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虫坟场

孔雀菩提  作者:焦典

手机响起的时候,脆梨正努力把贴在自己脸上的嘴唇推开。

脆梨当然是绰号,但她喜欢。舌尖抵上颚,用力一弹,听起来干净利落。

“脆梨……”阿卡喊她。没开风扇,两人浑身汗津津,这两个字的发音让她感觉到一点难得的清爽。

脆梨说:“洗澡,腿粘在一起,很难受。”

“当然,当然,”阿卡说,“洗个澡凉快得很。”

阿卡先钻进卫生间,水阀往蓝色一边转。刚在一起时常常忘记,一开水,烫成烤乳猪,从头红到脚。

等洗好,脆梨已经接完了电话。两人喝了一点冰镇苏打水,香草味的。想继续做点什么,脆梨拖着腿进卫生间,说“我也要洗”。凉水一浇,鸡皮疙瘩激一身,凉得脑子发蒙。低头看一眼水阀,几乎调成冷水。

擦干身体,水阀扭到红色热水挡头,脆梨洗完出来说:“妈说要来和我住一久。”

之后两人热饵丝当晚餐,中午剩的,回遍锅,更加黏,团在一起,怎么拌也拌不开。阿卡胃口很好,酱油一浇,照样往嘴里塞,狠咬一口,吃成饵块的感觉。

阿卡看脆梨一眼:“怎么不吃?”

脆梨摇头,把饵丝往碗边扒了一扒。

阿卡耸耸肩,把剩下的饵丝倒进了垃圾桶。

脆梨说:“垃圾丢楼下吧,剩菜很惹虫子。”

“惹起了。”阿卡举起双手,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虫,从垃圾桶旁惊慌逃窜。硬壳的,碰到东西,咔咔响。

脆梨紧紧地闭上眼睛,等着阿卡把虫子弄走。“别弄死,丢外面。”

阿卡已经脚跟用力,狠狠一踩,塑料拖鞋透过点震动,虫子壳身爆裂,发出更响亮的一声——“噼咔”。

脆梨害怕虫子,阿卡不怕。从云南山沟沟里出生的,不怕虫子是正常,怕反而是不正常。为了不怕虫,脆梨就和阿卡在一起了。

脆梨爹妈卖猪肉,菜市场挂个牌,“农民自养,大河乌猪”,其实是假农民,每天从猪场下单,面包车开起,送到摊位上。脆梨平日读书,住在城里姑妈家,到了假期就回县里。县里自己家靠着山,门前有个大院子,水泥一刷,把所有泥巴石头都盖住,什么也不长,寂寞得很。早上四五点,爹妈出摊去,就只剩自己一个人。天色和山色都苍苍,青黑青黑的里面,透着几点亮。天上的自然是星,山里的是什么?不敢再往里看。关了窗,收心背课文,课本里那几篇,早已滚瓜烂熟,一不留神就转轱辘滚到很远的地方,开始想,院子里种花种树的地方是什么样,很远的地方是什么样。一天一天这样想,也就真的考个大学,真的去了很远的地方。

亲戚说,现在大学生遍地是,杀猪的屠夫都养了个秀才女儿哩。是祝贺,也是嘲讽,酸酸的。

脆梨心里就想,等着吧,比你们所有人都好。

跟着大部队,毕业考研找工作,然后就剩一件事,父母听人介绍了阿卡。人家说,阿卡样样好。好在哪里,脆梨看不出来。在屋里总是催,脆梨待着烦,总往山里跑。找棵树,找块阴凉,一坐一下午,等年假一结束就走。熬着晒着,风快吹成个老干巴。

一天正发着呆,草叶子窸窸窣窣,脆梨一激灵站起来:“是什么?”一个人已经到了眼前,白面细眉眼,不像本地人。那人笑着说:“你怎么也在这里?”不等回答,也坐在旁边吹风。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说等三月份桃花落了,地上就会长野草莓;说要是有一群燕子低低飞过,这半边山就会被雨水淋湿……说到最后不知道说什么了,那人问:“你明天还来吗?”脆梨说:“明天还来。”

有时候没有风。别人地里,随手捡几个洋芋烤。不用灶,石头垒一圈就是。脆梨捡一块石头,那人说:“太圆,像个炸弹,火烤不得。”那人捡一块石头,脆梨说:“太厚,像周扒皮的脸皮,火烤不破。”捡来捡去,堆个七扭八歪,脆梨笑:“像过家家,像搭房子。”

偶尔的不高兴,是有虫闯过来。一蹦一跳,不长眼睛,直直撞到腿上。脆梨怕,那人更怕,吓得脸皮愈加白。谁也不敢动,呆呆僵住,等虫子自讨没趣离开。脆梨问:“你也怕?”那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谁不怕呢。”

那人脸色渐渐好起来,有时候乐得欢,脸上像打两片腮红。问脆梨,可以拉你手不?脆梨就把手伸过去。

那人又问:“我们一直在一起玩好吗?”

脆梨摇摇头:“我得回家的。”

“我们组一个家不行吗?”

“爸妈不会同意的,别人也会笑我们。”

“管别人做什么呢?”

“可是世上哪有两个都怕虫子的人在一起的。”

“好吧,那我就得走了。”

脆梨伸手想拉住,那人手一滑就离开了,像条小蛇,在手心里留下冰冰凉凉的感觉。

那天回去,正好遇到阿卡来。肩膀浑圆,一巴掌就把一只正在举翅的螳螂拍死。脆梨妈笑得牙龈子露出来:“正好,正好,和我们家脆梨最配。”

脆梨呆呆地站着看了一会儿,眼睛越看越模糊,那螳螂的尸体渐渐变大变宽,最后变成一潭子水,浸在里面,也冰冰凉凉。

脆梨也在心里对自己说:“正好,正好,和我最配的。”

被屋里的灯光吸引,外面一只飞蛾正死命地撞窗户。天性使然,不死不休,翅膀和玻璃,总要碎一个。阿卡在看电视,《跟着贝尔去旅行》,新上的综艺,把一群明星聚在一起,让他们参加荒野求生。一个男明星正涕泗横流,嘴里嚼着探险导师勒令他们吃下的虫子。“You are a qualified explorer, you can survive in the wild now.”(现在你是一名合格的探险者了,你在野外可以生存下去。)阿卡哈哈大笑:“老外就是爱吓唬人,有本事来我们云南嘛,我炸一盘昆虫宴,吓死他。”脆梨看着窗户,那只飞蛾终于筋疲力尽地坠落。

“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开窗通风吗?”脆梨继续盯着窗户,外面是一片城市绿化带,没有亮光,黑乎乎一片。

“我一直都想开啊,只要你不嫌有苍蝇蚊子飞进来。”阿卡继续看电视,又有新花样,明星们被要求依次从直升机上跳入湖中,他们继续痛苦求饶,真可怜。当然,痛苦可能也是为了收视率装的,更可怜。“这破房子三千多一个月,竟然没安纱窗,不知道房东咋想的,真服了。”

“我的意思就是,我们自己装一个。”

阿卡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开,转过头看着脆梨:“你认真的吗?我们要为那傻缺房东花钱?”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妈就要来了,她喜欢白天开窗子。”

而且她年纪大了,需要新鲜空气,不能像我们一样整天闷着,会生病的。再说,我们也需要提高一下生活水平啊,不说出去到处旅游吃米其林餐厅,至少得有一个纱窗吧……脆梨在心里还想了很多条理由,但阿卡直接说:“好吧。”

没有说“这个问题你要这样那样看待”或者是“你总是感情用事,你其实应该……”,阿卡爽快地同意了。脆梨想起身去冰箱里给阿卡拿一罐冰啤酒,看了眼茶几上已经打开的一罐又放弃了。干脆躺倒在阿卡的怀里,用头发末梢搔阿卡黝黑的胳膊。

“你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吗?”阿卡问。

“没有了,”脆梨从阿卡怀里钻出来,“好吧,还想提醒你,别在我妈面前说漏嘴了。”

“知道了,不能让你妈知道我们是两只大耗子,一直在别人的家里打洞。打洞,哈哈哈哈,你别想歪。”

“你突然发什么神经?是你问我还要说什么的。”

阿卡笑得浑身抽搐,眼泪都笑出来了,两条壮硕的腿左右摆个不停,把三条腿的塑料茶几碰得猛晃,啤酒罐掉在地上,滚进了沙发下面。

脆梨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走错了三步。第一步是心神不定拔腿回家乡,第二步是火急火燎迈步结婚,第三步是在家的时候,一抬脚,踩死了一只青蛙。当然,前两步都没什么,很多人都会走的路,再荆棘密布也不会被说是错误吧。算来算去,还是第三步走错了,至少阿卡也这么说。

结婚时是个夏天,热,太阳烤得人发昏。三十度出头的天气,云南北边蛮少见,知了也晒得暴躁,叫得跟炮仗一样响。

一天最难熬是早上。眼睛可以闭着,耳朵必须支起。六点半一过,用调羹叮叮当当搅杯子的,是阿卡的老妈。一杯三七粉下肚,胃肠直通,进厕所,尿得慢,打底五分钟。哗啦啦冲水,伴奏阿卡妹妹的闹铃响,小学时买的,一路用到中学。听好几遍还是听不清,是喊“懒猪起床”还是“宝贝起床”。为此阿卡和妹妹斗嘴几年,阿卡说是猪,妹妹说是宝贝,打一架,鼻青脸肿。被爹知道了,两人又被揍一顿,更添两块青。妹妹动作慢,洗脸刷牙闭目养神,几乎又快睡着。催也没用,你在门外喊破喉咙,人在厕所里面施施然闲庭信步。等磨完洋工出门,又是半小时。距离阿卡和阿卡爹起床还有十几分钟,这时就得抓紧空当起床上厕所。不小心眯着眼睡过了,只会更狼狈。阿卡进去出来一地毛,跟冬眠棕熊醒来一顿挠似的。至于阿卡爹,倒是安静,就是不关门,走到厕所里才看见一身裸肉,满目老春光。只得憋着,憋到膀胱几近炸裂,眼前直冒白光,听到阿卡爹把洗脸水慢悠悠倒掉,才得以进厕所。

如是几次,脆梨练就一双穿墙顺风耳。喝水声、拖鞋擦地声、开门声乃至挤牙膏和扭毛巾的声音,都能一一入耳,并精确识别判断,现在是否是得以进入厕所的好时机。

脆梨跟阿卡提过几次,阿卡说,这家家都是这样的嘛,都是一家人。

但耳朵的事,哪有那么简单,这耳朵不是单她一人用得出神入化。

脆梨脸皮薄,有人在时不好意思一泻千里。每每上厕所,便冲水掩盖不雅声音。没人说什么,也没人教育脆梨要节约用水云云。但脆梨很快发现,妹妹若跟在脆梨后头进去,时间间隔颇有规律,若脆梨上大号,妹妹便间隔十分钟以上,若只是小解,便间隔不到三分钟。想来脆梨那五谷轮回声,妹妹已然全部听了去,冲水只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这样一想,更加难堪,以致上厕所一事积在心里,变沉沉阴影。

没过多久,竟憋出尿路感染。脆梨说,我们尽快自己买房子吧。去省城,原来的同学混得再差的也在省城,好日子清闲日子令人羡慕的日子都在省城。

阿卡说,你讲得对,我们也不能让人瞧不起。而且咱们还要一步到位,直接去省会搞个小洋楼。

于是阿卡逢人便说,要去省会买房子了;再逢人又说得更细,要去省会住带小花园的洋楼了;还有人主动问起的,就说不仅有小花园,还有个凉亭,尖尖角,夏天晚上就坐里面烤烧烤,板扎得很。坐大巴屁股一喷气就到了昆明,转来转去,心气灭一截。不说洋楼,看得上眼的新房子也还短不少钱。阿卡说,莫着急,我兄弟有发财门道。掏出块盘包浆的老石,一角平整切下,透出里面的绿。阿卡说,翠山有矿,现在入伙,去矿上跟着一起干,发大财。脆梨心里发虚,但阿卡拍胸脯问:“你不相信我吗?”怎么不相信?做了老婆,就只能相信。相信别人会一辈子爱你,其他人都看不上眼;相信别人是栋梁之材,会越干越好带来好生活;如果这相信开始动摇了,两人也就准备散了。腰包里钱尽数掏出,供阿卡去了翠山。

阿卡离开后不久,脆梨在屋子里收拾家务。一打眼,水盆边趴一小青蛙。刚把蝌蚪尾巴蜕掉,四脚伸出来,灰灰的,拇指盖大小。大概哪家小孩养的,长大了自己从盆里逃出来。脆梨小学的门口,也天天有人卖,五毛就买一对儿蝌蚪。好养活,放清水里就能长。想伸手抓起来,青蛙猛然一蹦,差点撞脆梨脸上。趔趄几步,脚下一动,正把青蛙踩成灰泥。脆梨想起以前听的,有的地方祭祀青蛙神,要是折损了青蛙,或犯神怒,家中辄有异兆。惊出一身冷汗,转明儿就上了圆通寺烧香。

至于阿卡,老故事结局,无聊得很,跟人二大爷小姑父三舅舅的故事一样。意气风发往,垂头丧气归。至于其中那些关节,都是些骂骂咧咧、怨天尤人的话,无甚可听。只是终于在一个夜晚,在阿卡对所谓兄弟以及自己踩死青蛙唾沫横飞的责骂中,脆梨走出了家门。坐在河边喝完了一瓶最喜欢的葡萄汁后,静静没入了水中。

当然没有死。脆梨会游泳,不一会儿就仰面浮起来,想沉都沉不下去,好像有一双手牢牢托着整个后背。脆梨爬上岸,默默哭了一会儿,然后回家向阿卡宣布,她决定租一个房子,然后告诉家里人,他们已经在昆明安下家了。

周六早上,脆梨和阿卡一起坐11路公交去了家居市场。

一四十出头的女导购迎出来,红棕色头发,发根处黑发按不住地长。听说二人只是购买两三纱窗,微笑一下,请稍等,转去了别处。再过来,换成一年轻男实习生,青春痘满脸,又红又肿,态度却热忱,捧着活页夹本子介绍个不停:“这个是目前市面上最好的纱窗,金刚网的,自带双重保险和机械锁,从外面是无论如何都破坏不了的,安全性很好。”说完看阿卡一眼:“当然,这款成本也是比较高的,做一扇大概五百块。如果你们对安全性要求不那么高的话,还有这款尼龙的,便宜很多,但要注意不能太阳长时间照射的。”

“那这个呢?”脆梨指活页本上最下方的一图片。

男实习生颇有深意地看了脆梨一眼:“这是塑料的,现在一般没有年轻女性会选择这一款。您知道的,现在这社会……”男实习生一边说,一边不停用手抚自己廉价西服外套的褶皱。“当然,我个人还是建议您二位选择金刚网的,安心是多少钱来买都值得的。”

阿卡一声不吭,任由男实习生说着。最后指头点点活页夹:“就这个尼龙的。”

脆梨把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写在发票本上,男实习生依旧热情地将他们送出了店门,告诉他们过几天师傅就会上门安装,有什么事联系他,他一直都在。

周一五点,脆梨早早下班回家。难得饥饿感,腹中直唱空城计。调料包热了,拌一大碗油泼辣子面,外加无淀粉火腿肠三根。吃完照例收屋子,洗碗碟水杯,擦窗户桌椅,把堆成小丘的烟灰缸倒掉。拖鞋一顿打,被地上黏糊糊酒渍粘住,大前天泼的。想起还有个啤酒罐滴溜溜滚进沙发底,跪地上想往外掏,肚子就在这个时候一瞬间疼起来。

真要命。像闪电劈到了肚子里,每一根毛细血管都在疼。大概是刚才吃饭吃得又多又急,把胃给击溃了?伸手按按,也不是,不是胃。在胃的更下面,小腹的位置。算一算日子,经期也还没到,何况自己何时这么疼得昏天黑地过。

攀着沙发挪到桌子边,翻出手机想给阿卡打电话,让他今天别再又去什么聚餐。拨号键没来得及按,先有电话进来,一个陌生本地号:

“我看见有人在偷窥你。”

“什么?”

“偷窥,”手机那头说,“你没拉窗帘。”

脆梨肚子疼得发麻,她把手机使劲压向耳朵,好像这样自己的整个脑袋就能解码成数字信号,看见那头的人。

“你是谁?”

“你现在很危险。”那人声音很着急,随即挂断了电话。

脆梨坐下来,脊背挺直,手脚冰凉。家里的刀在哪里?还是先应该去把窗帘拉上。不,不能去,太阳还这么高,外面还这么亮。这绝对是个诈骗电话,窗外有人在偷窥,他怎么看见的。除非他就是那个偷窥的人。或者现在他正站在门外?脆梨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一动不动。脆梨想起之前家里有一次进贼,妈妈就是这样坐在床沿一动不动。那时候她在想什么?

手脚恢复了一点力气,脆梨站起来走进厕所,往手上抹上点舒肤佳香皂,然后拧开水龙头,慢慢地搓洗。水流呲呲响,脆梨突然哼起歌来。嗯嗯哼哼,从小就学的《送别》。无所谓的,大白天,在自己家里有什么好怕?小腹的疼痛没那么明显了,大概是刚才被电话吓到,身体瞬间分泌了大量的肾上腺素。果然,在身体看来,比起真正的危险,肚子痛也算不得什么要紧事。脆梨抓过毛巾,又仔细把手擦干,每个指头缝都不放过。

叹一口气,还是往猫眼凑过去。门外的灯亮着,什么人都没有。脆梨拧开小锁,打开门,对着门外走廊大喊:“谁啊?是不是有毛病!”然后咣当一下把门摔上,震得门边踢脚线掉两块皮。

照例七点过,阿卡才回到家。他抬头看了一眼躺在沙发上的脆梨,眼睛闭着,双手搭在肚子上。阿卡打开冰箱门,摸索了一番又关上:“啤酒好像喝完了。”

“那你等会儿去买点吧。”脆梨依旧没睁眼。

阿卡叹口气:“你今晚又吃的方便面?”

“我肚子很痛。”

“吃方便面吃多了当然肚子疼,还会得癌症,专家说的。”阿卡拿起热水壶,晃了晃,“当然我是不怕。”

脆梨从沙发上坐起来。“今天有人打骚扰电话。”

阿卡坐在脆梨身边,用手臂把她圈起来:“你这么漂亮,人家当然要来骚扰你啦。不过说真的,人家当老师都是为了清闲,能多顾顾家庭,怎么你们学校每天都把你搞得脱一层皮的样子。”

脆梨盯着阿卡看了一会儿,那张脸正满面春风地望着她,比她大一倍的鼻孔随着呼吸一张一缩,里面发出哧哧的声音。很轻微,但也很明显,跟虫子在屋子里飞的声音一样。当你不关注它的时候,那声音完全会被忽略,但你一旦发现了它,那虫子的嗡鸣不亚于直升飞机。

“我头有点晕。”

“只能等着了,等纱窗安好了就可以开窗通风了,你需要新鲜空气,跟你老妈一样。”

脆梨一偏头,看见两只偷油婆正身子压身子,在洗手池边缓步前进。她想叫阿卡去把它们扔出去,或者直接拍死也行,她不想管那么多了。但她又想起人家说的,当你在太阳下看见一只蟑螂的时候,证明在黑暗的地方已经有一万只蟑螂了。脆梨略感绝望地闭上眼睛。只能等着了。

周二脆梨等了一整天,安装纱窗的人还是没有联系她。

周三没有,周四也没有。

到了周五,脆梨实在不想等了。她想给那个男实习生打电话,却发现当时只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留下了。干脆自己直接去找他。脆梨回一趟家,把厚厚的笔记本电脑充上电,学校发的,游戏娱乐功能不佳,拿来网上阅卷倒是相当顺畅。也许是内部装载了某种高级的电脑技术,只有它能流畅进入学校网络也说不定。还有什么,转身看看,豌豆焖饭蒸在电饭煲里,热水器调到五十度正在加热,水龙头关好,天然气阀关好。

点点头,正要出门,手机又响起来。不认识的本地电话,和上次那个骚扰电话也不一样。

一接通,熟悉的急切声音:“你竟然敢一个女人在家?你的窗户已经快被撬烂了!”

“老天,你到底是谁?你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你最好赶快报警,不然你妈妈就见不到你了。”电话那边很嘈杂,脆梨觉得好像听见了有别的女人说话的声音,车子按喇叭的声音。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我现在就报警。”

脆梨说完就把电话挂断,心脏好像失去了骨骼和肌肉的包裹,在身体里噗噗地上下猛烈弹跳,赤裸裸的。

必须镇定下来。自己已经是一个三十岁的成年人了,不会被这些恶作剧吓到。脆梨走到窗边,转了转插销。还能锁上,但得使一点劲,很生涩,它本来就这么难用吗?楼层不高,三楼而已,但租的这房子是loft公寓,每层比普通居民楼还是高上不少,不可能有人会在窗外。脆梨打开窗子,久违的室外空气一股脑涌进来。树叶的味道、修剪过的草坪的新鲜味道、蝉的尿臊味、汽车尾气、楼下分类垃圾桶散发的腐败味……谈不上是好闻还是难闻,很复杂,很生机勃勃。脆梨发了一会儿呆,才探头往外看。没有人,没有任何梯子或者能攀缘而上的工具,一切都很安全。

除了虫子。

被屋内饭菜的香味吸引,或者纯粹是自然界欺善怕恶的本性使然,一只硕大的虫子正试图入侵屋子。脆梨不知道这是什么虫,它有坚硬的壳,还有可以超高速扇动的翅膀,嘶鸣,足以震慑捕食者的发声腔体。老天爷真的有必要把这么多的利器都武装在一只虫子身上吗?

虫子猛冲过来,直直撞击脆梨的额头。脆梨似乎听见了自己头骨的清脆声响,嘭。

脆梨双眼一闭,向后摔倒在地板上。

没有逃避太久,小腹再次翻滚而来的莫名剧痛让脆梨不得不睁开眼睛。大汗淋漓。

脆梨解锁开手机,给阿卡打电话。五十六秒响铃后,无人接听。是了,今天是周五,每周五阿卡他们公司都要开例会。一开就开到很晚,会后还要一起聚餐,吃烧烤,唱KTV,交流同事感情。

这是怎么了?虫子、骚扰电话、腹痛,还有那一辈子都不会来安装的纱窗,妈妈,老天,你是个骗子。你说找个人来照顾我,我真的就信了。而你,你过两天就要来了,来检验我的房子是否和我考上大学一样值得夸耀。

那只虫子失去了刚才的攻击性,现在悠闲地在电灯的玻璃罩上搓手搓脚。

“他妈的。”脆梨不知道该骂谁,她只是很想骂人。

脆梨在地上拖过自己的coach包,四百块A货,走线认真,人造皮比真货还结实。把手机扔进包里,摇摇晃晃地出门,打车径直去医院。

回来的时候,脆梨出电梯,一对年轻人正在看房。房门敞开着,飘出玫瑰空气清新剂的香味。中介在旁边,殷勤地介绍着,嘴巴张合个不停,很像卖纱窗的那个实习生。那个满脸青春痘的男实习生,脆梨脑子里的一根弦断了,激荡着身体颤了一颤。

两个年轻人都是女孩,穿着清凉的亚麻布衣服,最近很流行的随性文艺风格。脸上却不洒脱,皱眉到处看,摸摸水管,拍拍墙。但中介知道她们什么都做不了。表面上能看出来的毛病,墙皮脱落啊,水管漏水啊,那都不是问题。真正的麻烦只有在你住进它的身体里,被它一点点吞食后才会发现。想拔腿跑,晚了。中介把文件夹夹在胳肢窝,签字笔笔盖已经打开。生意都在他的嘴里,而他胸有成竹。

脆梨突然很想过去拉住女孩的手说:“你好,想听听老姐姐的意见吗?那就是别租也别买这里的房子,它已经被疯狂的虫子和恶心的生活垃圾包围了。你那么年轻,你可以飘飘然羽化而登仙,你还可以骑马走天涯,去沙漠,去塞外,去用你饱满多汁的身体在枯燥的中国等高线地图上画大江大河。你甚至可以什么都不做,就整天躺在床上愤世嫉俗,或者妄想跟天上的金星谈恋爱。怎样都好,只要别住在这公寓里。”

当然,脆梨什么都没说。她们很快就签字了,一脸年轻人那种以为终于找到着落的蠢表情。着落,人生从来不会有真正落地的一天。脆梨想,很快你们就会遇到把我侵蚀出千千万万个细密小孔的东西了:虫子、洗澡水、垃圾、噪音、倦怠和麻木。但我仍旧祝愿你们不会。

进屋,取下淋浴喷头,把水调整到“hot”。热腾腾的雾气瞬间包裹住了脆梨骨骼突出的肩膀和略微下垂的乳房,脆梨看着镜子里模糊的轮廓,它依旧很美丽,很好。刚才医院医生怎么说的?做检查,得记住,现在情况还不明朗,但要做好心理准备,生存期很长,不要有心理压力。

压力?怎么会有压力。脆梨从未感到如此轻松过,用毛巾仔细地擦掉挂在自己身体上的水珠,现在自己干爽、宁静,充满勇气。哪怕现在让自己去攀登珠穆朗玛峰,把写着“脆梨”两字的旗子插在雪堆里;去渡河跨越边境线,子弹从自己耳边穿过击入水中,都可以。

烧一壶开水,等着沏一杯柠檬茶,茶包口撕一半,手机又响起来。

“喂?”

“你现在很危险,你那个窗户昨晚已经被捅烂了……”

“好了,我告诉你现在谁最危险,是你。你以为让我害怕,我就会去买你那个什么狗屁金刚网纱窗?告诉你,你会被我喊的人打断腿,然后被警察抓进监牢。你还会和你那脸又大又烂的青春痘结婚,那些脓包就是你老婆,你明白不?”

那头沉默了,嘀嘟,电话中断。脆梨无比畅快。

现在就剩一件事。

抬头,飞翅硬壳甲虫果然还在。凭自己本事进来的,黏附于白墙高高处,得意振翅,谁能奈何。脆梨掏手机,立购清单如下:强效杀虫喷雾、交流电杀虫灯、超强引诱蟑螂药与加厚拍不烂灭虫拍,半小时即到。

甲虫兀自搓手,满天障目杀雾落一身。要有耳朵,也听见自己以身撞地,隆咚一声,自高高白墙坠地。依旧挣命,噼啪扇翅,徒劳升起一米,又跌落。眼睛若还没熏瞎,就看见此时这女人杀机毕现,比鸟、比蛇、比壁虎、比青蛙都要做昆虫的天敌。

杀,一只不够,躲起的不放。蟑螂药遍洒,卫生间下水口、马桶背侧、厨房水池深处,灯光扫不到的地方,蟑螂药扫到。杀虫灯插电,近距离放光,远距离放波,模拟性激素诱杀一切多情虫。屋子很安静。再仔细听,不安静。难计数虫子不耐猛药攻击,倾巢从暗处逃出。亮处一露头,塑胶虫拍劈头盖下,登时汁血崩裂身首异处。

虫影纷出。脆梨手握虫拍犹如女将军身经百战使红缨枪,越杀越增满胸怀壮气。高浓度杀虫喷雾令人都目眩头晕,恍惚间又想起当年山上那个白白脸皮人。要是当时和那人一起跑了……不会,那也不是什么阳光大道幸福安康,只不过早几年练就今日杀虫本领。

虫拍不断与手心摩擦,烫得像一张咬烂铁丝笼的鸟嘴。

七点,下地铁抢共享单车,车头一拐进公寓楼。

阿卡照例回家,进门看见无数昆虫尸身。一地,一墙,一桌,一水池,皆成无名虫类葬身坟场。

喊了几声,没人应答。脆梨并不在家。钱包、证件、连带一件最喜欢的藕粉色针织衫一并离开。阿卡觉得,她应该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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