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刺梨

孔雀菩提  作者:焦典

雨,疯马似的,闷着头往下冲。也不怕迷路,尽往那叶子缝里、鞋舌头里、人后脖颈里钻。

烦,真烦,直播到一半,网又断了,留半张模糊的脸扯在屏幕上。从窗里伸头一望,原来雨水把墙都泡白了,绕前几棵清香木,香气被雨水压得扁扁的。

平日也总是这样的,那网络跟老鼠似的,诡踪不定。想牵根线拴住,那不行,密密的林子把路割得断断续续,别说拉线,连人想顺顺坦坦走也难呢。当然也不至于隔绝,每家每户都发一只“黑猫”,三根胡须直直地朝天竖着。怠慢,动不动就不干活,只得不停地断电、重启,次数多了,插口磨得铮亮,倒还有几分精神。

眯眼看一眼,离下播还有整一小时,还不能走,不然又得少得几个“火箭”。再说,不为着打赏,这下播也不是你想下就能下的。每天四小时,只多不少。做主播,最重要就是一个态度。让观众养成了习惯,你一日不在,生活就缺了一块似的,这就培养出你的“死忠粉”了。就跟谈恋爱似的,哪那么多一见钟情?不过都是日久生情,习惯了罢了。

按着老法子,断电、重启,指示灯忽闪忽闪地抖着。果然,还是不行。伸手摸摸,机器热热发着烫,这便是已经尽力了。远方有雷声,把空气撕开又闭合,闷闷地响。再等下去,也无用了。闭着眼在地上转两圈,还是得给人观众个交代。拿梯子,胳肢窝里夹一把雨伞,手机稳稳当当地揣衣服兜里,三两步上了房顶。雨直往身上砸,撑开伞,护住手机,把无线网络连接切换成流量。左上角,小圈不停地转,先跳出来个“4G”,旋即又跳成个“3G”,心里催一声快,手往脸上胡乱抹两把,擦掉雨水。

人脸还是在屏幕上拉扯着,直播间弹幕消息飞快地滚过。

来不及看清,在聊天框里连忙打一串字:“抱歉各位亲人,今天突然有事,明天加播两小时~”

一切都轻车熟路。

淌水似的,直播间观众人数迅速地清空了。不知怎的,心里一下清爽了不少,像糊着的一层油,也在这雨水中被洗净了。抬头望望,起伏的林子凉凉绿绿,雨水轻盈地占领了一切。

阿黎会唱歌,这不算什么。在这云南的地界上,哪座山没一个清亮的嗓子呢?

但阿黎又不一样,从大山旮旯里唱,唱出来的却是缠绵旖旎的粤语歌。“提琴独奏独奏着,明月半倚深秋。我的牵挂,我的渴望,直至以后。仍然倚在失眠夜,望天边星宿,仍然听见小提琴,如泣似诉在挑逗……”

直播间里路过的,刚想划走,一看介绍:“云南姑娘,大山里的女孩儿。无声卡,原声演唱。”滤镜一下子加了几层,随手点个爱心。来回几次,也就有了常客。再往后就可以点歌,鲜花一毛钱,蓝色妖姬九块钱,小金人十二块钱,比着刷礼物,价高者得心仪歌曲一首。

再往后,再往后阿黎也不知道。是听说有人可以赚更多,只要满足榜一大哥的心愿。但那岂不是变了味?把这平台当什么了。是,不少人提起女主播,脸上就露出意味深长的笑。阿黎知道的,耳朵没听见,心尖上已经碰到了。就像叶子堆底游过一条蛇,冰冷滑腻。但阿黎很快就告诉自己,不是这样的。自己是正经读过书的,平台就是一个学校里的大礼堂。进来的观众花钱买门票,仅此而已,天经地义。自己和她们不一样。

既是这样,那自己显得有些奇怪也是自然且必须的了。比如黑草帽子,圆圆整整,总戴在头上。钱不值,集市上五元一个,随便挑。爱惜得却好,从不用作其他,比如装点随手摘的沙窝窝果啦,汗淌得紧就摘下来擦一擦脸啦,它的同伴一般都是这样,渐渐身形走了样。大热天,腾腾的水汽从地面往上冒,还穿新皮鞋走路,路上碰到赶街人,会招呼一句:“今天阿黎还去唱歌呢?”

新皮鞋,碰着土里钻出来的石头就踢踏响,一路踢到了街子上。

今天本不打算来的,阿黎的惯例是这样:周一到周五,帮着拾掇完地里的活就直播,周六上街子上做表演,至于周天,地需要休息,人也需要休息,就在家闲闲地躺了。

今天是周天,正逢着出菌子的时节,买的人多,卖的人更多。乌乌泱泱,浑浊的人味儿熏鼻子。本不该来的,但有啥法?前天母亲的男朋友“长杆子”又撞上门来,远远就望见,左摇右晃,喝得烂醉,又细又长的身子要从中断掉似的。母亲也不乐意,隔门喝道:“你也算是个人?天天来闹。”

却闹得更凶,站门口吆喝,说阿黎和她妈拿了他的钱,又说靠女儿卖唱赚了钱便抛弃老情人之类。

说得难听,阿黎执起火钳,从房里抢出来,叉开大门,正好迎着。长杆子望见,怪叫一声,迈大步跳脱开。母亲见势头不好,慌忙拉住,将二人都拽进屋里去,又把大门插上。

屁股往木凳子上一压,这就安下身了,任你诅咒骂娘,浑然不动,只一句:还钱来。具体多少钱,不说,什么时候借的,不记得,反正就是你们娘儿俩用过我的钱,就得还来。母亲供佛似的,备下热茶热饭,请起来,掸干净破衣烂鞋。吃了茶饭,扯过母亲手里的几张票子,裹成圈塞裤兜里,紧紧地走了。

但要上街唱歌,也来,不问要钱。天擦亮就站屋门口等着,牵头老毛驴,一边一个大竹筐。人一个,驴一个,在清晨露水里抖。放进门扒两口饭,兀自把东西往竹筐里搬。音箱二,麦克风二,麦克风架一,塑料小板凳三,连着几瓶水缠着七七八八的电线,毛驴背又塌下去点。盘坡转径,绕山路,行百八步,停下来喘,拍拍腿肚子,继续提腿走。

街子上挤得很,大背箩小背箩靠在一起,有谁买的折耳根被挤得掉地上,转眼就踩得稀碎,散开一股子鱼腥味。卖鸡枞花的、卖奶浆菌的,还有卖“马皮泡”的,全都靠路边一条摆过去。左边人挤过来,往右躲,踩烂人朵菌子,被骂一句:“瞎眼啦?”右边伸出个板板车,满满当当地置着些小孩儿玩具,往左让让,踩掉人鞋底,又被骂一句:“急着死呢?”

但没事,人越多,摆摊子的人就越高兴。挨到一空地,赶忙齐齐地散开设备。音箱是拉杆的,大容量电瓶,100磁高音喇叭。麦克风也不含糊,U段信号,连接稳定,不串音。长杆子撑起身子,把占领的空地外扩一圈。母亲一手扶麦克风支架,一手扶手机,正摄着阿黎的上半身子。电打开,刺刺啦啦活润几秒,打开嗓子就亮起来。

“拦路雨偏似雪花/饮泣的你冻吗/

这风褛我给你磨到有襟花/

连调了职也不怕/怎么始终牵挂/

苦心选中今天想车你回家/

原谅我不再送花/伤口应要结疤……”

歌声凉悠悠,一下人就围拢过来,直播也开着,弹幕呼呼刷,真热乎。

歌声颤动着,像小石头不停地投进水中,又结实,又清晰。

约唱了四五首,打赏数渐渐多了起来,人群之中,露出几个黑脑袋,在蓝色玫红色包头巾里十分扎眼。迎面就是一句:“唱支《好吃不过矿泉水》来听听!”

阿黎嘴唇打皱,想骂人,却发不出声来。一黑脑袋接着说:“这歌都不会唱,还吃什么伙食,你不会我来教你!”一面从裤兜里掏出自己的手机,一面鬼喊起来:

“好吃不过矿泉水/啊溜溜!

好亲不过姑娘嘴/啊溜溜!

轻轻摸着就淌水/啊溜溜……”

接着又喊:“妹子莫害羞!跟我学一遍就会。”

哄笑声好大,几个黑脑袋笑得直点地,蓝包头巾、粉包头巾,还有几个花白脑袋也在里面笑。

“唱得好给你钱哩!”

好像一块大石头砸进缸里,手机直播间一起炸起来,热气球玫瑰花直升机,扑扑通通在屏幕上跳,弹幕不停地滚动:“唱!唱!唱!”

何时这么热闹过?长杆子乐得直拍手了。抬头迎上目光,眯眯眼正盯着她,色得流水。转身想走,又被什么绊住脚了,一用力,咚的一声跌在地上,原是麦克风的线,正把脚缠得紧。阿黎喜欢粤语歌,那些短促的入声发音散发着香甜的气息,即使是酸涩的苦情歌,里子还是松松软软的。她唱着歌,就会觉得自己的生活不那么坚硬了。但现在那份坚硬还是打到头上来,让她明白那种松软丰腴的东西始终是远处的生活。

侧头看看,街边篮子里的鸡枞花,也真个大,抬头望望,天空好大一片蓝。这天也真怪,那预备作雨的云,竟一朵也不给留着。

阿黎自觉一个月没唱歌了,但实际的时间,也只过去几日而已。那天晴过后便总是雨,把叶子养肥了,泥土灌饱了,连时间也像干木耳似的泡发了几倍,一小时可当十小时用。也许,本来这山上的时间就是另一套规矩,要不怎么经常有人进山了就不回来?或许只是在山林子里捡了几朵菌子,又不小心被刺梨粘住了脚,但外面的人已等不及了。

有时也想唱,但将要开口,白花花的颜色就在眼前翻。

母亲虽也问,慢慢挨床边来,说要叫人去把那几个起哄的抽一顿,又说粉丝很热情,账号里又添了不少礼物云云。阿黎也轻应着,不过声音没什么精神,怎精神得起来呢?每天把麦克风架好,到了晚上还是呆呆地立着。母亲便想同她笑:“是不是把心勾痒痒了,不想唱歌,想嫁人了?”

“嫁人有什么好,我一辈子不想嫁人。”

“不嫁人你不怕吗?”

“怕什么呢?”

“孤零零一个人,打雷下雨都自己在屋里挨着。”

“打雷就看雷,下雨就等着山里出蘑菇。”

“有人欺负怎么办呢?”

“没人欺负,你不也从外面找个男人回来欺负自己么?”

母亲无言以对了。闷闷地缩在凳子上用手指绞衣服。

等母亲不在身边看着,阿黎就拿起手机看留言。有起哄互骂的,手一划就略过,有说支持加油的,就点个红心。然而有个留言很郑重似的,说:“阿黎的歌声还是和以前一样美,和莫奈的《睡莲》一样美,可惜了。”

可惜了?

仔细看那人的头像和昵称,竟然是自己的大学同学肖羽。还是用的她学生时代最喜欢的画家怀思的画做头像,《克里斯蒂娜的世界》,那个女孩还是匍匐在草地上,绝望地望向远方的家。然而肖羽,此时应该早已去到了她向往的大洋彼岸,早晨起来就冲一个澡,然后坐在高脚椅上优哉游哉地吃巧克力松饼。之后如果心情好,就会自己开车去上班,路上遇到晨跑的白人邻居,就摇下车窗说:“Hey! What’s up!”久而久之,就会改变外国人对中国人性格内向、不喜欢社交的印象……

这些当然都是肖羽告诉阿黎的,在两人同样困窘的学生时代,肖羽经常和阿黎一起趴在桌子上,一边聊天,一边分吃一包故意碾得稀碎、让调料得以均匀涂抹的“小浣熊”干脆面。直到毕业那天,阿黎才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困窘也是等级分明的。与肖羽关系僵硬的父母,经常以不给生活费来威胁肖羽回家相亲的父母,还是在肖羽的激烈抗争下,支付了她远行的航费。而自己,依旧只能回到家乡,否则连一块睡觉的床板都负担不起。阿黎知道,这种等级分明将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加明显,但她谁也不怪,只是顺从地跟随着生活。如果实在要说有什么愿望,就是不要让肖羽知道现在的自己。

但这个愿望还是破灭了,肖羽也许是误打误撞,也许是神奇的无孔不入的大数据推荐,把阿黎再次推到了肖羽面前,而肖羽,满脸痛心地说“可惜了”。

阿黎想多说点什么,又忍住了,最后回两个字,“谢谢”。

顺着摸,把扣子一颗颗扣好,捋把头发,凑到镜子前。正是雨季,好多人忍不了湿,满脸冒疱,自己的脸却愈加光泽,白瓷一样,泛着柔柔的光,也许因为自己本来就是水生植物,比如,肖羽所说的,睡莲?好笑好笑,竟想这种事,就算自己是植物,也就是个山里的野刺梨,遍地随便长,谁都不稀罕搭理你,得自己日夜吸土里的水,晒天上火辣辣的太阳,才能奔条出路。

不等照完,母亲前脚垫后脚地过来了。也许嫌热,上身只松松套一件汗衫,下垂的乳房往外透着。这情景原是见惯了的,只母女俩住着,无所谓害羞,也无所谓面子了。然而今天却似乎是更皱得厉害,脸上、臂膀、肚皮,皮肤都起皱,像渴死的山茶花,这倒与母亲的一生相称。阿黎薄薄地又为母亲感到几分悲哀了,等母亲照完,端条凳子放门口,俩人一起闲闲地吹风。

刚刚清凉了身子,手机响起提示音,有人回复留言。

在“谢谢”的下面又跟了几排字:“不客气:),你真的很棒啊!原来在学校每次听你唱歌,都觉得你不当明星真是可惜了。其他同学私下里也都夸你来着。”

私下里。阿黎心里突然一阵紧锁。私下里,其他同学都怎么看待自己的呢?一个凭借努力读书考出大山的励志榜样?太辛苦了,太辛苦的东西听着都让人眉毛打皱。一个读完书无法在大城市立足而灰溜溜回老家的失败者?太残酷了,残酷到让人觉得世界是一整块如此坚固如此绝望的巨石。唱歌挺好的。一个唱歌有天赋的大山女孩,不需要专业的学习和昂贵的设备就可以打动人心,上帝显得没有那么不公。

“对了,你一般都什么时候直播?我让咱班同学都来支持你啊。”

来看自己的直播?台下的观众变多当然更好,但想到其中很多熟悉的面孔,他们还会给自己应援,把亮闪闪的礼物往台上撒,喊着:阿黎我爱你!而自己就要热情洋溢满眼感激地回应:谢谢各位大哥大姐!阿黎不愿意。

打七八排字,描述自己那天是如何在街子上受了流氓戏弄,又是如何没有心思唱歌之类,临发送又觉着矫情,全删掉,回一句:“这几天比较忙。”在话题继续牵扯自己的生活之前,阿黎先发制人:“你呢?在国外的生活怎么样?”

随即又马上收到了回复,是守在手机前等待着吗?又或者这个话题让肖羽充满了表达的渴望。“嗨,早就回国了,现在在北京人艺,帮着写写剧本,偶尔也上台过过瘾,瞎混呗!你知道的,我就是喜欢这些东西。”

阿黎当然知道的,肖羽上学时就经常参加学校的戏剧社,整天嚷嚷着打碎第四堵墙。阿黎不懂戏剧,但剧社里的人让阿黎觉得放松。说白了,谁都对世界不服。那时候,阿黎也不服的。

现在这个时节,做戏剧的话,也许不太稳定乐观吧。这样的猜测竟让阿黎感到些微喜悦,随即又被对自己的鄙夷压下去。“那你一定很辛苦吧,听说北京压力很大的。”

那边回:“一般一般,世界第三。反正猫肥体润,饿不死。大城市很宽容的,咋样都是活着,没那么多人管你。像我这样的怪人,要是回我老家,还不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肖羽那种玩世不恭又自信满满的笑又浮现在记忆里,阿黎突然感觉对自己的鄙夷又多了一些。

话题最终还是来到了阿黎身上。对面发来一条私聊消息:“阿黎,你最近有空吗?人艺有一个新话剧,本子是我主笔的,你有空的话,我请你来看看。我们也好多年没见了,现在我每次去后海都还想起我们当年一起骑单车轧马路的时光呢。”

不是不想去,也不是一点也不想念旧日好友,但嘴巴不听脑子指挥,谎话一下子就流出来:“抱歉啊羽羽,过几天我要去演出,估计没时间去找你玩了。”

对面似乎一下子兴奋起来:“你要去哪里演出啊?我去支持你!”

阿黎从没发现自己的脑子如此灵光,几秒钟的时间无数种说辞可能带来的后果已经在脑海中一一预演,最终阿黎谨慎地选择了这一种:“是跟着省里的艺术团出国演出,没什么自由活动时间,羽羽你就别麻烦了,办签证啥的也麻烦。而且马上就要出发,时间也来不及吧?”

对面安静了一会儿。“期待,期待,我就说我们阿黎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你一定要继续唱下去,有一天大家肯定能在卡内基音乐厅听到你的歌声。”

阿黎想问,卡内基在哪?还是忍住了。

对面接一句:“听说还常有大音乐家会坐在下面呢,他们能真正欣赏你。”

力气仿佛一下子回到身子里,就好像袜子上本来穿出了几个破洞,走一步路,嫌一步丢人。被几针上下一补,又兜得住拿得出手了。能让别人相信的谎言,也能让自己相信。

起身转进门,长板凳一翘,母亲差点屁股摔下来,问:“搞哪样?”阿黎说:“唱歌去。”母亲高兴极了,帮着架麦架,清背景,忙活开来。“黑猫”闪两下,网络弱得很,打开直播软件,声音有,人却没有。母亲急得叹气,阿黎也不恼。

高处就会有信号,有什么好着急的?

屋顶上一览无余,会晒得人掉皮,阿黎往林子跑。母亲在后面喊:“热得很!”哪里会热,到树上去,凉快着呢!

上大树危险,每棵树都有自己的品性和相貌,有的树干裂纹比阿奶脸上的皱纹还深,有的大片大片裸着树皮,再有的,就更丑一些,凹进去几大块,像被几十头野猪顶过。爬不同的树,就得有不同的法子,永远要观察再观察,小心再小心。树下冒蘑菇,树根泥土凸起个土包包,这就千万不能上。尤其是盘根错节的大林子,看着硬邦邦,一受力就倒,摔死人。有科学家,文学家,教育学家,但还没有爬树学家。在深深密密的丛林前,谁都是脆果子,刚新新地生出来,对身边的一切都不了解,不小心就得把自己砸破。

但阿黎是生在树上的野猴子,从小手脚还没伸长,就往那高高的树枝上蹿。不光爬,还在树枝间跑起来。小小的身子慢慢往树枝尖尖上移,随着晃动上下左右地摆,等大树稳下来,腾地一跳,去哪里了?一顿找,阿黎又在另一棵大树上冒出头来了,大人急得要死,拿梯子绑绳子要把她捆下来,上去近了一听,阿黎躺在那儿唱歌呢。

阿黎现在是大人了,哪根树枝还能禁得住这么蹦。但也无妨,顺着树干往那高地方蹿。网络信号果然好多了,时不时还能有个“4G”,阿黎把手机摄像头对着天,自己倚在旁边唱自己的歌。风凉凉的,吹来树胶的香味,吹来被虫吃烂的叶子的涩味,时不时,还会有淡淡的臊味,那就是有野动物走过了。天上有许多云,低低地压着树顶,要是真像电视上放的,神仙都住在云上,那现在自己离神仙多近呢,要是伸手,说不定还能拽下个老神仙来。歌盘着山路绕,夹着些野鸟的叫声、虫子的咝咝声、大树沉沉的呼吸声,渐渐地,分不清哪是阿黎唱的,哪是树林的声音了。

过了饭点,长杆子又来。桌上碗筷,都不及收,剩几块炸得金黄的洋芋,三五只小黄鱼,半碟辣椒面,这待会儿便都会进长杆子肚里了。好在长杆子每次觍着脸来蹭饭,都有意无意避开正点,等阿黎母女都快吃完才来,也得多亏他,家里从不曾有剩饭菜,顿顿都给你打扫个精光。阿黎嫌烦,早早地躲了,在自己屋子里耍。隔着门板听见,长杆子问母亲,阿黎唱了没?母亲说,唱了。家里网不好,去林子里爬树上唱的。还说,哪天还是得去找人拉条网线,花点钱就花点钱,总比人摔着好。长杆子说,树上唱也好,吸得到新鲜空气,景色也望得清楚。唱歌的钱抵不上拉线的,再说,阿黎在这个家还能唱几天,你想好,我才能陪你一辈子。母亲说,保佑我的阿黎找个好人家。

阿黎的心冷得直打战了。

不知怎的,又想起肖羽说的“卡内基”来。从没去过音乐厅,但里面一定亮堂得很,那大灯起码得有一百瓦。烧得人脸发烫,身上也烫。直烧到心里,烧到头顶,脑门上噌噌地往外冒汗。再听不下去,右手操扫帚,左手叉开房门,抢到长杆子身前,对着那大白面脸盘就是一扫帚,不及反应过来,已把长杆子戳倒在地,桌椅都翻了。母亲喊:“阿黎!”就手想扯,阿黎只一拨,拨将去,让母亲:“你毛管!”母亲便又一屁股坐回板凳上。再看那长杆子呢?被戳得麻了,在地上咿咿呀呀叫,也不挣扎起来,就在那里滚,跟个撒泼的小孩子一般。阿黎看他在那扑腾,愈发恼了,就地下提起来,长杆子倒也配合,顺着力也就爬起来,被搡着往门外一丢,嘴里骂着娘,脚下自己走了。

母亲说:“也可怜,自个儿养活不了自个儿。”阿黎便说:“谁离了谁也不会饿死。”又说:“我看人眼水(眼光)太差,不晓得哪年能遇着个好人。”阿黎回:“找头牛做伴最好,老实、能干活,快老死了还能拿去卖钱。”母亲的巴掌就要呼上来,阿黎翻筋斗似的蹬一脚,跳着跑了。

第二天,阿黎就去了县城。

面包车换班车,班车换面包车,到地都大中午了。县城街上背篓几乎见不到,取而代之的是彩皮包、大黑双肩包,挤倒是不挤了,心里反而有些拘束,感觉自己像个水果摊上的泥洋芋,有点不合时宜的样子。前后左右望望,想快点走,又不知道是哪条路。脑子里就记得个大门,左边挂一块长长的白底黑字牌子,写着“阿卓县第一初等人民中学”,右边墙上挂几排金色的小方牌子,写着一些也不知是谁的人名。然而还好,想起来当年门前总停一下的1路公交车。哪条公交线路都会改,这一路往往是不会变的。一路摸着来到校门前,正赶上下午上课,走读的学生不多,零零散散往里走。跟着进,被保安迎头拦下。

阿黎说:“我找一下向老师。”那保安警惕地看着:“哪个象老师?我们学校没有姓象的老师。”阿黎说:“怎么会没有呢,就是那个教音乐的向老师啊。”想了一会儿,保安说:“哦!就是那个会唱古诗的向老师啊。我还以为她是语文老师呢。”阿黎说:“就是她,她以前教过我。”保安眼睛正过来:“你以前在这上过学?”阿黎说:“上过啊,九年义务教育,我都学了。音乐课学得最好,总代表班上汇报表演呢。”保安又侧过脸去:“音乐课没用,学了净耽误学习。”阿黎想对两句,又自觉有些理亏,自己音乐课好,又怎么样了呢?保安冲她摆摆手:“你走吧,向老师早几年就不在这儿教了,学校升学率年年降,哪还养得住。听说已经调到省里去了,专门教那家里有钱打定主意学音乐的学生,要我说,这音乐就不是我们小县城人能玩的东西,还是读书是正路!”说罢盯着阿黎看,还有点老师威严逼人的意思,看得阿黎竟有些羞愧,就像数学课被点起来,回答不上问题,站那里脑子光嗡嗡震。转身想走,又被保安叫住:“你要想找唱歌的人,去国风影剧院呗,那肯定还有。”阿黎道了谢,走开几步,听到身后那保安在唱诗:“京口瓜洲一水间,轻舟已过万重山……”这不就是当年向老师教大家唱的吗?唱挺准,每个音都在调上,挺难得。当时一个班,几十个脑袋左右晃着,总有那么一半人七扭八歪地唱飞,惹大家发笑。阿黎于是想,难怪在这里当保安了,原来也是上太多音乐课的缘故。

不敢再耽搁,要是晚了在县里住一夜,那几天的饭伙钱又得搭进去。脚下加紧赶,嘴上也更勤快着问路,倒也一会儿就碰到了影剧院前。那热闹景象,还真把阿黎吓个一跳。中间一溜烟熏火燎的,烤烧烤的、炸洋芋的、烤饵块粑粑的,人坐在烟子里面吃得直冒汗。两岸全是商店,大多是卖鲜花的,老板在店门口坐着,拿剪刀嘁嘁咔咔地把玫瑰根部剪成斜尖尖,之后又往蓝颜料桶里一插,坐旁边悠悠地耍手机。倒也心大,也不怕烧烤烟子把花给熏蔫了?剪剩下的茎啊叶啊的,在路上堆一排小山丘,跳着踩着走过去,就进影剧院大厅了。

大厅里倒是冷清,灯也不开,凭着外头的日光照着点亮。阿黎进去了,也没什么人搭理,转半圈看见两个人在那贴海报,以为是演出,凑近一看,上面写“阿卓古城开发规划高级研讨会”。阿黎问:“这里有唱歌的人吗?”那两人兀自把胶水往墙上糊,也不转头。阿黎思忖一会儿又问:“这里有做表演的老师吗?”一人回头说:“这里啥人都有,就是没你要找的人,快走吧,一会儿我们要打扫会场了。”阿黎很无奈地走出去,不一会儿又折回来,手里拿一包“大红河”,递到那两人面前说:“我想找个影剧院的老师,演啥的都行。”

按着指示绕到影剧院后边,果然有一间教室,纸糊牌子上写“阿诗玛音乐教室”,旁边还贴一女孩的画像。阿黎有点新奇地看着那牌子,这时有人走出来,看了阿黎一眼就让她进去坐。迎面一面大镜子,映着阿黎的脸,吓得吸口凉气,那人说:“别害怕,这里之前是舞蹈练习室。”想到这面镜子之前曾经塞满过那优美修长的身体,阿黎觉得高兴,站在镜子前照。那人站在背后问:“你想学什么?”

阿黎说:“在县城找你们唱歌的老师太难了。”那人笑笑,说:“以前不难,俄罗斯芭蕾舞剧团、北京歌舞团,都来我们这演出。”说着坐在门口的木椅子上,拿起一把小提琴拉,左手五个指头像安了弹簧似的,在琴弦上跳。忽然又忘了下一句,手往桌子里一捞,掏出一本乐谱,又坐下拉琴。仔细看看那人,深眼窝,带点鹰钩鼻,脖颈长长的,还真有点像小提琴。

阿黎露出了一点笑:“我在电视上看过,人说学提琴可贵了,还得去外国学。”

小提琴说:“我就是去国外学的,汉诺威音乐学院,听说过吗?”

阿黎摇摇头:“以前没听过,现在听过了,以前只知道卡内基音乐厅。”

小提琴停下,看着阿黎的脸。

阿黎继续说:“我想去那儿演出。”

小提琴咂咂嘴说:“这可不容易啊。不过在以前,我们这里也不赖,那时全国的剧院都得人工拉幕,演出开始前有人拿个小喇叭‘嘟嘟嘟’吹,傻气得很,我们这就直接上吊杆自动幕布了。设备就更不用说,不比那卡内基差。”站起来把提琴放回架子上,阿黎这才注意到,墙上挂着好几把乐器,吉他、二胡、葫芦丝、巴乌,还有比吉他小点、比笛子长点,不知道叫什么的乐器。小提琴拿下把吉他递给阿黎,阿黎摇摇头说:“我知道不容易,但能让我和很多人一起上去,跟着唱一唱也行。”

小提琴若有所思地说:“这倒是可以试试。”说完又看着阿黎。

阿黎有些不好意思了,凑到墙边,装作看乐器。

小提琴继续看着阿黎的脸说:“我知道你,你唱歌很好的。”

阿黎忙转过身:“你认识我?”

小提琴说:“你可以先在我们这做一次小演出,效果好我们就给那边打电话,说不定他们就会邀请你过去。”

这时又从外面走进来一人,头发半白,上了点年岁。小提琴便介绍说:“这位是我们的李老师,以前是剧院乐团的首席。你先回避一下,我和老师商量下给你做演出的事。”

阿黎只好退出去,透过玻璃看里面,两人在很激烈地说着什么的样子,脸上带着很严肃的表情。阿黎一边小声哼着歌,一边有意无意往里瞟,小提琴一侧脸看见阿黎,就不严肃了,眼睛一弯,对着阿黎笑。

阿黎在门外等得无聊,拿出手机,看到肖羽新的留言。

“今天去P大学演小剧场,你猜我遇到谁了?”

“遇到谁了?”

“原来教我们外语的刘老师!你还记得吧,她当时在课上给我们讲《鲁滨逊漂流记》,说go to sea(去海上)还是go home(回家去)是所有人一生都在面临的选择。她选择了那种充满冒险与生命力的‘海上’生活,才能站在全国最顶尖的学校成为我们的老师。啊,刘老师,我永远的女神!”

阿黎突然很想告诉肖羽,自己现在也正在去海上的路上,不过打出字来还是变成了“那真是太好了,为刘老师高兴”。

花白头发的李老师招招手,让阿黎进去,对阿黎说:“可以倒是可以,不过做一场演出起码得上万块。”

阿黎吓一跳,问:“这些钱都得我出吗?”

李老师摆摆手:“这就要看你的水平啦,票卖得好,翻几倍赚回来。”

阿黎便说:“好。你等我明天拿给你。”

李老师点点头就走了,好像很忙的样子。小提琴有些惊讶地问:“你有那么多钱吗?答应得倒痛快。”

阿黎便说:“我自己做直播赚了一些的,一部分拿给家里,一部分自己攒起来的。”

“攒起来要留做什么吗?”

阿黎想了一会儿:“以前也不知道攒钱起来做什么,现在知道了,也许就是为了今天做演出。”

小提琴便哈哈笑起来,眼睛更弯了:“卡内基一定会邀请你的,你是真正的音乐家。”

日头渐渐沉了,阿黎想回,小提琴说:“不着急走,趁今天剧院没活动,我带你去舞台上试试场子吧,别到时候抓瞎,白浪费钱。”

阿黎想了想,说得没错,直播前都得调试下设备,何况在这大舞台上演出。

舞台不大,但全铺着红地毯,踩上去沙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幕布紧紧闭着,想起小提琴说的什么“全自动吊杆”,觉着这幕布红得更沉了。小提琴左手拿一把葫芦丝,右手提两瓶酒,在舞台的中央坐下,招呼阿黎过去。“喝两口吧,上台前大家都这样,一是给自己壮胆,二来气也唱得更足。”阿黎接过咚咚地两口喝了,肚子里一声声冒泡,惹得小提琴笑得更欢了。

吹起葫芦丝,阿黎跟着曲子唱,不知是这两杯酒下肚真能提气,还是这正经舞台就是效果好,那歌声直在自己身边绕,仿佛自己是那红河中央的小沙洲,滚滚的河水都从四面八方、头顶脚底涌过去。阿黎感觉自己这才是睡醒了瞌睡一般,惺忪着二十来年的眼睛张望着这世界。

阿黎醒来时发现小提琴正赤条条一个,躺在自己身边。

阿黎紧张地跳起来,脑子里又嗡嗡震,小提琴醒来又看着她笑:“昨晚你可唱得真好,我现在觉得卡内基都配不上你了。”

脑子里终于抓住了一点实在的线头,阿黎说:“我得赶紧走了,还得回家拿钱。”

小提琴叹了口气,露出很后悔的样子。

阿黎心里一紧,说:“你们不会是骗我的吧。”

小提琴也坐起来,挺直了身子说:“我们当然不会骗你,你别看我们剧院现在不火了,当年确实和世界各顶级机构都有合作的。但……就算你在这里办了演出,卡内基也不一定会邀请你。”

阿黎倒吸一口气,慢慢往下咽。

小提琴说:“你也别着急,其实我还有一个办法,只是看你敢不敢了。”

阿黎问:“什么办法?”

小提琴说:“我们在这里等卡内基邀请是没用的,人家国家知名大剧院每天忙得很,我们得亲自去到人家面前,推销自己。推销,你懂吗?现在都得靠推销。”

阿黎不作声。小提琴继续说:“我知道你有点不相信,但我不会骗你的,当时教我提琴的老师就在卡内基工作,我们去他一定会为我们说话的。”

阿黎说:“那得更多钱吧。”

小提琴笑道:“你攒钱不就是为了做演出吗?”

阿黎穿好衣服,上上下下拍打整齐,走出了国风影剧院。

回到家的时候,阿黎发现自己裤子上不知道在哪里粘了几个刺梨,隔着裤子摩擦着腿部的皮肤,痒痒痛痛的。

阿黎想,这是一个好预兆。

她想起之前有一天,肖羽带了一瓶刺梨汁,两人一人一半,一口一口地喝了。

肖羽说,这刺梨汁是她小舅从国外带回来的,很有营养,一个刺梨抵五百个苹果呢。

阿黎说,那都是老外骗人的,这刺梨我们家漫山遍野都有,根本没人吃,喂猪喂鸡都不够格。

肖羽一瞬间脸就通红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阿黎。

阿黎忙解释,不是说刺梨不好,刺梨真的很好的,只是在它本来生长的地方太普遍了,就没什么了不起的了。你看它一出国,不就值钱了吗?大家不就发现它真的很有营养了吗?

肖羽没再说什么,但阿黎想,肖羽一定都听进去了。她之后如此激烈地想要出国,不就是想让自己也变成一个在外国的刺梨吗?阿黎很少有事情懂得比肖羽多,但在关于刺梨的事情上,她相信自己一定是对的。

过了几天,阿黎又进了县城。

临出发前,把自己的直播ID改成了“野刺梨”。翻留言,一下就找到那个连续留言了好几条的肖羽,跟着再加一条回复:“我即将出发去卡内基,回来给你带礼物。”

这回她也背了一个大黑双肩包,但心里还是觉得自己有点不合时宜,这回不像水果摊上的泥洋芋,倒有点像菜板上的荔枝了,薄薄地冒着汗,期待着赶紧被人拿起来放到玻璃果盘里。

阿黎走到“阿卓县第一初等人民中学”前,保安已经换了人,心里淡淡觉得有些可惜。但还是走到前说:“麻烦你跟另一个保安师傅说,我要去卡内基唱歌了。”保安愣了好大会儿,问:“跟哪个保安说?我们这有好几个保安。”阿黎说:“就是会唱诗的那一个,你跟她说向老师的学生,她就知道了。”保安点点头,看着阿黎离开。

一路直走到国风影剧院,在门口花店买了枝蓝色妖姬,十五块,就一枝,拿玻璃纸紧紧地包了。蓝水顺着花茎往外渗,阿黎突然明白啥叫“蓝色妖姬”了。

绕到后面的“阿诗玛音乐教室”,小提琴正坐里面,阿黎把包往桌子上一放,说:“这是两万块钱,我就这两万块钱,再多没了,所以我就只能去这一次。”

然后小提琴又带着阿黎上了一次台,阿黎说:“或许这是我在这最后一次唱歌了。”

小提琴温柔地摸着阿黎的头发,说:“这当然是最后一次,以后你就要去美国、英国、德国、意大利……你根本没工夫回来这小县城了。”

……

再次醒来时,小提琴没躺在身边。阿黎四下找了找,自己的那个黑色大双肩包也不在了。

阿黎来到“阿诗玛音乐教室”,大门紧紧地关着,纸糊招牌已经撤掉,就剩一个女孩的头贴在墙上。凑着玻璃往里看,还是好大一面镜子,照着自己的脸。墙上的那些乐器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消失了,阿黎使劲回忆,也想不起来昨天来的时候那些乐器是如往常一样挂着呢,还是都已经被收起来准备和它们的主人一起跑路。

在县城里等了两天,也没等到有人回来。报了案,警车“呜呜”地往家送。让车子隔几里地的时候停了,自己抬腿往家走。

母亲正拢在蜂窝煤炉前吃烤洋芋,拿一个递给阿黎,皮烤得焦焦的,弄一手黑。阿黎揣着洋芋咚咚咚往林子里跑,蹿上树,闭着眼瞎唱。阿黎突然想起刘老师说的那个鲁滨逊的故事,在孤岛上,也许鲁滨逊日日夜夜都在咒骂上天,如果没有把自己造物成一个海洋生物,又为什么要让波涛把他送到大海中央。其实最终不是鲁滨逊选择了海上的生活,而是人一旦去过了海上,就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家了。

伸手一摸,裤子上又粘一个刺梨。细细密密的刺牢牢地扎在布料的纤维里,怎么都不放手。阿黎在树上唱了一会儿,觉着今天树林分外安静,侧耳听听,四下里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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