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舟

孔雀菩提  作者:焦典

王叫星坐在五菱宏光上,歪歪扭扭地往外开。路越走越敞亮,林子越伸越疏了。不像来时那个下午,雨说来就来,也不跟人打招呼,劈头盖脸,浇一身湿。泥水四溢,还以为就要翻在河谷里了。滑几次轮子,头上磕了个包,最后什么也没发生。

忽然又想起玉恩奶奶来了。

玉恩奶奶爱喝酒,王叫星是都知道的。

玉恩奶奶有条小木船,四尺多宽,一丈多长,像个巨大的皂荚,从中剖开,这王叫星也是知道的。

但玉恩奶奶坐着船去哪里了呢?穿着白色筒裙,银腰带垂到脚踝。手指一叉,闭着眼,半瓶米酒下肚。桨也不备,就这么红着一张脸,赶着雨大,顺河往远漂。

也不知道以后是否还能再见了。

王叫星回寨子的时候,玉恩奶奶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咪涛了,在她心里恐怕还觉得自己是一天能做两三件衣服的少多丽呢。喝酒,每天喝三次,每次二两,跟别人吃饭似的,规律又认真。别人喝酒,东倒西歪,玉恩奶奶不,越喝越有精神。雨季来了,寨子的路淹起来,酒瓶空空,没处买去。玉恩奶奶就趴在缝纫机上,脚一踏一踏,踩出七扭八歪的线。有人在竹楼下喊:“玉恩,那裙子你做好了没?”也不理人,依旧踩她那不规整的线。被喊得烦了,伸出身子,骂一句:“催命呐!再催我也在你后头呢!”

要在别个,一定免不了被回两句嘴:“老不死的东西!”然而玉恩奶奶,谁也不敢这样。倒不是敬重地位或者年纪,只是玉恩奶奶年轻时,还是寨子里唯一的巫医哩。当然,也不是敬重她的修为。寨子里的人早已信了南来的佛教,所有猫多力一到岁数就进庙里了。念几年经再出来,才有了成家立业的资格。若论救死扶伤一类,也是每个月按例来寨子里的汉医道行高。然而还是得敬重,毕竟听说巫医会“放罗”一类的奇异巫术,喜欢的人若有家室,一“放罗”,两人也就散了。谁也不愿意得罪,这敬重里带着怕。

来人被训了一顿,也不多说,在心里骂骂咧咧地走了。玉恩奶奶哑着嗓子唱起来:

“伞下金银色光亮,赞你又怕得罪人。金银光彩照伞下,真想成你恋中人。

“不会唱歌白出门,胸无半句空喜欢。没有山歌伴白云,如何引来妹欢心。”

这样唱着,王叫星就进门来了。火塘里添把火,衣服裤子脱下来烤,烧一壶开水,洗了脸,把背包里的东西卸出来——鸡仔饼、珠江啤酒、烧鸭全滴滴答答,落着水珠。从露台到前廊,从前廊到厨房,听得玉恩奶奶脑壳疼,声音焦闷着:

“莫弄了。”

“这破天气,车子路上打滑,我都差点没回来!”

“当了几年老广,都认不得云南的天了?”

“是深圳,深圳!”

“是啦,寨子里就数你走得最远,你小时候我就告诉你了。”

王叫星没应声,自顾自地收拾,心里起一层毛毛的忧虑。小的时候生病,嗓子和眼睛都冒火,玉恩奶奶煮一碗蒲公英水让喝下去,苦得眼睛一下子闭上了。“你会远走他乡的,”那时玉恩奶奶似乎是这么说,“像蒲公英一样,飞到很多地方去。”声音慢慢地渡来,预言似的,让人担心,担心自己的一切早就已经被人看了去。上大学,寨里都高兴,吃一整天的流水席。去深圳,喜欢个人,被人家母亲打出门来。心里怕着,全是蒲公英的样子,飘飘忽忽,扎不了根。

转个身的工夫,听见清脆的一声响。果然,刚带回来的珠江啤酒已经见了底了。伸手夺过来:“别喝了,多大岁数自己心里没谱吗?”一面说,一面把剩下的几口倒进肚子。玉恩奶奶咂咂嘴,叹一口气。

“我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了,让我能喝就多喝点吧!”

说完很困似的,侧身倚靠在垫子上,呼呼地睡着了。

果然还是老了,王叫星心里叹气。玉恩奶奶一生没结婚生子,听寨子里叫自己回来的干部说,近来常犯迷糊,睁着眼睛看人,叫不出名字。还得了什么病,连汉医也说治不了,疼起来就抓心敲骨,摘着木瓜疼晕过去扎土里,吓得旁边人也跌在地上。费力背回床上,心想这次一定要问出她那个弟弟住哪里。万一真有个好歹,再往下,就不敢想了,虽然自己是八丈远外的亲戚,但心里总还连着点温情。

晚上月亮好大,低低地坠着,跟云南的云似的。月光穿云透叶,直挺挺地洒在脸上。

玉恩奶奶突然说:“闻到了吗?有野象来了。”抬起鼻子使劲闻,哪有味道?

“您喝了太多酒,脑子糊涂了。”

玉恩奶奶却笑:“喝了酒才是清醒呢,我哪有骗人的?你不喝酒才净说骗人的鬼话。”

王叫星想辩解,话到了舌头上又卷回去了,算了,有啥好争的,一个快痴呆了还酗酒的老太太!

王叫星不相信人能闻着野象味儿,如果真能闻到,现在早就被消灭得一干二净了。那象牙,又白又亮,轻轻一顶,菠萝蜜金黄色的果肉就露出来。小时候曾经看人训过野象,坐背上,手拿一把长长的钩子。要行要住,或左或右,想快想慢,都用钩子示意;偶然遇到象发了倔脾气,不肯听指挥,就用钩子在象耳朵上一钩,据说象的耳朵最娇嫩,被钩着吃痛,只得老实听话。那挺差劲的,王叫星知道,那象眼里汪着一大颗泪呢。后来野象渐渐少了,几十个山谷看不见一个脚印。王叫星想,这也好,象跟人一样的,多了就不值钱了。

“我知道你回寨里是干吗的。我那弟弟,他老爱去河里电鱼,骑一辆凤凰自行车,挂个上海牌,铃儿都哑了,直往河里冲。就是年头久了,不知人现在飘哪里去了。”

王叫星睡不着了。

“明儿个你跟我去找。”

五月中,正是雨季,林子里潮湿闷热,好似全云南的虫子都躲这里来。多足虫、四脚蛇、蝎子、兰花、鹿蛾……走几步路就从头上掉一个。蝉声吵得震耳朵,吱唔吱唔的,密得和树叶子一样,把人都要埋起来。

王叫星好多年没穿过雨林子了,手里捏一根粗树枝,边走边挥,怕有东西落身上,得吓得叫出来,到时候再把老虎招来。玉恩奶奶走前头,穿一双胶皮雨鞋,裤腿扎得紧紧的,一步一探地走,仿佛不停地看着什么。不,没有看,是闻,是在用鼻子闻着走。

太阳斜到树叶子尖尖上,玉恩奶奶催一声快,一股强烈的味道刺进了鼻子。不像老虎的味道那么臊,是带着点青草味,还甜丝丝地杂着点血腥。扒开树枝,眼前出现一个灰褐色的巨大身形。那不就是野象吗?皮肤褶皱里全是红泥巴,苍蝇不停地往上落。张着嘴,躺在地上,鼻子呼哧呼哧地喷厚厚的气。肚子鼓鼓囊囊的,好像吃了十几个大木瓜。

腿蹬两下,没爬起来,压出个泥坑,一滴滴的血渗到里头。玉恩奶奶摸出个酒壶:“来喽,喝一口就生出来啦!”野象听得懂似的,抬起头,一壶酒全奔象嘴里去。两只袖子一卷,玉恩奶奶的胳膊就伸进大象阴道里去了。

王叫星不敢看,坐在地上,闭着眼睛,脑壳弯到膝头。仿佛又听见姐姐生产那天的哭叫,一声大过一声,充满了整个寨子,把寺庙里的佛爷都给惊动了。父亲拿出酒杯,请大驾光临的佛爷喝酒,佛爷问,还没生出来吗?父亲很恼怒似的说,还没有呢,都怪我平时太娇惯她了,打开腿一用力的事儿,还惊扰了您。佛爷走后,姐姐的气息也渐渐走不见了,跟佛爷鞋子上的泥巴似的。

一顿忙活,王叫星扶起小象崽,赶忙把嘴巴里糊着的膜掏出来——要再迟些,小象就得憋死。用两下劲,母象从血泥巴里站起来,柱子似的腿,抬起来就要往小象身上踹,吓得王叫星拖着小象要跑,脚一滑,摔一脸泥。

“莫气,莫气。”玉恩奶奶伸手摸母象,“都好着呢。”

后足一弯,前足再跪,母象温顺地跪在玉恩奶奶面前,鼻子高高地往天上扬,这就是欢迎的意思了。

“扶我上去吧,我老了,没力气了。”

该拉袖子拉袖子,该抬腿抬腿,玉恩奶奶是骑到母象背上了。王叫星想上,鼻子一挥,又给打到泥里。想起以前野象把人卷起来摔死的事,再不敢放肆了,乖乖站在野象屁股下面。

跑起来,雨林子地面嘭咚嘭咚地响。幸亏王叫星没跟上,不然心里的嫉妒得多久缓过去。说找人,结果是找野象,给自己摔一身脏。遇着木瓜树,那象鼻一探,一个个木瓜就滚到玉恩奶奶怀里。一棵树卷一个,全是最肥最熟的。

真痛快哩。玉恩奶奶的嘴笑得跟木瓜一样圆了。

到了晚上却是吃不消,腰背酸疼,玉恩奶奶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翻来翻去,咿咿呀呀地叫起来。伸手摸身上:“肿起好高!”脱下裤来,两条腿并在一起比:“右腿足足要高两厘米!”王叫星一面揉,一面撕一块“云南白药膏”贴上。“喝酒!还骑野象!七十岁的老咪涛,白白贴膏药!”

疼得紧,咝咝直吸气,玉恩奶奶巴巴地望着道:

“给我拿瓶酒吧。”

“身上难在不能喝。”王叫星歇下手,准备放蚊帐,“不想着好好保养,多活几年。”

“人老了叫活吗?一天天挨过去!不光骨头,肉都在跳,灌点酒下去我才能闭会儿眼睛哪!”

“今天不能,人说吃了木瓜喝酒会中毒。”“谁说的?”

“城里汉人医生都这么说。”“哦。”

话这样说,王叫星心里小小的一点酸涩了。打眼看看,玉恩奶奶消瘦得多了,整日一个人,疼起来就喝酒挨过去!

“不过今天也真是值当,野象,有神性的东西,佛爷能不能骑上还一说呢。还救出个小的,抵庙里念几年经。我看您肯定会长命百岁。”“谁稀罕长命百岁,我就是奔着骑象去的,多痛快,月亮里有人唱歌呢,我就奔着那儿去。”

这便是又糊涂了,叹一口气给被子四角掖上,找家里人的事就明儿再说吧。野象鼻子卷下来的木瓜,都一个一个地堆叠在竹廊,跟菩萨桌前的贡果似的。

午后,有人来找,刺耳的宝岛电三轮,轧轧地响近竹楼。没刹住,硬是蹭到楼前的秃木瓜树上。跳下个黝黑的寸头男人,一身沾满泥巴的迷彩工作服。王叫星有些警惕地盯着,问是谁,声音刺刺的。

提下一白色塑料桶,递到跟前,没打开盖儿,酒味儿已经溢出来。是自家谷米酿的糯米酒,闻这味道,起码超过五十度。那人说,堆花酒,特别好,十二版纳佳酿。玉恩奶奶哑哑问一声,来干吗的。

“求您帮忙找找,老婆丢了。”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牙。

真有意思,老婆丢了,不找警察,来这里扯闲话,想回绝赶他走,玉恩奶奶已经招呼人进去了。起身四处翻找,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颗生鸡蛋。点火起灶,丢进两团干牛粪,让火烧旺些。灶上一口锅,盛浅浅的水,鸡蛋丢进去咕噜咕噜滚动着。

“老婆哪里人?”

“就本地人,”摸摸脑袋又说,“远一点,勐海的。”

忽然又想起什么,玉恩奶奶在裤子上把手一擦,打开篾箱,拿出一本赞词,用与年纪不相称的清亮的声音慢慢往下唱。鸡蛋浮起来,玉恩奶奶缓缓捞出来,也不嫌烫手?

“你在心里想着你老婆的样子吧,仔细想。”

鸡蛋放在地上,用手压着轻轻滚动一圈,鸡蛋壳发出细碎的噼啪声。拿起来一看,上头布满了细细的裂缝,密密麻麻如同蜘蛛网。

玉恩奶奶轻轻叹口气,告诉来人:雨林已经做出了回应,一条裂缝又直又深,一直延伸到两端,说明离开的人心意已决,已经去到了难以追回的地方。中间又有一条横纹插过,表示本不是两相情愿的结合,强力干扰反而会损害自身。

那人呆了一会儿,没听懂似的,随后又恼怒着扯开自己的迷彩服,用头咚咚地撞地,我搬木头搬两年攒的钱啊!这回又得去哪儿再买一个呢?

电三轮又去了,比来时气势小些,不轧轧地响了,闷闷地吐着黑烟。王叫星摸摸那棵被蹭掉一块皮的木瓜树,有些心疼,是棵不结果的公木瓜树,开丛丛白花,细长的花柄里蜜蜂叫着钻进钻出。身上疤痕累累,应该是被阉过好多次:竹片或者骨片削尖,狠狠往中心一钉,被这样一阉,往往就能变为有用的母树。寨子里很少见到公木瓜树,开大朵大朵的花,却不结果,人哪能容忍这个?往往两斧子就砍倒了事。整个寨子就这么一棵,孤零零地立在玉恩奶奶竹楼前。

玉恩奶奶咽一口酒,咂摸咂摸嘴,又念起赞词来。听一会儿,听不懂,王叫星起身拿起那颗鸡蛋,不转眼地对着蛋壳看,慢慢说一句:

“真厉害。”

接着又没有念赞词的声音了。玉恩奶奶的迷糊劲上来,直往脑袋里冒,闭眼前还念一句:

“酒是好酒,人不是好人。”

到再睁眼,太阳已经落了,敢大大地睁着眼睛看,红红的日头,比熟透的红毛丹还艳。

王叫星左手拿一颗鸡蛋,右手提一壶酒,伸在玉恩奶奶面前。

“奶奶,您真有神通,不如您今儿个再算算,您那弟弟是在哪个寨子落脚,我好把您托给他。——这酒,完事儿您随便喝。”

玉恩奶奶的迷糊劲已过了,然而眯着眼,依然不能免:“路太远了,走不动了。”

“没让您腿儿着去,您看看他住在哪里,到时我开车载您去嘞。”

手指了指裂了壳的鸡蛋说:“那上面的路也是路。”“那鸡蛋壳还没巴掌大咧,您走一步就到头了。”

王叫星接二连三地说了许多话,玉恩奶奶听得烦了,盛着气打开篾箱,翻一块大骨头出来,灰白色,看不出是什么动物。

寺庙晚戒的钟声响了。

“去找头羊吧,要黑头的。”

准备齐整,煮肉,切下块精瘦的。羊头也割下,血收了,放在当间。拿出捆草香点上,烟子浓,屋子里云蒸雾绕的。玉恩奶奶扯开嗓子,颂歌一唱,味(味佳)、视(黑首)、嗅(焚香)、听(赞词歌颂),献祭之礼这就一套齐全了。

还是点火起灶,把骨头丢进去,噼啪声一响,又用火钳子夹着翻个面。到时候了,夹着放进装满清水的盆里,水珠咝咝啦啦乱溅。

“我没力气走那么远,要找什么你就自己去找吧。”

递给王叫星半个木瓜,里面肉掏空,盛一半米酒,来回喝三次,王叫星就迷迷瞪瞪地倒下了。

身体渐渐下降,落到地上,瞧见一个沾满泥巴的头,大着胆子走近些,原来是在挖洞。洞里立起四根木桩,刷黑油,架木板,一间房子的雏形就出现了。里面钻进钻出三四个人,其中一人肤白无髯,戴个黑腿眼镜,衬衫的材料也滑滑地反着光。电锯、斧头、发电机一起抬出来,嘎嘎的机器声响彻雨林,白烟到处弥漫,分不清是灰尘还是什么。仿佛割水稻似的,老树一茬一茬地被切掉,散发出悲惨的木头汁液香。那些人仿佛很高兴的样子,大口大口喝汽水、吸烟,讨论国有林古树茶叶的价钱。年轻模样的玉恩奶奶坐树下缝补着衣服,双手交叉这么几下,一颗纽扣就牢牢地钉在了布料上。脸白白的黑腿眼镜接过衣服,扶玉恩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拼命摁着铃往前冲。下车来红着脸,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挂着。正想过去说话,玉恩奶奶和那个脸白白的黑腿眼镜一起钻进新盖的小木屋里去了。

屋前、屋后,哭声、争吵声,一起响起来。刺耳的一声警笛,之后一切都沉寂下来了。再出来却只有玉恩一人,手里捏一颗扣子,望着地上皮卡车压出的车辙印发呆。房子也渐渐消失了,留下一个黑黝黝的大洞。只有光秃秃的雨林地依旧敞着,没有种上什么古树茶叶,荒得连蛇都懒得爬过。

从河滩上拖一条小木船回来,破一大洞,淤泥洗掉,露出漂亮的白漆。用木兰木,坚硬耐腐蚀,切刨到厚度相宜,铆钉嵌合刚好补上。一连几日,趁着太阳大,一遍遍上新漆。推进河里,玉恩跳上去解开麻绳,随着河水一起推好远,让人看着眼睛发酸。

之后却像发梦似的,又回到了深圳,还是平日生活的稀松样子,但好像一切又有些不一样。如同一台修了又修的电脑,外壳还是那个熟悉的样子,但里面的主板、硬盘又都换了一遍。女友在桌子前坐着,涂涂抹抹,在纸上写着什么。王叫星窸窸窣窣地挨到跟前,可不正是那个人吗?王叫星简直不相信是真的,伸手想去摸,又想起女友父亲红通通的眼睛来了,心里顿时好像跌下了深坑,咕咕噜噜地滚个不停。一滴滴的水点打在脸上,冲得王叫星的脑袋嚓嚓作响,玉恩奶奶把人喊醒:“回来喽,莫走太远了。”

打眼看看,还是那个竹楼,还是那个爬满皱纹的老咪涛。

“要找的人都找到了?”

揉揉头,脑袋里还嗡嗡作响。“不知道,好像走反了,走到过去似的。但又好像不是真的,也可能只是做了个梦。”

玉恩奶奶把烧裂的骨头收起来,从缝纫机里绕出几根杂色线,一圈一圈地绕在王叫星手上。“你看见了就是走对了,时间不是只会往前流,还会后退,还会重叠,该发生的会没发生,不该发生的事却会提前发生。这地世,谁知道哪里是向前?想往哪迈步就往哪迈步就得了。”

这话让王叫星听了爽快,抬起屁股想直冲回深圳把人夺回来,怎的,是找你女儿又不是找你。两条腿却不听使唤,只好重重地落回床板,紧紧地把眼闭住:“真的累人,好像没日没夜连走了好几天的路。”再想问点什么,那个白脸男人是谁?究竟有没有骑自行车的弟弟?是不是胡乱编的谎?还是不想拖累家里人?有好多话想同玉恩奶奶讲呢,但最后又全都咽回去了。管他许多,想怎的就怎的,这就行了。

栗鸮鸟,一直叫,立刻就会钻进竹楼里来似的。故意赛着喊,朱鹂、蓝翡翠、黑喉咙的叶莺,一簇刚低下去,一簇又响起来,初来雨林的人会被吵得闭不上眼,然而对于听惯了的人只是更增添些寂静罢了。

待到后半夜,玉恩奶奶的哀痛声响起,所有的鸟儿就算不再吵。痛得从床上嘭咚一声翻下地,一个手扯胸口,一个手掐大腿,这却喜得王叫星累透透的睡得死,不然看见恐怕得落泪。指甲缝里都刮着肉,鲜血点点的。身上青青紫紫,难见一块好皮。然而玉恩奶奶总还有个法子,一斤酒汤似乎已经渐渐奏了效,又静静躺回床板上去了。

王叫星还在被窝里伸腿,玉恩奶奶已趁着天光起床了。好像难得地精神,坐在缝纫机忙活,一脚踩一道黑线,一脚踩一圈红线,缝纫机踏板噗噜噗噜地起伏,跟划船似的。做完衣服又洒水把大房敞间里里外外擦个清爽,楼中央的火塘添上炭,让一直烧着除除湿气。端一杯米酒,坐在前廊,懒洋洋晒太阳。

坐一会儿,酒还没见底,有人来了。站在公木瓜树下,背个背篓。

“家里老人趟着魂了,请您去看看吧。”

似乎早知道有人要来似的,玉恩奶奶让王叫星拿篾箱,跟着一起去。提起篾箱,还挺沉,打开看看,里面钢刀、筷子、瓷碗、香线书笔,一样不少,整整齐齐地码着。王叫星跟在后面走出门,这才看见来人脚上穿着的是双草鞋,许是自己编的,路没有走两步,草线头飞起来了。这年头还有人这么穿,王叫星还觉得有些新鲜。

等走到天已经快黑了,天边的云阴沉沉地压着,那户人家的竹楼也如同乌云一般黑,竹栏青苔阴阴地绿,应当从上个雨季结束后房子就没有修护过。

家里人出来接,小孩打一个手电筒,照在玉恩奶奶脸上:“你们怎么才来啊?爷爷都快不行了。”

大人往他脑袋上用力呼一巴掌:“狗×倒灶呢,敢这么说话?”穿草鞋的人呼哧呼哧喘气:“已经死命走了,肺都要走炸了。河里乌龟尽往外爬,路上还踩着一个壳都踩碎了。”那户人家就说:“真晦气。”

这时,天上的乌云又隐隐约约地响了起来,玉恩奶奶说:“这就是要下大暴雨了。”

进屋,一个老头躺在临时架起的行军床上,散着一股子怪味,就像用完的雨衣没擦干就捂起来。咳嗽,止不住地咳,咳完就捂着胸口,发出像动物临死前的哀号。那声音听得人憋得慌,吱吱呜呜的,卡在嗓子里,像一口浓痰。

“你家老人怎么了?”

“就是咳,喊心里疼,快一年了。”

王叫星抢话:“寨子里每月来汉医,咋不喊人来看。”

说来看了,开点汉药,死贵死贵的,吃一次管不了好多天,又犯病,渐渐就不管用了。

老人扶起坐着,一股死鱼臭味又泛上来。解开衣服一看,后背长满了褥疮。王叫星埋怨一句,咋不好好照顾自家亲爹。说咋不照顾,洗脸梳头、擦背按摩,一天贡三次饭。每天擦背咋还长褥疮?愤愤一句,谁能天天干?不是你家老人得病,不是你来伺候,你懂得什么?

王叫星还想说什么,玉恩奶奶拦住了,这样说下去絮絮叨叨没个头,反而叫床上的老人听着难受。这个好,那个不好,到了这时候有什么区别?给王叫星一个眼色,转头对家里人说:“你们尽心了。”

先是放血,数出五根筷子,蘸着水在胳肢窝拍打,很多乌黑的小黑点就渐渐地浮出来。玉恩奶奶拿一根针,毫不犹豫地扎进去,乌黑的血顺着针口一滴滴流出来,滴滴答答十几滴还不变红,依旧是黑血。玉恩奶奶又给包上,从箱子里拿出钢刀,蘸水,继续在身上拍打。“赶快跑吧,杀人刀子来了,再不跑就跑不脱了。”

做完,让王叫星帮忙,依旧是点香煮肉,这回却没有羊头,玉恩奶奶唱的颂歌声音也变得凶恶起来。

那户人家问:“是趟着什么魂了?”

玉恩奶奶说:“连成一片中间红,是父母;圆圆一块像粑粑,是平辈;周边一片比中间淡,这是娃娃魂。你家老人就是趟着娃娃魂了。”娃娃魂?自家就一个孩子,在门口好好地逗青蛙,怎么会趟着呢?再问玉恩奶奶就不回答了,慢慢说一句:“好好送走吧,别让他遭罪了。”

那户人家说:“就知道城里汉医是骗人的,还说要动刀子,得收万把块!治不好的病,还要骗人治。那钱得留着娃上学的,有那么好挣?”

于是又哀号起来,咳得更猛,要把心肝脏肺都咳出来。王叫星看那老人的脸,却平静得很,脸上干巴巴的肉,只是因为咳嗽太剧烈,才忍不住颤动。但眼睛却亮,不是因为眼白清澈眼珠明亮,而是积满了泪水了。暂时平静点,就扯起嘴角,想笑,笑着眼睛一闭,眼泪水就往下掉。王叫星又记起小时候在寨子里也见过一老太太,临终前得了笑病,心里着急也笑,伤心也笑,唯独真高兴的时候笑不出来。笑着被儿子赶下了饭桌,笑着住进了猪圈,又笑着躺地上板板地死了。王叫星才明白,其实哭和笑都是反过来的。也难怪人出生的时候都嗷嗷大哭,到走的时候又望望露着笑了。老人安静下来,只呼气不吸气,若有若无地。

喂一碗汤下去,草香袅袅,玉恩奶奶口唇翕动,叩头作揖,老头长长地呼一口浊气,去了。说也奇怪,刚才眼里还汪汪的泪,现在也都收拢了,眼睛眯着笑,好像不曾遭过这一世的罪。那户人家落下泪来,如释重负的样子。

悲凉,实在是免不了的。想起自家的老人,也想起自己未来的景象。

恹恹地回到自家竹楼,公木瓜树在风中立着,花落得差不多了。王叫星说:“人真是没意思的东西,老了更没意思。”

玉恩奶奶不接茬,自顾自地说:“走了好。”随便拣一个干净凳子坐下,对着镜子梳头。王叫星说:“您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世间固然是一个好地方,有山有水,竹楼背面还有菠萝蜜、芭蕉、榴莲、山竹一众果子,饿了渴了,都不会使你活不下去。只是和云一样,流过也就过了。想赖着不走,努力地发怒、降雨,不过也白白消磨了自身的气力。还有一片新林子,隔在对岸等着,也未可知呢。”

“奶奶,我会管您的。”

虽常戏弄,听了王叫星这一句话,玉恩奶奶倒笑了:“你莫以为我真是一普通老奶哟,我告诉你,啥子都困不住、管不了我的。”

半夜里大暴雨果然来了,厚厚的云对着大地把雨水灌下来。仿佛住在了瀑布底下,整个世界全是哗哗的水声。雨猛烈地浇了一整天不见小,虽然正值雨季,但也有些让人心惊。林子把水吸饱,再也吸不下了,地上水越积越高,那棵公木瓜树仿佛浮在一个大池子里,篱墙以下都淹没了。黄水不断地从竹楼架空的下面涌过,还好竹篾墙空隙留得大,否则必定被冲垮了漂在水里,人得和壁虎、蛇一样,在水里拼命地游着,碰到个浮木或者树干就缠上去。

王叫星趴在窗边看,一只手撑着窗板,木瓜树大而肥的树叶在雨中哗啦哗啦地翻动,弹起来又被雨水摁下去,弹起来又被摁下去。雨林子外不像再有天,天就是这些浓绿的叶子。这棵不结果的公木瓜树,到明年依旧是这么结实吧。从被劈头砍下的刀口处,继续伸展它的身子,开大朵大朵的花,多好啊。只是不知道如果玉恩奶奶走了,它还能不能继续躲过斧子和钢锯。

“真可怜啊。”看着公木瓜树忍不住地叹气了。

玉恩奶奶眼也不抬的。“真好啊,这世上谁也没有爱一棵公树的义务。”

“等天放晴我也该回深圳了,在这里天天衣服都没干过。”“该走了。”

……

雨停了以后,树干上留下一层泥巴,漂流过来的断木和碎石头都还在地上,林子中布满大大小小的水坑,汪着水,有命不好的鱼在里面扑腾。

玉恩奶奶烧一壶水,全身上下擦洗一遍,套一条白色的长筒裙,筒裙是自己用丝绸做的,在阳光下微微地反着光,走线不太规整,惹得王叫星笑。

玉恩奶奶一面穿,一面说:“你知道为啥人都要找我这个老咪涛做衣服?不是因为我比人机器做得整齐,机器走线死板得很,我想往哪缝就往哪缝。”接着又说:“你们城里那些厂的衣服,看着五花八门,其实都一个样。不是我说你年轻没见识,你看看我这裙。”前摆拖到脚踝,后摆不及腰部,腰身细小,下摆宽大,袖管又长又细,紧紧套着胳膊,还衬得有几分俏丽哩。

下竹楼解开麻绳,拖出用木兰木补的小舟,让王叫星搭把手,一直拽到河边上。黄水退回河道里,然而还是和岸一样高,凶暴地响着往前流。

坐进小舟,把银腰带系在腰间,说:“走哩,今天这水正好。”王叫星站岸边喊:“桨还挂在墙上呢!”

没有应答,划开河水,倏地几下就漂远了,白筒裙时隐时现的,逐渐消失在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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