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五楼一跃而下的牧童

孔雀菩提  作者:焦典

云南森林消防【云南野生亚洲象北移搜寻监测】#象往之地#

2020年3月,16头野生亚洲象离开西双版纳自然保护区一路向北。总队先后出动59名指战员,8台通信指挥车,16架无人机,担负象群北移全程全时段搜寻监测任务。

倒春寒。雪。大地一片污糟糟。

桌子下面,四个人的鞋都脏。坐下家的小李尤甚。三十奔四,男,还穿白色“匡威”帆布鞋。黑色污雪干透,牢牢沾在鞋面上。想到那冰凉凉脏兮兮雪泥渗过帆布纤维碰到脚趾,心里就一阵硌硬。小李自己好像也硌硬,啧一声:“打什么来什么,八条八条。”

桌面上已经牌过三圈,东南西风吹过,各家收成喜忧不同。对家是茶室女老板,真正职业牌搭子。哪里有差,都得搭上,这个搭,自负盈亏,随机应变,得屈得伸,考验人品。这家女老板输也不恼,赢也不浮,闲闲的性子,大家都爱来,我也不例外。

我年轻的时候,流行《赌王》《赌圣》,女的如邱淑贞,卷发红唇,一身飒爽西装,夺人心魄。男的如周润发,大背头,叼雪茄,一摸牌眼角就笑起褶子,对手一看心里发毛。他们不叫赌鬼,也不叫打牌的人,他们是王,是圣,每一个指甲缝里都讲究。

我和我的工友们也讲究。把打牌叫“盖长城”,每天准时准点上工。在关于麻将本身的事上,我们严格而又细致。不认真就会倒霉——这是我们日积月累辛苦劳作的经验。比如上次,我去了一家用蜂窝煤取暖的茶室。一桌一炉,放在麻将桌正下方。蜂窝煤炉很呆,不像电热取暖器会摇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四面兼顾。煤炉只会仰着脑袋烤,烤得人小腿干裂双脚流汗,手还是冷冰冰。

突然巨大一声响:“嘭!”

冒烟。尖叫。耳朵嗡嗡闪金星。上家老头因此心脏病发,救护车一路喊“救命,救命”到医院,还是晚一步。等拉开抽屉一看,是火机。一个路边买的一块五塑料打火机。被对着桌子底的蜂窝煤炉烤得过热,炸开了贮气箱,也炸开了老头的左心房。

这没有什么难过的。出来干活的人,早就应该习惯旁边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猝然死亡。你可以说这是冷漠,但这也是坚强。真正令我难过的是,这是我的打火机,在我的抽屉里爆炸了。而且,这还是我出门后在卖瓜子的推车摊买的新打火机。它有那么年轻的贮气箱,而老头……

总之,那老头的儿子一直追着我不放,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反反复复说赔偿的事。我告诉他,我没钱,这是大实话。他跟着我从公园里的茶室到小区里的茶室,又到菜市场里的茶室,他还用某种有漂亮羽毛的两脚禽类的名字骂我。直到我告诉他,分走老头一半遗产的他哥哥不是老头亲生小孩,是没生他前捡来的。他老妈还跟某个老头搞夕阳恋,那人是他老妈的初恋……等等等等。他终于在鬼喊鬼叫中放过了我,转头去找那些人絮絮叨叨。这些事都是老头在牌桌上告诉我们的,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工友是比亲朋都要亲密的人。

当然我们更多地,还是关注工友本身,不要话多、不要拖沓、不要虚伪、不要情绪激动,跟电视上《非诚勿扰》选对象一样一样的。

今天我输了一些钱。

也许是因为昨晚楼顶惊雷一声响,也许是谁家的太阳能管裂了,比我打火机爆炸还吓人。我被从睡眠里拽出来,手脚发软,满脑门汗,跟梦里跳了个楼似的。再想入睡,床上烙煎饼,左右没辙。爬起来看电视,午夜新闻,说有群大象从版纳那边跑了。说来惭愧,生活在云南,我还没见过真正的大象。其实我们很少有人见过真正的大象。动物园里的那种不算,它们恹恹的,在栏杆后面百无聊赖地摇尾巴。如果你喊它:“大象!”它也不会理你,眼睛里暗暗的。一只真正的大象会在雨后出来觅食,熟成的果子上都带着干净的雨水,被刷洗得干干净净,鼻子一卷就可以饱餐一顿。真正的大象应该非常轻盈,每一阵风惊起的波纹都会引起警觉,不是相当谨慎和聪明的人将根本找不到它的踪迹。它们像蒲公英一样,耳朵一扇就可以飞到树上,飞到云上,飞到月亮上……这样一想,就想了一整夜。

眼睛和后脑勺一起涨,今天牌频频打错,但没关系。“就像绣花一样,要慢慢养慢慢绣,你越急麻将越不上张。”

这是一位颇有风采的老工友告诉我的麻将真言。我记在心里,每给出几张塑料筹码时,就在心里默念“不要急”。这非常有用,我几乎成了公认的,输钱时最有风度的人。要说起来,比邱淑贞可能就差那么一点脸蛋吧,气质上应该是不输几分的。

不过说老实话,我输钱的底气来自没人能把我怎么样,换句话说,有资格说我的人已经都逃跑了。我年过五十,孑然一身。女儿意外离世后,前夫就怀揣着沉甸甸的悲痛飞去了澳大利亚,或者是加拿大。他的确悲痛,但那里面还包裹着颗嫩绿胚芽,生机勃勃得令人愤怒。虽然很小,但随时可以呼吸着新鲜空气再次扎根,长出另一个老婆另一个女儿另一种生活。而我不行。撕裂、缝合、众人目光下像牲口一样袒露,失眠、流恶露、喂奶一次次被咬破的乳头,它们煮着我,熬着我,腌着我,把我变成一罐皱巴巴苦哈哈的老酸菜。不过无所谓了,这就是当初选择过庸常生活的诅咒,虽然无论选什么最后都必然事与愿违。正如渴望自由漂泊的水手,从起航时的波浪里就泛起多年后靠港停岸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稳泡沫;追求平凡合群的针脚,也从下针时就注定未来会把手指刺得鲜血淋漓。大不了一死,我已经活够了。和夜里新闻中的那群大象一样,甩甩尾巴就把自己的老家撂在屁股后面,谁喊谁追都不理。

晚上十二点整。下午场结束。要继续打,就算打通宵,一人加二十块茶水费。同桌一位女工友,落手一甩,只剩两张蓝色薄片片。“不打喽。”我们各自拉开身前抽屉,目光集中,红黄蓝绿筹码,几多几少,眼快心快,两下数清楚。散场动作说话有门道,察言观色,控制各自手势、动作、说话音量。赢家大手一揽,装作懊恼,塑料筹码哗哗响,故意不让人看清。“赢么小赢,输就大输,整不成整不成。”腿比嘴快,话落地人已到柜台前结账。小输的人,则要大声叫苦,把筹码放桌上,整整齐齐,各色分开,拉着上家胳膊拐。“都被你压死喽!下回不敢挨你打了。”吵嚷之中,烟雾罩着的,灯暗了还坐着的,是大输家。一句话不讲,看不出笑看不出恼,走前人安慰一句:“明天再来就发财啊。”点点头,坦坦然回一句:“打牌嘛,主要是玩。”其实往往明天就见不到,或许也就再也见不到。

新闻呼叫【云南大象北游记】#北迁象群中,一头小象鼻子受伤#

有专家猜测,该象群北迁原因为带头的母象方向选错,另有专家表示,原因还可能为森林郁闭度上升,导致粽叶芦、野芭蕉数量减少,大象只好迁徙觅食。该象群有一小象鼻子受伤,故称为“断鼻家族”。“断鼻家族”北迁过程中,有新成员出生,也有老成员出走,目前数量为15头。

今天本该坐我对家的女工友没来,三口之家,四老健在,圆满二字占全了。比我还小十几岁,乳房里长了不好的东西,情况很不乐观。听茶室里有个做医生的说,这种病都是自己憋坏的,有气有怨撒不出,郁结在体内,日积月累地盘,就盘成个病瘤子。可是她有什么好气闷的呢?如果连她都被生活啄出个大窟窿,那大多数的女人都应该透成筛子了才对。不过也许大家确实都在呼呼透风,只是我没看到。

今天新加入的是一个五十多岁老大爹。一看就是消遣客,是在单位里受了气,或者在家里面被老婆骂了,才跑来搓两圈。这种人跟他最难打。你如果手气差,没轮到翻身,他嘟噜嘟噜两口把茶水喝干,站起来走了。你要是手气好,正在火头旺时,他也拍拍屁股,站起来就走。等再换人,火头就不在你这里了。这就叫被人“差”了,一“差”,好手气就“差”没了。

他这会儿正用中指刷手机。打一张牌,就打开手机,冲我竖一次中指。“单位里这帮年轻人哪……”停顿一下,好像等人接茬,没人搭理,又竖起中指刷手机,“这年头,连大象都矫情,好吃好喝地供着它,它还要跑。老老实实待着呗,要是没人保护它们,早就死完了……”

我被他的喋喋不休弄得心烦意乱,很想把麻将牌甩在他的肿脸上,告诉他:别念叨了,又蠢又自大的老东西。转念一想,我要是当年没听从号召,递交了内退申请,现在还在厂子里,也是别人口中的老女人了。于是我忍住了,往肚里咽了一口空气。肚子很快痛起来,隐隐的。

茶水很凉,怎么添都是凉的,茶叶梗沉在里面,缩成一团,等于是干树枝剁碎丢纸杯里,一点味儿没有。也许今天暖壶坏了。

一圈过后,听他拉他下家的人说:“你看现在这学校,搞个作文比赛都要喊微信投票。投票嘛,拼爹妈喽,哪个当领导当老大哪个就票多啦。当然我儿子是不怕的,就是对其他小朋友不公平嘛。”

我突然很想说话,想告诉他,我女儿童童以前作文好得很,根本不用投票,任哪个老师专家看都是一等奖。写得好,她们老师看了眼泪汪汪,班上同学个个佩服。还会写诗,有一首,写我这个老妈的,《母亲》:“绿色的一百四十四个方块,走出这扇门就是实在的生活/在庞大闷热的夏天,所谓结束/不过是,麻将牌碰撞时的一声闷响/家是一辆出租车在午夜十二点的马路上/灰蓝的、橘黄的,离圆满一步之遥。”好多人讲看不懂,哎,有哪样看不懂的嘛。就是我打麻将散了夜场,带得她打车回家嘛。

但是我说不出口,我招呼着把牌推进麻将机的肚子里,洗牌转盘声音很大,哗啦啦,像窗外下冰雹。

童童,你就是这样地聪明,比所有小孩都聪明。我想起你七岁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小卖部偷吃的。你把面包塞到衣服里,鼓鼓的。老板笑你小小年纪长大肚子,你笑着说:“每天妈妈喂我吃太多好吃的啦。”

昨晚上有个不认识的小孩来敲我的门,说她太饿了。她的神情有点像你,所以我给了她一包方便面,是小鸡炖蘑菇味的。

没几圈,对家老大爹果然说要走。我也站起来想走,肚子一阵痛,比刚才明显些,喝冷茶伤了胃?随即大腿根部湿润的感觉提醒我不是,先是温暖,随即冰凉,等我转过脑筋来的时候,裤子早已渗透。也真是的,跟了大半辈子的瘟神,这把岁数了还不滚。或者今天出门穿条黑裤子就好了,偏偏是条白晃晃干干净净白裤子,染一片红翻翻刺人眼的血。或者自己是个小女孩,也可以大剌剌跑回家,路上会遇到人,给围一围腰,说:“小妹,裤子弄脏喽,下次跟你妈妈讲,提前给你准备条深色裤子穿。”可惜,现在我是妈妈。

老大爹问我:“你怎么啦?输钱不敢回家啦?”

“等得车来接我,天太晚了。”我撒了一个圆润的谎。

“我也有车,顺道送你嘛。”

“不用了,女儿还在家,我不回去她不睡觉。”

然后我不再搭茬,打开手机疏疏地划着,看到又有几条关于大象的新闻。配着视频,里面的大象在树林里走,慢慢地,也很安静,全然不顾它们头顶上盘旋着的无人机。

“它们就是享福享多了,要我说,就不该惯着。”老大爹最后丢下一句,摆摆地走了。

我又看了一会儿,我想,正是因为人们觉得大象享福,它们才必须走,就像我那位女工友必须生病一样。

万幸这桌没有再来人开局。等到大马路上没有几辆车,飙摩托的街溜子鬼叫声响起,我才走回家。我没有打车,因为我不想坐脏别人的车垫。

扉页新闻【对话云南北移象群寻象员】#云南象群“断鼻家族”北移临近昆明#

野象谷亚洲象观测保护小组成员王叫星:“本来它们就生活在我们野象谷附近,3月20日出走了么。后来听说在墨江出现,开始我们还说我们这的象,怕不是去了那个地方。后来图片发到我们这边,的确是的。我们地面去找大象很困难的,大象攻击你,你怎么跑?如何爬树?我们这边树很大,爬起来逃跑没事的,他们玉溪树那么小,没办法的。”

奇怪的事,往往在夜晚开始后发生。比如跟人喝酒,威士忌加冰块,叮叮当当响,太阳一落,眼泪水就出来了,姐姐妹妹的,两相抱着哭。第二天天一白都好像忘记,转过头谁也不认识谁,照样搭地铁点咖啡各自急冲冲上班。也有惊险的,刚生掉童童那阵,整天哭,声如洪钟,震天动地。她爸爸整天整夜不在家,倒是躲清净。她奶奶说,小孩子哭声就是要响,就是要亮。好啊,哭吧哭吧。夜里水龙头没关,哗哗淌,早上醒来,水淹到脖子,差点母女共赴黄泉。真是一点声音没听见,也许夜晚把所有声音都吞吃了。

今天也是这样,散了夜场,打车。招手。半小时招不到。干脆走回去。

路上遇到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往外大箱小箱清理货物,不要钱一样。见我看他们,倒得更起劲。松软软蛋糕、酥脆脆炸饼,牛奶、水果,全都沦为下等厨余垃圾。保质期和便利店一样都是洋玩意儿,以前我在小卖部卖货,哪有什么保质期,货架缝里揪出来,湿毛巾擦擦灰,照样卖得欢。我走过去跟蓝衣服员工讲:“可惜了,你们不要我要。”蓝衣服塞给我四瓶鲜奶,还警告我不准说出去,眉头紧皱成麻绳,仿佛自己是卧底神探。

到家一点十五。

正在煮夜宵,面条一根根下进锅,滚水里抱成团。惯例我总爱放一根“王大王”火腿肠,两块一根那种,粉少肉多。柜子里一摸,手上一把灰,火腿肠早没了。这时有人敲门,咚咚——咚。两重一轻,像暗号。那天要了我一包方便面的小孩又站在门口。

她问我:“可以借下纸笔吗?”

开门见山,甚至没有“您好”,我略有不悦。

“你爸爸妈妈呢?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我家在山上。”

原来是农村小孩。我心里翻滚着儿时在农村老家生活的不良印象,黄泥巴粘脚地,家家又是猪又是鸡,粪臭熏天。打小孩屁股,打婆娘耳光,可以从半夜,闹到太阳晒脚板。喳喳哇哇叫、哭,一路把我推搡到电工大专,推到云机三厂,推到没人爱没人陪的老妈妈,推得我服服帖帖。即便如此,这辈子不愿意回去,绝对不会回去的。锅里面条跟着一起翻滚,越滚越气,越滚越想骂人,等我反应过来,已经顺着液化气灶台潽了一地。

收拾完,那小孩还站在那里。我翻出根圆珠笔,不知道还有没有水,管他的。再抓本《故事会》,一起塞给她。

小孩又问我:“你在吃面条啊?”

“我不吃,煮给地板吃的。”我已经不耐烦了。

小孩丝毫不搭理我,往我家厨房里钻。我难忍怒火,拽住她的衣领。“谁教你这样进别人家的,一点家教没有,把你爸妈电话给我。”

她转过头,用小猫的眼睛看着我,很可怜地说:“给我点吃的吧。”

我屈服了。

重新下了一把鸡蛋挂面,把便利店给我的牛奶分给她两瓶。

吃面间,她跟我说了她的事:“不是我不想回家,是我还有重大任务,暂时还不能回去。”

“你一个小女孩,有什么任务?”

她把吸管丢在一边,用手指撕开牛奶盒子的角,动作很迟缓,像生锈的门把手。大大地喝了几口牛奶,她跟我讲了起来。

“你们都觉得春去秋来,夏天草木汹涌,秋天漫山遍野长甜滋滋的果子都是自然又简单的事情吧?根本不是的,这里面有多少辛勤的劳作和汗水啊,你们肉眼凡胎,根本看不到。只会在花开出来的时候才惊呼:‘真漂亮!’然后拿着你们那叫手机的东西拼命拍照。你看看那棵树的叶片色彩饱和度、那颜色配比,还有枝叶与枝叶之间的距离和透视感,每一个细节都是练习很久的结果。还有萤火虫和附近灯光的比例调整,亮起又熄灭的间隔长短,不同的频率代表不同的讯息……

“我是牧童,我的任务是在每年冬天最后一声鸟鸣落下的时候,骑着我的黄牛赶到方圆五百里内最高的山上,等春天第一个夜晚,我就站在山坡上使劲吹,把那风吹暖吹湿,让它能让山山水水都醒过来。可累人了,吹完我几个月都嘴巴胸口疼。下个换季的时候,你可以仔细听。在最后一声鸟鸣的后面,跟着许许多多我的朋友,很吵的,一路上都在讨论闪电的触角要伸多长,一场雨的高潮该在什么时候到来,各种各样的事。”

很有小孩天真的想象力,我在心里想。给她递了张餐巾纸。

“但是……但是……哎,这次都怪那只死大象,好生生的,围了那么大一片雨林给它当食堂,非要去寻找什么做大象的意义。为了拖它回去,给我累得呀。还有那不长眼的两脚人,凑到大象跟前想骑它,那象能任由人欺负吗?一鼻子给人卷飞了。还好我用树枝给人挂住了,不然摔死了怎么办。也是那头象的福气,遇到了我,又善良又有本事,不然不定要惹多少祸。忙得我头晕眼花,筋疲力尽,夜里赶路时直接从牛背上摔了下来。你们这栋楼的天台,太阳能装得又密集,都给我烫起疱了。”

她说着伸出胳膊,拉袖子,上面两个水疱。

皮小孩,不知道跑去哪儿野,给自己烫了。

“你看看,今年是不是春天迟迟没来?都这个月份了,还下雪呢。冷死人。你们云南也没个暖气。”

我望向窗户,薄薄一层水雾,是很冷啊。

就在我差点要怀疑她说的也许是真的时,她又用她那小猫的眼睛看我,问我:“所以你能遇见我也是很有福气的,你能帮我挤掉这个水疱,顺便擦点药吗?我作为神仙会报答你的。”

这皮小孩。

大眼看视频【云南象群的立秋危机】#云南北移象群仍在玉溪元江迂回移动#

8月7日,恰逢立秋,象群仍在玉溪市元江县甘庄街道附近林地内活动,14头象均在监测范围内。专家表示,象群前进路线所经区域并不适合大象生存,可能面临食物匮乏、人类活动惊扰等危险。目前,元江县已派出专业救援团队进行拦截、引导返回。令人担心的是,象群并没有“回家”的意愿,依旧继续向北迁徙。

白石江派出所。门后一条城市里难得的清水河,岸边三两小马扎,人坐上面无望地钓鱼。放饵料的红色塑料桶旁边就是警示牌,上写“禁止垂钓”。

新来的小警察已经认识我了,见到我就说:“怎么又是你。”

走廊里的人自动分成两拨,一边蹲在走廊的深深处,是因为嫖娼被扣住的;另一边是我们,认识的不认识的“工友”,站在离门口最近的地方。就像上学时做的化学实验,不相溶的两种介质倒在一个试管里,也马上就会分层,虽然大家其实都是滑溜溜软趴趴的液体。派出所里不让抽烟,我只好望窗外那棵毛白杨,正在疯狂地炸开她的子宫,吹出成千上万的飘絮。真嚣张啊,在人类占据的城市里如此肆无忌惮地交配。我无所事事地想,其实我的父母生我时,也没把我摇匀。我的性情在我爹和我妈之间摇摆不定,上下分层,各晃各的。我爹继承了老工业基地工人的性格,严谨节约,又在某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异常顽固。而我妈则大手大脚,今朝有酒今朝醉。都挺好的,得益于这两种特质交替占据我的大脑,我的生命也顺利消耗掉了大半。

茶室女老板五日拘留,我们五百罚款。老警察说:“彩头太大啦。你们要玩玩小一点嘛。”事情一般都是这么结束的。

我走的时候,小警察对我说:“要藏就藏好一点啊,次次都把钱藏在袜子鞋子里,都没办法放水啊。”

他说得很对。下次我应该把钱塞到胸罩中间。搜查一往我胸前伸手,我就大叫。

出派出所,坐公交车回家。候车站顶棚破个洞,不锈钢凳子上,一层薄霜。我坐下两分钟,寒气直逼肠胃,一阵抽搐。冷。春天了还这么冷。我突然想起那个小孩讲的骑牛吹出春天的事情。

划火柴,好闻的磷硫化物味道。烟丝还没点燃,小风一吹就灭了。自从上次打火机爆炸给我惹事后,我抽烟就只用火柴点火。红双喜火柴,大大的“囍”字,一边写“安全”,一边写“火柴”。再划一根,还没凑到嘴边又灭了。我只好向一个等车的男人要火,他掏出他的zippo火机,大翅膀雕饰,是那种很浮夸的设计。张扬点也没错的。他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我点烟,在他抑制不住好为人师的冲动之前,我把他的火机故意掉在水坑里。接下来的时间他就只顾得上擦他的火机,以及在心里默默地骂我。耳根清净。

我吸烟,吸很慢。旁边的一个女人在打电话,跟朋友抱怨今天街道派出所的突击检查,才摸上张,就被警察搅了桌子。

“你常常玩?”她挂掉电话问我。

“不经常。”我说。

她笑笑,凑近了一点:“你知道玩牌像什么?”

“像什么?”

“像晾开水。拿两个碗,这个碗倒到那个碗里,那个碗倒到这个碗里。倒着倒着,水就凉了,水也少了。”

我点点头,是这样。

“你都不晓得去了哪里,碗里头的水最后就都没有了。”

说到最后,她把头凑得更近,几乎贴到我的脸上。她的头发散发油腻的臭味,我习以为常,玩牌的人谁有干净柔软的头发才是怪事。她问我:“你想不想重新有满满的水?”

我想象了一下,一碗水,破破烂烂的搪瓷碗装着,一分一秒都不停歇地蒸发。我已经看到了它变成细细密密的水珠子,在空气里向四面八方挥散,直到碗底空空,露出黑褐色的残破疤痕。但我还是点了点头,问她:“你有哪样门道?”

真是活该。每个人都会去撞南墙,知道最后会头破血流也没用。只要有那道墙在,人就会撞上去。不过或许这就是乏味生活仅有的激情了,每个人都活该像个搏命英雄。

对了,今天那小孩没再来找我,也许找到了新的玩处,或者终于被忍无可忍的父母关在了家里也说不定。“啪”的一声,把门摔上,怎么捶门都不开。等终于消停了,才打开门,满脸泪,像花猫,扑到怀里说“妈妈,我再也不敢了”。

以前童童不乖的时候,我就是用这个方法对付她。我是个坏妈妈。

彩虹关注【大象宝宝南迁继续上路】#云南为大象回家投放食物180吨#

9月9日,云南象群总体朝西南方向迁徙3.7公里,持续在玉溪市易门县十街乡活动。独象离群4天,在八街街道西南方的密林里活动。离群独象掉队12公里,目前一切平安,状况良好。现场指挥密切监控象群动态,通过实施隔离围栏、投喂象食等措施,引导象群迁移。

水烟袋,没烧熟的水,苍蝇。我把脚往自己这边缩,以免水烟的烟灰落到我的脚上。一家更廉价的茶室,连几块钱一大饼的茶都舍不得泡。桌面上却大方,打的九十,按台数算翻番,一小时上万流水。人人都红着眼,衣领敞开着,只想着自己的牌。只有牌,没人聊天扯闲话,连抱怨叹气都没有,静默得可怕,像冲锋前的壕沟,勾着腰,随时准备把刺刀捅进敌人的肚子。

一家真正打仗的茶室。

女人伸左手,红指甲油掉一半,食指捏耳朵。

我打出:“二饼。”

那女人所说的装满满水,就是我和她一起打联手。配合好,赢满满。

脱鞋抬轿、指鹿为马,五根指头各有暗号。但还不够,像今天这样打大仗的人,眼睛比老鼠尖,稍露踪迹,头破血流。还得往下走。一眉二眼三鼻四耳,五官皆是武器。层层相套,摸一摸,摆一摆,暗号和指令清晰迅速,无声无息。

桌面上老式手搓麻将牌,绿底,很多年前我去过的内蒙草原。贴着手心很温暖,太阳照一整天的样子。光头上家已然输空口袋,露出冬季牧民斜靠在帐篷边绝望空洞的眼神。我想劝他,别打了,回家陪老婆孩子吧。又想到他或者和我一样早就无挂无碍。输光了也好。

手是风。一层一层地推过。草原波浪翻滚。

散场时,我和那个女人各走一边,装不认识。两个路口拐过,再迎面碰头,女人把一半的钱塞给我,红色塑料袋包着,像一包扁扁的垃圾。里面一万一千两百块。全是整钱。数三遍。我突然感到一阵难过和绝望,没有来由的,很矫情。

上楼。回家。那小孩站在门口。满脸泪,大花猫。

“我想我爱上它了。”她说。

我拧开门,揪她进屋。

“你爱上谁了?这么小就早恋。”

她一头扑在床上。“我爱上它了。那头母象。我真的好想和它在一起啊。我想双腿一跳就跳过我们之间物种、爱吃的东西、栖息地、喜欢的天气等等等等的差别。哎呀,管他的呢,反正这些都是坏东西摸着胡楂搓着身上的泥灰时编出来的名词。我想跑、想打鼓、想扇我的大耳朵……”

她躺在床上大哭起来,哭个不停。

我用纸巾去擦她的眼泪,擦干又流出来,擦干又流出来,我只好拿来毛巾,蘸水敷在她的眼睛上。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童童离开我的时候还不到青春期。

“它是大象,你们怎么可能相爱呢?”

她紧紧捂住脸:“就是不可能才是真正的爱呢!你根本不懂。”

我哑然。想了想只好说:“好吧,说说你为什么会爱上它。”

“就是那天,它跟家人走散了,自己走出去好多里。后来突然下起好大的雨,哗哗啦啦,树叶子上像挂着几千条瀑布,天地间除了雨声什么都没有。它就把耳朵卷起,闭上眼睛,静静地坐在雨中。像打坐,像佛陀。仿佛它生下来就是为了离家千里,跑出来淋这一场雨似的。”

“就这样?”

“就这样。万般皆是因果,也许我来这就是为了受这一场罪。”

“要是你不那么马虎,当时不从牛背上摔下来,今天你就不用这么伤心了。”

小孩用力地摇了摇头:“那不行,就是要伤心、就是要受罪,才是功德圆满呢。要是什么都不经历,我的颜色就会逐渐变淡,身体也会逐渐变薄,最后变成一片风,轻轻地就散了。就跟你们人一样,太平坦的人痕迹也消失得特别快。”

对于这样的修行理论,我实在知之甚少,最后我跟她说:“你别哭了,我给你买礼物。”

她终于从床上起来,直挺着背:“你说真的吗?”

“真的。”

“可是你有钱吗?那天喝的牛奶都是要来的。”

“我比你有钱就是了。”

最后她决定要一个葫芦丝,学会了之后去吹给那只大象听。那种真正的乐器,不是旅游景点挂在铁丝架子上的那种。

云南遍地都坠着葫芦丝。我们找了一家门脸最大的,高高大大的落地窗户,擦得一粒土不沾。老板说,学钢琴才好啊,乐器之王。小提琴也不错,乐器皇后,高雅。葫芦丝嘛,简单是简单,fa音不好吹,硬吹出来也影响美感的。那小孩说,合、四、乙、尺、工,我们的曲子本来就没有fa。老板白了她一眼,我又瞪了回去。

我给她买了一套最贵的葫芦丝。一盒五支,C调D调F调G调以及降B调。三千六百元,老板说是天然紫竹,演奏级别的。

我不懂乐器,但盒子打开闻着很清香。那小孩高兴得爱不释手,轻轻地摸它。吹的时候也不敢使力,葫芦丝气若游丝地唱着。

我们一起爬到寥廓山上,我点了一支烟,满足地吸着。

“有了你就大胆地吹,别怕吹坏,不然它永远都不是你的东西。”

小孩点点头。“我恐怕是第一个吹葫芦丝的牧童,还是全套的,每个调都有!”

我跟她说:“如果你真的爱那只大象,你就对它好就行了,不用想别的。”

小孩眼泪又快要流出来:“我是对它很好的,我昨晚陪了它一整夜,我还给它找香蕉吃。”

“大象喜欢吃香蕉?”

“大象最喜欢吃香蕉了,比猴子都喜欢。”

小孩拿起一支葫芦丝,开始吹起来,吹的就是很经典的葫芦丝曲子《牧童》。

新闻关注【逛吃逛吃1300公里,它们还胖了!】#云南为大象回家投放食物180吨#

穿越了熟悉的森林草地溪流,还见识了村庄高楼和公路,象群一路观光十分惬意。它们的旅行,成为全世界人们眼中,最为独特有趣的风景。因贪吃老乡烧酒掉队的小象,已于近日与家人会合。一家人整整齐齐倒地睡觉的场景,令无数网友感慨不已。

钉子戳破了我对家的屁股!

打得好好的,一颗钉子,咔嗒一声,自己就从木椅子上钻出来。坐我对家的是一个三四十岁、肌肉膨胀的男人,看上去很像健身教练。他手一摸屁股,满脸通红。有人要帮他把钉子拔出来。慢一点,他说。但他还是太紧张了。那人手往左,他屁股就往右,手往右,屁股就往左。两人仿佛在跳舞,某些娱乐场所健美男性跳的那种。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这枚钉子永远都拔不出来了,他们会一直跳下去,等我们不断地把钱塞到他们的胳肢窝里。这念头让我笑出声来。

“你在笑我?”那男人问。

“没有,我只是打喷嚏。”

后来那男人双手抱住凳子,屁股撅朝天,噗的一下,钉子终于被拔了出来。

像对着老天放了个屁。我又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男人离桌后,大家终于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从男人屁股瓣上渗出的血让大家非常快活。

新换上的男人很瘦,但打法凶悍,眼神阴冷。洗牌,哗——哗哗。落牌,嗑——嗒。像在礁石密布的河里游泳,浑浊,看不清。等反应过来,眼前血光一闪,一条鱼已经被鱼叉刺穿肚皮。

我们前几圈积攒的筹码已经输得精光。他出招太快,我们配合起来很吃力。很快,赊来的筹码也用完了。我在脑海中看见自己账户里的积蓄逐渐下降,直至负到无穷尽。像碗里的水,那个女人说的,越倒越少,现在连碗都碎了。输多少都无所谓,我自嘲道,苦苦熬这么多年,终于可以一死了之了。绣花。慢。不着急。

女人手伸到桌下,她等不及了,想自己换牌。刚才被钉子扎破屁股的健壮男人突然出现在她身后,抓过她的手,用杯子底砸断了一根手指。他咧嘴一笑,绕过桌子,把我推倒在地。拳头。血。我浑身发抖。

那颗钉子落在墙角。在白炽灯下闪闪发亮。我本来以为它是一颗叛逆的钉子,随心所欲地冒出头来,狠狠扎破坐在自己头上的屁股。功成身退,被丢在垃圾堆里,像晚饭后吹牛聊天的老头,跟旁边的人吹嘘自己年轻时扎过多么牛逼的屁股。结果它就只是一颗钉子,敲进拔出,一辈子听人使唤。

我止不住抽噎着,在间隙中大口吸气。

“对不起。”我说。

健壮男人捧起我的脸。“上次我朋友就发现你们不对劲了,把钱都还来吧。”

他们搀着我回家,用巨大的草帽盖住我的脸,上面一定满是伤痕,真是狼狈。我的眉毛、眼球、每个毛孔都疼。路上,我祈祷那小孩今天别来我家。拜托,让她爸妈把她关在自己的卧室里吧。或者没写作业,老师惩罚她留在学校做清洁。怎么着都行,今天别来找我。

转角上楼,那小孩还是站在门口,看着我们,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们跟我一起走进卧室,我的存折压在衣柜里,唯一一件大衣的口袋中。

写密码的时候,我的手依旧惊慌失措地抖着。“就只有这些了。不全是你们的,还有我自己的一点钱,之前我买断工龄的钱。”

健壮男人微微一笑:“你应该感谢你女儿。不然今天我们不光要拿回我们的钱。”

“谢谢。”我说。

大口吸气。他们走后,我把头枕在床边,慢慢恢复自由喘气的感觉。

那小孩趴在地板上默默数地板砖间的缝隙,十一、十二、十三……

我们都很默契地没有去开灯,沉浸在余晖的昏黄潮水中。我也忘了问他们把那个女人怎么样了。

后来,外面的灯陆续亮起,家家户户,马路人行道,从点到线,最后混成一团,亮得喧嚣。

小孩说,大象回家了,她不伤心,因为她知道,大象出来就是为了回去。

我点点头,我知道,就像我和人联手赢钱就是为了今天把钱都还回去,我高兴就是为了应付以后的不高兴,我生下童童就是为了之后和她分别。

童童,其实妈妈一点也不想死,妈妈很想你。

沙洲生活【云南大象欢乐归】#云南野象群回家,我们后会有期#

在经历了超过1300公里的跋涉后,引起全国乃至国际关注的云南北迁野生象群于近日跨过云南省元江,踏上了返乡的旅途。象群于今年三月被发现离开了原本栖息的西双版纳勐养保护区,一路向北往昆明方向移动。迁徙过程中有独象脱离队伍,也有母象生下了宝宝。沿途各地各部门配合协调,成功诱导象群移动到元江渡江口,并在昨晚走上渡桥,正式过江南归。

我什么都没干,发呆,坐一整天。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捏得紧紧的大脑里,心脏里,牙齿里,缓缓地流出来。

傍晚那小孩来找我说,她的工作做完了,临走前让我带她去流浪狗收容所看看。

“之前我的一个朋友就是被关在那里的,后来自己跑出来了。你摸摸,空气是不是暖和多了。”

我伸出手,温度确实暖和了不少,像春天。

流浪狗收容所建在寥廓山的背面。不远处很多帐篷。露营的人欢笑。周杰伦的《龙拳》声音很大。

我们经过时,一顶帐篷正在剧烈抖动。“宝贝!你爱我!说啊!”从牙齿缝里钻出的呻吟。一声轻轻的尖叫。我连忙捂住那小孩的耳朵。她扭头对我狡黠一笑,吐了吐舌头。

流浪狗收容所没有人。大门上挂把锁,我和那小孩很轻易地就翻过围墙,可怜的墙,它太矮了。

里面很热闹!起码关了三十条狗。土狗、串儿、独眼、瘸腿……还有脏金毛和秃顶泰迪,它们一定不是流浪狗,只是主人暂时忘了来找它们。那小孩走到笼子前,一一扭开卡锁,狗儿们争先恐后地跑出来,从矮墙上一跃而过。有好几只兴奋得尿失禁,狗尿滴滴答答地淋一条线。真疯狂。还有几只跑不动的和不愿意走的,那小孩逗了它们两下,又把笼子关上。

我们站在稍远一点的山坡上看流浪狗们狂奔。帐篷一顶顶被从里面拉开。里面的人咒骂、尖叫,用手边的食物砸狗。结果正中它们下怀,狗儿们吃得口水四溅。

小孩看着狗儿们大笑,笑了一会儿就不笑了,露出忧愁的神色:“你之后打算怎么办呢?”

“我能怎么办,等你走之后我就从寥廓山上跳下去好了。一了百了。”

“你他妈的,你一个人就不能好好活了?”

你他妈的?这么大点的小孩竟然说脏话,对着我,一个足以当她外婆的人。

但为什么不行呢?我看着她的眼睛,瞪着我,拇指那么大点的小女孩,从身体深处散发出野性和自由。

我想起在六月,那年我七岁,全身是蚊子包。我的老爹听信偏方用杀虫剂给我止痒。傍晚,我口吐白沫,所有的内脏都在燃烧。我的妈妈把我背到公路边,磕头、烧香,对着汽车尾气念叨,求老天让我活命。我并不怕死,挣扎着爬出背篓,想向路的对面爬去,那时候,我应该也是一样的眼神。天空中有啄木鸟,发出惊人的叫声,往西边,月亮淡淡的影子边缘飞去。

童童,我想我之后会去超市做收银员,条码扫描的声音很清脆。我喜欢那些条码,可乐、尿不湿、薯片、花生油、打折秋衣……人们的内部都在购物小票里赤裸裸地袒露出来。如果攒够钱,我就去长水坐飞机。看昼与夜相连,看月亮应该像家里面烤苞谷溅起的一颗火星子。去哪里无所谓,我绕地球飞一圈,然后我又会回来。虽然什么都没有变,但我又能继续活下去,就跟那些大象一样。

我们回到家里不久,暮色四合,那小孩说,老牛来接她了,她要走了。

我拉住她的小胳膊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她叫句芒。我很诧异。我知道的句芒画在书里,是一个年轻男子的模样。

她还是对我狡黠一笑,拉开窗户从五楼一跃而下。

我慌乱地撞到窗边,外面什么都没有,夜色干净而透明。

几天后,有不知名的人写信给我,信里说:

春天已来。

山里今天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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