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流浪的家  作者:安·帕切特

梅芙毕业后回了家,但没人说让她搬回来住。自从被逐到三楼后,她就很少回家住了。梅芙在珍金镇找了一套小公寓,房租比埃斯蒂斯帕克的便宜不少,距离我们做礼拜的圣灵感孕教堂也不远。她在一家运输冷冻蔬菜的公司找了份工作,说计划先工作一两年,然后再回去攻读经济学或法学硕士,但我知道,她是为了待在附近,盯着我在高中的最后时期,做我的援军。

奥特森冷冻蔬菜公司的人当时还不知道,梅芙真是天上掉下的馅饼。梅芙在开票部门工作两个月后,设计出了一套新的发货系统,还有一套新的库存跟踪方法。很快,公司和奥特森先生个人的报税工作都交到了她手里,她觉得这份工作容易得要死,而且这就是她想要的休息。梅芙在巴纳德学院的朋友们也在休息,她们或是去巴黎待上一年,或是准备结婚,或是在现代艺术博物馆干没有薪水的实习,而让老爸为自己在曼哈顿的公寓埋单。梅芙对“休息”总是有她自己的定义。

那段日子里有一种类似宁静的东西存在。作为二年级学生,我在校篮球队打球,其实是在校篮球队坐板凳,但我还是很高兴,因为那是我争取未来的一席之地。我有很多朋友,放学后有很多地方可去,其中就包括梅芙的公寓。我也不是刻意避免回家,但我认识的15岁少年都不想待在家里,而我待在家里的理由就更少了。安德烈娅和两个女儿似乎生活在跳芭蕾舞和买东西的平行世界里。她们的轨道飘得好远,几乎不在我的意识范围内。有时,在我学习的时候,听到梅芙的房间里传来诺尔玛和布莱特的声音。她们或是大笑,或是争抢梳子,或是在楼梯上互相追逐,但只是声音而已。就像我和梅芙一样,她们的朋友从没来过家里,或者她们压根儿就没有朋友。我觉得她们是一个整体,“诺—布”组合,就像是由两个小女孩组成的广告社。如果她们的声音让我厌烦了,我就打开收音机,再关上门。

父亲忙得团团转,也离我很远,我不在家,大家都方便。他说,郊区繁荣起来了,他有意拓展自己的事业。虽然这是真的,但他显然娶错了女人。如果我们都各司其职,大家都轻松得多。不仅仅轻松得多,还开心得多。这房子够大,我们完全可以各行其是。安德烈娅和女孩子们晚餐吃得早,在餐厅用餐,由桑迪负责;乔斯林给我留着一盘子食物,等我篮球训练回家后吃,虽然已经和朋友们吃过比萨,但我还要加餐。有时,天黑了,我骑车带着三明治到父亲办公室和他一起吃。父亲展开一卷卷画在白纸上的建筑效果图,让我看看这片土地的发展前景。从珍金镇到赛德,商业建筑拔地而起,每个工地前的大木头招牌上都有“康罗伊”这个名字。一个月有三个星期六,他打发我去工地派上点用途——扛木头、敲钉子、清扫新建好的房间。地基浇灌好后,房子的结构搭建了起来,我学着在椽木上行走,那些正式职工就在下面吼我:“丹尼小子,不要掉下来!”他们住在埃斯蒂斯帕克,平日里不回家。但等我学会像他们那样在木板上跳来跳去,等我开始谈论电气和水管,他们也就不管我了。当时,我已经学会用轴锯箱切割顶冠饰条。我在建筑工地上最自在,胜过在学校或在篮球场,胜过在荷兰屋。只要有可能,放学后我就在建筑工地干活儿,不是为了钱——父亲觉得我的时间还不值钱。我去工地,因为我喜欢工地的气味和噪声,我喜欢参与修建大楼。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六,我和父亲仍然出去收租,但我们会谈论如何安排水泥车,会谈论让这个项目先上,另一个项目则要再等一等。水泥车总是不够,工人不够,时间也不够,每天我们想做的事情总是做不完。我们谈论这个项目的工程滞后,而另一个项目怎样可以按时完工。

“你拿到驾照的那天,可能会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父亲说道。

“你不想开车了吗?你可以教我。”

他摇了摇头,胳膊肘对着开着的车窗。“我们两个都出来,完全是浪费时间。等你到了16岁,就可以一个人来收租了。”

我很欣赏自己的成熟,心想,就是这样。其实呢,每月一次,我们星期六一起出行,这种模式我还是愿意保留的,但我选择接受父亲的信任。长大成人,就是这么一回事。

结果我一样都没有得到。我还没到16岁,他就死了。

很遗憾地说,我觉得父亲死的时候已经老了。那年他53岁,在一栋快要完工的办公楼里,他爬了五层台阶,去检查顶楼窗户的遮雨板和防水状况,承包商说有个地方在漏水。那天是九月十日,天气热得像开了锅。那栋楼要一个月后才通电,也就是说楼内没有电梯和空调。楼梯井里有灯,用的是发电机,那里温度更高,项目经理布伦南先生说肯定有一百华氏度。走上第二层楼时,父亲说有些不舒服,之后就什么都没再说了。因为膝盖的缘故,他动作不快,但那天更慢,比平时慢了一倍。他穿着正装外套,浑身是汗。再爬六级台阶就到目的地了,他一声不吭地坐了下来,呕吐,身体前倾,一头撞在水泥台阶上,修长的身躯瘫倒在地。布伦南先生没能接住我父亲,但尽其所能地将他平放在楼梯平台上,然后跑下楼梯,穿过街道,进了一家药店,叫收银台的女孩打电话叫救护车。接着,他叫上四个在工地上干活儿的人把我父亲顺着楼梯抬下来,布伦南先生说,他从未见过面色如此惨白的人,而他还曾参加过战争。

布伦南先生一起坐上救护车。到了医院,他给父亲办公室的肯尼迪太太打了电话。肯尼迪太太给梅芙打了电话。我在上几何课,有个孩子走进来,把一张叠好的纸条交给老师。老师打开默读后,让我收拾东西去校长办公室。正上着几何课,有人进来让你收拾东西,肯定不是通知下次篮球赛你是首发队员。我走在过道里,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是梅芙出事了。我很害怕,心里十分惶恐,几乎要走不动路。她的胰岛素用光了,或是胰岛素没用?胰岛素太多或是不够,都会要了她的命。就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随时随地都生活在这一恐惧当中。我是班上最高的男孩子,打篮球,在建筑工地干活儿,长得很结实。校长办公室靠走廊的这一侧是玻璃墙,我看到梅芙背对着我站在办公桌前。那绝对是她的背影,头发梳成辫子,搭在背上。我叫了一声,声音高亢尖锐,仿佛发自腹腔深处。她转过身来,所有人都转过身来,但我并不在意。我请求了上帝,上帝答应了我的请求——我姐姐没有死。梅芙伸开胳膊抱住我,她在哭,我甚至没问她为什么哭。后来她说,她看到我那副表情,以为我知道了,但我并不知道。等我们上了车,她说要去医院,这时我才知道,我们的父亲死了。

我们犯了大错,但即便是现在我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谁的错。布伦南先生的?肯尼迪太太的?梅芙的?我的?肯尼迪太太在我们之前到了医院,她和布伦南先生一起在等我们。布伦南先生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我们。他告诉我们,他不知道如何做心肺复苏。那个年代,没什么人知道心肺复苏该怎么做。他的妻子是护士,她说他应该学,但他并没有学。他的表情非常痛苦,梅芙拥抱了他,布伦南先生靠在梅芙的肩头,哭了起来。

他们把父亲放置在急救室旁边的小房间里,我们不用去太平间。父亲躺在普通病床上,身上没有外套和领带,蓝色衬衣脖子处的纽扣开着,衬衣上有血迹。他的嘴那样张着,我明白,这嘴是没法合拢的。他惨白的脚从被单的另一头伸了出来。他的鞋子和袜子到哪儿去了呢?我想不出来。也不知道是哪个夏天,我们最后一次去湖边,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父亲光脚了。他的前额有个可怕的伤口,没有出血,用胶布胡乱贴着。我没有碰他,但梅芙弯下腰,在胶布旁边吻了一下,然后又吻了一下,她的长辫子落在父亲的脖子上。我觉得父亲张开的嘴很可怕,但她似乎并不在意。她对父亲好温柔,我冒出一个念头:等父亲醒过来,我要告诉他梅芙有多好,梅芙有多爱他。或者等我醒过来,就告诉父亲,我们当中有一个人在睡觉,我不知道到底是谁。

护士给了我们很多单独相处的时间,后来医生走进来,解释父亲的死因。他告诉我们,他的心脏病发作得很快,没有挽救的余地。“他倒下之前,可能就已经死了。即便是倒在医院里,”他说,“最后的结果可能也没什么两样。”当时,我还不知道医生会撒谎来安慰人。没有尸检,他所说的只是可能情况,但我们问都没问,就完全相信了他。梅芙签了文件,拿到了装有父亲外套和领带的袋子,还有一个马尼拉纸信封,里面有他的钱包、手表和结婚戒指。

我们还太年轻,我们的父亲去世了,直到今天,我都不认为我们应该承担责任。我们走进厨房,桑迪和乔斯林都在,我们告诉她们发生了什么。从她们开始哭泣的那一秒开始,我就知道我们干了什么。桑迪用胳膊搂着我,我扭着身体想要挣开。我必须找到安德烈娅,只能是我去找安德烈娅,不能是她到这儿找到我们。但我刚有这个想法,她就进了厨房,撞上我们四个人乱成一团,撞上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的悲伤。乔斯林转过身,伸出胳膊抱住了她的女主人,我可以保证,这样的动作她之前从没做过,之后也没有。“哦,史密斯太太。”她如此说道。

就在那一瞬间,恐惧笼罩了安德烈娅的脸——这么多年,那个表情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父亲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样子消失很久后,她那个恐惧的表情还在。她往后退了一步。

“我的女儿们在哪儿?”她轻声说道。

梅芙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当然,梅芙这时也意识到了。“她们很好,”她的声音就像是在嘴里打转,“是爸爸。我们没有了爸爸。”

装有父亲衣服的塑料袋放在厨房桌子上,这是不利于我们的证据。后来,我们对自己说,肯尼迪太太一定是给她打了电话的,但我们没有证据这么想。事实就是,我们把东西都拿回来了,却从未想到过安德烈娅。事情的重点发生了转移,不是父亲的死,而是我们的残忍,是我们如何把她排除在外。

如果我们做得好一点,最后的结果会不一样吗?如果布伦南先生给安德烈娅打了电话,而不是给肯尼迪太太打电话(但布伦南先生从未见过安德烈娅,却与肯尼迪太太共事了20年);如果肯尼迪太太给安德烈娅打了电话,而不是打给梅芙(但父亲工作的时候,安德烈娅每次给肯尼迪太太打电话找父亲时都很粗鲁,从来只有一句“我要跟我丈夫说话”。因此,肯尼迪太太绝不会给安德烈娅打电话的。葬礼的时候,她这样跟我说);如果梅芙一从奥特森公司出来,就奔到荷兰屋告诉安德烈娅,而不是到学校来接我;如果我们离开学校后一起去接她,三个人一起去医院,现在我们又在哪儿呢?

“还是这个地方,”梅芙会说,“她是什么样的人,可不是我们造成的。”

但我总是觉得不一定。

安德烈娅受到的伤害是她的最高奖品,成了她的蓝绶带。而我在父亲刚去世的黑暗日子里,感受到的不是失去亲人的悲伤,而是对自己所作所为的羞愧。诺尔玛和布莱特在她们想起这件事的每一分钟里都很严肃,但她们还是太小了,没法保持悲痛的状态太久。父亲去世的第二天,安德烈娅不让她们去上学,但过了一天她们就求着要回去。家里太悲伤。我也回了学校,不想和她待在房子里。她在新教徒墓地买了合葬墓穴,显然是计划把父亲葬在那里,之后她也要长眠在旁边。这时,梅芙给神父布鲁尔打了电话。安德烈娅和神父进了图书室,关上门,二十五分钟后,他们走了出来。父亲的权利得到了恢复,安德烈娅同意把我们父亲葬在天主教墓地,她觉得这也是我们的错。

“现在,他就永远孤零零一个人了。”她走过前厅,从我身边经过时如此说道,没有开场白,“遂了你们的心愿。嗯,干得好,我这一辈子要是跟一群天主教徒待在一起,那就是活见鬼了。”

他们结婚后的第二天,我、梅芙和父亲要去做弥撒。安德烈娅一个人坐在餐厅里,出于友好,我就问新任继母和女孩子们是否要一起去。

“我死也不会去那地方的。”她说道,然后继续吃她的溏心蛋,仿佛刚才只是提醒我要带雨伞。

“如果她这么恨天主教,你就得想想她为什么要嫁进来。”我们钻进车里的时候,梅芙说道。

父亲笑了,我们很少听到他这么开心地大笑。“她想要这位天主教徒的房子。”他说道。

梅芙以为我小时候常常思念母亲,其实恰恰相反。我并不认识她,我觉得很难去苦苦思念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或是一段我不记得的时光。她给我留下的家人——一个厨娘、一个管家、一个宠溺我的姐姐,还有一个疏远的父亲,我挺受用的。她有寥寥几张照片被藏了起来,看上去她又高又瘦,有尖尖的下巴、黑色的头发,很像梅芙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失去什么。但到了父亲葬礼的那天,我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母亲,我从未想过会如此痛苦地渴望得到她的安慰。

家里鲜花泛滥。安德烈娅觉得不会有多少人给我们送来鲜花,于是就订了几十份插花。如果她脑子好使一点,就应该再伪造点卡片插上。安德烈娅永远不会理解父亲在社区的地位。鲜花从四面八方涌来,有和父亲一起去教堂的人,有在工地上工作的人,有他办公室的人,还有银行的人,还有警察、餐馆老板和老师——多年来我父亲默默帮助过的人,他们都送来了鲜花。租户也送来了鲜花,有的人是每个月都全额付款的,还有那些囊中羞涩、靠父亲帮忙渡过难关的。大多数都是我认识的人,也有我不认识的人,他们租房子是在我参与收租之前,有人搬走了,有人买了自己的房子,有些人的名字,我只在账簿上见过。每一张桌子和每一架钢琴上都摆满了鲜花,无一例外。鲜花摆在租来的花盆底座上,放在铁支架上,于是房子就变成了举世无双的花园,到处竞相绽放的盛况。我们站在墓边,看着强壮的工人用绳子把父亲的棺材放下去。在安德烈娅的坚持下,葬礼上送到圣灵感孕教堂的鲜花也被收集起来,送回家里。我们回到家里,发现前台阶上也有鲜花,房子的门都大开着。安德烈娅在讣告上写了这么一句:之后家里会举行招待会。她忘记这世上还有好多像她那样的人,甚至在这样的日子里也会来看热闹。桑迪和乔斯林在厨房里做小块三明治,家里还雇来临时女工,她们身着黑裙,外面套着白色围裙,负责把盘子端出去。桑迪和乔斯林为没能请到假去参加葬礼而感到伤心;有人觉得她们不够好,不能到前厅倒水倒酒,这也让她们伤心。“可能是我这模样不够,没资格倒葡萄酒。”桑迪说道。梅芙去了厨房,跟她们一起往软面包片上抹奶油奶酪,她穿着自己最好的那条海军蓝裙子,腰间系着一条洗碗帕。我则在前面照顾安德烈娅和两个女孩。一般情况下,我对诺尔玛和布莱特跟着我转很不耐烦,但这一天,我让她们待在我身边。父亲不在了,没人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才能像个男人,但我依然知道他对我的期待。她们的手指从花瓣中拂过,脸深深地埋进玫瑰花束中嗅香味。她们说想要找到最喜欢的那一束,她们的母亲说了,她们每人可以拿一个花瓶到她们的卧室,也就是梅芙的卧室。

“你想要哪个?”诺尔玛问道。她穿着黑色的棉布裙子,前面有装饰褶边。她12岁,布莱特10岁。“她肯定会让你也选一个的。”

本着游戏的精神,我选了一个小花瓶,里面插着一些奇怪的橘色花朵,看上去就像是海底植物。我不知道那些是什么花,之所以选中了它们,只是因为在这惨白的一天中,它们是橘色的。

回忆起来似乎也挺好笑的,当时我很担心安德烈娅。她已经哭了四天,整个葬礼上都在哭,一分钟都没有停过。我父亲去世才短短几天,她变得更瘦小了,蓝眼睛都哭肿了。与我父亲共事的人来了,一次次地握住她的手,轻言细语地悼念、安慰。我们从未邀请过邻居来,现在却到处都是他们的身影。我认出了他们来,他们一边暖心地跟我说话,一边在恪守礼节的情况下四处打量。我遇见了一个安静的瑞典人,他低着头,表示慰问,还让我代为问候姐姐。原来他是奥特森先生。我请他等一等,说我去找梅芙,带她过来,奥特森先生明确表示反对:“不要去打扰她。”他说道,仿佛梅芙是在三楼哭泣,而不是在厨房里给三明治装盘。神父布鲁尔在门廊里,被祭坛社团的两个女人拦着,没有进屋。我看到梅芙给神父端去了一杯茶,我告诉梅芙,奥特森先生来看她了。一分钟之前,我还在跟他说话,可等我们去找的时候,到处都找不到他。

我只要走进人群,就会有人关心我,拥抱我。这一整天都像是在梦境中,人们常说这不过是一个梦,应该就是这样的吧。我的家人怎么就一个个地离我而去了呢?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的我一直都过得挺好,但现在我明白了,单亲家庭不能担保未来。梅芙很快就要去研究生学院了,而我会跟安德烈娅、两个女孩,还有桑迪和乔斯林一起生活?我在只有女人的房子里瞎转悠?这不对劲呀,我父亲可不想我这样。我对自己说,我和他。但这句话就到此为止,关于我过去的生活,就是这三个字:我和他。

房间里到处都是人,鲜花斗艳争芳,香味逼人。我开始怀疑布鲁尔神父待在外面,大约是为了透气吧。我远远地看到马丁教练带着校队走进了前厅,校队的全部成员都来了,一个不落。他们参加了葬礼,但我没想他们会来招待会。他们从未到我家来过。一个穿女仆装的女人端着托盘经过,我从上面拿了一杯葡萄酒,她甚至都没看我一眼,我走进盥洗室,灌下了那杯酒。

荷兰屋让人尴尬,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想法。梅芙告诉我,我们的母亲恨这幢房子,我甚至还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样说。盥洗室的墙壁是浅浮雕的,胡桃木的嵌板上雕有燕子,燕子在花茎中展翅高飞,飞向一轮弯月。嵌板雕刻于20世纪20年代早期,是意大利货,当时是被装在板条箱中运到美国,安装到范赫贝克家一楼的盥洗室内的。某人的一生中,有多少岁月是在为外国人的墙壁而雕刻的呢?我伸出手,用指头划过一只燕子的轮廓。母亲是这个意思吗?我感觉得到,整幢房子就像是扣在我身上的一个壳,这辈子我都得拖着它走。当然,从日后来看并非如此,但在父亲葬礼那天,我以为自己看到了未来。

未来的第一声枪响很快就打响了。葬礼的第二天,梅芙回到家里,告诉安德烈娅,她要辞去奥特森公司的工作,到康罗伊公司做事。不必说的是,安德烈娅对做生意从没有过兴趣,甚至并不太懂我们父亲做的是什么生意。就算是在她最好的状态下,她也没能力经营公司,而她现在满心悲痛,显然不是最好的状态。

“我可以保证计划中的项目都能完工,”梅芙说道,“财务和税收,我也能处理。只是临时的,然后我们再决定怎么处理公司。”当时,我们都在会客厅坐着,布莱特的头放在梅芙的膝盖上,梅芙用手指理着布莱特乱糟糟的黄头发。诺尔玛坐在沙发上,坐在梅芙身边。

“不。”安德烈娅说道。

一开始,梅芙以为安德烈娅是怀疑她的能力,或者是怀疑这对公司并不是最好的安排,又或者,谁知道呢,也许是在怀疑这样对梅芙并不是最好的安排。“我可以做得到的,”她说道,“大学之前的暑假,我就在办公室干过,我懂账目,我认识办公室的人。这和如今我在奥特森干的工作也差不多。”

我们等着。甚至布莱特都抬起头来,等着应有的解释,但没有解释。

“你有别的安排?”梅芙最终问道。

安德烈娅缓慢地点了点头:“诺尔玛,去告诉桑迪,给我送一杯咖啡来。”

诺尔玛巴不得摆脱这紧张的氛围和这无聊的对话,立刻跳起来,消失了。

“不要跑!”安德烈娅冲着她的背影叫道。

“我并不是要接管公司,”梅芙并不想让别人认为她手伸得太长,“只是暂时的。”

“你这头发,你母亲应该让你剪掉才是。”安德烈娅说道。

“什么?”

“我至少跟你父亲说过一百次:让她把头发剪了。但你父亲不肯,他从不放在心上。我一直想跟你说来着,完全是为了你好,这头发看起来吓人,但你父亲不让我说。他总是说,那是你的头发。”

布莱特抬起头,眨巴眼睛看着我姐姐。

这一评论来得太奇怪,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可以归结为伤心、惊讶,归结为什么都可以,安德烈娅不可能真正关心过梅芙的头发。家里到处都是葬礼的鲜花,我一直在想,等这些花都枯萎了,那才是灾难。我在想,也许我们应该从小一点的事情说起,比如说等花枯萎了,我们要清理花瓶,或者写致谢信。“星期六,我可以去收租,”我这样说是希望把我们拉回理智的范畴,“梅芙开车,我知道路线。”

“没有必要。”

这我就完全不明白了:“我一直都在收租。”

“一直收租的是你父亲,”安德烈娅说道,“你只是坐车同往。”

沉默笼罩了整个房间,我们谁都不知道该怎么从里面爬出来。我感觉范赫贝克夫妇的目光要在我的脑袋上钻出洞来。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我们想说的是,我们想要帮忙。”梅芙说道。

“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安德烈娅说道,接着头微微一歪,对着自己的女儿微笑了一下,布莱特还趴在我姐姐的膝盖上,“你也知道,对吧?”她又抬起头来,看着我们。“怎么搞的,一杯咖啡怎么花这么多时间?她们在厨房总备有一壶咖啡的。也许她们觉得那是她们的咖啡。”安德烈娅双手在腿上不耐烦地拍了拍,站了起来,“看起来我得自己去拿了。你知道那句话的,对吧?‘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她出去后,我、梅芙和布莱特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了上楼的脚步声。她拿着咖啡,从厨房的楼梯上了楼,这次见面结束了。

父亲去世后的短短两周内,我一是因为失去父亲而伤心,二是为自己延迟进入社会而伤心。如果还有得选,我就选择15岁从高中退学,跟梅芙一起经营家里的生意。这份生意是我想要的、我期待的,也是父亲要给我的。如果生意落在我手里时我还没准备好,只需要尽快准备好就行了,我并不认为自己样样都懂,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我认识的那些人,他们都会帮我的。他们喜欢我,他们看着我干活儿也有些年头了。

另外就是难过和难受,这两个东西搅在一起,分也分不开。两个女孩粘着我,安德烈娅则回避我。几乎每天晚上,要么是诺尔玛,要么是布莱特,总有一个会到我房间来,叫醒我,告诉我她做了什么梦。有时她们没叫醒我,但第二天早上,我就会看到她们中的一个睡在我房间的沙发上。我失去了父亲,也许,她们也觉得失去了父亲,但我真是记不得父亲曾跟她们说过一个字。

一天下午,我从学校回到家,跟桑迪和乔斯林打了招呼,到厨房给自己做了一个火腿三明治。二十分钟后,梅芙从后门飞奔而入。她看起来像是从奥特森公司一路跑到了荷兰屋,满脸通红。我在看书,忘了看的是什么。

“出了什么事?你怎么没上班呢?”大多数时候,梅芙要六点才下班。

“你没事吧?”

我低头看了看,仿佛是在检查衬衣上有没有血迹:“我为什么会有事?”

“安德烈娅打来电话,她让我来接你,她说我必须立刻来。”

“来接我干什么?”

她用袖口抹了一把额头,把钥匙放回手提包里。我不知道桑迪和乔斯林去哪儿了,但此刻厨房里只有我和梅芙。

“她差点把我吓死。我以为——”

“我挺好的。”

“我去找她。”梅芙说道。我站起来跟了上去,我觉得自己应该跟上去,我得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去了前厅,环视四周。从我回家就没看到两个女孩,但这种情况也是比较常见的,她们不是在练习这个,就是在练习那个。梅芙大声叫着安德烈娅的名字。

“我在会客厅里,”她说道,“你不用大喊大叫。”

她在壁炉前,站在巨幅的范赫贝克夫妇画像下,正好是数年前我们第一次看到她的那个位置。

“我上班赶来的。”梅芙说道。

“你得把丹尼带走。”安德烈娅只看着梅芙说道。

“带他去哪儿?”

“你的房子,或是朋友家里,”她摇了摇脑袋,“随你的便。”

“出了什么事情?”一直是梅芙负责说话,但我们异口同声问了这个问题。

“出了什么事情?”安德烈娅重复了一句,“嗯,让我想想,你们的父亲死了,我们就从这里说起吧。”安德烈娅的样子很好看,头发挽起来,穿着一件红白格子的裙子,我不记得她以前穿过,还涂了红色的口红。我在想她或许是要去参加派对,我没有意识到她是为了我们特意打扮的。

“安德烈娅?”梅芙说道。

“他不是我儿子,”此刻,她的声音变了,“你不能指望我来抚养他。他可不该由我负责。你父亲从未说过,我必须给他带儿子。”

“没人让你——”我刚开了个头,但她抬起了手。

“这是我的房子,”她说道,“在我自己的房子里,我理应感到舒适。你们对我很不好,你们两个都是。你们从未喜欢过我,从未支持过我。我想,在你们父亲还活着的时候,我理应接受——”

“你的房子?”梅芙说道。

“你父亲一死,你就露出本来面目了,你们两个都是。他把房子留给了我,他想要我拥有这幢房子,想要我和我的女儿们在这里开心地生活。你得把他带走——上楼去,带上他的东西,离开。这对我来说并不容易。”

“凭什么说是你的房子?”梅芙问道。

我看得到我们姐弟两人的样子,仿佛是映在了她眼睛里一样,对比之下,我们个子高得荒唐。我很年轻,打篮球,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很强壮。梅芙之前就说过,我一定会比她高,的确如此,我早就比她高了。我还穿着练习篮球时穿的T恤和运动裤。

“你可以去跟律师谈这个,”安德烈娅说道,“但我们已经全部谈过了一遍,没有任何死角。所有的文件都是齐全的。你们想谈多久就谈多久,但现在你们得离开。”

“两个女孩在哪儿?”梅芙说道。

“我的女儿不关你的事。”她的脸因为用力而变得铮亮,她用力恨我们,用力让自己相信她生活中的不幸都是我们的错。

安德烈娅说得如此明白,我却仍然没有完全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也真是够荒唐的。梅芙则是清清楚楚,她像圣女贞德走向火堆一样,挺直了身体。“她们会恨你的,”她用一种实事求是的语气说道,“今天晚餐的时候,你用谎言来搪塞她们,但谎言是站不住脚的。她们是聪明孩子,知道我们不会一声不吭地离开,一旦她们开始思考,就会发现你干的好事。我们不会告诉她们,但她们也会知道的,每个人都会知道的。你的女儿们甚至会比我们还要恨你,等到我们都忘记了你是谁,她们还会依然恨着你。”

我当时还在想,也许可以找个法子,也许将来我和安德烈娅可以谈一谈,她就会明白我不是她的敌人,但梅芙已经关上了这道门,还钉上了铁钉。梅芙想要谱写安德烈娅的未来,但谱写她未来的人只能是她本人,而不是梅芙。但梅芙这样说,听上去像是诅咒。

我和梅芙上了楼,来到我房间,把我唯一的行李箱装满衣服。接着,梅芙下楼到厨房,拿了几个装草与树叶的袋子,和桑迪、乔斯林一起回到了房间,她们两人在哭。

“嗨,”我说道,“嗨,别这样。我们会解决这件事情的。”我并不是说我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当前的问题,而是说,我和梅芙会证明我们才是荷兰屋的合法继承人,推翻入侵者。我是基督山伯爵[基督山伯爵是法国作家大仲马所创作的小说人物,先前遭人陷害,后经过精心策划,完成了复仇。——编者注],我满心打算的是要回来。

“真是噩梦,”乔斯林摇着脑袋说道,“你们可怜的父亲。”

桑迪一个个打开抽屉柜,把东西清理到袋子里,这时安德烈娅出现在门口,看我们拿走了什么:“你们得在我女儿回家前消失。”

乔斯林用手腕抹了抹眼睛下面:“我得做晚餐。”

“不用做,”她说道,“你们都走,你们四个。你们一直都是一伙儿的。我可不要留下什么间谍。”

“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自从这码子事开始以来,梅芙第一次提高了嗓门,“你不能解雇她们,她们什么都没有对你干过。”

“你们是一伙的,”安德烈娅微笑着说道,仿佛她说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之前她并没有打算解雇桑迪和乔斯林,显然是刚刚才想到的,可一旦说出口,就感觉很好,“不能拆散了你们。”

“安德烈娅。”我说道。我朝她走了一步,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我想要让她住手,让她恢复本来的样子。我从未喜欢过她,但她也没有这么坏。

她往后退了一步。

“我来告诉你,我们对她做了什么,”乔斯林说道,仿佛安德烈娅不存在一样,“我们认识你们的母亲,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们的母亲雇了我们,一开始是桑迪,后来是我。桑迪对你们母亲说她有一个妹妹,也需要工作。埃尔纳就说,明天带你妹妹过来。你们的母亲就是这样的,欢迎所有的人。人们成天都到这房子里来,她给他们吃的,给他们工作。她爱我们,我们也爱她,这个人全都知道的。”她的头朝后面扬了扬,指明了她身后的女人。

安德烈娅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睛:“那个女人扔下了她的两个孩子!她离开了她的丈夫,离开了她的孩子们。我才不要站在这里,听你——”

“再也没有比你们母亲更善良的人,”乔斯林就像是没有听到她说话一样,她抱起我的针织套衫,扔在打开的袋子里,然后继续说道,“真正的美人,从内心散发出来的美。所有见过她的人都看到了这一点,所有人都爱她。她是奉献者,你懂我的意思吗?”她正视着我。“就像上帝告诉我们的一样。过去,这一切都是她的,她却从来没有把这些当回事。她只想知道她能为你做些什么、她怎么才能帮助你。”

桑迪和乔斯林从来不谈论我们的母亲,从来不谈。这颗炸弹,她们留到了这一天才引爆。安德烈娅手扶在门框上。“收拾完下来,”她声若游丝地说道,“我在楼下。”

乔斯林看着她曾经的女主人。“你在这房子里的每一天,我们都对彼此说,‘真不知道康罗伊先生是怎么想的。’”

“乔斯林。”她姐姐说道,这是警告的意思。

但乔斯林摇了摇脑袋:“我就直说了,她没听错。”

安德烈娅嘴巴微微张开了,但没说出话来。我们看得出来,她不知所措。她承受了打击,然后走开了。

那一天,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呢?我想的不是我的房间。长那么大,我几乎每晚睡在那里。梅芙说,放沙发的地方,以前放的是我的婴儿床,一开始菲菲毛睡在我的房间里,好让我们的母亲休息。我没有想洒满房间的阳光,也没有想窗外的那棵橡树,暴风雨的天气,枝丫就会刮在我的窗户上,我的橡树,我的窗户。我想的是赶紧离开,赶紧离开安德烈娅。

我们四个人从宽宽的楼梯走下去,一人拎了一个垃圾袋,放进梅芙的车子里。渐渐走远后,看着气势恢宏的房子:三层楼,窗户居高临下,下面就是前草坪。浅黄色的灰泥近乎白色,就像是下午晚些时候天空中云朵的颜色。当年安德烈娅穿着香槟色的裙子,站在宽阔的凉台上把婚礼的花束扔过头顶,四年后,人们在这里排队慰问我父亲的遗孀。之前我把自行车留在草地上,现在差点被它绊倒,所以我拿起自行车,把它塞进后备厢,放在垃圾袋上。安德烈娅总是对我父亲说,让我把自行车放好。我和父亲都在房间里,她对父亲说:“西里尔,你对丹尼说说吧,你给他的东西,让他好好照顾呀。”

我们吻了桑迪和乔斯林,道了别。我们保证说,一旦事情解决了,我们就一起回来,没人想到我们永远离开了荷兰屋。我们坐进车里,梅芙的双手在颤抖,她把手提包里的东西全倒在前座上,拉开她明黄色的医疗盒,她需要检测血糖。“我们必须离开这里。”她说道,她开始冒虚汗。

我从车里走出来,绕到另一边。现在唯一重要的是:梅芙。桑迪和乔斯林已经开着桑迪的车走了,没人在看我们。我叫梅芙往边上挪。她在准备注射器,她没说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开车之类的话,她知道,我至少能够把我们带到珍金镇。

至于我们拿走的和留下的东西,真是蠢得没法说。带走的衣服和鞋子,六个月后我就穿不下了,我母亲用她的裙子给我缝制的被子,却留在了床脚。我们拿走了书桌上的书,可却忘记了厨房里那个压制玻璃的黄油碟,据我们所知,那是我们母亲从布鲁克林公寓带来的唯一东西。父亲的东西,我一样都没有带走,但后来我想起了一百件希望拿走的东西:他一直戴在身上的那块表,与他的钱包和戒指一起放在那个信封里。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一直拿着那个信封,我把它交给了安德烈娅。

当初,诺尔玛占了梅芙的房间,梅芙的大多数东西都被整理出来,装在盒子里。大学毕业后,很多盒子都被带到了她的公寓里,用安德烈娅的话来说,梅芙是成年人,应该自己管理自己的财物(这是原话)。可那年夏天她的公寓里有了飞蛾,梅芙就把冬天的漂亮外套放在家里的雪松衣橱里。还有一些其他东西:毕业班年鉴,一两箱子她读过的小说,还有一些布偶,她说以后她肯定会有女儿,那是要留给女儿的。所有的这些东西都放在飞檐下的阁楼里,在三楼卧室衣橱后面的那个小门后面。安德烈娅是不是连那个地方也知道呢?那天晚上参观房子,梅芙带两个女孩子看过,她们是不是还记得,甚至想过要再去看看呢?或者那些盒子就像是梅芙青少年时期的时光胶囊,就这样被埋在了房子里?梅芙声称她不在乎。她所有的相册都带走了,她刚上大学时就带走了相册,唯一落下的是父亲小时候的一张装框照片,他膝盖上抱着一只兔子,不知怎的留在了诺尔玛的房间里。后来等我们真正明白了状况后,梅芙很是气愤。我的倒霉童子军证书装了框,挂在墙上,几个篮球奖杯,那床被子,那个黄油碟子,还有那张照片,她气愤这些东西都没拿走。

但我一直挂念着的是梅芙的画像,我们离开了,它还挂在会客厅的墙上。我们怎么把它忘了呢?那是梅芙10岁时的画像,她穿着红色的外套,目光明亮而直接,有着一头蓬松的黑色头发。那是幅好画,不亚于任何一幅范赫贝克家人的画像,但它是梅芙的画像呀,安德烈娅会怎么处置它呢?丢进潮湿的地下室?直接扔掉?即使我姐姐就在眼前,我还是有一种把她落下了的感觉,觉得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了有危险的房子里。

梅芙感觉好了一点,但我还是让她上楼坐下,我来爬楼梯、搬行李。她住在三楼,公寓只有一个卧室,她让我睡卧室。我说不。

“你睡床,”她说道,“你个子太高,沙发装不下,我不一样。我一直都睡沙发的。”

我环视她小小的公寓。我来过好多次,可人就是这样,一想到以后要住在这里,眼光就变得不一样了。公寓小小的,简单朴素,我突然就觉得姐姐很可怜,想着自己住在范赫贝克街,姐姐不应该就住在这样的地方,一时间都忘了自己也不再住荷兰屋了。“你为什么睡沙发?”

“看电视的时候睡着了。”她说道,接着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我担心她会哭出来,但她没有,梅芙不是哭哭啼啼的人。她把浓密的黑发从脸上拂开,看着我:“你在这儿,我挺高兴的。”

我点了点头。有那么一秒钟的时间,我在想,如果梅芙不在,我还能去哪儿呢?跟桑迪和乔斯林到她们家里?给篮球教练马丁先生打个电话,看他能不能收留我?但我根本不必去想这些问题。

那天晚上,躺在我姐姐的床上,我盯着天花板,真切地感到我失去了父亲。不是失去了他的钱,或是他的房子,而是失去了在车里坐我身边的那个男人。他全方位地为我遮风挡雨,我完全不知道这世界会到何种境地。我从没想过他小时候是什么样的,我从没问过他战场的事情,我只是视他为我的父亲,也只是从儿子的角度看待他。之前没问过,现在想问也没处问了,我只能将其列为我的错误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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