的主意怎样呢,那我就不晓得了。”

公都子把这话告诉孟子。

孟子说:“我听说过,有固定官职的人,如果不能尽职,就辞去;有进言职责的人,如果进言不被采纳,就辞去。我没有固定官职,也没有进言的职责,那么,我的进退,难道不是宽松自如,大有余地吗?”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 为辅行 (1) 。王 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

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 (2) 。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

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注释】

(1) 盖(ɡě)大夫:指盖邑的邑宰。盖,齐国邑名,故城在今山东沂水西北。王 :齐王宠臣,后为右师,是个谗佞小人。辅行:副使。

(2) “齐卿”二句:这里是指孟子而言。公孙丑以为孟子任齐卿,不小于王 ,宜有所指挥,因而有此一问。

【译文】

孟子在齐国做卿,奉使到滕国去吊丧,齐王派盖邑的长官王 任副使同行。孟子与王 朝夕相处。在往返齐国和滕国的路上,孟子没和王 讲过出使的事。

公孙丑说:“齐卿的官位,不算小了。齐滕间的路途,不算近了。往返一趟而没和他讲过出使的事,这是为什么?”

孟子说:“他既然自作主张办事了,我还说什么?”


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嬴 (1) 。

充虞请曰 (2) :“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 (3) ,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 (4) 。”

曰:“古者棺椁无度,中古 (5) ,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 (6) ,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 (7) ,于人心独无恔乎 (8) ?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

【注释】

(1) 嬴(yínɡ):齐国邑名,故城在今山东莱芜西北。

(2) 充虞:孟子弟子。

(3) 严:急。

(4) 以:太。

(5) 中古:指周公制礼的时候。

(6) 为:用。

(7) 比:为。化者:死者。

(8) 恔(xiào):满意。

【译文】

孟子从齐国到鲁国埋葬母亲,回到齐国,在嬴邑停下来。

充虞请问道:“前些日子承您错爱,让我管木匠的事。当时事情急迫,我不敢请教。现在愿有所请教:棺木似乎太好了。”

孟子说:“古时候,棺椁没有固定的尺寸,中古,规定棺厚七寸,椁与之相称。从天子到老百姓,讲究棺椁,不只是为了美观,而是因为这样才能尽人的孝心。因礼制限定而不能用,不能算如意;没钱,也不能如意。礼制规定可以用,又有钱,古人都这样用了,为什么就我不行?而且为死者考虑,不使泥土挨着肌肤,对于孝子来说不是可以少点遗憾吗?我听说过,君子不会因为天下的缘故而在父母的身上节俭。”


沈同以其私问曰 (1) :“燕可伐与?”

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 (2) ,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 (3) 。有仕于此 (4) ,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

齐人伐燕。

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

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

【注释】

(1) 沈同:齐大臣。

(2) 子哙(kuài):燕王。

(3) 子之:燕相。

(4) 仕:通“士”,古代四民之一。指以道艺、武勇谋求仕进的人。

【译文】

沈同以个人身份问道:“燕国可以讨伐吗?”

孟子说:“可以。子哙不可以把燕国给子之,子之也不可以从子哙那里接受燕国。譬如这里有个士人,您喜欢他,不跟王打招呼就私自把您的俸禄和爵位给他,那士人呢,也没有王的任命就私自从您这里接受了,那能行吗?燕国的事和这个有什么不同呢?”

齐国讨伐燕国。

有人问孟子:“您劝齐国讨伐燕国,有这事吗?”

孟子说:“没有。沈同问‘燕国可以讨伐吗’,我回答他说‘可以’。他便赞同而去讨伐燕国。他如果再问:‘谁可以去讨伐?’我就会答道:‘作为天吏,就可以去讨伐它。’譬如现在有个杀人的,有人问道:‘那人可以杀吗?’我就会答道:‘可以。’他如果问:‘谁可以杀他?’我就会答道:‘作为狱官,就可以杀他。’如今拿一个同燕国一样暴虐的齐国去讨伐燕国,我为什么去劝他呢?”


燕人畔 (1) 。王曰:“吾甚惭于孟子。”

陈贾曰 (2) :“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

王曰:“恶!是何言也!”

曰:“周公使管叔监殷 (3) ,管叔以殷畔 (4) 。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

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

曰:“古圣人也。”

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

曰:“然。”

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

曰:“不知也。”

“然则圣人且有过与?”

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

【注释】

(1) 畔:通“叛”,背叛。齐国吞并燕国后,燕人另立太子平为燕王,不肯归附于齐,这在齐宣王而言便是背叛。

(2) 陈贾:齐国大夫。

(3) 周公使管叔监殷:武王克商后,立纣的儿子武庚治理商地,派管叔、蔡叔等监督。管叔,名鲜,武王之弟,周公之兄。

(4) 管叔以殷畔:武王死后,成王年幼,周公摄政。管叔与武庚发动叛乱,周公前往讨伐,杀武庚、管叔。

【译文】

燕国人背叛齐国。齐王说:“我对孟子感到很惭愧。”

陈贾说:“王不必忧虑。王自以为和周公相比,谁更仁爱而明智?”

王说:“嗬!这是什么话!”

陈贾说:“周公让管叔监督殷国,管叔却凭借殷国发动叛乱。如果知道他要叛乱而让他去,这是不仁;如果不知道他要叛乱而让他去,这是不智。仁和智,周公尚且不能完全做到,何况王呢?请让我见孟子并向他解释。”

陈贾见了孟子,问道:“周公是什么人?”

孟子说:“古代的圣人。”

陈贾说:“他让管叔监督殷国,管叔却凭借殷国发动叛乱,有这事吗?”

孟子说:“有。”

陈贾说:“周公是知道他要叛乱而让他去的吗?”

孟子说:“他不知道。”

陈贾说:“那么圣人也会有过错吗?”

孟子说:“周公是弟弟,管叔是哥哥。周公犯这个错误,不是很自然吗?况且古时候的君子,犯了错误就改正;现在的君子,犯了错误却将错就错。古时候的君子,他的错误呢,就像日食和月食一般,别人都看得见;等他改正了,别人都抬头仰望。现在的君子,岂只是将错就错,还接着编一套说辞文过饰非。”


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

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他日,王谓时子曰 (1) :“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 (2) ,养弟子以万钟 (3) ,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 (4) 。子盍为我言之!”

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 (5) ,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

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 (6) 。’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 (7) 。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注释】

(1) 时子:齐国的臣。

(2) 中国:国都之中。

(3) 万钟:指万钟粮食。一钟为六石四斗,万钟则为六万四千石,约折合今日之一万三千石。

(4) 矜式:敬重效法。矜,敬重。式,效法。

(5) 陈子:即孟子弟子陈臻。

(6) 龙断:即垄断,本意是断而陡峭的冈垄,后引申为把持集市,牟取高利。

(7) 罔:这里是搜集、罗致的意思。

【译文】

孟子辞职准备回乡。齐王来见孟子,说:“从前希望见到您而没有机会,后来得以同朝办事,很高兴。现在您又要抛弃我而回乡,不晓得今后还可以见到您吗?”

孟子答道:“我只是不敢请求而已,这本来也是我的愿望。”

过些日子,王对时子说:“我想在国都之中给孟子一幢房子,用万钟粮食供养他的弟子,使众大夫和平民百姓都有学习的楷模。你何不替我向孟子谈谈!”

时子托陈子把这个意思告诉孟子,陈子把时子的话转告了孟子。

孟子说:“哦。时子哪里知道那是不可以的?假如我想发财,辞去十万钟的俸禄来接受一万钟的俸禄,这是想发财吗?季孙曾说:‘奇怪呀子叔疑!自己要做官,人家不用他,那也就罢了,却又打发自己的子弟来做卿相。谁不想做官富贵?而他却在做官富贵之中独自垄断。’古人做生意,拿自己所有的交换自己所无的,有专门的部门管理这种事。有个卑鄙汉子在那,一定要找个断而高的冈垄登上去,左顾右盼来网罗整个集市的利益。人人都认为他卑鄙,所以向他抽税。向商人抽税就是从这个卑鄙汉子开始的。”


十一

孟子去齐,宿于昼 (1) 。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 (2) 。不应,隐几而卧 (3) 。

客不悦,曰:“弟子齐宿而后敢言 (4) ,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

曰:“坐 (5) !我明语子。昔者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 (6) ,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 (7) ,则不能安其身。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 (8) 。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

【注释】

(1) 昼:齐国邑名,在齐国国都临淄西南,是孟子从齐国回邹国的必经之地。

(2) 坐:指危坐,即跪。古人席地而坐,双膝着地,臀部靠在脚后跟上,这是安坐;双膝着地而臀部离开脚后跟,这是危坐,即跪。安坐与危坐均可称“坐”。

(3) 隐:倚靠。几:坐几,设于座侧以便倚靠的小桌子。

(4) 齐(zhāi)宿:前一日斋戒。齐,通“斋”。

(5) 坐:这里指的是安坐。

(6) 鲁缪公:即鲁穆公。缪,通“穆”。子思:孔子之孙,名伋。

(7) 泄柳、申详:都是鲁穆公时的贤人。泄柳即《告子下》第六章中的子柳;申详是孔子学生子张之子,子游之婿。

(8) 不及子思:不及鲁穆公安排在子思身边的贤人。意思是不劝王留我,反而劝我留下。

【译文】

孟子离开齐国,在昼邑歇宿。有一个想替齐王挽留孟子的人,恭敬地坐着向孟子进言。孟子没答话,靠着坐几睡觉。

客人不高兴,说:“学生斋戒一天才敢跟您说话,先生却靠着睡觉而不听,以后再也不敢和您见面了。”

孟子说:“坐下来!我明白地告诉你。从前,鲁穆公如果没有人在子思身边及时表达尊贤的诚意,就不能使子思安心;泄柳、申详如果没有人在鲁穆公身边随时劝王礼贤下士,就不能使自己安心。你为老人考虑,却比不上为子思考虑的那些贤人。是你对老人绝情呢?还是老人对你绝情呢?”


十二

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 (1) :“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 (2) 。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 (3) ?士则兹不悦。”

高子以告 (4) 。

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 (5) 。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 (6) ,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见于其面 (7) ,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

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

【注释】

(1) 尹士:齐国人。

(2) 干:求。泽:恩泽,指俸禄。

(3) 濡滞:久留。

(4) 高子:齐国人,孟子弟子。

(5) 浩然:水流不止的样子。

(6) 由:通“犹”。足用:足以。

(7) 悻悻然:形容气量狭小的样子。

【译文】

孟子离开齐国。尹士对人说:“不知道齐王不能够做商汤、武王,那是不明智;知道他不能,但还是来了,那是来求富贵。千里迢迢来见王,不能投合而离开,歇了三宿才出昼邑,怎么这样慢腾腾的?我对这种情况不高兴。”

高子把这些话告诉了孟子。

孟子说:“那尹士哪能了解我呢?千里迢迢来见王,是我所希望的。不能投合而离开,难道是我所希望的?我不得已啊。我歇了三宿才出昼邑,在我心里还认为太快了,我心想,王也许会改变态度的!王如果改变了态度,就一定会让我回去。出了昼邑呢,王还不追我回去,我这才有了断然回乡的念头。我尽管这样,难道舍得王吗!王还是足以做正事的,王假如用我,那何止是齐国的百姓得到太平?天下的百姓都能得到太平。王也许会改变态度的!我天天盼望!我难道像那种小气的汉子吗?向君王进谏而不被采纳,就发怒,气呼呼地表现在脸上,一旦离开,就走上一整天,没力气了才歇下?”

尹士听到这些话,说:“我真是个小人呀!”


十三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 (1) 。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2) 。’”

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 (3) 。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注释】

(1) 不豫:不快。豫,悦,高兴。

(2) “君子”二句:这是孔子的话,见《论语·宪问》。孟子曾引此语教导弟子。

(3) 名世者:闻名于世的人。这里指德高望重,可以辅佐君王实现王道的人。

【译文】

孟子离开齐国,充虞在路上问道:“先生似乎不太高兴。从前我听先生说过:‘君子不埋怨天,不责怪人。’”

孟子说:“那是一个时候,现在又是一个时候。每过五百年一定有圣王出现,那时一定有闻名于世的贤人。从周代以来,七百多年了。按年数算来,已经超过了五百;从时势来看,也该出现了。看来天还不想使天下太平啊,如果想使天下太平,当今世上,除了我还有谁呢?我为什么不高兴呢?”


十四

孟子去齐,居休 (1) 。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

曰:“非也。于崇 (2) ,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继而有师命 (3) ,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

【注释】

(1) 休:地名。

(2) 崇:地名。

(3) 师命:军令。

【译文】

孟子离开齐国,在休地逗留。公孙丑问道:“做官却不接受俸禄,是古人的原则吗?”

孟子说:“不是。在崇,我得以见到齐王,退下后便有离开的意思,不想改变,所以不接受俸禄。后来齐国有战事,不可以请求离开。长久地待在齐国,不是我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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