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

林荫幽径  作者:伊凡·蒲宁

当他戴着礼帽走在街上,或者站在地下铁道的车厢里时,就看不出他剃得很短的淡红色头发已经夹满银丝;从他清癯而红润的刮得干干净净的脸庞和挺得笔直的穿着一件风雨衣的修长的身躯来看,他的样子至多只有四十岁。只是他那双眼睛总含有一种冷冷的忧郁的神色,而他的言谈举止则表明他是个饱经忧患的人。他一度曾在普罗旺斯[普罗旺斯,系法国东南部一个地区名。]租赁了一个农场,学到了不少尖刻诙谐的普罗旺斯谚语,以致来到巴黎后,往往喜欢在他十分简练的谈话中,冷笑着夹进一两句这类讥嘲的谚语。很多人都知道他妻子还在君士坦丁堡时就背弃了他,而他直至今天心灵上的创伤还没有愈合。他虽然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这一创伤的秘密,可有时却情不自禁地会暗示出来。如果话题涉及女人,他就会悻悻然地开玩笑说:

“Rien n'est plus difficile que de reconnaître un bon melon et une femme de bien.”[法语,意为:“世上再也没有比识别甜的西瓜和正经的女人更难的事了。”]

在巴黎一个潮湿的深秋之夜,他拐进帕西街附近一条阴暗的胡同,去那儿一家中等的俄国餐厅吃饭。餐厅附设有一间类乎熟食店的外卖部,他不由自主地在外卖部的大橱窗前立停下来,橱窗里陈设着好几瓶用圆锥形的瓶子盛着的玫瑰红的花楸露酒和用方瓶子盛着的黄澄澄的芳香露酒,以及一盘干硬了的油炸包子、一盘发灰了的炸肉饼、一盒酥糖、一盆油浸熏西鲱鱼,店堂的柜台上摆满了各式冷盆,老板娘铁青着脸站在柜台后面,那是一张俄罗斯人的脸。店堂里灯火通明,吸引着他离开昏暗、阴冷,像是抹上了一层油的胡同,走到这亮光中去。他走进店堂,朝老板娘鞠了个躬,步入里边一间还空无一人的、灯光很暗的餐室,餐室里有好些铺着白纸台布的餐桌。他慢腾腾地把灰色礼帽和雨衣挂到衣架上,在最远处一个角落里的餐桌旁坐了下来,心不在焉地搓了搓长有淡红汗毛的手,浏览着那张沾满油腻的菜单,菜单上列着长长一大串冷盆和菜肴的名字,其中一部分是铅印的,一部分是用紫墨水写的,墨水全漫漶了开来。突然,他坐的那个角落里的灯亮了,他看到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冷漠然而彬彬有礼地走了过来,她一头黑发,头路分得笔直,黑色的眼珠,黑色的连衫裙,外面束着一条雪白的镶花边的围裙。

“Bonsoir,monsieur!”[法语,意为:“晚上好,先生!”]她招呼说,声音很悦耳。

他觉得她是那么美丽,一时间窘得手足无措,讪讪地回答说:“Bonsoir……可您是俄国人吧?”

“是俄国人。请原谅,我已经习惯于用法语招待顾客了。”

“你们店里难道有很多法国顾客吗?”

“相当多,而且全都点芳香露酒、油煎薄饼,甚至红甜菜汤。您选中了什么菜?”

“还没有选呢,菜单上有那么多……还是劳驾您给我出出主意吧。”

她用一种背诵的口吻历数着菜名:

“今儿我们有弗洛茨基菜汤,哥萨克式炸肉饼……有煎嫩牛排,要不然,如果您喜欢的话,可以点一客卡拉烤羊肉串……”

“太好了,费心给我来一客菜汤和一客炸肉饼。”

她拿起挂在腰带上的拍纸簿,用铅笔头把他点的菜记了下来。她的手白嫩异常,十指纤纤。连衫裙虽然已经旧了,但显然是由上等的服装店裁制的。

“您想喝点儿酒吗?”

“很想。天气潮湿得厉害。”

“您要什么下酒菜?有头等的多瑙河鲱鱼、刚刚到货的红鱼子、科尔库诺夫的淡味腌黄瓜……”

他又了她一眼:黑色的连衫裙配上雪白的围裙好看到了极点,围裙底下优美地耸起着那种健康的少妇的乳峰……丰满的双唇虽未涂唇膏,但红润而鲜艳,乌黑的发辫随随便便地盘在头上,而那双白皙的手,皮肤保养得很好,指甲亮晶晶的,呈淡红色——显然经修剪师修过……

“要什么下酒菜吗?”他微笑着反问,“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只要鲱鱼加热土豆。”

“那么您要哪种葡萄酒?”

“红葡萄酒。就是你们通常供应顾客的那种普通的酒。”

她在拍纸簿上记了下来,然后从邻桌上把一个盛满水的细颈玻璃瓶放到他桌上。他摇了摇头,说:

“不要,谢谢,我从不喝白开水和兑水的酒。L'eau gâte le vin comme la charette le chemin et la femme l'âme.”[法语,意为:“水会败坏酒,就如大车会损坏道路,女人会伤害心灵一样。”]

“您对我们真是恭维备至!”她冷淡地回答了一句,便去端酒和鲱鱼。他目送着她,望着她稳重的步态和摇曳着的黑裙……是啊,彬彬有礼,冷若冰霜,她的整个谈吐举止说明她是一个谦逊而又庄重的女侍。不过,她脚上的鞋子却十分考究。哪儿来的?看来,她十之八九有一个年老而富有的“ami”[法语,意为“男友”。]……他已很久没有像今晚这样兴奋了,全都是由于她的缘故才这么兴奋的,然而一想到她或许有个男友,又有点儿恼恨。可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暗暗地企盼的仅仅是一件事——幸福的艳遇。他所以还留恋人世,实际上就是指望有朝一日能有这种艳遇。可惜天不从愿,没有一回不是落空的……

第二天他又到这家饭馆来,坐在老地方。她起初忙着招待两个法国人,一面出声地重复着他们点的菜,一面记到拍纸簿上。

“Caviar rouge,salade russe...Deux chachlyks...”[法语,意为:“红鱼子、俄式凉拌菜……两客烤羊肉串……”]

后来她出去了,回进来时走到他跟前,就像是对待一个熟人似的朝他微微一笑:

“晚上好。您喜欢上我们店里来,我很高兴。”

他快活地欠了欠身子,说:“您好。我非常喜欢上你们店里来。可不可以请教您的芳名和父名?”

“奥尔珈·阿列克桑德洛芙娜。请问您呢?”

“尼古拉·普拉托内奇。”

两人握了握手,她拿起了拍纸簿。

“今儿我们有极其美味的腌黄瓜肉汤。我们的厨师是头等的,曾经在亚历山大·米哈伊洛维奇大公的游艇上当过厨师。”

“好极了。就来一客腌黄瓜肉汤吧……您在这里工作已经很久了吗?”

“才两个多月。”

“以前在哪儿工作?”

“在printemps[法语,意为“春天”,此处系巴黎一家大商店名。]当营业员。”

“大概是因为裁员给解雇了吧?”

“是的,谁会自愿离开那儿呢。”

他高兴地想道:“如此说来,并没有‘ami’。”便又问:

“您结婚了吧?”

“是的。”

“您丈夫是做什么的?”

“他在南斯拉夫做工,曾经参加过白党运动。您大概也是的吧?”

“是的,我参加过大战[指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国内战争。”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而且,八成还是个将军吧。”她含笑说。

“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应好几家外国出版社的约请,正在写这几次战争的战史……您怎么会一个人到巴黎来的?”

“就这么来了……”

第三天晚上,他问:“您喜欢看电影吗?”

她一面把红甜菜汤端到他桌上,一面回答说:“有时候有好片子也去看看。”

“现在Etoile[法语,意为“星”。]影院正在放映一部电影,据说很好看。您愿意和我一起去看吗?您想必是有假日的吧?”

“谢谢。我每逢礼拜一有空。”

“那我们就礼拜一去。今儿礼拜几?礼拜六,这么说,我们后天去。去吗?”

“去的。您明天显然不来了吧?”

“不来了,我要去郊区看几个熟人。您为什么要问我来不来?”

“不知道……说来也怪,我不知怎的,觉得已经习惯于同您在一起了。”

他感激地瞥了她一眼,涨红了脸,说:“我也是如此。您知道吗?世上要遇到知音是很难得的……”

但随即改变了话题:“这么说,讲定了,后天去。我们在哪儿碰头呢?您家在哪儿?”

“住在Motte-Picquet[法语,音译为:“莫特—皮凯”。]地铁车站附近。”

“嗬,那可方便了——不用换车就可以直达Etoile车站,后天八点半我准时在那个车站的出口处等您。”

“谢谢。”

他开玩笑地朝她鞠了一躬。“C’est moi qui vous remercie.[法语,意为:“该是我向您道谢。”]您安排好孩子们睡觉,”他微笑着说,想套套她的口气,看她有没有孩子,“随后就来。”

“谢天谢地,我可没有养儿育女这份福气。”她一面回答,一面落落大方地把汤碟从他桌上拿走。

他走回家去时,一路上既为她的话而感动,又觉得凄然。“我已经习惯于同您在一起了……”是的,这也许就是他望眼欲穿的艳遇吧。然而却来得太迟了,太迟了。Le bon Dieu envoie toujours des culottes ceux qui n’ont pas de derrière...[法语,意为:“仁慈的上帝总是把短裤赐给没有屁股的人……”]

礼拜一傍晚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来了,巴黎雾沉沉的夜空泛出浑浊的红光。他打算看好电影后同她一起到蒙帕尔纳斯去用晚餐,因此就不吃中饭,只到Chaussée de la Muette[法语,意为“拉米埃特大街”。]上一家咖啡馆去吃了客火腿三明治,喝了杯啤酒,抽了支烟,坐进了一辆出租汽车。出租汽车驶至Etoile地铁车站出口处,他让汽车司机留在车上,自己冒着雨走到人行道上去——司机是个紫红脸膛的胖子,信任地等着他。从地铁里吹出一阵阵闷热的风,黑压压的人流沿着梯子往上走,边走边撑开雨伞。一个报贩在他身旁用低沉的、像鸭子嘎嘎叫似的嗓音声嘶力竭地叫卖着晚报。突然,在走到地面上来的人流中出现了她。他喜滋滋地迎上前去:

“奥尔珈·阿列克桑德洛芙娜……”

她打扮得漂亮时髦,而且一反在饭馆里那种拘谨的样子,显得洒脱自如,抬起染了眼圈的乌黑的眼睛望着他,以一种贵妇人的气度把一只挂着把小伞的手伸给他,另一只手则提起长长的黑色晚礼服的裙裾。这使他益发高兴了,心想:“晚礼服——这就是说,她也想在看好电影之后,再上哪里去坐坐。”他翻开她的手套边,吻了吻她那白皙的手。

“可怜的,您等我很久了吧?”

“不,我才到。我们赶快上汽车吧……”

他怀着一种久违了的激动心情跟在她的身后,坐进了昏暗的散发出一股潮湿的呢绒气息的车厢。在拐弯处,车厢剧烈地颠簸了一下,街灯一瞬间照亮了车厢。他不由自主地扶住了她的腰,闻到了她腮上的香粉味,看到了黑色晚礼服下面显现出来的丰满的双膝,看到了她那双晶莹的黑眼珠和涂着红唇膏的丰满的嘴唇——坐在他身旁的她较之过去已判若两人了。

在黑咕隆咚的电影院里,他俩一面看着发亮的银幕上映出的那几架飞机如何展开机翼,发出嗡嗡的轰鸣声,在云海中侧飞着向下坠去,一面悄声交谈:“您是一个人住,还是和女伴住在一起?”

“一个人住。真是可怕极了。我住的那个小旅馆虽然干净暖和,可是,您知道吗,这是谁都可以带着姑娘去过夜或者待上几个小时的地方……我住在六层楼上,电梯不消说是没有的,楼梯上的红地毯也只铺到四楼为止……夜里,特别是雨天,真是说不尽的凄凉愁闷。打开窗子,到处看不到一个人影,完全是一座死城,天晓得在楼下什么地方才有一盏街灯淋在雨水之中……您,不用说,也是孤身一人住在旅馆里吧?”

“我在帕西街有一套不大的公寓,也是孤身一人,我是老巴黎了。过去一度曾经在普罗旺斯住过,租了个农场,想远远避开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东西,靠自己双手的劳动生活——结果受不了这种苦,半途而废。我雇了个哥萨克做助手,可是这人却是个酒鬼,一喝醉酒就变得阴森可怕,我养了鸡和兔子,可是全部瘟死了。有一回,一头骡子差点儿把我给咬死——骡子是一种非常凶狠而又非常聪明的动物……而最主要的是,实在太孤单了。妻子还在君士坦丁堡时就扔掉我跑了。”

“您说笑话吧?”

“一点儿也不。这种事司空见惯。Qui se maríe par amour a bonnes nuits et mauvais jours.[法语,意为:“谁出于爱情结婚,谁就有幸福的晚上和倒霉的白天。”]可是我却两者都少得可怜。婚后第二年她就背弃了我。”

“她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

她久久地沉默着。银幕上那个模仿卓别林的人穿着一双大得不成样子的破靴子,歪戴着礼帽,顺着伸展得很远的台阶,滑稽可笑地奔跑着。

“是啊,你想必是非常孤单的。”她说。

“是的,不过有什么办法,只得忍耐。Patience médecine des pauvres.[法语,意为:“忍耐是穷人的治病之法。”]”

“是一种十分可悲的médecine[法语,意为“治病之法”。]。”

“是的,并不欢乐。我甚至于,”他苦笑了一下,说,“去翻阅《俄罗斯画报》[这是1924—1938年间在巴黎出版的一种俄语文学周刊。],您是知道的,那个杂志上专门辟有一栏,登载求偶和求爱之类的启事,什么‘一个来自拉脱维亚的俄国女郎深感寂寞,愿同一位居住在巴黎的富有同情心的俄国男子通信,如有意者,请先惠寄一帧小照……’,什么‘一位正派的夫人,栗色头发,虽不摩登,却颇具姿色,现正寡居,有一个九岁的儿子,怀着真诚的目的,意欲寻找一位可与之通信的先生,条件是这位先生不喝酒,年纪不得轻于四十岁,有正当职业,当司机或从事其他工作,喜好安适的家庭生活,至于有无文化修养倒是无所谓的……’,我完全了解她,文化修养她是无所谓的。”

“您难道没有朋友或者熟人?”

“没有朋友,而熟人则是一种讨厌的安慰。”

“谁替你料理家务呢?”

“我没有多少家务要料理。咖啡自己煮,早饭自己做。傍晚有个femme de ménage[法语,意为“女佣”。]来帮我收拾房间。”

“可怜的人!”她握住他的手,说。

于是他俩就这样手握着手,偎依着,久久地坐在昏暗中,装着在看银幕。从后面墙上的放映孔内射出一道白中泛蓝的烟雾腾腾的光束,投映到银幕上。那个模仿卓别林的人坐在一辆老爷汽车里,汽车正发疯似的往一根电线杆上飞撞过去,车子撞得粉碎,可烟囱式的排气管还在冒着烟,他吓得魂不附体,那顶已经压扁了的礼帽飞上了天,扩音器里的音乐震耳欲聋,楼下池座中的看客抽香烟时喷出来的烟雾,一直弥漫到他俩所坐的楼座上,影院里响起一阵又一阵的拍手声和狂笑声。他俯身对她说:

“您说呢?我们还是到蒙帕尔纳斯去找个地方坐坐吧。这儿太无聊,而且空气坏得都透不过气来了……”

她点了点头,戴上了手套。

他俩重又坐进半明半暗的车厢。他望着被雨水淋得泛起了泡沫的车窗,那车窗被街灯、被闪烁在黑魆魆的夜空中的忽而像鲜血忽而像银汞的广告,映照得闪闪放光。他重又翻开她的手套边,长久地、长久地吻着她的手。她的眼睛在黑而密的睫毛下凝视着他,也同样迸射出奇特的火星,后来,她脉脉含情地、忧郁地把她的脸和她那带有甜蜜的唇膏味的饱满的双唇向他伸了过去。

在Coupole[法语,意为“穹隆”。]咖啡馆里,他俩先吃了牡蛎和小羊肉,然后又点了沙鸡和红波尔多酒。在喝咖啡的时候,又喝了点儿黄澄澄的沙尔特略斯甜酒,两人都微微有点儿醉意了。两人都抽了很多烟,烟灰缸里满是印着她唇膏的烟蒂。他一边讲着话,一边凝视着她升起红潮的脸,觉得她是个十全十美的美人。

“请您说实话,”她一面把舌尖上的几根烟丝拿掉,一面说道,“这些年来您总有过幽会吧?”

“有的。但是不说您也可以猜到都是些什么类型的幽会。无非是夜里上旅馆去开个房间……您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有过一次非常痛苦的经历……不,我不想谈这件事。一个毛孩子,实际上是拆白党……您怎么会跟您妻子闹翻的?”

“说来丢脸,也是个毛孩子,小白脸,是个希腊人,有百万家私。一个本来是那么纯洁可爱的小姑娘,成天虔诚地替白军,替我们所有的人祈祷,仅仅在一两个月之内就堕落得变成了另一个人,竟同他一起出入佩拉街最豪华的酒楼,收下他送来的一大篮一大篮鲜花……‘我不理解,你怎么会吃他的醋?你成天忙得不可开交,我跟他在一起可以散散心,在我看来,他不过是个可爱的孩子罢了。仅此而已……’可爱的孩子!可她自己才二十岁。要忘掉她,早先那个叶卡德琳诺达尔[叶卡德琳诺达尔,位于俄国库班地区。]的姑娘,可真不容易啊……”

当侍者把账单送来时,她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不许他付多于十分之一的小账。在这以后,他俩更觉得过半个小时之后就各奔东西,实在太不合情理了。

“上我家去吧,”他心事重重地说,“坐一会儿,再谈谈……”

“好吧。”她一面回答说,一面站了起来,挽住他的手臂,紧紧地贴在自己身上。

夜间出租汽车的司机,一个俄国人,把他俩送到一条僻静的胡同里,在一幢大楼的门口停了下来,在煤气街灯那种金属般的光芒的映照下,可以看到雨水如何倾注到大门旁边的铁皮垃圾桶内。他们走进亮着灯的前厅,登上狭小的电梯,一面慢慢地向上升去,一面搂抱着,安详地接着吻。他赶在房门口的自动开关的电灯还未熄灭之前,把钥匙插进了房门的锁孔里,把她领进了走廊,然后走进小小的餐厅,在枝形吊灯上,只有一个灯泡孤寂地亮着。他俩的脸色都显得疲惫了。他建议再喝一杯酒。

“不,我的亲爱的,”她说,“我不能再喝了。”

他央求她:“我们只干一杯白葡萄酒,我窗子外面搁有一瓶上等的普伊白葡萄酒。”

“您喝吧,亲爱的,我要去脱衣服,洗个脸,然后就睡觉,睡觉。我们又不是孩子,我想,您也一定很清楚,既然我答应上您家来……再说,我俩干吗要分开呢?”

他激动得连话都回答不出来了,默默地领她走进卧室,打开了盥洗室的灯,盥洗室通卧室的门本来就敞开着。卧室和盥洗室里的灯光很亮,暖气使各处都暖烘烘的,而同时雨水却急速而有节奏地打在屋顶上。她立刻把长裙从头上褪了下来。

他走出卧室,一连喝了两高脚酒杯冰镇的苦味酒,再也无法自制,重又回到卧室里。嵌在卧室墙上那面正对盥洗室的穿衣镜里,清晰地映出了明亮的盥洗室里的情景。她背对着他,一丝不挂,正把她那白皙结实的身躯伛在洗脸盆上,洗着颈项和乳房。

“别进来!”她说道,然后披上浴衣,但并未掩住丰满的双乳、雪白结实的小腹和雪白丰腴的大腿,走到了他跟前,像妻子一般地拥抱住他。而他也像拥抱妻子一样,把她凉飕飕的身子整个儿搂在怀里,一面吻着她那还湿漉漉的、散发出香皂的芬芳的胸部,吻着她的眼睛和洗去了口红的双唇。

过了一天,她辞去了工作,搬到他这儿来了。

入冬以后,有一天,他说服了她,用她的名义在里昂信贷所租了个保险箱,并把他一生的全部积蓄都放到了那个保险箱里。

“所谓有备无患,”他说,“L'amour fait danser les ânes.[法语,意为:“爱情能使蠢驴跳舞。”]我现在觉得自己只有二十岁。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在复活节后的第三天上,他死在地下铁道的车厢里了——当时他在看报,突然把头往后一仰,靠到椅背上,阖上了双眼……

她穿着丧服,从墓地回来的那天,春光明媚,在巴黎柔和的天空中,有几朵春日的浮云飘过,万物都说明生活是青春常在的——但也说明了她的生活却已经到了尽头。

她开始收拾公寓里的衣物。在走廊的壁橱里,她看到了他早年的一件夏季军大衣,灰色的面子,大红的衬里,她从衣架上把大衣拿下来,将脸紧紧地贴着大衣,颓然坐到地板上,呼天抢地恸哭起来,祈求着什么人怜悯怜悯她。

---19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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