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胜

梁庄十年  作者:梁鸿

我忍不住想把他写下来。写他和他的花园。

他家就在我家后院隔一条路的位置。小时候,我家没有压水井,右边隔壁二婶家没人的时候,我们只好提着水桶到后面他家打水。我们姊妹互相推托,谁都不想去。不是因为他家里的人对我们不好,而是不敢贸然踏进那颇有点神秘的院落,尤其女主人又太容易用同情的眼神看我们。

在我的记忆里,很少见到这家的儿子,韩大胜。我十几岁的时候,他应该是二十多岁。他先是当兵,然后到外地参加工作,每年也就回来一两次的样子。他皮肤黝黑,五官端正,腰挺得笔直,偶尔眼神相接,和他一脸微笑的父母相反,非常严肃,还有点犀利。他很少主动和人搭话。当然,也可能是当时我们太小。就这次回家的感觉而言,他还是很愿意和人说话的,只是并不主动出去交往。

2010年左右,大胜向矿上请假,父亲生病了,他得回家照顾一段时间。父母就他这一个独子。没想到,这一回来就是十年。

大胜的父母亲是村庄里面最和善的老人。他家门前的那条路是村庄内的主路,每天吃完饭,早、中、晚,他们都会站在院门口,看到路过的人就打招呼,那脸上洋溢的笑容,善良、关切,没有探听任何消息的意味,任谁都会被感动。但他们好像很少去别人家串门、停留,更别说聊什么天了。

在得了食道癌之后,大胜父亲变得极为衰弱,每日需有人搀扶才能走动一两步,大胜母亲自然无法胜任。大胜回来伺候一段时间,发现父亲根本不能离开人,就办了停薪留职,回来照顾老人,他老婆留在厂里继续工作。

大胜拆掉原来的瓦房——那红瓦青砖的房子曾经是梁庄最结实最豪华的房子,也是他父亲一生最引以为豪的作品——缩小比例,改成一个三间平房,用留出的空地开辟了一个花园。

大胜延续了父母的习惯,见人点头微笑,但很少主动去找别人聊天,或到哪家喝酒、交往,也很少邀请别人到家。每一天,大胜都忙着做各种家务,打扫、做饭、喂饭、做各种琐事,隔几天推着轮椅带父亲到医院看病、拿药。在不多的闲暇时刻,大胜就待在他的小花园里,挖沟翻地,拔草除菌,种花栽树养鱼。他从院子里接出水管,修一个方形池子,在池子里装上净水转换器,种上荷花,养上金鱼。他一点一点整理花园里的土,拣出石子、草根,撒有机肥,种上花籽,插上枝,吊上花盆。两三年过去,花园初见形状。一到春天,沿着花园三面篱笆栽种的月季抽芽开花,园内的大丽花、荷花、星星草、地锦草,一层层花铺过去,把地面铺成花地毯,把花园衬得雍容华贵,繁复热闹。

又几年过去,大胜的花园变成了梁庄一景,越来越精细,越来越美了。

然而,父亲还没去世,大胜母亲就突然中风。待办完父亲丧事,大胜又去矿上,这次办了早退,踏踏实实回梁庄,一心一意照顾母亲。妻子一有假期,也会从外地赶回来。大胜母亲一开始连人都不认识,整个脑子都糊涂,这两年有所好转,偶尔有村人到他家里去,她还努力睁着眼睛,一一喊出名字。

人们都说,不光梁庄,就是方圆几十里,谁能找出大胜这样的孝子?更何况,大胜还是抱养的。为了照顾父母亲,自己连孩子都不生。“生孩子”的细节我们当然无从得知,但是,作为一个“抱养”的儿子,这里面蕴含的意义可就多了。在梁庄和周边村庄,很多抱养的孩子往往比亲生儿女更照顾家里。他们从小忍受闲言碎语和莫名的歧视长大,但当家里需要回馈时,却付出不止一倍两倍的辛苦,甚至因此不惜令自己的小家破碎掉,好像一定要证明什么,这里面有着不为他人所知的道德包袱和压力。

此时正是深夏。

大胜家左边院墙的两排月季花开得艳丽异常,旁边的一棵桃树上,每颗桃子上都罩着粉色纸套。紧靠路的位置,是一个长方形的荷花池,荷叶亭亭,随风摇摆,荷叶中心还存有昨夜的雨水,椭圆形的清水随着荷叶的摆动而左右滑动,却并不掉下来,好像荷叶下面有什么磁场一样。花园里面,大丽花开得正浓,牡丹只有旺盛的绿叶,还有一些开着细小粉花的,贴在地边,像是花环。阳光透过玫瑰、月季,照射到这些小花小草上,生出一种耀眼的美。花园正中央,是一个小小的荷花池,一枝粉色的荷花从肥大的荷叶里伸出来,深绿色的池水倒映着蓝天白云、荷花、荷叶,周围瞬间变得安静,蝉声远去,大地清凉无比。

村庄的每户人家,都会在自家门口种几株月季,几棵凤仙花、鸡冠花,靠院墙栽一些牵牛花或凌霄。但是,像大胜这样,如此精心打理,仿佛要把自己精神的某一部分融入其中的,还真是不多。

也许是听到了我们在外面的喧闹声,半闭的院门打开,大胜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的脸更黑了,眼睛非常疲倦,人很瘦。他老了很多。

大胜招呼我们进院子里坐坐。

院子里,一个极瘦小的老太太坐在轮椅里,头向一边歪垂着,一只胳膊也软绵绵垂向地面,她脖子上围着个婴儿用的小围巾,接住不断往下流的涎水。看到有人进去,她努力想把头抬起来。

大胜走过去,扶着她的头转向我们这个方向,对我们说:“现在比以前强多了,以前谁都不认识,有人来了,一动不动,现在总想试着认人。”

这是大胜母亲。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当年那个笑眯眯的白胖老太太。无论怎么看,也没有丝毫相像。她瘦得完全脱形了。

我们走到她身边,大姐握住她的手,大胜扶着她的头,让她看着姐姐。大胜母亲盯着大姐辨认良久,最后犹豫着说:“这是梅?”

“是啊,是啊,你认出来了?”大胜和姐姐激动地叫。

“梅,梅啊,大胜母亲伸出另一只手,使劲握住大姐,梅,梅,你看我啊,成这样子了。”

“你看,她能认出人了,之前两三年谁都认不得。我每天给她做康复,她也可努力,手一抓住单杠就不松。”

大胜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牛角梳子,一下一下梳母亲的头发。

大胜指着旁边的二姐三姐,大胜母亲一一认了出来。到了我,她直直地盯了好长时间,眼睛里一片茫然。

“这是小清啊。”

大姐把我拉到她身边,蹲下来让她看。

她抓住我的手,手像枯枝一样,瘦得只有骨头,却非常有力。她使劲看着我,最后无望地摇摇头,眼泪从眼角浸了出来,说:“我是一点用也没有了,一点用也没有啊。”

大胜安慰她说:“小清一直在外面上学,要是走在街上,我猛一下都认不出来,别说你了。”

姐姐问大胜单位那边怎么办?

大胜说以前停薪留职是一分不给,办早退后,按照他的工龄,还可以发个基本工资。不过,老婆还在上班,俩人加在一起勉强算够,老太太现在吃的都是维持的药,也不是很贵。

“那你一个人能撑下来吗?”

“也没办法啊。人病了,谁都没办法。我老婆是每几个月回来一次,回来也能帮一下。”

大姐拍着大胜母亲的手说:“婶子,你看你这儿媳妇,又给你挣钱,又回来伺候你,以后可别再说人家了。”

大胜母亲不喜欢自己的儿媳妇,周围的邻居都知道。当年大胜带老婆回来,大胜母亲觉得她长得不好,人看着又不机灵,配不上自己儿子,就爱搭不理,还经常挑刺,批评人家碗刷得不干净、地扫得不好、说话不得体,把一个小姑娘说得哭了一遍又一遍。

旁边的一个老邻居也哈哈笑,说:“就这,大胜爹活着的时候还在说人家哩,说人家照顾得不好,你看现在,全梁庄,就你最享福,老嫂子,你还说不?”

大胜母亲头歪着,使劲往下点,她想说话,可是嘴太慢,急得直流眼泪。

大胜扶着母亲的头,说:“逗你呢,别急。”

整个院子水泥铺地,地面平整光滑,物品简单有序。大胜母亲身上的棉布碎花上衣、裤子、脖子上的围兜都很干净,轮椅的把手、轮子闪着锃亮的光,一切都经过精心打理。没有放弃,没有衰败,没有一丝赘物,简洁到几乎让人不适的地步。

大胜母亲后面,有一个低矮的类似单杠的东西,这应该就是大胜所说的母亲恢复臂力用的器械。轮椅前面,架了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有吸底的碗。大胜说母亲每天吃饭像打仗,她的手不能协调动作,拿勺子非常艰难。大胜要在一旁鼓励加帮助,一顿饭从热到凉,再热热,又凉,往往需要一两个小时。

我们要走了。大胜母亲紧抓着大姐的手,她不愿我们离开。在她眼睛里,我清晰地看到死亡的阴影,看到她的恐惧。这是我从小到大在许多村庄老人眼睛里看到的。在村庄,死亡就是一次次公开的教育,让你对生命产生敬畏,同时,也慢慢习惯这样的无常。

大胜站在母亲旁边,目送我们出去。

在快到门口的时候,我看到院子角落边的桌子上摆着一副牌。牌分成几行放,有长有短,周边围着四张牌,看样子是在算命。我很想过去看看,大胜算出来的是什么命。

那张桌子充溢着寂寞,这寂寞释放出来,覆盖整个院落。

就像大胜。他脸上潜藏着忧郁,这是他常年孤独和辛劳所累积出来的气息,和他的花园一样,非常美,美得让人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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