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灿烂的光

梁庄十年  作者:梁鸿

在每一个村庄里面,都有不可言说的女孩。

那些女孩,或者因为漂亮,或者因为某种遭遇,或者因为行为超出了人们的理解力,而变成了灰色的存在。说起她们时,人们会互相看一眼,那一眼很深很深,好像那些女孩子就埋在那很深很深的后面,任其发酵、腐烂,最后被人遗忘。每一次提起,都是一次发酵,这发酵把女孩推向眼神的更深处。

在议论学民时,燕子再次被提起。于是,围绕燕子,大家又细细查漏补缺了一番。

梁燕,梁家一个老寡妇(我叫她义婶)抱养的女儿。她未出满月就被送过来,那时,义婶已经将近五十,义婶的儿子将近二十岁。燕子的亲生父母住在吴镇北边的一个村庄,父亲有工作,母亲在家。梁燕是那家第五个女儿。

长到十五六岁的燕子绽放出惊人的美。那时我才十来岁,对美刚刚有感受,敬畏、崇拜,还有一丝莫名的惊慌。我从来没有抬眼看过燕子,哪怕她从我身边走过。我只记得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有摄人的光辉,抬眼转动之间,整个世界都熠熠生辉,也把灰尘照得格外清晰,周边所有的人都成了丑小鸭,成了低到尘埃里的人。我并不清楚她的事情,甚至可以说,一点也不知道。那些只言片语的议论不但没有让我了解她,反而令一切更显得扑朔迷离。唯有一点可以肯定,燕子不守本分、招蜂引蝶,后来到外面去,不知道干了什么事,最后找了一个年龄很大、相貌又很丑的男人结了婚。

这次,大家谈到的是燕子和学民的事情。在经过各方拼凑之后,大致故事如下:

大学生学民,20世纪90年代梁家少有的本科大学生,寒暑假从上海回来,一天到晚就待在他家后面的贤生家玩。燕子也经常去贤生家玩。燕子家和贤生家同一个爷爷,亲缘关系非常近,所以,大家都觉得这很正常,没有人注意到什么。但是,学民妈王贵枝察觉出来了。

学民回到上海,给燕子写了很多信。那时候,梁庄在外面的人,都是把信寄到梁庄小学,再由在学校教书的村里人转给大家。可是,燕子从来没接到过学民的一封信。下一个暑假,学民再次回来,两个人就不太正常了。现在回忆起来,有人看到他们俩单独在一起。有一天中午,××到贤生家借自行车,看到学民和燕子在贤生家的偏房里,就他俩,没旁人,一个坐在床边,一个站在地上。说这话的人信誓旦旦。

暑假刚开始没几天,学民就消失了。然后,燕子也消失了。接着,王贵枝也消失了。

三十年后,也就是2020年的暑假,此刻大家闲聊时,终于有人说出原委。

那年暑假,学民没在家待几天,就回到了上海。随后,燕子也跟了去。至于燕子住在哪儿,没人知道。王贵枝早就看出端倪,学民说回学校,王贵枝就盯着燕子,发现燕子不在家,几天之后,就也买了火车票到上海。有一个事实必须要先说清楚,王贵枝不识字,在这之前,最远只到穰县县城。

王贵枝到了上海,找到学民所在的学校,在那儿住了下来,住了三个月。据说天天到系里、院里和学校里闹,直到学民答应和燕子分手。至于燕子那段时间到底是不是在上海,是不是和学民在一起,没人知道。

总之,这件事情的结局是,梁庄里再没有学民的身影。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工作,是否结婚,联系方式是什么。他和梁庄,基本上失联。有人问学民的电话,王贵枝从来都说不知道。

这是很少有的情况。尤其是,学民的父亲、母亲和四个弟弟妹妹一直都住在梁庄。

逐渐地,学民成了梁庄人的心病,他对梁庄的抛弃像一块石头一样压在大家心里。一提到他,大家都有莫名的愤怒:因为他,梁庄的寒酸、卑微被格外显现出来;因为他,梁庄变成一个被抛弃、被嫌弃的村庄。

在经过这样的拼凑,故事完整起来之后,大家心中对学民的怨恨似乎有所释然了。

但是,燕子呢?在这个故事里,燕子一点也不被重视,一点也不重要,她只是学民故事里的配角。人们感叹王贵枝的可怕,感叹学民因爱情而受的伤,欣喜于梁庄并没有被真正抛弃。但是,他们却一点也没想到燕子到底经历了什么,甚至,在提到燕子时,用的还是一以贯之的那种暧昧的、略带鄙夷的态度。

我思考这么多年来自己对燕子的情感,我感叹她的美,但也不知不觉接受了她在村庄的存在形象:一个不光彩的、道德上有问题的女孩子。

在村庄的几天,我并没有找到燕子的联系方式。燕子的寡母早已去世,哥哥十几年前搬到南阳生活,家里老宅基地被同村人买去。燕子在梁庄的痕迹,几乎被抹除干净。

可是,命运有时非常奇怪。

因为谈到燕子,我想起少年时代我身边的那些女孩子们,村庄里的、初中的同学,她们的脸庞、笑容、神情,就像某种烙印一样,在我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记。环绕她们的是一圈圈明亮灿烂的光环,在那光环之中,她们仍活着,仍拥有少年时代的美丽。我突然有种强烈的愿望,想一一找到她们,想知道她们都在哪里,过得怎么样,现在是什么样子。

离我最近的美女是我的初中同学春静。她的姨妈嫁到梁庄,她在吴镇初中读书时每天中午回姨妈家吃饭,也算是半个梁庄女孩吧。初中三年,我们都是同班,但是,我似乎没和她说过一句话。一是她的年龄稍长一些,另外一个,实在是她太好看了。她和燕子的美不是一个类型,燕子是灵动、灿烂,春静身上则有一种雍容华贵、凛然不可侵犯的美。在她那里,仿佛一切事物都井然有序、不卑不亢。我隐约记得,有一次不知为什么,她到我的座位旁,拿起笔,写了两行字,我闻着她喷香的头发,看着她写出的好看至极的字,一句话也说不出。

在少年的我看来,她和我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以及围绕在她身边的那些女孩们,她们脸上的神情我一点也不懂,但又无比向往。那种羞涩的、情窦初开的神情,我羡慕极了。直到今天,每当想起她们突然绯红的脸、开心的大笑和一张张拥有着年轻风华的脸庞时,我仍觉得那是世间最让人心动、最值得记忆的事情。

春静2009年左右来到北京,给一个靠卖玉发财的亲戚当柜台营业员。一个偶然的机缘,我们重又联系上,但那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

她的电话居然还没有变,也还是熟悉的低沉、略微沙哑的女中音。在聊天时,意外得知,她和燕子是最好的朋友,现在同在河北廊坊的一个小区里,她们一起买的房子。

就是这么简单。

当电话里传来燕子的声音,时间突然被拉近,三十年被压缩得无影无踪,好像昨天我们还在村庄一起玩耍。

当下约好,我回北京的第二天,她俩到我家玩。

北京的九月,雨总是来得及时。夜间开始下雨,清晨起来,雨仍没断线。九点半联系了一次,她们已经聚到春静家,准备出发。十一点再发微信时,春静说刚出地铁,正在物美超市买水果。我赶紧阻止,地铁离我家还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出租车肯定不会拉,她们得走着过来。而且,雨似乎越下越大了。

我站在小区门口等她们。期间打电话说还在试图打出租车,燕子穿的是高跟鞋,脚指头都被磨破,出血了。

细雨之中,远远地,两个身穿长裙的女孩子走过来。春静的长发束在后面,穿一身黑底白花的束腰连衣裙,戴一只碧绿透明的翠玉吊坠,脚下是一双软底小皮鞋;燕子,利落的短发,一身耀眼的玫红条纹连衣裙,脚下穿的同色系高跟鞋,脖子上戴鲜黄亮丽的蜜蜡吊坠,方形的,足有几十克重。

她们从雨中走过来,真是极美的风景。

我们打着招呼,开心地大笑着,拥抱在一起。

春静说:“燕子非要穿高跟鞋,我说坐地铁要走路,她偏不听。你看她,脚都沾不了地。”

燕子笑着说:“我几十年没见我妹妹了,我非得穿漂亮一点,就是血流满地,我也得走过来。再说,我这是搭配,知道不知道?我闺女亲自给我挑的。”

燕子开朗极了,说话直率可爱,脸庞虽然有明显的岁月痕迹,可眼睛还是那么明亮,脸庞秀丽之极。依然很美。

自然而然地,我们聊起梁庄和梁庄里的人,聊起燕子当年在村里引起的波澜和别人对她的议论。燕子一点也不回避,反而主动谈起很多事情。我说我想写下村里女孩子的事情,燕子非常兴奋,说好啊,咱们女孩子太不容易了。我说,那你的故事我可能要写到书里去。燕子说写吧写吧,也得有人给我申冤不是?


风流是啥含义?是拉过手,还是接过吻了?咱真是啥也没做过。

我是抱养的。这一点我不避讳,又不丢人不咋的。抱来时我还没出满月,小得很,脸也小,气都出不均,都说我活不成。那时候没奶粉,我妈拿喝水的茶缸给我煮米汤喝。那是咱们村里会计到湖北带回来的米,可稀罕,我妈去求的,见天煮一点点,让我喝。后来慢慢长,你知道我家房旁边有个坑塘,我在那儿一晃一晃学走路,人们都说要小心看着,别晃着晃着栽水里了。

谁知道咱还算天资聪慧,小学毕业,还考上吴镇初中了。我六岁上学,没上过幼儿园,上初中时,才虚岁十二岁。到初中二年级,就开始有人追我。你说,虚岁十三岁,懂得啥?那时候农村也封闭得很,没电视没闲书看,可以说连男女区别都不太清楚。当时,我最直觉的反应就是嫌丢人,恶心。

可以说,那些追我的男人把我的一生给毁了。到现在为止,我都没谈过恋爱,没和任何人谈过恋爱。和我现在的老公,那也是想着赶紧结婚算了。这也不是说追我的人有多坏,也都不是坏人,可是,对我来说,就是把我毁了,这样说,一点也不为过。

那时候我多喜欢读书啊,我到吴镇上初中,一开始我多高兴啊。从咱们梁庄到吴镇,一天找几个来回,一二十里地,我根本不知道累。可是,后来,每天是还没到校门口,我就开始害怕。

刚才春静说到王子河,她最清楚,那时候,春静在咱们村她姨家吃饭,见天我俩一起放学上学。王子河追我都快疯了,他追疯了,我是吓疯了。

他老在咱们回家的路上候着我,在吴镇街北头,我就改变路线,走河坡下面的小路,从草窠子里面穿过去,从村后面上去。只要听说他在梁庄路上,我就吓得家不敢回,饭不敢吃,就是怕,觉得丢人。

你知道他追到啥程度,我早晨五点多起来上早学,看见我家院子里的那个铁丝上搭着一件上衣,地上还有一双皮鞋。王子河喝醉酒了,跑到我家,睡到院子里,睡睡自己又走了,走时连衣服鞋子都没穿。白天,我上课,他就站在教室外面;我上晚自习,他站到教室后面,跟着我,我从哪儿过,他胳膊搭在哪儿挡住,说你非得跟我到哪儿哪儿去,不然不让你过。

还有好几次,也把我吓疯了。你知道,咱们那时候初中都上晚自习,晚上八点多往家赶,吴镇街北头的狗,还有那个坟场,真是吓死人了。咱们一般都是结伴回家。可有时候老师拖堂,就是不下课,别的班早放学了,伙伴们也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了。我的天哪,一走到街北头回民公墓那儿,路两旁的杨树叶子哗啦啦响,吓得魂都飞了。秋天落个树叶,扑嗒扑嗒,吓得要死。你想想,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黑天黑地,也没个手电筒。这时候,王子河突然出来,跟在我后面,我看见他时,天哪,你都无法想象我害怕成啥样了。不是小说里描述的场景,啥白马王子,那时候他在我眼里就是恶势力。我到现在还不敢走夜路,总觉得后面有人追我。

后来,我同桌一个姑娘,她上过高中又下来上初中,年龄比我大,懂一些事情。她对我说,你愿不愿意,去和他说个实话,不然,他老骚扰你。我想也是,她就和我一起去了。那时候,王子河已经上班了。结果,那个女孩子把我送到那儿,自己跑了,说让我们自己谈。后来她说她也是害怕。那个女孩一走,王子河“啪”一下跪到地下,哭起来,说喜欢我,要等着我,非要和我结婚,我吓得浑身抖,不知道咋办。我抓住他衣裳,说你赶紧起来。趁他起来时,我转身起来跑了。跑啊跑,学校也不敢去了,一直跑回家,快把我吓破胆了。

我不喜欢他。那时候也没有喜欢不喜欢的概念,就觉得他是耍流氓。他人再好,我都没概念。王子河那个人确实不错,长大之后想想,长哩也好,人品也不错,可我那时候才十三四岁,十三四岁,啥也不懂,他那个追劲儿直接把我吓倒了,把我对感情的感觉也破坏了。他们觉得那是真爱的表现,但对我来说,那就是骚扰,实实在在的骚扰。要不是,我现在也应该像清妹一样,坐办公室吃国家饭,不至于天天起五更爬半夜卖菜为生。

这可说回咱们村里人的事儿。那真是一点儿事也没有。

你说,按辈分,学民得叫我一声姑奶奶,那咋可能?他是写了可多信给我,我连一封都没见。人家他妈王贵枝早就交代过了,信拦住,直接交给她了。学民心里怪我,说我不回信,我根本都不知道。

那时候没表白之说,都憨得要死,就是看你在哪儿,他也往哪儿去,你去哪儿,他去哪儿。我在院里写作业,学民老是去找我,看我作业写得不好还给我说,也都好在贤生家玩。可是,我根本都不会往那儿想,我就想着,我是他姑奶,这是我心里的真实想法。王贵枝后来去没去上海,我不清楚,是不是为我去的,我更不清楚。最可能的是,学民和他妈王贵枝说了,要和我好,王贵枝不愿意,就到上海看着他、闹他。学民肯定是妥协了,因为后来他并没找过我。

但从始至终,这件事和我关系不大,至多,就是当年在村里,大家一起玩得比较好。人们后来回忆起来,觉得我俩有啥,其实,就是少男少女那点事儿。

其实啊,还不止王子河,还有一个大人物,一说你们肯定都知道,在吴镇是绝对名人。这是我第一次说出来。就是咱们吴镇派出所所长。知道是谁了吧?他早已经结婚了,我上初二,刚满十三岁。他自己找我,也让别人捎信,约我上哪儿上哪儿,我从来不去,还让人给我带纸条,约我见面。你想啊,他就是个老天爷,长哩再好、再帅,我才十三岁。他说,只要你愿意,我等你长大。

你想想,他是当官的,还是警察,小时候咱们看见警察就像看见天神一样,害怕都来不及。我十二三岁,一个学生,老农民的孩子,真是啥也不懂,又不敢给别人说。那时候我就只是害怕,怕死了,真是生不如死啊。

他到处打听我。有一次,他让班里老师把我叫到派出所,你想想,那是啥后果,我在老师心里都成啥样了?不是我离开吴镇后就不想再回去,真是不想再看见以前那些人。我去了,肯定得去了,你想,派出所有人找你,谁敢不去?我去了,他对我说:我和我老婆关系不好,肯定会离婚,你一定等着我。我始终都不敢抬头看他,也不敢说话,他等着我回答他,我不知道咋回答他。

就这,也纠缠了两三年。我后来又到烟仓上班,他还假借检查名义去找我。不过,虽然经常后怕,但我甚至感谢他,他从始至终,一直没强迫我,也不像王子河那样,死缠烂打,弄得满城风雨。我上初二时留了一级,没有学籍卡,他不知道打哪儿听说了,还跑着帮我办了学籍。

还有其他一些男哩,成天像苍蝇一样,围着我乱飞。王子河追我,隔几天就去找我,派出所所长也时不时出现。我受不了了,回家跟我妈说,我不上了。我妈说,闺女,你学习也不错,能考上学你就脱离这儿。我说我不上了,我不想再踏进吴镇一步。后来,我妈把我转到武村中学,那儿有个亲戚,离梁庄有快十里地。我每天早上去,晚上回来,鞋都跑烂了,就那,心里怪高兴。我喜欢学习。可是,还没上一个月,王子河听说了,又跑到武村找我了。

王子河带着几个朋友,穿得可好,当时他都工作了,家里条件也好,骑着崭新的二八自行车,从村里穿过去,可轰动,人们都跑到学校来看。校长到班里去叫我时,我感觉自己头都抬不起来,只想找个地缝钻下去。可是没处逃啊,我感觉自己是跑哪儿都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我抱着书回家,说啥也不上学了。可也不想待在家里。我外婆,那个恶老婆儿,一直住在我们家,不知道为啥,她不稀罕我,光稀罕我大哥。她骂我,还打我,说你这个骚女子,出去光勾引人。我气得浑身发抖,哭得不行。我家后面一个嫂子说,不怨燕子,燕子长得好看,就是披个破麻袋,追的人还得排成队。我可感谢这个嫂子。确实是,咱不是个风流女子,如果咱真是风流,也没啥可说的。他们谁约我,我都没出去过。就是所长恁怕人,约我,我也不去。

大一点,开始慢慢懂一些感情上的东西。但是,更讨厌那些追我的人了,他们天天围着我,我根本都没机会去喜欢谁,根本没法去谈个恋爱啥的。和我现在的老公在一起,就是图他是个老实人,没有花言巧语。

我在梁庄家里待了有一年,十六岁了。那时候人们已经开始出门打工了。我就琢磨着出门。

就是北京闹暴乱那一年,我和韩家小平商量,到北京看看。我妈肯定不让我去,她觉得一个女孩子,咋能跑恁远。我就趁出去干活时,把我的衣服装到篮子里,一点点运到小平家。

一天早晨,我和小平偷偷走了。我给我妈留了一封信。我们是和咱们村里钱家父子俩一起走的,他们说要去北京打工,我和小平就求人家,让人家带我们一起去。

我们一起到吴镇,在吴镇坐中巴去穰县火车站。小平年龄大些,那时候已经有男朋友了。她男朋友听说了,就一路追她,直追到穰县火车站,车快开的时候,赶到了,把小平抓了回去。

就剩下我,我肯定不会回,就和钱家父子一起坐火车走了。后来,我才知道,村里人们传着说,我和他们一起跑了,私奔了。妈天爷啊,咋会那样想呢?我们到北京就分开了,他们不管我,我自己不知道咋找的,找到劳务市场。

可顺利,当天就有人雇我,说是让当营业员,在阿迪达斯(Adidas)店,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根本不知道是啥,可傻。我就住在老板家里,就在后海一个四合院里,我记得可清,一个月亮门。我后来又回北京,专门去看,那个月亮门还在,主人已经换了。他们家开服装店和眼镜店,生意可好。说出来你们不相信,那个时候我一个月挣三千八百块。那是啥概念啊,简直是天文数字。但我不稀罕那个钱,我在那儿待着主要是想学磨镜片,我想学一门手艺。干了几个月,老板怀疑另外一个营业员贪污,老找人家事,还扣工资,我觉得他其实是想少发给人家钱,我就看不惯了,觉得老板太过分,我就不干了。那时候小,见不得人们歪门邪道。又回到劳务市场。这次是找了一家饭店,可受住罪了。卖泸州火烧。每天要和几大盆子面,和完醒好,还要再一个个揉,每天干到夜里十二点,早晨五点多就起床,一个月管吃管住三千块。好像那时候干服务员工资比后来还高些,后来农村人来太多了,工资又降下来了。我在那儿干了半年,实在太累了,都瘦脱形了。我说要走,老板不让走,他不给我发工资。他就是想拖着我,让我给他干活。后来,我就说家里有事,让他先借我一点钱,我的衣服、行李啥也没拿,就回梁庄了。到现在,他还欠我三个月工钱。

回梁庄也待不下去。我外婆对我态度更差,我哥也结婚了,我就回我亲妈家。我妈一见我,抱住我就哭,说对不住我。

我亲爹把我安排在烟仓当临时工,这才遇到现在我这老公。

是咋遇到我老公的?我当时在吴镇烟仓上班。我亲生父亲给我找的工作,这中间经历的恁些事,我亲爹看我没地儿去,就让我去吴镇烟仓,是临时工,那时候,烟仓生意好得很,当临时工也很挣钱。我从小就有生意头脑,当时我穿的呢子大衣、二八自行车,都是我自己挣钱买的。

说回我老公。当时有人给他说,你看这个女子长恁好,把她说给你吧。当时,他在贾桥烟仓上班,是正式工,没事经常回吴镇。他爹妈都不在了,他两个姐姐帮他找的工作。别看他那么年轻,大字不识一个。他觉得他根本配不上我。当时别人把他往我这儿提亲,我都当笑话听。咋可能?他长哩也不好,不识字,又离过婚,我当时在吴镇,咋说也算是有名的好看姑娘,俩人根本都不是一条线上的。

所以,我和他结婚时,我亲爹说你要是和他结婚,我和你断亲。我爹是想不通啊,我长得好,这是从梁庄到吴镇公认的,我又没结过婚,他没爹没妈,还是二婚,我凭啥和他结婚。

你们知道为啥我最后同意了?有一回他来找我,走的时候,他哭了。我老公给我说了实话,他说他为办之前那个婚礼,前前后后欠了很多钱,他说我要是不愿意和他好,他很理解。我一听,反而感动得不行。觉得他很诚实,很稳重,不说大话,也不说啥好听话,特别好。我最讨厌那些好听话,可能恁些年听太多了,根本没感觉了,这实实在在的话一出来,觉得特别踏实。

还有一个,我当时也是有和大家赌气的心理。说起来,我其实很傻,我是从北京回来后,才隐约知道我名声不好。我也气,我的生活都被别人毁了,结果,人们都说我不好。我在北京拼命干活、挣钱,连天安门都没逛过,回来人们拿另外一种眼神看我。我也不甘啊。我就找个老实人,从头开始,让大家看看我燕子是啥人。不过,那时候也确实乱,当年咱们村里,还有周边村里,多少女孩子,出了多少事,那真是太惨了。

我和我老公结婚后,我们一起还他欠的债,还了好几年才还清。你说他为啥一辈子对我好,这是有原因的。

闺女四五岁时,烟仓就不行了,穰县烤厂也不行了。我老公基本处于半下岗状态,我就到魏集街上开批发部,开有十来年。拼命干,总共赚十来万,但外面欠我七八万,欠账欠得厉害,根本干不成。

2005年,农历十一月十五,我又来北京,开始卖菜,一个半月,挣了八千块钱。我高兴得不得了,就想着,以后我就干这个了。

在北京干了一年多,2007年底,我提着一包现金,三十多万,回穰县买房。说实话,我一开始是想上南阳买,不想在吴镇买。你知道,咱在家里风言风语太多,那是我的伤心地,不想再回去了。后来,还是春静劝我,说咱同学都在穰县那个小区买,到时同学们在一起还挺开心,你在南阳,离得又远了。我这才在穰县买的房子。

李明江,你别看他骚扰春静,人也不怎么样。可是,我不上学后,他给我写了一封信,我特别感动,一直记到现在。可能也是因为他知道我和春静好。他说,你那么聪明,你应该上学,不上学就丧德。

一想起来这封信,我就想喝酒,喝醉。哈哈,春静又看我了。我就这一个毛病,每天晚上要喝点儿。这都十几年了,我也不改了。春静说你女婿都有了,让人家看见多不好。我说越是这样,我才不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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