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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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说谎的大学生  作者:浅仓秋成

森久保公彦

现就职于经营包装材料业务的商贸公司。他认为波多野祥吾是无辜的,我才是那个幕后黑手。

我再也没心思继续记下去了,把手机丢进包里。看着马路,目送三台汽车开过去后,我招手拦下一辆推拉门的出租车。和司机说了斯彼拉总公司在新宿入驻的大楼名字后,我随着车子启动的惯性,放任自己靠在座位上。

商务区到处都是一身西装打扮的人。这个世界竟会存在能够容纳如此多人的办公空间、工作岗位,我漫无边际地想着,在司机未察觉时悄悄叹了口气。要联系一下芳惠吗?这样的想法只出现了短短一瞬,我很快便意识到根本没有任何需要即刻告诉她的事情。我现在很焦躁,不应该在这种状态下给她打电话。我喝了口茉莉花茶,想拂去心头的不快。瓶子上印有可爱植物图案的不干胶标签突然看着很碍眼,我沿着边线整条撕下来,丢进了包里。

我跟五个人进行了面谈,包括前人事部部长鸿上先生,却没有任何成就感,也没有得到任何可以称之为结果的结果。我不再想面谈的事,一边闭眼休憩,一边盘算着下午的计划。

由于没有对比参照,我并不清楚斯彼拉链接的工作是否繁重。早上八点半左右到岗,下班时间一般在晚上九点到十一点之间。说起来这或许可以归类为黑心企业了,但结合薪酬来看,这样的强度并不过分,比起叫苦,我更想尽早独当一面,得到别人的认可。

进公司那年,综合岗位只招了我一个,技术岗招了几个学理科的本科生和研究生,设计部招了几个专业学校出身的人。与我同期入职的应届生一共八名。由于新员工人数比较少,和入职其他公司的朋友比起来,我们的培训期也比较短。我最开始分到了当时的核心业务“SPIRA”的销售部门,主要工作是策划方案——如何结合SPIRA的社区功能,推出吸引用户参加活动的企业广告。新员工欢迎会上,领导问我想做什么样的策划案,我说了自己早在入职前就思索已久的想法,结果领导大力鼓动我,叫我第二天就试着执行看看。我空有干劲,却什么都不懂,希望有人能多多少少点拨我一下,但没有哪个员工闲到有空一对一指导新人。现在回想起来,我可以客观地说,斯彼拉对新人太过放任自流了,然而当时我被斯彼拉的光环所迷惑,自以为这就是斯彼拉的一流管理法,尽管心里不安,还是一头扎了进去。我不敢说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完成得很好,但我能感受到自己成长的速度超出了前辈的预期,完成了从新人到斯彼拉战斗力的转变。

第三年,我调到了当时新成立不久的“LINKS”部门。LINKS是一款主攻手机端的聊天软件,它凭借着操作便捷和免费通话功能广受好评,发布第一年就创下了五千万的下载量记录,现在已经完全成了斯彼拉的主要业务。如今很难见到没装LINKS的手机了。我依然负责市场工作,主要为企业策划可以在LINKS上使用的联名表情包。

因为公司叫斯彼拉链接,新业务就命名为了“LINKS”,遗憾的是,受其他新兴社交网站的挤压,原本的核心业务SPIRA如今已经完全断了生机。瞄准年轻群体的产品,一旦没有了新鲜感,立刻就会走向灭亡。然而LINKS的发展势头十分亮眼,足以让人对SPIRA的衰退毫不在意。公司规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日渐扩张,就像被打气筒吹起来的气球一样。

我还没自恋到愚蠢地认定公司的发展都是我的功劳。不过置身于飞速发展的公司里,那种喜悦是毋庸置疑的,如果把日本比作一辆新干线列车,我大概是坐在车头的人,这种程度的自负和陶醉还是有的。

两年前,公司总部搬到了新宿。同一时期,我也调到了支付事业部。随着二维码结算服务“SpiraPay”的发布,曾经名存实亡、纯粹沦为公司名称的“斯彼拉”一词也再度复活。尽管SpiraPay不像LINKS一样一经发布便爆红,但作为非现金支付服务,它在国内的市场占有率也是遥遥领先。

基于SpiraPay提供的服务内容,不太可能通过开发创新功能来扩大市场占有率,受此影响,我们市场团队现在的工作变成了接地气的上门推销。团队分成两个小组,地推组一家家走访中小型餐饮店,问人家要不要使用SpiraPay服务;大客户组拜访大型商场、超市,请对方把SpiraPay引入所有连锁店。我属于后者。

令我不得不开始追溯当年真相的导火索事件,大概发生在采访森久保公彦的三周前。但事件发生时,我的入职经过或者说那场小组讨论,在我看来已是久远的过去,变得跟幼儿园时期舞台汇演的舞蹈动作一样模糊泛黄了。

“我没想让你道歉。”

大概是被我略有些尖锐的声音吓到了,铃江真希脱口而出一句“对不起”,这已经是她今天第八次道歉了,说完她又皱起眉,像在反省自己道歉的行为,明显沮丧了下去。

“我说过,邮件准备个套用模板,简单复制粘贴一下就能发出去,不要在这上面花太多时间。你太慢了,自己心里也清楚吧?”

“……是的。”

“在这种简单的行政事务上花费太多时间,就没空处理那些真正耗时的工作了,尽量快些,再快些,可以吗?”

“知道了。”

这句“知道了”不过是敷衍罢了。虽然她嘴上说得很好,待人接物也不错,但是工作效率怎么都提不上来,看着也根本没有要改的意思。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没资格对她大吼大叫,所以总想着平心静气地解决问题,然而脸上的笑意无疑一次比一次冷淡。人事对我说,铃江处于在职培训期,尽量多给她安排一些事情做,于是我把写邮件的简单工作交给了她。但是现在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嶌,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我放下手里的工作手机,转过身,只见经理一脸歉意地看着我。这种情况下,来的往往都不是什么好事。

“你刚刚是准备打电话吗?”

“是准备打,没关系,您说。”

“给那家医院?”

“嗯。”

“不是昨天才打过吗?是不是有点儿盯得太紧了?他们也有自己的办事节奏,可以再等等,让他们好好准备……反正只是要一份登记客户信息的非正式文件。”

“就是因为只要一张纸,才得多提醒他们。有些事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对对方来说就只是无关紧要的杂事。您找我是要……”

“这个嘛,是这样的。人事联系我,说想让我们团队出一个人当面试官。”

“……面试官?做招聘吗?”

“校招面试官,说是要举行群面,差不多在下个月六号……请各个团队派出一个最优秀的员工,我心想只能找你了。”

“我不行啊。”

经理显然是想用“最优秀的员工”这种说辞诱导我应承下来,但却反倒更让我提不起兴趣。经理人不坏,就是说话做事照本宣科、虚浮空泛,我没法相信他说的半个字。这个男人虽然到了四十多岁的年纪,但形象精致,潇洒十足。没有一丝赘肉的身材,整齐的小胡子,时尚的圆框眼镜,与其说是公司的中层领导,不如说更像一个活力满满的艺术家。就外表来说,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缺点。但即便如此——或者要说正因如此吧,内在的不足才会格外让人难以忽视。

我回绝经理的请求并非出于对他的个人情感。说“不行”而非“不想”,是因为我的工作负荷已经到达极限,手头的事情没法再增加了。以医院为代表的医疗行业是推广非现金结算服务阻力最大的领域。很多时候,大家在支付有保险覆盖的医疗费用时用不了信用卡,就是由于存在手续费。不过在实施了积分抵扣和调整优惠时间的举措后,我现在已经隐隐看到了非现金结算纳入医疗支付体系的希望。医疗界的三家顶级机构眼看着就要点头答应,早晚能够拿下他们,到时候SpiraPay在业界的市场占有率将不可撼动。我的努力已经进入收获期,怎么都不可能去当什么面试官。经理应该也十分清楚当前的情形。

铃江真希从旁插了进来,说有人打电话找我。我对她说等会儿回电过去,请她问清楚对方的名字,而后继续转向经理。要是含糊不清地结束对话,他往往就会把我的答复解释成他想要的样子。

“总之,请您另找他人吧,我实在没空。”

“哦,也是,这样啊。原来如此。”

对话显然应该到此为止,经理却还含含糊糊地念叨了一阵,没有从我面前走开的意思。我知道,最让他省心的办法就是把这件事强推给我,尽管经理没这么做,但他既不提替代方案,也不做让步,一直犹豫不决,没有任何表示,看着也够破坏心情的了。他莫不是以为摆出为难的样子给我看,我的态度就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再次明确地表示拒绝后,他像吃了苦头一样晃荡回自己的座位上。看样子,过个几天,他绝对还要再来找我聊这件事。头疼。

说到底,我就算有空,也没道理去当什么面试官。

我走向铃江真希的座位,准备问一下刚才的电话并回拨过去。铃江真希正不甚熟练地敲着键盘写邮件,我走到她身后时,发现她才被分来不久,就已经把办公桌装饰得花里胡哨了。我倒不会因为这个挑她的刺,就是觉得她还真挺没心没肺的。

正准备开口叫她的瞬间,我不由发出“啊”的一声——我看到了她放在桌上的一张照片。

“啊,嶌。”铃江转过身,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咦,你知道他?”

“……是相乐春树吧?”

我都没说喜欢还是讨厌,铃江已经像找到了同好一样双眼发亮。

“我是他的忠实粉丝。”她毫不在意我的冷淡,“歌唱得好,最重要的是可爱极了。包括性格,哪方面都无可挑剔。”

“是吗……”

“还有上音乐节目时说话的方式,他的好真是藏都藏不住。”

“可是——”我忽然生出一股促狭之心,“大家最近好像都忘了,这个人曾经吸过毒吧?就这样你还觉得他性格好?”

“……哎呀,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可那是真实发生过的吧?你都没见过他,就一口咬定他性格好,是不是有点儿太随意了?”

我也实在是幼稚,心里这么反省了一下,然后我叫铃江给我刚刚来电的人的名字和号码。她递来便笺,上面却没写来电人的公司名字,我指出这一点后,她说:

“啊,对不起。那人没报公司名字,我以为是你的老熟人……就没问。”

又来了。

“下次要问清楚啊。”我叮嘱完就回了自己的座位。现在别无他法,只能试着用谷歌搜索这个号码,看能不能找到公司名字,结果一无所获。048开头的号码本来就很让人费解。我上网一查,发现这是埼玉县的电话区号,却仍然想不到有谁会从埼玉打电话过来。来电人的名字我从没听说过,本想干脆无视,但既然已经告知了对方会回电,就不能失了礼数。

无奈之下,我只好拨通电话。四声过后,电话被人接起。

“打扰了,我是斯彼拉链接的嶌,刚刚接到这个号码打来的电话,就给您回拨过来了。请问波多野在吗?”

“……是嶌吗?”

“……是我。”

“嶌衣织小姐?”

“是……”

一种难以言喻的糟糕感觉让我不太舒服,我沉默了一会儿。

“我是波多野芳惠。”

“承蒙关照。”我下意识回了一句,发现自己确实和对面的人没有任何交集。正准备问她究竟是谁时,电话那头又发话了。

“我是波多野祥吾的妹妹。”

“波多野……祥吾。”

我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这个名字略有些耳熟,却完全想不起来是谁。是小时候看的动画片主角,还是初中时的同学,抑或是前世的恋人?我心想不能失礼于人,开始拼命地在大脑中搜寻起这个名字。就在这时,波多野芳惠的又一句话唤醒了我的记忆。

“他应该和你一起参加过求职面试。”

几个光年的距离瞬间消失,八年前的那段记忆清晰地涌上心头。

波多野祥吾。小组讨论、最终考核、会议室、信封。

回忆成串袭来,我不由得渗出冷汗。那天的事,或者说那段日子的记忆,我并没有遗忘,而是拼命封锁着,一再告诫自己不要想起。我的大脑一片混乱,甚至都快忘了当下身处何地。正当我即将把已在斯彼拉链接工作了好几年的事抛之脑后的时候,对面的人开口了。

“哥哥去世了。”

哥哥……仿佛有一只鹦鹉在我脑子里不断复述,我一点点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波多野他……”

“嗯,两个月前走的。”波多野芳惠说,“我在老家整理他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他留给你的东西,我想着应该联系一下你,就往你的公司打了电话。你什么时候方便的话,可以来我家一趟吗?如果你不感兴趣,我就自行处理了。”

抵达位于埼玉的波多野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本来想早点结束工作的,可必须处理的报价需求一个接一个地来,时间拖后了。我知道这个时间点不适合去根本没见过面的人家里登门拜访,但我不想一直心神恍惚地把这事儿拖到第二天。

他留给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位于朝霞台的大型公寓十四层,1401号房间的门上挂着写有“波多野”三个字的门牌。波多野芳惠给我开了门,一看到她的脸,记忆中的雾霭瞬时散尽,我想起了波多野祥吾的样子。芳惠虽是单眼皮却炯炯有神的圆眼,以及她略长的面部骨相唤醒了我的记忆。房子里没布置祭台,只摆了遗照和香炉。尽管照片中的波多野祥吾发型有别于从前,面容却几乎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上完香,他的父母从起居室走出来,对我深深鞠躬,感谢我为了他们的儿子特意上门拜访。失去爱子的伤痛仍在,但他们对我的态度十分友好,看来应该对当年的事毫不知情。我之前已经预想了最坏的可能,此时不由得松了口气。

波多野芳惠带我去了波多野祥吾的房间。

她打开灯,说出了我一直想问的事。

“哥哥是病死的。”她说,“平时都不怎么生病的人,得了恶性淋巴瘤。这么说可能有点儿冷血,但我和他好多年没见面了,现在还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他不在这儿住吗?”

“几年前就搬走了。你知道广岛的比治山吗?”

“不知道。”

“我也没去过,听说好像离广岛和平纪念馆挺近的……也算是在市里。总之,他调到那里工作以后一直都是一个人住。不过,我离家比他还早——我在江户川区当公务员——四年前就不在一起生活了。总之,这个房间好多年都没人住了,就像你看到的这样。”

房间里确实感受不到有人居住的迹象。床上没有床垫,而是放着落灰的空气净化器和动感单车。桌上摆着大量书籍和一个不再使用的垃圾桶。波多野芳惠在抽屉里东翻西找,边翻边对我说:

“我打扫了房间,想把留作纪念的东西和垃圾分开——还特意请了带薪假,然后就发现了这个——稍等一下,很快,我应该没放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先在那边的坐垫上坐一下吧。”

我不太会跪坐,本欲谢绝,却又不想再劳烦她,就顺着她的话跪坐下去。我缓缓沉下腰,感到自己的腿正在微微颤抖。发觉腿在颤抖的瞬间,这股颤动的感觉一直传到了心脏。我的心跳不断加速,究竟会是什么呢?随着想象的深入,我越来越强烈地确信,只有可能是“那个东西”。

为了掩饰紧张的呼吸,我一口气喝干了端给我的茶。就在这时——

“找到了,是这个。”

波多野芳惠坐到对面的坐垫上,递给我一个透明文件夹,里面夹着几份资料。我接过文件夹,里面透出来的内容让我呼吸一滞。

“哥哥什么也没和我说。”

波多野芳惠的表情明显变了,眼里开始泛起先前一直潜藏着的困惑和怀疑。同一时间,我产生了错觉,感到屋里的灯似乎变暗了。她之前的亲和态度,莫不是为了把我拖入深不见底的流沙里而故意为之的巧妙伪装?

波多野祥吾恐怕是为了做标注。透过文件夹,只见第一页上用黑色马克笔写着几个大字:

致幕后黑手、嶌衣织

面对目瞪口呆的我,波多野芳惠开口了。

“哥哥求职那年,有一天——”她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不知道他去参加了哪家公司的面试,总之他是穿着求职套装回的家,整个人慌乱无措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他先大喊大叫了一阵,然后又立刻安静下来,把自己关进房间——就是这个房间,然后就不怎么出来了。我总是没完没了地听到他啜泣的声音。说真的,我甚至怀疑过他是不是杀了人。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却什么都不说。除了吃饭,其他时候我们根本看不到他的人。最后,还没拿到任何一家公司的录用通知,他就放弃了求职。我本来已经完全忘记这回事了,直到发现了这个文件夹。”

文件夹里夹着一张记了笔记的纸。纸上有浅浅的横线,尺寸比大学用的笔记本稍小一些,应该是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吧。纸上有手写的“得票数”字样,并且列出了九贺苍太、袴田亮……六个我几乎已经忘记的名字。是那次小组讨论的票数记录。每个人的票数都工工整整地写在上面,只有我的名字用红笔圈了起来,似乎是为了着重标记。“12票、录用”的字眼有如死前遗留的讯息一般,透露出癫狂的气息。

文件夹里还夹着斯彼拉当时发放给大学生的校招指南。我曾经翻来覆去地看过好多遍,简直都快把纸张翻烂了,因此记得特别清楚。强烈的灵魂出窍感让我好似晕船一般头昏眼花,我用僵硬的手指翻着文件夹,没有别的文件了,不过下方有异样的凸起,是一个U盘和一把小小的钥匙。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的钥匙。”

波多野芳惠让我把U盘给她,然后拿起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读取U盘里的内容。电脑读取速度很快,想来应该不是波多野祥吾留在房间里的遗物,而是她自己的私人物品吧。U盘里的文件很快显示出来,有一个文本文档和一个压缩文件。文档名称叫“无题”,压缩文件的名称是刚刚见过的“致幕后黑手、嶌衣织”。

“压缩文件加密了,必须输入密码才能打开。如果连错三次,就会破坏里面的数据。不过这个文档——”

她双击命名为“无题”的文档,打开了波多野祥吾写下的文章。

这段往事或许早已无人在意。

然而无论如何,我都要再次真诚地直面“那件事”。它发生在2011年的求职季,荒谬得近乎不真实,痛切得超出常理。这是我的调查结果。幕后黑手已经无所遁形。事到如今,我并不打算追究那人的过错。

我纯粹只是想要查出那天的真相。

不为别的,为了我自己。

---波多野祥吾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捂着嘴,死死盯着屏幕。我一行一行,逐字逐句地细看这篇文章,却总是漏读。思绪混乱不堪。只有几行的文字,我愣是反复看了好几遍,才终于理解了它的含义。这时,波多野芳惠关掉电脑。

“哥哥卷入了不好的事情——文章读起来就是这个意思。”

波多野芳惠已经毫不掩饰对我的愤恨。

“我确信,策划那件事的幕后黑手就是你——嶌衣织。看到那份笔记上写了‘录用’,所以我猜测你现在就在斯彼拉工作。想到这里,我试着打了个电话,但没抱多大希望。我问他们嶌衣织小姐在不在,电话转了好几个部门,终于到了你那边。那个时候,我又迷茫了,不知道该和你说什么。是要反问你有没有想对哥哥说的,还是问你对哥哥做了什么,抑或是问你有没有必须要向哥哥道歉的事——”

“等等,你先停一下——”

“我不会停下——”

“请你先停下!我都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纷繁的画面在我脑海里闪回。那场会议——最终考核的小组讨论开始后,信封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有人打开信封,每个人都被曝光了另一面。大家讨论着幕后黑手究竟是谁,互相怀疑,最后波多野祥吾坦白,说自己就是幕后黑手,然后离开了会议室。我想起来了,就是这样绝对没错。票数第一的我正式拿到录用机会,但现在重点不是这个。

我吐露出心底的震惊。

“波多野他……不是幕后黑手?”

“什么?”

“幕后黑手是波多野。至少,我一直到今天都是这么认为的。”

关于斯彼拉链接最终考核时发生的“那件事”,我把能回忆起来的全都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越说越觉得怎么都不像是真实发生过,或者说怎么都不像是自己真正经历过的事。说起来,我持续到今天的职场生活还是拜它所赐,简直太奇幻了。说得越多,我越感觉虚无,好像是在讲昨天做的一场梦似的。那简直就像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实际上也确实是身为孩子的大学生策划出来的卑鄙计划。我将波多野祥吾坦白自己就是幕后黑手,而后离开会议室的事全盘托出。波多野芳惠刚开始听的时候还不大相信,但在察觉到我的讲述并非捏造或欺瞒后,她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幕后黑手已经无所遁形。事到如今,我并不打算追究那人的过错。”

“致幕后黑手、嶌衣织”

波多野祥吾留下这样的话,让我有些难以置信。不过这么看来,他应该不是幕后黑手。可为什么会把我当成幕后黑手呢?我为什么要策划“那起事件”呢?

波多野祥吾,幕后黑手——原来不是你吗?

个中细节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但那一天,所有的证据、信息、情况应该都指向了他,幕后黑手无疑就是波多野祥吾。当然,这件事确实令人难以置信。小组讨论开始前,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值得信赖,特别和善的人。即便在得知他就是幕后黑手以后,我心中还是无法彻底相信。没想到波多野……最终,比起他的为人,我还是选择了相信证据。

毕竟,一个人就算乍看起来品性纯良,你也不知道他心里藏着什么。多的是面上笑得慈眉善目,却在心里饲养恶魔的人。非但如此,几乎所有人都戴着面具过活——教我认清这一事实的,不是别的,正是那场小组讨论。

然而,真正的幕后黑手不是波多野祥吾。

那会是谁呢?

“……可以给我看看吗?”说完,我接过波多野芳惠的笔记本电脑,双击U盘上存储的压缩文件,如她所说,屏幕上跳出了输入密码的界面。

密码是幕后黑手的所爱【输入次数有限:剩余次数2/3】

“还剩两次机会。”

“对不起。”波多野芳惠微微低头,“我随便按了个enter键,用掉了一次机会。”

文件应该是用某种特殊软件加密的。软件虽然看着像是免费的,但由于其架构单纯,反倒不好使用一些技术手段来破解密码。思考弹窗里的提示前,我先把光标移进了输入框,边看着一闪一灭的光标细线,边一点点思索着密码是什么。幕后黑手的所爱,那也就是我——嶌衣织所爱的东西吧。

我爱什么呢?

这个压缩文件夹里到底有什么?该输入什么?我沉默地想了差不多十秒,这时波多野芳惠开口了。

“如果需要的话,请带回去吧。本来就是给你的东西。”

她关掉界面,拔出U盘,放回到文件夹里,然后把文件夹递给我。

“对不起,先前对你非常失礼。要是有任何关于哥哥的消息——总之,如果发现了什么你觉得有必要告诉我的事,请和我联络。”

毕业求职已经是非常久远的事了。我已经得到录用机会,顺利入职了。一切正如波多野祥吾留下的讯息所言,“这段往事或许早已无人在意”。我完全没必要再掺和进去。

可我还是从波多野芳惠手中接过了文件夹。我下定决心,势必要在八年后的现在揪出真正的幕后黑手。

原因只有一个。

那天过后,我曾经一度无法释怀。我故意不去思考,放任自己完全相信波多野祥吾的认罪自白。可现在,我知道了他的自白不是真的,就必须再次直面一个问题。

那就是,他带走的信封。

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放言信封里空无一物,然后就那么离开了会议室。如果他是幕后黑手,自然就应该知道信封里装了什么。如果不是,他就不可能掌握信封里的信息。总而言之,那个信封不是空的。

波多野芳惠一开始打来电话时,我最先想到的是她可能找到了波多野祥吾留在自己手上的信封。或许是波多野祥吾手里那封针对我的告发信,机缘巧合之下重见天日,于是他的遗属说什么都要联系到我——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信封如今下落不明。

那里面的内容——

我把攥在手上的文件夹收到包里,思绪又一次回到那间会议室,和那场发生在2011年的,大家避而不谈的小组讨论。

直到坐上回家的电车,我心中依然残留着些许被森久保公彦视作幕后黑手的不满情绪。我根本没想到除了波多野祥吾以外,还有其他人认为我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身体沉重,心也沉重。车上唯一空着的老幼病残孕专座牵动了我的心神,我本想干脆坐上去得了,最后还是决定继续抓着吊环。我闭上眼,一心等待着播报最近一站的到站通知。

波多野祥吾究竟查到了些什么呢?如果他确信我就是真正的幕后黑手,那不就意味着他没有查到其他证据吗?我百思不得其解,恐怕只有打开压缩文件,一切谜团才会迎刃而解。话说回来,在他人眼里我爱什么呢,这实在是个难解的问题。输入密码的剩余次数依然停留在2/3这个数字上。不是不想,而是我连能输入些什么都不知道。

我迈着比以往更为沉重的步伐走出检票口,赶在关门前溜进成城石井超市,买了沙拉当作晚餐。

回到家,我窝进沙发,堆积的疲劳有如河坝排水一般,猛然向我涌来。眼皮骤然变得沉重,放在面前茶几上的沙拉好像离我有几十公里远。我还没卸妆,不能就这么睡过去。心里这么想着,身体却不听我指挥。

八年前策划信封事件的幕后黑手当然不是我。现在看来也不是波多野祥吾。

那显然就是九贺苍太、袴田亮、矢代翼、森久保公彦四人当中的某一个了。从我的个人感觉出发,我并不觉得他们任何一个人有嫌疑。但他们四人当中,确实有个人撒了谎,对自己犯下的过错装疯卖傻。我竟根本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实在是太惊悚、太恐怖了。事情已经过去八年之久,又不是抢劫、杀人案件,如今哪怕坦白自己幕后黑手的身份,也不会被追究刑事责任,可那人愣是一丝马脚也不露。除森久保以外的所有人都完全相信并接受了波多野祥吾就是幕后黑手的事实。

鸿上先生说得没错,和人事部说了以后,我轻松借到了当年那场小组讨论的视频文件。我把视频拷贝到U盘上,已经仔细看了两遍。我还借到了当年我们六个人的应聘申请表(住址等个人信息涂黑了),人事部一再说是看我的面子才给的。凭着这些东西是否能直接锁定幕后黑手尚且存疑,但线索增加是再好不过的事。我一开始还想沉下心细看,但很快就看不下去,放回了文件夹里。

九贺苍太写的那些事还算能看;袴田亮就像他自己所说,大言不惭地宣称在酒馆当兼职生领队以及担任志愿者协会负责人的经历锻造了他的领导能力,并且把这当成亮点加以吹嘘;矢代翼的应聘表里写着,在家庭餐厅接待顾客的经历锻炼了她的反应能力,她对此很有自信;参与过诈骗活动的森久保公彦在介绍长处的一栏里,大力鼓吹自己是不会撒谎的诚信人士,还夸耀自己为求职参加了十四家公司的实习。我实在愧对已离开人世的波多野祥吾,始终没敢看他的应聘申请表。至于我自己的就更不用说了,由于害怕陷入强烈的自我厌恶中,我打从一开始就置之不理。

虽然将访谈、会议视频、应聘申请表结合在了一起,但我还是没找到任何离揭开幕后黑手更近一步的新发现。硬要说发现了什么新线索的话,那也就只有这两件事了:幕后黑手在调查参加最终考核成员的过去时使用了mixi和脸书,以及他是通过投币式储物柜拿到的照片。不过,知道了幕后黑手获取信息的途径并不意味着可以追查出那人的身份。就算找到幕后黑手在八年前用过的投币式储物柜,也不可能提取到那个人的指纹。而且,事到如今再去社交网站上挖掘当年的私信往来也过于不现实了一些。

真正的幕后黑手策划这起事件的目的应该就是得到录用机会,除此以外想不出其他可能了。既然如此,只要将计划倒推一番,自然而然就能知道那人究竟是谁,可实际上却不太行得通。

九贺苍太和袴田亮遭到的告发过于沉重,无法巧妙化解为单纯的污蔑。矢代翼痛快承认了信封里的内容,无可避免地损害了自己的形象。森久保公彦就更不值一提,他冒险带来信封,还被摄像机给拍了下来。信封中针对他的告发内容也实在算不得小事,在某种层面上讲,他是最不像幕后黑手的人。

会议进入尾声时的争议焦点,即所有照片共有的同一个特征——噪点和黑点,我也在会议视频中得到了确认。三张照片确实都有同一个特点,可以推测为出自同一台相机。

那么,判断每个人是否是幕后黑手的关键,必然是4月20日的不在场证明了。我回溯起2011年4月27日那天的全部记忆。包括我在内,拥有不在场证明的共有五人,唯一一个整日都没有安排的人就是波多野祥吾。因此幕后黑手是波多野祥吾。

但波多野祥吾不是幕后黑手。那还有谁最可疑呢?面对这个问题,我也会得出和森久保公彦一样的结论。除去波多野祥吾,剩下的人中最可疑的就是信封没有被打开,还成功夺得了录用机会的我。

一阵短促的振动声唤醒了打盹的我。墙上的时钟指向十一点半。我抓起茶几上的手机,发来短信的是从大学玩到现在的朋友。

“下星期的聚餐你也来啊,有优质男给你挑,哈哈。”

我把手机径直丢到沙发上,准备吃过了点的晚餐。我用指尖轻轻揉了下眼角,起身去厨房拿茉莉花茶喝。

“衣织,你要是不认真找个好对象,每天就得一个人待在黑乎乎的房子里吃晚饭了,多惨啊。不要总想着男生自己主动找上门来,那就大错特错了。为了未来的幸福,现在就要好好努力。况且自从进了公司,你整个人就沉寂了很多。”

这是发来短信的朋友两个月前对我说过的话。我当时回她说,房间里黑不黑要看照明效果,我屋里还算亮堂。不过说完之后,我确实发现房间有些昏暗。想不到租住的房子宽敞一点反而有些麻烦,毕竟一个人住用不着把所有灯都打开。去了餐厅,起居室就暗下来了,去了起居室,餐厅就暗下来了。关在卧室里的时候——其他空间必然都是黑乎乎的。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里,我从未在哪一刻产生过孤单的感觉——我不会大言不惭地说这种话。日子有晴有雨,说句没出息的,我偶尔也会渴望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树。然而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没必要为了挺过一年当中偶尔几天的脆弱,就去建立一段稳定的亲密关系。最重要的是,我认为那种值得信赖、足以托付一生的人——无论男女——就是找遍全世界也不会出现。

我并不是单身主义者。进入社会后,我曾经交过两个男朋友。不过那两段关系与其说是谈恋爱,倒不如说是人际来往。找我一起吃饭,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心想去就去吧,便跟着一起去了。说不上很喜欢,但也不讨厌,那就好吧——但这种被推着发展起来的关系,都以相似到好笑的形式画上了句号。对方先是说我和他们想象的不一样,然后说我没那么喜欢他们,接着出轨被我发现,最后分手告终。

我不迷恋他们,但是遭遇了背叛,还是会像大多数人一样受伤。虽然怀疑这或许是自己没能全心付出得到的报应,却依然难免责怪对方——既然要背叛,一开始就不要来招惹我。我虽然得到了解脱,但内心的铠甲却不够坚固。就像免费受让的债权变为不良资产,被迫背上了债务,令我心生厌恶。而我选择的自卫之道,便是独自待在昏暗的房间里,一个人吃从成城石井超市买来的沙拉。

因为分手,我得到了平静,生活远比外人看到的要充实得多,这是实话,并不是我故意逞强。大概多亏了工作的缘故吧,忙碌证明了社会很需要我,现在我的存在为世界所认可。也许朋友说得没错,无望的未来在二十年后等待着我,但就现在来讲,我这样挺好的。

吃完沙拉,我用纸巾擦拭嘴角。就在这时,森久保公彦的话再次响起。

工作得开心吗?为了得到机会,不惜践踏喜欢自己的人,真的有价值吗?

被怀疑是幕后黑手这件事,我已经完全无所谓了。我更在意的是,波多野祥吾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

我觉得他起码不讨厌我,我也不讨厌他——至少在尚未举行小组讨论前是这样的。但要说那种感觉是不是等同于爱慕,我自己也不清楚。或许,之所以产生那种感觉,是因为和他相遇的时机正好在求职季吧。

幕后黑手已经无所遁形。

他留下这么一句,彻底认定我就是幕后黑手,随即合上了人生的大幕。如果他真的喜欢我,那在被喜欢的人背叛时,他该遭受了多大的打击呢!我试图想象他的感受,却根本想象不出来。

食欲得以满足,睡意又回来了。

“谢谢你的邀请。可是不好意思,我暂时还是准备独自待在昏暗的房间里吃沙拉。”

我回完短信,拉开起居室的窗帘。这里是公寓,不过我住在一楼,所以窗子外没有阳台,直接通向小小的庭院。我穿上拖鞋,走进院子,满满吸入一口外面的空气,抬头仰望天空。我盯着细细弯弯的下弦月,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幕后黑手真的不是波多野祥吾吗?

这种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

其实冷静想想,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实波多野祥吾的清白。他留下的U盘里只找到了幕后黑手另有其人的记述,却没有任何能够证明他清白的证据。换句话说,我参考的只是他的自我陈述而已。

所以,他真是清白的吗?一旦萌生了这个念头,追查信封事件的决心就开始日趋消退。波多野祥吾就是幕后黑手,他是因为计划败露心有不甘,才留下那些信息宣泄自己的不服。他在U盘里精心准备的那段话不是为了给别人看,仅仅是想说服自己而已。我觉得有这个可能。至少,比起真正的幕后黑手在其余四人当中一说,我的这种推测看起来甚至更合理。

最重要的是,断定事实就是如此,能让我获得内心的安定。如果波多野祥吾是幕后黑手,那么他手中的信封就是空的。这么一来,我就可以让自己相信,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针对我的告发信。

调查几乎陷入僵局。试图揭露多年前发生在一间小小会议室里的事件真相,原本就困难重重。

两次、三次……随着“指导”相乐春树的粉丝铃江真希的次数越来越多,找出信封事件真正的幕后黑手这个任务的优先级也在我心中渐渐下降。

我没有忘记这件事。但我恐怕打算就此将它遗忘,绝对是这样。我没来由地确信这件事与我无关。就像对待刚过了最佳风味期的调料一样,纵然心里明白最好来个了断,却既不使用也不丢弃,只是装作没有看见,一门心思地等着它在冰箱中缓缓迎来彻底的死亡。我期待这件事慢慢腐烂,直至我对任何人表达“此事已无转机”时,都能得到对方的认同。

可波多野芳惠的一通电话让我不得不放弃了置之不理的打算。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可以吗?”

我已经和波多野芳惠简单地说过,自己开始重新调查信封事件了。她自然没有眼泪婆娑地说什么“请你一定要为哥哥和波多野家洗刷污名”,而是表现出了一副随便我怎么调查都行的反应。因此我完全没想到她会主动来联系我。傍晚的办公室里,我有些惊讶地提高了声音:

“拜托我?”

“你之前和我说过录了视频。”

“视频……你是说小组讨论吗?”

“对。”

“然后呢?”

“可以让我看看吗?”

我不明白她意下何为,沉默不语。

她稍作停顿,再次开口道:

“哥哥生前的视频比我想的要少……如果有他的影像,我真想看看。”

我不能借给她看。虽然只是校招现场的视频,总归还是要对外保密。但毕竟死者为大,我也不好用例行公事的说法直接回绝。干脆借她看看吧,不,没有这个道理。可她又不会利用这个视频干坏事。话是这么说,但我有必要冒着违规的代价帮她吗?我抓着手机,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勉强用模棱两可的说辞拖延时间。

烦恼了半天,我终于想到了一个折中方案。如果做个剪辑版,只把无关紧要的场面单拎出来给她看应该没关系吧。比如波多野祥吾走进会议室的瞬间,简单寒暄的瞬间,笑着发言的瞬间,不到三分钟就能剪完。这些不触及会议核心的场景,给她看看也无妨。领导知道了可能多少会发点火,只要我乖乖受着,这事儿就不会闹大。

“如果你接受剪辑版的话,我可以帮你这个忙。”

面对我这个毫无吸引力的提议,波多野芳惠居然雀跃地说:“好!拜托你了。”

我勉强赶在晚上七点结束了当天的工作,然后匆忙回家剪辑视频。我本来乐观地认为可以剪出三十分钟左右的时长,可“无关紧要”的场景比我预想的少多了。哪怕尽量往多了截取,合在一起也才三分钟,真是伤脑筋。可我已经没时间再去思考替代方案了。与波多野芳惠约好的时间就快到了。我一边在脑海里思索着托词,一边夹起平板电脑,向离家几分钟步程的咖啡店进发。

我没有迟到,不过等我到的时候,波多野芳惠已经在店里落座。看到我来了,她站起身,向我微微点头。

“对不起,这么突兀地联系你。”

“没关系。我才要说对不起,没给你想要的答复。”

“没有没有。”波多野芳惠说完耸耸肩,“我自己也觉得很意外。”

“意外?”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要看看哥哥的影像。”

随着她的一句“啊,请坐”,我坐到了她对面。波多野芳惠好像自言自语一般,主动讲起当下的心境来。

“我很久没见过哥哥了。他不是一个让我感觉骄傲或者特别喜欢的哥哥……可怎么说呢,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就莫名地想收集一些回忆的片段,想尽量了解不熟悉他的地方,然后在心中好好整理一下,差不多就这样吧。”说到这里,她好像察觉自己太唠叨了,不好意思地说,“瞧我,都对你说了些什么啊。”

她递来期望我付诸一笑的视线,可我觉得那样做并岔开话题并不合适。我沉默着等她继续往下说。

“确实也有很多惹我生气的事。以前住在一起的时候,我们还经常吵架,每次一吵架我就找朋友抱怨……可不知道为什么,一旦朋友附和我说‘真过分,你哥哥太坏了’,我反倒还不爱听了。反过来,如果朋友表达自己的想法,说什么‘我之前见过你哥哥,人真的很好’,我也不爱听。不过,每当产生这种连我自己都觉得矛盾的感情时,我都会想,哥哥确实是我的家人,他是特别的,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所以……就是这样。所以,当我在他的遗物里发现了那个文件夹和U盘的时候,我对你稍微产生了点复杂难明的感觉。我当时的心情真的就像找到了哥哥的宿敌一样。还没弄清事情的真相就对你那个态度……我想再次对你说句对不起。啊,今天还让你特意跑这一趟,真是太感谢你了。视频再短也没关系,只要能看看哥哥的脸——”

“要来我家吗?”

“……啊?”

“来我家,我可以给你看完整视频。”

我都没想到自己竟会提出这么大胆的想法。我不喜欢外人来我家,甚至可以说,这是我最讨厌的事情。可我还是邀请了她,因为我对她萌生了强烈的同情之心。她零零碎碎讲述出来的、不成体系的字句深深刺痛了我。我不是想交她这个朋友,也不是同情心泛滥。我只是想尽量坦诚地面对她。我也有哥哥,自然感同身受。

“等我十五分钟,我先打扫一下。”

我让波多野芳惠留在店里,自己先行离开了。回到家,我把几件衣服放进衣橱,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看着能让人进来了,我就给她打了个电话,说了我家的位置。

“这房子真不错,不愧是一流企业员工住的地方啊。”

“哪里哪里,没那么好。总是这儿亮那儿不亮的,屋里有点儿黑。”

“……啊?”

“不好意思,我就是随便那么一说。”

“我不喝酒,咱们来点葡萄汁吧,请你见谅。”我说完,拿出冰箱里的威尔士[威尔士:饮料品牌。——译者注]倒在葡萄酒杯里,递给波多野芳惠。因为上学时在出售酒类饮品的咖啡店里打过工的关系,我莫名地喜欢上了各种玻璃杯。明明不喝酒,却置备了全套酒具。收集酒具是我小小的兴趣爱好,就像收集室内装饰品一样。

反正都决定给她看了,也不在乎有的没的了。我边想着,边把笔记本电脑连到了屏幕最大的电视上,开始投屏播放。家里没有常备下酒菜这种周到的待客食物,我只能拿出橱柜里的曲奇饼干装在纸盘子里,摆在茶几上。

波多野芳惠单纯期待着再看一眼哥哥生前的模样,以什么形式都行。此刻她终于如愿与故去亲人相见,我要是一屁股坐到她旁边,似乎不太知情识趣,于是就决定待在餐厅。为了不让波多野芳惠为我分心,我把平板放到餐桌上,摆出一副正在处理剩余工作的样子。

波多野芳惠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哇,真年轻。”

这反应让人不禁会心一笑。小组讨论开始了,当波多野祥吾井井有条地发表投票规则方面的建议时,波多野芳惠满心惊讶地看向我:“他还能这样说话啊。”

“在我记忆里,波多野说起话来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他在家不这样吗?”

“当然不了。这么干脆利落……简直像换了个人。”

“毕业求职嘛,可能稍微鼓了把劲。”

“他在家真的只会说些无聊的废话。就知道懒洋洋地打游戏……我作为家人,竟然都没发现他还有这么不为人知的一面,可能也正因为是家里人才没发现吧。总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他,应该好好——”

波多野芳惠说到这里停住了。她笑着朝我点头,想掩饰自己的失态,最终还是忍不住呜咽出声。给她葡萄汁似乎也不大合适,我就往玻璃杯里倒了茉莉花茶放到茶几上。我把房间角落的纸巾盒递给她,她泪流满面地哭了好一阵。

说句无情的话,对我来说,早在求职结束的时刻起,波多野祥吾这个名字就进了我的死亡名簿。如今就算听到他离世的消息,内心也怎么都涌现不出真情实感。虽然有一种淡淡的怅然若失的感觉,然而说到底,那仅仅是一种没有直接触达心灵的寂寥,就和听到学生时代喜欢过一段时间的乐队解散的消息没什么两样。

可波多野芳惠不一样。她的亲哥哥在短短几个月前离开了人世。我用似有若无的力气轻柔地抚摸她颤抖的脊背,等她的呼吸稍微平复些许后,我开口问:

“波多野他以前在哪里工作?”

感觉太过伤感的话题只会让她流泪更甚,我便特意选择了一个平淡的问题,也有部分原因是我对这个很感兴趣。

“为了求职,他延期毕业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的预期已经降到了最低,因此在波多野芳惠说出日本最大的IT企业名字时,我被深深震撼。波多野祥吾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却还想幼稚地夸他一句“太厉害了”。

“我不太清楚他做的什么,不过他看起来很乐在其中,总是埋头工作,有时连亲戚们的婚丧嫁娶仪式也不参加,母亲常常朝电话另一头的他发火,说‘工作工作,怎么可能那么多工作,你是不是在和哪个女人鬼混’。可母亲大概也明白那不可能,他应该真的是有工作在身。即便生病以后,他还是照常去公司上班,直到再也撑不下去了……真是的,怎么回事啊。都这个样子了还能工作……他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在工作呢?”

我继续播放先前暂停下来的视频。沉默地盯着屏幕看了二十五分钟后,我再次按下暂停键。

“到这儿就没了吗?”波多野芳惠稍有些意犹未尽地问道。

“当然还没完。不过接下来,那个——场面会稍微有点儿不一样。”信封很快就要出场了,该怎么向她解释呢?我边想边组织语言,“而且全部看完得花两个半小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倒是也可以继续放——”

“我想看。就算看到哥哥惹人讨厌的样子也无所谓,今天难得有这个机会。在你这儿打扰这么久,可能有点儿麻烦你了,如果可以的话,拜托你让我继续看下去吧。”

我微微点头,点击了播放键。

视频里,我指出大门附近放了个大信封。看到这里,我再次走回餐桌边,面向平板电脑。我不太想继续看下去,不是因为无法接受曾经信赖的同伴们逐渐换了面孔,而是因为视频中的我和现在的我简直判若两人。

曾经,我真心相信他人,面对告发信揭示出的阴暗一面,我一次次震惊、叹息、沮丧,认定事实不可能如此,天真地想把所有告发内容置之脑后。这并不是伪装,我当时的一切反应都出自本心。那个二十出头的花季少女像被缓缓逼近悬崖边一样,咀嚼到了绝望的滋味。这个视频看着可不会让人感到愉快。

呱呱坠地的婴儿长到十岁,这中间的变化简直有如奇迹一般,十岁到二十岁的变化也能算得上革命性的巨变。我从前以为从二十岁到三十岁,人的转变最多也就是微调,和系统更新差不多,然而实际上内在的改变却相当剧烈。

二十出头的嶌衣织是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呢?

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这么不信任别人了呢?

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人们都会熟练地使用好几种面具了呢?

视频最终伴随着波多野祥吾的败退落下帷幕。时间已经将近深夜十一点。

波多野芳惠继续盯着漆黑一片的屏幕看了好一阵。如果她相信波多野祥吾是清白的,那这长达两小时三十分钟的视频对她来说就是纯然的悲剧。自己的哥哥被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五人视作幕后黑手,没做任何辩解就离开了会议室。她此刻就算义愤填膺也是正常的。

可波多野芳惠长叹一口气后,对我露出释然的表情。

“多谢。”她说。

我不知如何作答。

“我是公务员,所以没有正儿八经地参加过求职,毕业求职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怎么会……”我本想告诉她不是那么回事,可话却堵在嘴里说不出口。我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或许求职根本就是这么一回事,只是没有以清晰易懂的形式表现出来而已。

“你最怀疑谁?”

大概是你哥哥吧——话当然不能这么说。“我一点头绪也没有。”说完,我赶忙用说得过去的理由找补,“你看了视频应该明白,二十号当天的不在场证明确实是关键所在。可除了这个,其他的事情我怎么也弄不明白。”

我说完,把笔记递给波多野芳惠,上面有一个表格,简单归纳了所有人当天的安排。

六个说谎的大学生

方框标注出来的正是大家被拍下的场景。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都有可信度很高的证人作证,因此扫一眼表格就能知道幕后黑手是谁。一目了然,唯一有嫌疑的就是波多野祥吾。某种意义上,我觉得自己已经把残酷的事实推到了波多野芳惠面前。我隐隐期待着她能了悟到自己的哥哥确实就是幕后黑手,接受哥哥的阴暗面,然后静静地离开我家。

我甚至开始考虑起要说些什么来安慰情绪低落的她。这时,波多野芳惠缓缓地、轻轻地翻开我递过去的笔记。这页笔记被我用订书针订在了一沓纸上,自第二页往后就是我们六个人的应聘申请表,绝不能被外部人士看到,是我大意了。我差点就要大喊“不能看”,然而把笔记递给她明显是我自己的疏忽,没道理冲她吼。“对不起,就到那里吧。”我委婉地表达了希望她把笔记还给我的意图,同时朝她伸出右手,可她的目光已经飞快地捕捉到了我们六个人的应聘申请表。

“那个……”

“对不起,不能给你看,可以还给我吗?”

“我不是说这个——”

波多野芳惠的视线再度落回记录着不在场证明的表格上。

“不可能做到的吧?”

“……不可能?”

“一天时间不够拍这三张照片啊。距离那么远,怎么可能跑得过来?”

我终于拿回了订有笔记和应聘申请表的一沓纸,又一次粗略地扫了一遍表格。

“有可能的吧。一桥在国立,庆应在三田,从那儿过去就是锦系町。连起来是个比较小的三角形。”

“叫九贺的那个人读的是综合政策系。”

“所以呢?”

“他们的校区在神奈川县。”

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只能沉默以对。

“湘南藤泽校区。我高中时的朋友就在那儿上学,绝对没错。”

原本无解的谜题好像出现了第一条线索。

庆应大学的三田校区有我认识的人,但不是很熟,所以我从没进去参观过。以前好几次坐出租车从门口经过,每次都会自然而然地看见校园,于是就先入为主地以为庆应大学一直在这里。我拿起餐桌上的平板电脑,打开地图软件。搜索后发现,假如下午两点从一桥大学的国立校区出发前往庆应大学的神奈川校区,要坐电车转公交,路程将近两个小时。不过查到这里还看不出什么大问题。两点从国立大学出发,四点拍下九贺苍太的照片,时间虽然相当紧张,但总归能赶上。可要在一小时内再从神奈川县赶到锦系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地图软件显示,公交转地铁需要一小时四十分钟。就算开车从高速路过去,也要一个半小时——时间根本来不及。

按他们三个说的时间,同一天内不可能拍得到三张照片。

有人撒了谎。

可这就出现了另一个难解的问题。我早就多次思索过照片的拍摄时间会不会有误,预设的前提会不会是错的。往这个方向思考没多久,我就轻而易举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理解不了大家如此面不改色地讲出虚假的日程有什么意义,又有什么好处。透露虚假日程造福的是在那段时间有不在场证明的幕后黑手,而不是讲出日程的人。被拍下照片的当事人就不说了,人都被拍了,自然能够证明自己在那段时间确实有其他安排。

如果有人撒谎,那撒谎者的目的只有一个——包庇幕后黑手。

“……会不会是同谋?”

波多野芳惠的这句话令我泛起鸡皮疙瘩。

九贺苍太、矢代翼和森久保公彦三人背地里秘密结盟了吗?他们事先掌握了波多野祥吾二十号那天全天空闲的信息,于是串了口供,好把他推出来当幕后黑手。这个假设只是想想就让我恶心得想吐,我很难认同这个可能性。不是不愿接受,而是它在逻辑上不成立。

假设他们事先串通好了,按理说应该能更加灵巧地把控会议的流程。如果他们瞄准的是录用机会——当然,我不知道他们会决定推举谁得到机会——那就应该采取更加直接的路线。只需要集体投票给定好的人选就行了,根本没必要弄得这么复杂。总共六人,他们占三个,实际上已经可以自由调配一半的票数。他们可以和平地、高效地推进会议,但当时的实际情况显然太过舍近求远,看来幕后黑手确实只有一人。

那他们三个为什么要在时间上造假呢?

矢代的话忽然浮现在我脑海。

“……是受到威胁了吗?”

“受到威胁?”

“被幕后黑手威胁。”

我拔掉连着电视的线,把笔记本电脑挪到近前,准备听音频文件。我找到命名为“矢代_20190524”的音频,双击点开。访谈他们五个的时候,我征得他们的同意,每次都用手机录了音。音频开始播放后,我一边回溯记忆,一边小心拖动进度条,寻找要听的那个部分。奋力寻找了三分钟,终于找到了地方。

在会上,我不是也被“幕后黑手”威胁,面不改色地撒了谎嘛。欸?啊,说来也是……大概是我的记忆出错了吧。我记得幕后黑手威胁我说,如果不希望他把照片发给其他公司,就得按照他说的做。可再仔细想想,根本就没有时机来威胁我。怎么回事呢?可能是产生奇怪的幻觉了吧。我的记忆模糊了很多。现在连大家的名字都记不住了,哈哈。

我们原本就没必要协助幕后黑手。大家齐心协力揪出幕后黑手才是既高效又最为正确的做法。可要是被那人掌握了弱点,就得另当别论了。遭受威胁的人将不得不听从幕后黑手的一些指示。弱点不是别的,正是信封里提到的内容。如果幕后黑手威胁说要把那些东西曝光给其他应聘的企业,他就相当于捏住了被威胁者的命门。

弄明白这一步,接下来又会出现一个新问题,那就是幕后黑手是通过何种方式施加的威胁。他当然不会直接与对方见面,做出指示。会议中途发短信也不切实际。在找人证实不在场证明前,谁都没碰过通信设备。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在不暴露自己就是幕后黑手的情况下,只向自己选定的那个人施以威胁,要求对方说出虚假的时间呢?

就在我为了寻找答案再次播放起会议视频的瞬间。

“原来如此……”答案出来了。

一旦想到了,就会发现办法很简单。

我想确认九贺苍太打开第一个信封的场景,视频却没拍仔细。场面倒是有,但决定性的瞬间没拍下来。难道是我搞错了吗?我的不安在看到森久保公彦打开信封的瞬间烟消云散。

“看,是不是有点儿奇怪?”

“……确实。看——”波多野芳惠凑到屏幕前,肯定地点点头,“他从信封里拿出了两张纸。”

为了赢过九贺苍太,森久保公彦主动打开自己手上的信封,把里面的纸原封不动地摆到桌上。就在大家都被纸上的内容吸引住心神的时候——视频里的森久保快速瞥了眼手边的信封,似乎是没想到里面还有东西没拿出来。他的动作很隐晦,不仔细观察就会看漏。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视线绝对落在了信封里,拿第二张纸的时候,好像是从什么东西里抽出来的。第二张纸尺寸很小,和信用卡差不多。

我用两倍速播放视频,发现森久保避开了其余五人的视线,时不时瞥一眼纸面。到矢代放话说幕后黑手只可能是一个人的时候,他大概看完了纸上的内容,慌慌张张地团紧那张纸。我无法通过视频看清纸上写了什么字,但上面的内容却不难想象。

“如果放出了你的照片,你就说照片上的一幕发生在四月二十号的下午两点左右。如果不照这个时间说,我就把你的照片寄给你应聘的其他公司。”

矢代翼手里的是波多野祥吾的告发信,因此到最后才开封。我在视频里看到,她也悄悄从信封里抽出了第二张纸。她好像很担心会议时间所剩无几,见缝插针地说明了自己的照片是在什么时间拍摄的,甚至没太顾得上会议在讨论什么。在那个时间点上,她根本没必要特意点出照片的拍摄日期,照片明明都曝光好一会儿了,她突如其来地回忆起细节,这样一番举动多少也有些怪异,个中谜团至此终于解开。

九贺苍太、森久保公彦、矢代翼三人受幕后黑手威胁,被迫捏造了虚假的日程。如此,所有疑问就能迎刃而解——这种幸福的错觉让我的心情舒畅了几秒,但我很快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遗憾的是,我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我既无法断言谁是幕后黑手,也无法断言谁不是幕后黑手。判定是袴田亮策划了一切固然能够轻松解决所有疑问,但从逻辑出发,三人中有一人假扮成受害者,自导自演地在自己信封里偷偷藏进两张纸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基于日程造假得出的事实只有一个。

波多野祥吾必定是无辜的,仅此一点。

我不能让波多野芳惠察觉到自己的动摇,然而仅此一个事实对我而言已具备了十足的冲击力。波多野祥吾留下的信息并非谎言。如果他不是幕后黑手,那“那个信封”里就真的装了针对我的告发信。

我落荒而逃一般转向厨房,为了压抑内心的震荡,大口灌进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茉莉花茶。

嘴唇离开玻璃杯边沿,我忽然抬头看了眼时钟,发现指针很快就要指向明天了。从头到尾看完整段视频当然是波多野芳惠的意思,然而在之后的推理环节,她只是留在这里陪着我思考问题而已。我问她赶不赶得上末班电车,她笑着说没事,但我确实没为她考虑周全。

我感到抱歉,这时波多野芳惠收拾起茶几上的纸盘子,边收拾边对我说:

“是挺晚了,我也该告辞了。你带我来你家,还让我待了这么久,真是打扰了。”

“哪里的话。盘子放那儿不用管,反正都要丢进垃圾桶的。”

“没事没事,我就简单收一下。”

收拾完盘子,她在玄关前再次向我致谢。

“我想了很多,不过现在真心觉得能看到那个视频实在是太好了。”

“那就好。”

“你这么照顾我……我真不知道如何感谢才好。嶌,你人这么好,哥哥怎么会误以为你就是幕后黑手呢。”

我无言以对。

“能问个有点冒昧的问题吗?我就是好奇。”

“什么问题?”

“哥哥带回家的信封——你觉得里面的告发信会是什么内容呢?”

我一时语塞,客气的笑意都挤不出来,身体僵直了一阵。

波多野芳惠意识到不该问我这个问题,很快说了句“对不起,你就当没听到吧”,然后离开了我家。我听着门外的声音,知道她走远了,便仔细锁上房门,想把她的问题抛之脑后。

我钻进被窝,心里却明白一时半会儿根本睡不着。大脑异常清醒。

我拿了瓶茉莉花茶,带着笔记本电脑走去院子。我用手简单擦了擦挂在桌子和椅子上的露水,静静地坐了下来。刚搬来的时候,我还满心欢喜地想着每天都要来院子里坐上一坐,真正住下来以后,才发现这里完全是一片多余的空间。一起风就扬沙,篱笆挡不住行人的喧闹声,住得舒适的季节比想象的短很多。尽管如此,我有时还是会走到院子里来,这样至少算是向当时在家具店花两个小时选购桌椅的自己赎罪。偶尔会有舒缓心情的晚风,影响我的赎罪之举。

我把U盘插进笔记本电脑,双击压缩文件包。夜间亮得刺眼的屏幕上弹出密码输入栏。

密码是幕后黑手的所爱【输入次数有限:剩余次数2/3】

我盯着屏幕,喝着手上的茉莉花茶。输入密码的机会只剩两次。由于害怕试错浪费机会,我一次都没输过密码。我姑且记下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单词当作候补选项,现在还没找到比较确信的答案。

我在看不到出口的迷宫里徘徊,先前波多野芳惠的话又一次浮上心头。

“哥哥怎么会误以为你就是幕后黑手呢。”

是啊。森久保公彦也把我当成了幕后黑手。他觉得我大概是利用了波多野祥吾的感情,仅凭这一点便判定我有嫌疑。那波多野祥吾是怎么想的呢?他是真的喜欢我,以为我很清楚他的感情,直觉被我利用了吗?还是在某个瞬间断定我是个恐怖而狡猾的恶魔呢?

一股无处安放的感情涌上心头。我觉得特别遗憾。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遗憾,总之就是遗憾。为了挥散焦躁,我漫无目的地在谷歌上搜索起了“波多野祥吾”。我没期待搜出什么,只是为了排遣情绪随便输入他的名字而已。我稀里糊涂地想着,这个名字不至于一输入就蹦出来一两千个同名同姓的人,很可能会找到和他本人有关的一些信息。按下回车键后,同我预想的一般,屏幕上出现的正是关于他的搜索结果。

散步社团“铁路人”旧成员介绍

网站充斥着旧式风格,虽然我是第一次访问,却也不由自主地涌起了怀念之情。这是个个人网站,用的是早在十年前就已几近消亡的HTML技术,创建者应该也只学了个基础,到处都透露着外行的迹象,实在惹人怜爱,看来老化这回事不只是冲印出来的照片才有。网站上滚动的信息也被变迁的时代所遗弃,散发出陈腐的气息。

旧成员编号065·波多野祥吾——毕业于2012年。外表好好青年,其实是腹黑大魔王。

大概是社团成员贴上去的吧。我看着与我认知不符的评语,叹了口气。网页上放了几张恶搞波多野祥吾的照片,自我介绍一栏里写的内容让外人看了无从置评——什么“太感动了,谢谢你们”“铁路人,一直走下去吧”之类的。这些留言估计是他大四时写的,与我认识他的时期很近,照片里的他脸上的表情比我认识的那个波多野祥吾要松弛许多。果然,这位老兄看着就是会懒洋洋地待在家里打游戏的样子。

网页顶端有个命名为“回忆”的链接,我点进去一看,有2006年到2015年可供选择。我随便点选到2011年,屏幕上排开一大溜照片。照片按活动做了分类,分别是“新生联谊会”“五月驹込—巢鸭”“七月日暮里—千驮木”和“夏季集训巡回参拜”。从照片来看,他们会定期徒步一段路程,可见散步社团还是个相对比较活跃的社团。波多野祥吾的身影也在其中。“回忆”看够了,差不多可以关掉浏览器了。正想到这里,我忽然回想起针对波多野祥吾的告发内容。告发信里说他还未成年时喝了酒,这个网站会不会就是幕后黑手的信息来源呢。

波多野祥吾应该是在2008年入的学。我点开2008年,果然在“新生联谊会”分类里看到了他喝酒的照片。大一的波多野祥吾坐在蓝色的防水垫上,兴致高昂地喝着酒,毫不设防的模样看得我不由目瞪口呆。很少会有人闲到专门在这种不起眼的个人网站上来回翻看,寻找未成年人饮酒的证据,可就算这样,他也实在是太不警惕了。真是天真的大学生会做的事啊,我露出苦笑,这回真准备关掉浏览器了。可就在这时,我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我凑近屏幕,再次凝视起波多野祥吾喝酒的照片。

照片是真的吗?

我莫名地感觉不对劲,好像看的是一张伪造的照片。波多野祥吾坐在蓝色防水垫上喝酒的场景是没错,可我总感觉照片看上去不该这么清晰,应该稍微有些失焦才对。并且这张照片上,波多野祥吾手里拿的是斯米诺伏特加,而会议室里曝光那张照片上,他拿的酒好像不是这个。

我想弄清自己的疑问,于是又点开视频查看。记忆果然没错,两张照片确实不一样。波多野祥吾穿着同样的衣服,可见照片应该拍摄于同一天,但构图稍有不同。波多野祥吾手里拿的是麒麟拉格啤酒,而不是斯米诺伏特加。我再次回到散步社团的页面,查找有麒麟拉格啤酒出镜的照片,却不知为何,并没发现这样的照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边想边继续下拉滚动条,结果在页面最下方看到了“废片”专区,点进去一看,里面胡乱塞了很多照片,数量比先前看的所有页面都多得多。我对照片没什么专业见解,不过确实如标题“废片”所说,质量显然不如之前看到的那些。除了手抖、失焦等瑕疵明显的照片以外,还随处夹杂了一些看不出拍摄意图的东西。

波多野祥吾拿着麒麟拉格啤酒的照片就藏在这一大堆瑕疵照片里。

幕后黑手果然是从这个网站上获得的照片。

一股小小的成就感油然而生,与此同时,我还想知道不对劲的感觉背后的答案。

幕后黑手为什么不用波多野祥吾手拿斯米诺伏特加的照片,而要特意选用废片专区里那张拿麒麟拉格啤酒的照片呢。这张照片丢在废片专区,绝不算好用。照片里的人能认出来是波多野祥吾,可人像轮廓显然是模糊的,焦点对在了他倚靠的大树上。基于当年的时代背景,照片应该是用数码相机拍摄的,拍的时候相机恐怕也没拿正。啤酒瓶上的图案由于特色鲜明,勉强能看出来是麒麟拉格啤酒,其他就看不出什么了。

而波多野祥吾手拿斯米诺伏特加的那张照片放在正式的“回忆”一栏里,与麒麟拉格啤酒的照片相比,这张照片的质量确实更好。人像对焦清晰,斯米诺伏特加的酒瓶,包括商标在内都拍得清清楚楚,相机也摆正了视角。

我要是幕后黑手,还真找不到弃用这张照片的理由。要说是碰巧没看到这张照片,那实在是怎么都说不过去。链接是按“回忆”“2008年”“废片”的顺序排列的,在找到有麒麟拉格啤酒的照片之前,肯定会先看到斯米诺伏特加的照片。也就是说,幕后黑手并非没看到有斯米诺伏特加的照片,而是特意主动选用了麒麟拉格啤酒那张照片。

就算是心血来潮,也太过奇异了。抛开质量不谈,两张照片的差异就只有波多野祥吾手上拿的酒不同而已。

所以……

换言之……

我的脑海里瞬间迸出三簇小小的火花。

为让急速寻求答案的大脑镇定下来,我又喝了口茉莉花茶。一次次想拧上瓶盖,还是没忍住一次次喝了起来,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这次,我确信自己的推测没错。虽说发现的事实太过微不足道,不过至此,我的两个疑问一下都烟消云散。

一是波多野祥吾为何会将我误认为幕后黑手。

二是真正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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