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小妈妈

理由  作者:宫部美雪

六月二日那天紧急住院后,宝井绫子在医院整整住了一个星期。

幸好及时被送进医院,她住院以后,身体状况立刻开始好转。当高烧退了、激烈的咳嗽发作间隔也拉长后,她便沉沉睡去。看着她的睡脸,康隆听到母亲低声说“一定累坏了”。

佑介交给母亲照顾,绫子似乎很放心,并没有担心孩子的情况而问东问西,自己反而像回到了孩童状态似的,对病床边的护士和父亲说些幼稚而任性的撒娇话。

康隆心想,姐姐卸下心里的重担了。那天晚上,只有康隆听到边咳边呕吐的她在高烧呓语中倾吐出来的话。一切说出来的瞬间,压在绫子身上的重担立刻移转到了康隆肩上。

谁叫我那么傻!康隆自嘲地想,我主动把背靠过去说要帮她。

绫子住院期间,康隆进进出出医院帮她带换洗衣物,极力避免姐弟俩单独相处的机会。只有那次除外——绫子住院的第四天,即他听说绫子体温降到三十七度以下的翌日,他放学时顺便带了她爱吃的冰淇淋去。

绫子靠在床头,高兴地吃着她最喜爱的薄荷口味冰淇淋。康隆留意着她的情况,也拿起汤匙一起吃,可是几乎食不知味,本该在口中立即融化的冰淇淋哽在喉咙。

“姐。”病房里渐渐西斜的阳光染红了窗帘,康隆小声唤着。绫子抬起脸,瘦削的尖下巴使她看起来像个小姑娘。“你记不记得你被送来医院那晚跟我说的话?”

绫子慢慢地眨眼,用汤匙搅弄着杯里的冰淇淋,舀了一大匙放进嘴里。“记得啊。”她也小声地回答,“那不是高烧时做的噩梦吧?”她看着康隆的脸。

他也盯着姐姐的眼睛。“那不是你捏造的故事吧?”

绫子舔着干皴的嘴唇,融化了的冰淇淋沾在下巴尖上。“如果那是捏造的,不知有多好啊!”

“唉……”

“我在这里看不到新闻,现在怎么样了?你都知道吧?”

康隆点点头。“报道很多。”

绫子表情畏怯地问:“闹得很大?”

“那当然,是大新闻啊!四个人都——”康隆转头看向病房门口,护士正好经过。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护士随时会进来量体温和检查情况。康隆迅速起身关门,关门前还探头出去四下张望。走廊上没有人影。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康隆突然有点时空错置的感觉,差点笑出来。

他上中学二年级时和好朋友玩过逃票的游戏,两人只买站台票就上车,到站时再混过检票员的视线顺利出站。这是很老套的逃票手法,两个人逃掉的车费加起来也不过一千元左右,但一路上可以尝到极大的刺激感和紧张感。

那时电车速度一放慢就心跳加速,广播一说到站了就背脊发凉。康隆此刻感受到的紧张跟当时无异,只是使他心脏加速悸动的“理由”大不相同——一个只是逃票,一个却是杀人。蓄意逃漏五百元车费的恐惧,和知道至亲杀了人的恐惧不可能相同,但身体的反应都一样:只是心跳加速而已。

或许人是出乎意料的单纯。

“康隆……”绫子小声唤他。姐姐很少直接叫他的名字,尤其是生下佑介以后,总是随佑介叫他“舅舅”。“对不起。”绫子说。

康隆心想姐姐什么时候会跟他道歉呢?她总是在惹下麻烦而必须推他出面善后时,会说对不起。

绫子上中学时,每次学校找家长去,她就会先跟康隆解释,央求他去向父母说好话,然后笑着说“谢了”“对不起哦”“我只能依赖你嘛”。她偷东西要接受辅导时,也央求康隆在她快要挨揍时过去救她。某次睦夫气得挥拳要打绫子,康隆就挡在前面挨了那一拳,门牙断了一颗。绫子还没决定和那家伙——八代佑司——结婚,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的时候,也是先让康隆知道,要他转告父母。“我对姐姐真是仁至义尽得自己都惊讶。我宝井康隆真是全日本最好的弟弟。别笑,真的!”

可是这回不是好笑的事——既不是姐姐偷了东西,也不是辅导老师要找家长沟通。

是杀人的大事啊!

这事要怎么告诉父母?这话要怎样才能准确传达呢?

听了绫子的坦白后,康隆拼命搜集命案的相关报道,看新闻,并试着观测搜查在朝哪个方向进行。对绫子来说,幸运的是,警方的目标指向逃离现场的可疑中年男子。知道那个中年男子就是那套房子的“买方”后,各界对他的怀疑更深。不到几天的工夫,所有报道几乎都把他视为命案凶手了。

在安静的病房里,康隆放低声音说明了这一切。绫子专心听着,可能是累了,听到一半便躺下来了。

“这么看来,我暂时不会被抓了。”她望着白色的天花板咕哝着。

“你声音太大了。”康隆提醒她。紧急呼叫铃的麦克风就装在天花板上。

“那个大叔是这样的人啊……”绫子口中的大叔,大概是逃离现场的买方石田直澄。

“姐,你认识石田?”

“那天晚上算是初次认识,但以前见过。”

“在哪里?”

“有一次我去看佑司时,他们站在大门口。看起来像在争吵,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

“什么时候?”

绫子想了一下。“一个月前吧。”

到了这个地步,有个问题就不得不问了。康隆在偏袒至亲的情感和坚守“良心”的理智之间摇摆,努力挤出声音来:“姐,我可以问你吗?”

绫子转头望着康隆。

“你想向警方自首,老实说出真相,还是就这样保持沉默?你选哪一个?”

她似乎想对这个问题暂时保持沉默,没有回答。

“如果能够,我会掩护你。”康隆说。他是很想说得坚定有力,但因为压着嗓子,声音听起来或许缺乏魄力。“可是,如果你保持沉默,这个石田就麻烦了。而你去投案的话,他或许就不用四处躲躲藏藏了。”他把需要思考的问题抛到绫子面前,希望她好好想一想。

但是,回应他的是“感情”。

“我不想离开佑介,不想。”绫子仰望着天花板。康隆凝视着她,只见她流出泪来,泪水顺着眼角流到耳垂。“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我自己也不清楚,我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可是我不想离开佑介。要是离开孩子,我会死。”绫子拉起罩着白色床单的毛毯蒙住脸,在毛毯下低喃,“康隆,对不起,对不起!”

康隆也想哭,但在这里一起发愁,也无法改变现状。他拼命鼓励自己,又问道:“只要你不说真话,石田就会一直是嫌疑人,那样好吗?姐,你不痛苦吗?”

绫子在毛毯下哭了。她抽抽搭搭,像在责备康隆似的说道:“你问我干什么?痛苦?我早就痛苦死了!”

陪着哭泣不停的绫子,康隆茫然呆坐。晚餐时间已近,走廊里渐渐热闹起来:手推车的轮子转动声,餐具的碰撞声,电梯的运转声。

“真想杀了他!”话在无意识中脱口而出。

绫子悄悄拉下毯子,露出泪湿的脸庞。她气色如土,嘴唇发抖。“康隆——”

“真想杀了八代佑司!”

绫子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他……已经死了。”

康隆用胳膊擦擦脸,站起身来。“我去洗把脸,顺便拿晚饭来,你从早上到现在只喝了粥吧?”

康隆走出病房,一阵激动袭上心头。他握着门把呆立,浑身发抖。

绫子紧急住院那晚说出梦呓似的那些话时,他还没有充分的现实感。住院这件事本身就不是日常琐事,因此在那期间交谈的话语和做出的动作,感觉都像是过一段时间就会忘记的梦幻般不可确信。

然而这是事实,是必须面对的事实。宝井绫子,他唯一的姐姐,杀了人!尽管死的是死不足惜的人,但确实是她下的手。

绫子说:“我把他推下阳台,感觉那时不这么做我自己会被杀掉。我挥着被他抓住的手臂,他的眼睛凶狠得像野兽的一样。我只记得拼命挥动手臂,他就掉下去了……”

康隆心想,如果时间能够倒转,他愿意代替姐姐到那地方,挥动自己的手臂,痛殴那个家伙,并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摔到地狱的深渊。不,应该回到更早以前,在那家伙遇到姐姐以前就毁了他的人生,抹去他的存在。

站在雪白洁净的医院走廊里,康隆感觉像是失去了方向。这是事实。他找不到要去的方向:我必须保护姐姐,我必须掩护姐姐。可是,可是……

那真的对吗?

康隆额头抵着墙壁,闭上眼睛。八代佑司的脸浮现在眼前:姐姐的情人,佑介的父亲,也是姐姐杀了的人。

康隆没有跟他亲切交谈过,他们只在宝井家见过一次,而且他那次来访是为了声明他无意和绫子结婚。虽然绫子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他却来告诉他们:“我完全无意和绫子结婚。”

康隆清楚记得,父母迎接女儿结婚对象的紧张感瞬间松弛下来时是怎样的表情。母亲惊愕得不敢相信,还差点笑出来。

“那……你是什么意思?”母亲还傻傻地问他,口气少有的客气,可见她的慌乱。

八代佑司低下头。他坐在椅子上,额头几乎碰到膝盖地深深鞠躬道歉。“我不是对绫子不满意,而是我不想结婚,不想有家庭,这是我的人生原则。所以,我不能娶绫子。”

“啊!”母亲愣愣地应了一声,便沉默不语。

父亲先前一直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缓缓抬起,交抱在胸前,说道:“你觉得这种理由可以让人心服吗?你的原则比绫子的心情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重要吗?”

父亲直视着八代佑司。康隆心想,如果自己是八代佑司,一定会把视线挪开。他无法直直回视,他心虚愧疚。

可是八代佑司不一样。他扬起下巴,迎接着父亲的视线。“是不能服人,但也没有办法。我无意违反自己的原则,我已经跟绫子说过了。”

父亲突然无力地松开双臂,立刻转头看女儿的脸。

绫子垮着肩膀,睁着空洞的眼睛,茫然望着桌子。康隆发现姐姐的眼眶有些湿润。那是当然,这样还能不流泪吗?

可是她的眼眶始终只是湿润而已,泪水没有顺着脸颊流下来,仅仅留在眼眶里。康隆认为那是姐姐对一切都已死心的表现。

他终于明白姐姐之前格外安静紧张的缘由了。她等待的是八代佑司的这些话和这个态度。绫子已经料想到,他今天会在这里说这些话,因为他已经告诉她打算这么说。

但另一方面,她还是抱着一丝期待,希望他的人生原则会有所改变,这是因为八代佑司特地到宝井家来了。他如果百分之百要抛弃绫子和孩子,早就逃之夭夭了,不会特地上门来解释。他既然要来,表示他还有一般人的感情。他应该还有对绫子和孩子的爱——是同情也好责任也好,这时什么都好,只要是人的感情。

直到刚才,绫子还那样期望。她虽然已经预想到八代佑司的无情话语和残忍态度,却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八代佑司毫不犹豫地摧毁了绫子的期望,侃侃而谈自己的原则——你要是不接受,我也没办法。

只有到这一瞬间,绫子才对一切死了心:啊,这下都无所谓了,无依无靠了。现在沾湿她眼睛的泪水,一定和家人还不知情时她独自苦闷地流下的泪水不同。这不是悲伤愤怒的泪水,而是伴随着割离之痛的泪水。

绫子割离的不是八代佑司这个活生生的人,而是爱上他以来对他怀着的柔美感情和灿烂的未来之梦。没错,她割离了自己的一部分身心。

那有多痛啊?但绫子只是眼眶湿润地静静坐着。她双手捧腹,像护卫着孕育在里面的婴儿,又像在寻求婴儿的温暖慰藉。

想起当时的情景,康隆的眼睛也湿润了。他用力吸了口气,拭去泪水,重重地发出叹息声,快步走开。

推着餐车的员工正好坐电梯上来,康隆接过绫子的餐盒,向右折返。餐盒冒着温热的蒸气,很香。最近医院供应的伙食改善很多,冷食热食都有。

那天,八代佑司没吃宝井家准备的任何东西,连敏子端上的热茶和康隆泡的咖啡都没碰。在说是顽强还不如说是面无表情、坦然地述说自己人生“原则”的八代佑司面前,那些东西慢慢冷却。兀自冒着蒸气渐渐变冷的饮料,和对它们不屑一顾的八代佑司的冷酷表情,形成了鲜明而奇妙的对比。

“好任性自私的人啊!”睦夫这么批评八代佑司。几乎也只能这样形容他了。“既然一开始就不想组织家庭,为什么还和绫子有这么深的关系?你又不是小孩,怎么不知道她可能怀孕?”

面对睦夫的质问,八代佑司不动声色。他的脸非常光滑,内心的情感——后悔、愧疚、愤怒、悲伤、冲击等,在他那种男人中少见的细嫩额头和脸颊上没有留下一条皱纹。

八代佑司的样子,让身为科幻迷的康隆突然想到“克隆人”——人造的人类,和真人一模一样的假人。当然,他们没有生殖能力。因此,面对睦夫的质问,这样的八代佑司如此回答就不奇怪:“我没想过那件事,因为我根本就不会生……”

但是现实中的八代佑司不是克隆人,而是活生生的真人。他说:“我根本不想要孩子。那是不小心的。”

睦夫张着大嘴愣在那里。不小心?好像操作机械一样。“对不起,我按错键了。”

“她要生孩子了——是你的孩子!和你血脉相连啊!你不痛惜吗?你要抛弃她吗?”敏子忍不住嘀咕,语气中带有恳求。她双手紧握,像是要防止自己做出什么急躁的动作——扑向八代佑司,或是抓着他的肩膀摇晃。

八代佑司望了敏子一眼,立刻移开视线。那一瞬间,康隆抱着一丝期待:他是不是有些动摇?为母亲的话感到心痛?

然而不是这么回事。八代佑司的眼中露出强烈的轻蔑之色,他讨厌为女儿哭泣的母亲的模样。

这下完了,康隆心想。

“我看再说什么也没用了。”睦夫无力地说。八代佑司默默地轻轻点头,然后起身,静静走出客厅。没有人送他,绫子也没有。

惊愕之余,沉默笼罩着宝井家的客厅,甚于愤怒和悲伤,那是碰到某种极难理解的奇妙生物时的感觉。康隆不停地想着克隆人的问题。

“对不起,”绫子轻轻地说,“你们不要生他的气。”

睦夫慢慢扭转身子面对女儿,表情像挨打了一般。“你还要袒护他?”

“不是。”绫子捧着肚子摇头,“我不是袒护他,我只是说了真话。他很可怜,跟父母相处不好,从来没有享受过家庭的温暖,也不知道家庭、父母、儿女带来的亲情温暖。没有人教他。他也很迷惘,不知道怎么面对有孩子这件事,说话才会那样冷酷。真的……”

说着说着,她哭了出来。

康隆认为那是因为太天真才有的解释。姐姐太善良了。

睦夫摇摇头。他知道女儿有天大的误解,可是他也不知该怎么说才能让她明白。

敏子比较实际,她擦掉眼泪,果决地问:“绫子,你想生下来?”

绫子毫不犹豫地用力点头。

“为什么要生?因为是他的孩子?你以为只要有孩子,总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

如此残酷的问题,连绫子也感到畏怯。“那样……那样说的话,你是要我打掉孩子?我不想啊!”她语无伦次地回答。

敏子紧盯着她的脸又问:“真的?你真的想保住这个孩子?”

“真的!”

“你为什么想生?因为是他的孩子?你不是听到那家伙说的话了?他把你当成什么了?你被那个男人甩啦,知道吗?为什么还要生下他的孩子?”

“可是,这也是我的孩子啊。”绫子满脸都是泪水,大喊道,“我不能杀了他!绝对不能!”

睦夫幽幽地说:“我看生下来对绫子的身体更好,生下来再送人也好——”

绫子激烈地打断他的话:“我不!我要亲自抚养他,我绝不放手,这是我的孩子!我要说几次你们才懂?”

敏子站起来,绕过桌子,坐到女儿旁边。她搂着绫子,温和地说:“我知道,我们很理解你的心情。好了,别再哭了……”

之后的半个月里,在康隆看不见的地方,父母和姐姐、父母两人、母亲和姐姐谈个不停。最后的结论是,绫子把孩子生下来,就当是宝井家的孩子,大家一起疼他养育他。

这样,绫子应该可以忘记八代佑司,走上和他无关的人生道路了。

绫子进入分娩室时,在外面焦急等待的敏子忧心忡忡地对康隆说:“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是很担心。”

“担心什么?”

“你看,绫子真的死心了吗?”

“死心——和那家伙?”

“嗯。”

“死心啦!绝对。他不是一开始就说了吗,他不要孩子。”

“话是这么说……可是,也有别的意思啊。”

“别的意思?”

“绫子不会和那人断了关系吧?”

敏子提起绫子曾经袒护八代佑司似的这么说:他不知道家庭的温暖,很可怜。

“我很在意那番话。她好像不认为那人性情乖僻,也不觉得自己被那个玩弄女人、不负责任的男人骗了。我知道,有些处境和绫子一样的女人,即使被骗了,也不会怪罪对方,总认为对方是拴不住的男人,应该随他去。可是我们绝对不能同情他,现在如果表示同情,绫子又割舍不下了。”

“妈……”

“绫子太善良,还为那个男人难过,说什么他不知道家庭的好,养成了冷酷的心性,其实是个可怜人。可是这种想法很容易让人掉入陷阱,就是以为自己可以为那种人做些什么的陷阱,以为他会因此为自己、为孩子做些什么的陷阱。这才是真正可怕的陷阱。”

坚强好胜的母亲露出恐惧的眼神。康隆也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怖。

“绫子这样的女人根本无法左右八代佑司那种人,怎么做都没用,不惹上他是最好的办法。所以我觉得这种结果最理想。再说,现在的未婚妈妈也不少啊。”

“是啊,是啊。”康隆用力点头,像鼓励母亲似的。

“问题是,绫子真的会这么想吗?我很担心:她和孩子在我们家过得越幸福,就越会开始想八代佑司。现在她嘴里说已经不想那个人了,可是心里怎么想,谁知道?她很可能还挂念着他,那种心情比依恋还难摆脱。”

康隆笑着说姐姐很聪明,应该没问题。敏子无法立刻恢复笑容,直到护士推开产房大门走出来说“恭喜,是个男孩”时,她才露出夹带着叹息的微笑……

康隆在病房里看着慢慢把食物送进嘴里的绫子,想起母亲当时的忧虑。母亲忧虑的事情成真。姐姐没有和八代佑司分手,还和他继续来往,瞒着家里抱着佑介去看他。结果她自己还陷入了杀人的困境。

“命案那晚的情形,你可以再说详细一点吗?”康隆一说,绫子愕然抬头,“前些时候你病况还很严重,无法对我细说。可是我还有很多地方想知道,可以吗?”

绫子放下汤匙,垂下憔悴的下巴。“非现在不可吗?”

“没有其他人在,不是更好吗?”

“你没向爸妈告状吧?”

康隆微微苦笑,“告状”这种幼稚的词还真像绫子用的。

“什么也没讲。”

“为什么不讲?”

“你得肺炎都快死了,爸妈照顾佑介正手忙脚乱,我不想多惹他们操心。”

当警察依循线索查出姐姐涉案后,父母也会知道一切的,康隆决定保持沉默到那时。现在搜查之手还没触及她,到时再说吧。

“你费心了。”绫子微微缩着脖子。

“再说,如果要告诉爸妈,还是姐姐你自己讲吧。”

“知道我为什么要先跟你说吗?”

“比较轻松啊。”

绫子微笑着说:“是啊。”

“可是要掩护姐姐,光靠我的力量不够,爸妈也必须帮忙才行。”

“那你去说啊。”

“你希望这样?”

绫子想了一下——不,是假装思考。“嗯,拜托啰。”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好好说清楚。还有,你什么时候又开始和那家伙见面的?”

绫子舔舔干燥的嘴唇,顿了顿,好像还是有点愧疚。“刚才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又要和他见面呢?”

康隆叹了口气。“好吧,理由何在?”

绫子端起餐盒放到床头柜上。她还很虚弱,几乎拿不稳餐盒,康隆赶紧伸手扶住。

“我很担心呀。”绫子喃喃说道,“你不也是这样吗?看到迷惘或寂寞的人,你也没办法掉头不管吧?我担心佑司,无法放着他一个人不管呀。”

康隆突然觉得身体沉重,仿佛连人带椅子沉入地板下。事情的发展太像画画了,轻率中又带着一点愉悦。妈妈果然厉害,他心想。果然和妈妈忧虑的一样,她早就看穿了。

“因为那家伙不知道家庭的温暖吗……”

康隆的咕哝让绫子精神一振,她兴奋地说:“是啊。你也这么想?他并不是骨子里无情的人,只是不知道什么是温暖。我想帮他,我一定能帮他做什么。我……他说过和我在一起时有不一样的感觉。我相信他,忘不了他。”

康隆想说的虽然很多,但是说了会岔开主题。他只有压抑自己,质问绫子:“你不是跟他分手了吗?就在那家伙来我们家宣称无意跟你结婚时。”

“嗯……他走了以后,我是不想再和他见面。”

“什么时候旧情复燃的?”

“很久以后,生下佑介一个多月以后吧。”

“怎么联络的?”

“打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

“为什么要打电话?”

绫子紧紧闭口,伸着下巴,瞪着罩了白色罩单的毯子。她不是讨厌毯子,她真正想瞪的是康隆。

“想告诉他宝宝平安无事生下,养得很好?”

她没有回答。

“你想知道那家伙现在怎样了?你以为他新交了女朋友吗?”

还是没回答。

“还是……你想说你仍然喜欢他?”

绫子缩回下巴,认真地看着康隆,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对,你说的都对!可是,你、根、本、不、懂!”

冷不防她这么一反击,康隆有些惊愕。“干吗?干吗生气?”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说你根本不知道真相,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康隆心想姐姐真是不讲理,血液急冲脑门,张嘴反驳道:“是啊,我是不懂!杀人的心情啊!姐,你没忘了自己做过的事情吧?说什么喜欢他、放不下他,结果却杀了——”

康隆突然噤声。晚餐时分整个医院虽然乱哄哄的,但是不小心大声嚷嚷,谁知道话会传进什么人的耳朵?

绫子像泄了气的皮球般垮在那里,脸色霎时变得像纸一般惨白,双手抓着毯子发抖。

“对不起。”康隆赶紧说。他自己也觉得仿佛反复急速升降一般头晕恶心。姐弟俩好像被塞在了茫无目标的小船上,漂流到了大海里。

“你根本就不懂!”绫子牙齿打战,声音发抖,“你还没有真心喜欢过一个人。你喜欢窝在家里,恐怕没有真正和女孩交往过。傻瓜!你这样的人怎么会理解我的心情呢?”像变戏法似的,她的泪珠滚滚落下。她把毯子拉到头顶,憋着声音哭泣。

康隆再度觉得连人带椅子陷入了地板下。在被惹哭姐姐的罪恶感击垮前,他自己也深深受伤。

怎么会这样?他抚摸着自己的脸,指尖颤抖。“总之,是你主动打电话给他的?”他鼓起勇气问。绫子依然盖着毯子不动。

“结果,他见了你,不再躲着你?从那以后,你们就常常见面?”

躲在毯子下的绫子终于点了点头。

“他就住在那栋大楼里?你去过几次?”

绫子在毯子下说了些什么。康隆反问:“什么?”她胡乱地扯下毯子,使劲呼气。

“我连那晚只去过两次。第一次去时我很惊讶,那真是很漂亮的大楼。他是跟我分手后才搬过去的。”

康隆暗自叹气。要是在以前,只要八代佑司搬了家,绫子再想见他,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或许两人就会永远分手了。可是现在有手机,绫子可以毫不费力地联络到他,结果旧情复燃。

“那家伙为什么搬家?”

康隆心想,八代佑司也可能想忘记绫子做个了断。会因失恋而搬家的,不只是女孩。虽然,八代佑司的情况并不是“失恋”。

绫子凝视着天花板,茫然地回答:“配合他爸爸的工作……”

康隆扑哧一笑。“什么?这是成年男人说的话吗?因为父亲调职,他便也要搬家,哼!这里面绝对有问题。是不是就因为这样,父子大吵一架后,他失手杀了自己的父母和祖母?他!”

绫子对弟弟的挑衅语气面无表情,仰望着天花板。那种有意味的沉默阻止了康隆往下说,他觉得有点坐立难安。

“我……”绫子小声说。康隆走近床边。她沉着因生病而憔悴的脸,专注地凝视着天花板,那样子就好像有一张脸在上面,如果瞪输了那张脸就糟了。“我还有事情没跟你说。”

“啊?”

“起初跟你说的时候,我竟是那样的状态,没办法好好说清楚。”

“可是,我只问了我该问的。你去见那家伙,抱着佑介想和他重修旧好,组织三人家庭。可是,那天晚上你偷偷跑去一看,他家里一塌糊涂,他父母和祖母的尸体躺在各个房间。他还想杀你和佑介,你为了保护自己和孩子,才把他推下阳台——”

“不!”绫子断然否定,“不是!他杀的不是他父母和祖母,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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