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流浪的家  作者:安·帕切特

我并不希望如此,但本该由我来做的事情还是落在了梅芙头上。梅芙开车到吕达尔与塞莱斯特和她的母亲共进午餐,讨论婚礼餐巾的颜色,讨论在招待会上提供烈性酒的好处,而不只是提供啤酒、葡萄酒和香槟。

“冷冻蔬菜,”之后梅芙对我说,“我想对她说,我可以赞助冷冻蔬菜。我可以在他们的后院铺满绿色的小豌豆,这样就不用再跟她们坐在一起,讨论到了七月草坪够不够绿的问题。”

“抱歉,”我说道,“本不应该由你来做这个的。”

梅芙翻了个白眼:“但你好像也不会去做。要么我参与,要么婚礼就没有我们的参与。”

“我计划代表我们参加婚礼。”

“你不明白。我都没结婚,但也明白这个。”

塞莱斯特说,我结婚在梅芙之前,梅芙会感到难受。塞莱斯特说,梅芙已经37岁了,基本上没机会找到合适的人嫁出去了,所以婚礼策划让她满心不痛快。但并不是这样的。首先,能让我幸福的事情,梅芙绝对不会吝啬;其次,她对结婚没兴趣,甚至连一时兴起都没有过,我压根儿就没听她说过。梅芙并不在意婚礼的事情,她不满意的是新娘。

我努力给姐姐解释,说我约会过很多女人,塞莱斯特真的是最好的选择。我也没有仓促行事,自从上大学,我们已经断断续续地在一起好久了。

“你从一群不喜欢的女人中选了一个最好的,”梅芙说道,“你的对照组本质上就有问题。”

但我选的女人心甘情愿为我铺平道路,支持我的人生。可问题是,梅芙觉得做这些事情的人是她。

至于梅芙的感情生活,或者说她空缺的感情生活,我一无所知。但我要说的是:我一直都看着她检测血糖,看着她给自己注射胰岛素,而她不肯在别人面前这样做,除非是十万火急的情况。我在医学院,后来又去医院实习,这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想跟她谈一谈她的治疗方案,可她不肯听。她说:“我有内分泌医生。”

“我没兴趣当你的内分泌医生。我是以你弟弟的身份来说这事,我在意你的健康。”

“你人真好,但是到此为止。”

我和梅芙有无数的理由怀疑婚姻——凡是有过我们小时候的经历的人,大概都会这样。但如果我真不结婚,我也不会去怪罪安德烈娅或是我父母中的任何一方。如果说到梅芙不结婚的原因,要我来说,那就是她往自己肚皮戳针的时候,不会让其他任何人进房间。

“你再给我说说呢,我不结婚和你娶塞莱斯特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我只是想确定你没事。”

“相信我,”她说道,“我可不想娶塞莱斯特。她是你的,全都归你。”

如果不是梅芙,婚礼的方方面面,所有的费用和决定都会归诺克罗斯家来负责。梅芙认为,我们康罗伊家与其他家的联姻不该以如此不平等的方式开始。毕竟,算上叔叔和婶婶、舅舅和舅妈,再加上姨妈和姨父,还有远远近近的表亲和堂亲,诺克罗斯家的人比天上的星星还多,而康罗伊家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明白,我们这边应该有人出面,而我们这边就只有我和梅芙,所以事情就落到了梅芙头上。那些日子里,我与电工见面,学习如何修理干板墙这种难于登天的技能。我太忙了,没工夫参与婚礼的细节,所以就派出姐姐做使者,她住的地方距离塞莱斯特父母家只有不到十五分钟的车程。

秉着如此分工的精神,梅芙主动给我们写了登报的婚礼通告。7月23日,星期六,玛丽·塞莱斯特·诺克罗斯与丹尼尔·詹姆斯·康罗伊喜结连理。玛丽·塞莱斯特·诺克罗斯是威廉·诺克罗斯和朱莉·诺克罗斯的女儿;丹尼尔·詹姆斯·康罗伊是埃尔纳·康罗伊和已故的西里尔·康罗伊的儿子。

但塞莱斯特不喜欢“已故”这个词。她觉得幸福当前,这词不喜庆。

“你的母亲?”梅芙在电话里出奇地模仿了塞莱斯特的声音,“你真的想要在结婚通告上写上你母亲的名字?”

“啊。”我说道。

“我告诉她,事实上,你的确是有母亲的。失踪的母亲和已故的父亲,我们就是这个情况。接着她就问,既然他们都不在,我们何不画掉他们两人的名字?这样好像并不会伤害到他们的感情。”

“嗯?”听到这样的请求,我并不觉得这是个离谱的提议。

“我们会伤害我的感情,”梅芙说道,“你又不是雨后冒出来的蘑菇,你有父母。”

朱莉·诺克罗斯,我未来的岳母一向理性,她站在梅芙这边,打破了僵局。“婚礼通告就是这样写的。”她对女儿说道。作为妥协,我们父母的名字不再出现在婚礼请帖上,梅芙抱怨了很久,最终还是屈服了。

整个过程,我从未跟姐姐说母亲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在那儿盘旋打转。我压着这事没说,不仅是我认为这不利于梅芙的健康,而且我认为没有母亲,我们过得还要更好些。菲菲毛让我看清了现状。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混乱和无家可归,我们的生活终于安顿了下来。现在,我不用再消耗教育基金,我们基本上不再提起安德烈娅,我有了三栋大楼,我要结婚了。梅芙她本人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继续待在了奥特森公司,没有怨言。即便梅芙不想我娶塞莱斯特,可从我认识她算起,现在似乎是她最开心的时候。这么多年我们都在应对过去,如今终于奇迹般地得到解脱,就像其他人一样,终于往前走了。我活到现在,终于把火踩灭;告诉梅芙我们的母亲就在不远处,告诉她也许我们的父母没有离婚,就意味着要重新点燃这场火。我们为什么要去找她呢?她从没来找过我们。

我并不是说梅芙不应该知道这件事,我也不是要永远瞒着她。我只是觉得还不是时候。

在七月下旬一个闷热的日子里,我和塞莱斯特在吕达尔的圣奚拉里教堂结婚了。如果能在秋季举办婚礼会舒服得多,但塞莱斯特说,她想在九月开学前安顿好一切。梅芙说,塞莱斯特不想给我时间变卦。诺克罗斯家租了一个大帐篷来举行招待会。塞莱斯特和梅芙之间虽然分歧很大,但为了这一场合,也暂时摒弃前嫌。莫里·埃布尔是我的伴郎。我背叛科学,弃医从商,他觉得很可笑。“我一半的职业生涯都浪费在了你身上。”他一只胳膊搂着我的肩膀,就像是个骄傲的父亲。数年后,我在河滨大道买了一栋楼,一栋“二战”前的建筑明珠,有着装饰派艺术风格的大厅,电梯门镶嵌着绿色玻璃。我把顶楼的一半给埃布尔家使用,还有一把通往屋顶的钥匙,我只收他们单间小公寓的钱。他们在那里度过了以后的日子。


在我们度蜜月的时候,塞莱斯特把子宫帽[子宫帽:一种避孕工具。]扔进了大西洋。一大早,我们看着子宫帽随着微波,起起伏伏地从缅因州的海岸漂走。

“有点恶心。”我说道。

“别人会把它当作是水母的。”她啪的一声关上了粉红色的空盒子,顺手放回手提袋里。就在前一天,我们想要到水里玩,但即便是七月下旬,水淹到膝盖就使人冷得受不了,于是我们回到酒店,塞莱斯特穿上游泳衣,让我可以再次脱下它。她觉得我们已经等得太久了,29岁的年龄,她可不要错过大自然的规律。九个月后,我们的女儿出生了。声声抗议中,我给孩子取了我姐姐的名字,折中之后,我们叫她“梅”。

关于梅的一切都很顺利。我告诉塞莱斯特,如果她想在家里生,我们可以在床上铺上防水布,我给她接生,但她不想。于是,半夜三更,我们坐上计程车,到了哥伦比亚长老教会医学中心,六个小时后,我们的女儿出生了,给她接生的是我的一位同班同学。塞莱斯特的母亲来待了一个星期,梅芙来待了一天。在婚礼的准备过程中,梅芙和朱莉·诺克罗斯都喜欢上了对方。梅芙发现,有塞莱斯特的母亲在,她和塞莱斯特之间要融洽得多。于是,趁着塞莱斯特母亲在的时候,梅芙短暂来访。塞莱斯特辞掉了在哥伦比亚小学的工作,五个月后,她又怀孕了。她说她擅长怀孕,她要发挥她的强项。

但生孩子这件事,很大程度上是靠运气。一次怀孕生产顺利,并不能保证第二次也这样容易。怀上第二个孩子的第25周,塞莱斯特就开始宫缩,只能躺在床上。医生说她的宫颈松弛,无法抗拒不知疲倦的地心引力,无法将孩子托在一个合适的位置。她觉得这是针对她本人的指责。

“去年可没人说我宫颈松弛。”她说道。

他们本来要让她住院,但考虑到我好歹也是医生,可以给她用药并监测她的血压。我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塞莱斯特,就照顾不到梅。

“我们得雇一个人。”塞莱斯特明确表示她不想让母亲搬到纽约来,而让梅芙来帮忙,那就是根本不用讨论。

“好希望能找一个我们认识的人,”塞莱斯特说道。不能像以前那样料理事情,她又郁闷,又害怕,还生自己的气,“我不想让陌生人来照顾梅。”

“菲菲毛也许可以。”我建议道,但其实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给菲菲毛打电话,就像是某些事情又往后退了一大步。我的手托着梅的半边屁股,她扭来扭去,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要妈妈抱。

“菲菲毛是什么?”

“菲菲毛是个人。”

“你说什么呢?”

“我没跟你说过菲菲毛?”

塞莱斯特叹了一口气,理了理她的毯子。“没有吧。如果有人叫菲菲毛,我怎么可能忘得掉?”

我们最开始交往的时候,塞莱斯特问过我眼睛边的伤疤。我告诉她,那是在乔特中学网球双打时,挨了一下反手拍。漂亮女孩躺在我床上,我当然不会说那是爱尔兰保姆用勺子给我敲出来的。如果我从没提过菲菲毛,那塞莱斯特也就不知道我父亲的情事。推荐一个跟雇主上过床,还打过孩子的保姆作为候选人,本应是件难事,但我真的已经原谅了她的这些行为。就像梅芙说的,凡是出现在我们人生那个阶段的人,都没有什么可怨恨的。“她以前是我们的保姆,如今住在布朗克斯。”我说道。

“我以为桑迪和乔斯林是你们的保姆。”

“桑迪是管家,乔斯林是厨娘,菲菲毛是保姆。”

塞莱斯特闭上眼睛,平和地点了点头:“我不太记得清家政人员。”

“那我给她打个电话?”梅有神奇的能力,到了我怀里,就像是一袋五十磅重的土豆。我把她放在她妈妈身边。

“那就试一试吧,你们成长得也挺好的,”塞莱斯特伸手抱着我们的女儿,她可以躺在女儿身边,但不可以抱起来,“至少是个开始。”

事情就这样定了,三十年前菲菲毛和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如今她来到116号大街照顾我们的女儿。对于这样的安排,塞莱斯特再满意不过了。

“到处都是跳蚤!”就在雇下她的第二天,我听到她对我妻子如此说道。我刚进门,站在小小的门厅里听她说话。我并不是在偷听墙角,公寓太小了,没什么墙角可听。她们非常清楚我回来了。“我第一次去见康罗伊家的人,他们就站在那儿挠痒。你知道的,我非常想给他们留个好印象。之前,房子空着的时候,我负责照看房子,我希望他们能把我留下,于是我穿上最好的裙子,走过去自我介绍。他们到了,带着一堆堆的盒子、箱子。梅芙小小的腿上全是跳蚤,我都看得见。它们追着梅芙咬,就像是蚂蚁紧追着棒棒糖。”

“等等,”塞莱斯特说道,“你没住在房子里?”

“我住在车库。车库上有间公寓,在我父母为范赫贝克夫妇工作的时候,就住那儿。当然,我照顾老夫人的时候,是住在房子里的,我从不让她独自一人待着。但她去世后,嗯,我太难受了,我就回到车库去住了,我是在车库长大的。一开始,我是女仆中的一个,然后整个地方就剩下我一个仆人,然后我是护工,然后是看房子的,然后是康罗伊家的保姆,一开始照顾梅芙,后来就是丹尼。”

然后你是情妇。我心里想着,放下了手里的邮件。

“我所有的工作都干得很好,只是看房子不行,做得很糟糕。”

“看房子完全是另一种类的工作,”塞莱斯特说道,“照顾人和照看空房子,不是一回事。”

“我当时害怕那房子,我总觉得范赫贝克一家人还在,他们变成了鬼魂。即便他们都死了,我还是无法想象没有他们的房子。我勉强一个星期去房子一次,趁着大中午的时候,进去晃一下就走人,所以不知道浣熊带着跳蚤占领了舞厅。它们肯定也是刚安家不久,银行来人的时候,那里还没有跳蚤;康罗伊一家来看房子的时候,也没有跳蚤。但他们搬进来的时候,发现到处就都是跳蚤,看到它们在地毯和墙上跳来跳去的,如果他们当场就要赶我出门,我也不会怪他们的。”

“跳蚤又不是你的错。”塞莱斯特说道。

“仔细想一想呢,还真是我的错,我没守好岗。你觉得呢?我放下孩子,给你做点午餐?”

“丹尼?”塞莱斯特大声说道,“你要吃午餐吗?”

我走进卧室。塞莱斯特全身舒展地躺在床上,菲菲毛坐在椅子上,梅在她怀里睡着。

塞莱斯特抬头看着我,露出微笑:“菲菲毛正在告诉我跳蚤的事情。”

“他母亲留下了我,”菲菲毛微笑的样子,仿佛是我本人留下了她一样,“她比我大不了多少,但我把她当成母亲。我当时好孤独!她人真好。虽然埃尔纳心里难过,但总要让我觉得,有我在,她很开心。”

“她因为跳蚤难过?”

“因为房子。可怜的埃尔纳很讨厌那房子。”

“我可以用点午餐呢。”我说道。

“为什么是‘可怜的埃尔纳’?”塞莱斯特问道。自从我把身世告诉她后,我妻子对我母亲的评价一直很低。她认为,无论有什么理由,她都不能抛下两个孩子。

菲菲毛低下头,看着我熟睡的女儿躺在她胸前:“她人太好了,不能住在那样的房子里。”

塞莱斯特一脸不解地抬头看着我:“我记得你说那地方很好的。”

“我去做三明治。”我说着话,转身走开了。我想让菲菲毛别说了,可为什么要让她停下来呢?菲菲毛给塞莱斯特讲荷兰屋的故事,就像是谢赫拉莎德[谢赫拉莎德:也译作山鲁佐德,《一千零一夜》故事的讲述者。]要为自己赢得第二晚的生命。这世上也就只有塞莱斯特想听这些故事,她不再成天想着自己的烦心事了,说什么都要留菲菲毛在身边。

凯文是早产儿,生下来的头六周一直待在保温箱里,瞪着青蛙般的眼睛,看着透明塑料箱外的我们。菲菲毛待在家里照顾梅。“一切都好,”菲菲毛一边说,一边吻我女儿的脑袋,是那种连续的快速轻吻,“我们都各就各位呢。”塞莱斯特在医院期间,梅芙坐火车来了,既是与菲菲毛相处,也是与和她同名的侄女相处。梅芙和菲菲毛在一起的时候,两人没完没了地回忆过去。她们一间间地回忆荷兰屋的房间,“你记得那个炉子吗?”其中一个问道。“非得用火柴点煤气的那个?点火的时候,我总担心会把我们所有人炸上天,好长时间都点不着。”“你记得三楼卧室的粉红色丝绸床单吗?我再也没见过那样的东西。我打赌,那些东西都还好好的。那张床,就没人睡过。”“你还记得我们两个在池子里游泳吗?乔斯林说,当保姆的,工作日大白天的,像海豹一样在水里扑腾,像什么话?”接着,她们就笑呀,笑呀,笑到后来,梅也跟着她们笑起来。

梅出生后,我给塞莱斯特买了一栋褐色砂石的房子,就在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北边。我在周末的时候拾掇这房子——四层楼的大房子,超出了我们的购买能力,却是我们可以住一辈子的地方。周围的环境并不完美,但比我们现在待的地方好。住宅中产化的风就要吹到上西区了,我想要赶在它们之前。我们要开始新生活,而新生活在二十五个街区之外。我准备等到周末,付钱请桑迪和乔斯林过来,再加上菲菲毛,大家一起把东西打包装箱,搬过来,再从箱子里整理出来。

“我们现在就要搬?”塞莱斯特说道。当时,我们坐在新生儿重症监护室的等候厅里,探视时间从9点开始。

“哪儿有什么搬家的好时候,就现在吧,”我说道,“这样,凯文回家,就是到新房子了。”

新房子有四个卧室,但孩子们小的时候,我们让他们待在一个卧室里。“免得跑上跑下的,”菲菲毛说道,“这地方,该死的楼梯太多了。”塞莱斯特同意她的看法,还让我往拥挤的婴儿室里又塞了一张单人床。这次她是紧急剖宫产,她说,如果孩子哭了,她就在身边,不用跑来跑去。

一天晚上,菲菲毛先到顶楼我们的房间给塞莱斯特拿一件毛衣,接着搬一筐脏衣服到底楼,然后又在三楼给梅换尿布,给她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再把脏衣服拿到下面去洗,上来之后就挨着塞莱斯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两颊绯红,胸脯上下起伏。

“你没事吧?”塞莱斯特问道,怀里抱着凯文。我刚在壁炉里生了火,梅朝着壁炉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

“梅。”我说道。

菲菲毛深吸一口气,伸出双手,此刻,梅就转过身,朝着菲菲毛摇摇晃晃地走过去。

“该死的楼梯太多了。”塞莱斯特说道。

菲菲毛点点头,不到一分钟,她呼吸平静下来:“这让我想起了可怜的范赫贝克老太太快要死的时候。我讨厌那些楼梯。”

“她摔倒了?”我问道。我只知道范赫贝克家是生产香烟的,全都死了,除此之外,我一无所知。

“嗯,她不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你是想问这个吧?她在花园里剪牡丹时,摔了一跤,倒在了柔软的草地上,摔坏了髋关节。”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菲菲毛重复道,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战争打了很久,我只知道这个。家里所有的小伙子都死了,范赫贝克先生也死了,房子里只剩下我和太太两个人。”

菲菲毛刚来我们家工作的时候,想称呼塞莱斯特为太太,可塞莱斯特说什么都不肯。

“小伙子们是怎么死的?”塞莱斯特拉了拉毯子,盖住凯文的脖子。即便是生了火,房间里还是很冷,我得修理一下窗户。

“所有的?莱纳斯得了白血病,他死的时候还小,可能不到12岁。他的两个哥哥,皮耶特和马尔滕,都死在法国。他们说过,如果美国不要他们,他们就到荷兰去参战。我们得到消息,他们中的一个走了,过了不到一个月,另一个也走了。他们都是英俊的男人,就像是绘本里的王子,我真不知道自己更爱哪一个呢。”

“范赫贝克先生呢?”我在壁炉边的大椅子上坐了下来。已经是深夜,钟表声滴答作响,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本不想留下来陪她们,但我还是留下来了。坐在起居室里,周围包裹我们的是忽明忽暗的亮光。一个街区之外就是百老汇街,我听得到来来往往的汽车奔驰而过,还有雨声。

“肺气肿,这就是我从不抽烟的原因。范赫贝克老先生,家里人没抽的烟,都让他一个人抽了,死得很可怕。”菲菲毛一边说,一边看着我。

塞莱斯特抬起腿,盘坐在沙发上,“那范赫贝克太太呢?”她喜欢听故事。梅趴在菲菲毛的膝盖上,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分钟,然后安静下来,仿佛也在听。

“我打电话叫了救护车。他们来了,把她抬出花园,塞进车里,送走了。我开上我们剩下的最后一辆车,跟在后面。你知道的,我父亲以前是专职司机,所以我知道怎么开车。我问医院的人,我是否可以睡在老夫人的病房里照看她,但护士说不行”。她说,“他们要在她的髋关节上装上钉子,还说她需要休息。我父母在弗吉尼亚州找了一份工作,在大萧条时期,所有的仆人都被打发走了,我是唯一留下来的。我二十多岁了,但还从来没有在晚上一个人待过,”想到这里,菲菲毛摇了摇头,“我害怕得要死,一直觉得听得到人说话的声音。天黑后,我意识到我才是照顾太太安全的那个人,而不是反过来。我难道真以为那个小个子老妇人一直在保护我吗?”

梅打了个哈欠,一头栽在菲菲毛的胸前,抬头看了她一眼,确保菲菲毛真的在,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死在医院了?”我问道。在40年代,髋关节手术用了钉子,我想结果不会太好。

“哦,不。还好,她熬了过来。我每天都去看她,两周后,救护车带她回了家。这就是我一开始说的,为什么我讨厌那些楼梯。他们用担架把她抬上楼,把她放到床上,我给她垫好枕头。回到家里,她好高兴。她感谢那些人,说自己太重了,真是抱歉,可事实上她也就只有一只母鸡的重量吧。她睡在朝向前院的大卧室里,就是你父母之前往的那间。那些人走后,我问她要不要喝茶,她说要,于是我跑下楼泡茶。从那以后,就没完没了。这件事情,那件事情,接着又是另外的事情。每隔五分钟,我就要上下楼一趟。没关系,我那会儿年轻,但一个星期后,我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我应该把她安置在楼下,安置在前厅,那样,她就可以看风景了。在楼下,她可以看到草地、树木和鸟儿,所有的东西都还是她的。但她在楼上,只有壁炉可看。她躺在那里,透过窗户,除了天空什么都看不到。她从没抱怨过,但我好同情她,我知道她不会好起来了,她就没有要好起来的理由。她是个可爱的老太太,每次我去商店,或是给她取药,我都得多给她一片药,让她昏睡过去,要不她就会犯迷糊;再遇上我不在的情况,她总是想要起床,可问题是,她记不住自己摔伤了髋关节这回事。她试图自己下床。我告诉她‘躺好了,不要动’,然后再飞奔下楼,拿上她需要的东西,飞奔回来一看,有一半的时候她正往床下爬,一只脚都碰到了地面,于是我又得把她挪回床中间,像照顾婴儿一样,用枕头拦在她周围,再拿出两倍的速度跑下楼。当时我可以跑下马拉松,可那时还没有马拉松吧,”她低头看着梅,用手抚摸孩子漂亮的黑发,“当时的我没有软肋。”

一开始,塞莱斯特有时还想说梅芙几句,但菲菲毛不肯听。“我的孩子们,我都爱,”她说,“梅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你知道的,我还救了她的命。她得糖尿病倒下的时候,是我把她送到了医院。想想吧,小梅长大了,有人想说她的坏话,还想让我听?”她拍了梅的屁股几下,梅笑出声来。“那、就、不可能。”她对孩子说道。

塞莱斯特很快就遵守了这一规矩,如今她人际关系中的主要成年人就是菲菲毛,她害怕孩子们大了,别人觉得她一个人就能搞定一切的那一天。两个孩子,年龄如此接近,多一个人帮忙是必要的,而且菲菲毛还知道怎么对付耳朵痛、皮疹和无聊。什么时候该给儿科医生打电话,她比我还清楚。涉及照顾孩子的事情,菲菲毛真是个天才,此外,她还能敏锐地察觉到母亲的需求。就像照顾梅和凯文一样,菲菲毛也照顾塞莱斯特,赞美她明智的决定,提醒她什么时候休息,教她如何做炖菜。遇到下雨,或者天色太暗,或者只是太冷不能出去的时候,又有无数的范赫贝克故事可以讲。塞莱斯特也爱上了这些。

“车库在房子的一侧,但如果我站在马桶上,打开窗户,就能看到前来参加派对的客人。当年他们的派对呀,是那么无与伦比,这世上就没有能与之相比的。所有的玻璃门都打开了,客人们从平台穿过玻璃门进入房子。天气冷的时候,他们在楼上的舞厅跳舞;天气好的时候,白天就有工人来,用抛光的木头,“啪啪啪”地拼在一起,在草地上搭舞池。有个小乐队奏乐,人人都在笑呀,笑呀。我母亲说过,这世上最柔滑的声音就是有钱女人的笑声。有客人来时,母亲整天都在厨房准备吃的,然后上菜上酒,到了凌晨两三点钟,她就开始收拾厨房。有很多人来帮忙,但厨房是属于我母亲的。我父亲负责把所有的车开走,等到客人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再把车开回来。我不想睡觉,但无论怎么努力,等到他们回来的时候,我都已经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了,我那时只是个小不点呢。我母亲就会叫醒我,给我一杯没了气的香槟,也就是瓶子里剩下的那一丁点儿东西。她叫醒我,说:‘菲奥纳,看我给你带回来了什么!’我就一口气喝了,倒头再睡。当时呀,我最多5岁的样子,香槟就是这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

“我父亲哪儿来的钱买房子,你知道吗?”我问菲菲毛。那天晚上有些晚了,真是难得的安宁时刻,两个孩子在小床上睡着了,塞莱斯特在婴儿室的床上,刚躺下一分钟,就进入了梦乡。我和菲菲毛肩并肩站着,她洗盘子,我擦干盘子。

“你父亲在法国时候,医院里有个小伙子,就是他。”

我双手拿着一个餐盘,转身看着她。“你知道这个?”我一开始问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但真没想过她可能知道答案。

菲菲毛点了点头:“他从飞机上掉下来,摔伤了肩膀。我猜他在医院待了很久,好多人来了又走。有那么几天,他旁边的病床上来了个小伙子,胸口中弹。我尽量不去想那个场景。那个小伙子清醒的时候不多,但醒了就跟你父亲说话。他说,如果他有钱的话,就会买下霍舍姆的地皮,绝对要买。于是你父亲就问他为什么。我想呢,有人说说话的感觉肯定很好。那个小伙子说,因为战争和其他缘故,他不能说明原因,但西里尔记住了这个地方:宾州的霍舍姆。你父亲记住了。”

我从她满是泡沫的手里接过一个盘子,然后又是一个杯子。厨房在房子的后面,水池前有个窗户。菲菲毛说,对于女人而言,水池前有窗户,就是最大的奢侈。“我父亲告诉你的?”

“你父亲?天呀,不是的。我就是问他现在几点了,他都不肯跟我说。是你母亲告诉我的。我和你母亲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你不要忘了,他们第一次出现在荷兰屋的时候,你母亲觉得他们是穷人。你母亲非要你父亲告诉她,钱是从哪儿来,她非要知道不可。她觉得你父亲肯定是干了什么非法的事,不然那时候,谁会有那么多钱呢?”

我想起自己本科的时候,第一次发现了抵押拍卖的大楼。那我父亲又是怎么暴富起来的呢?“然后呢?”

“嗯,当然是那个可怜的小伙子死了,你父亲有很多时间琢磨他说的话。他在病床上又待了三个月,然后运输船上有了位置,他就回了家。之后,他在费城的造船厂得到了一份坐办公室的工作。在那之前他从未到过费城。等他和你母亲安顿好之后,他买了一份地图,只为了找到霍舍姆,那地方在一个小时的路程之外。他决定去看看,我猜是出于对那个小伙子的敬意。我不知道你父亲怎么去的,但那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是农田。他打听一番,看有没有人卖地;他找到了一个人,有十英亩的地要卖,贱卖。真的哦,贱卖,贱就是极便宜,价钱低得很。”

“但他哪儿有钱买地皮呢?”价钱可能是很便宜,但如果没有钱,再便宜也没有用。这是我的亲身经历。

“他在田纳西流域管理局时攒的钱。战争前,他在水坝上工作了三年。他们给的钱很少,但你父亲是那种一分钱也要省着花的人。我跟你说呀,你母亲之前都不知道,当时他们都结婚了。你母亲不知道你父亲的存款,不知道那个小伙子,也不知道霍舍姆,什么都不知道。六个月后,海军给他打来电话,说他们打算在那儿修建基地。”

“见了鬼了。”

菲菲毛点了点头,脸颊绯红,手在水里也泡得红红的。“如果就这么着,也算是个好故事。但还没有完,他拿了卖地的钱,在河边买了一栋很大的工业楼。他又把楼卖了,然后就开始买地,买了一块又一块。这期间,你母亲泡花斑豆子做晚餐,他还在为海军工作,订购物资,他们两个人带着你姐姐住在海军基地。然后,有一天,他说:‘嗨,埃尔纳,我借了一辆车。我有个大惊喜给你。’确实惊到了你母亲是真的,她差点没杀了你父亲。”

我们肩并肩站在一起,餐具洗完了,我人生中最不解的谜团真相大白了。我想起小时候,这个女人打了我,还跟我父亲上了床,想要嫁给他。我想了想,如果当年菲菲毛得逞了,人生或许会美好得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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