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摇曳的烟

孔雀的遗书  作者:陈舜臣

翌日清晨,青山芳子造访了蓝桉楼。

“啊,您都长这么大了。”

罗丝刚打开门,站在走廊上的芳子便欢声叫嚷了起来。

她是一位体格壮硕的中年妇人。红润的圆脸,藏青色连衣裙下粗壮的双腿,都使人感觉到她是个健康的农妇。

“我是青山芳子。”妇人一面说着,一面从头到脚地打量着罗丝,“我本姓荒木,以前在您家里帮忙。不过您可能不记得了吧?”

“当时我太小,而且我记性一向都不太好……啊,快请进吧。”罗丝把对方迎进会客室里。

芳子进门时扭头看了看旁边问道:“克拉拉女士的房间就在隔壁吧?”

“嗯,是的。”

“真是让人吃惊呢。”芳子在沙发上坐下身,“或许这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想不到那个和太太作对的女人,竟然就在您隔壁的屋里被人杀了。”

“她们的关系,有那么糟糕吗?”

“简直就是水火不容。老爷也真是的,居然会和那种女人搅到一块儿。不过老爷向来比较软弱,而克拉拉又是个很强势的女人,所以也不能完全怪他。就连我这个局外人都看得出,其实老爷为了这事也很头疼。”

“当年,鲁桑·克拉拉经常去我们家吗?”

“有时候会去……太太不在家的时候,老爷就会打电话给她,那女人就会厚颜无耻地跑到家里去。等太太回来时,她就从后门溜走。”

“这么说,我母亲和鲁桑太太没见过面?”

“嗯,至少没在家里见过。不过太太什么都知道。我一直偷偷告诉她呢。”

每次西蒙·吉尔莫亚把鲁桑太太叫到家里去的时候,这个忠实的女佣都会把情况报告给女主人。

“鲁桑太太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吧?”

“这个嘛……”芳子轻轻地摇了摇头,“虽然她也还算漂亮,可是我觉得太太比她美多了。我真不明白老爷怎么会和那种女人……每次她一来,我就得给她端茶送水的,不知道有多讨厌。而且她整天叽里呱啦的,也不知道说的是英语还是法语。她肯定是欺负我听不懂,才敢当着我的面说太太的坏话。”

“那倒不至于吧……您不是不懂英语吗?”

“肯定错不了的。太太也说那个女人就像阴沟里的老鼠。”

“阴沟里的老鼠?”

“太太不在家,她就偷偷溜进来;太太一回家,她又一溜烟地跑掉——不就像只躲在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吗?”

“说人家是阴沟里的老鼠……这话有点儿过分了吧。”

“一点儿都不过分。这话拿来形容那女人,再适合不过了。”

“是吗?”

芳子一直站在母亲这边,而罗丝却不禁体量起父亲来了:“或许是因为爸爸知道妈妈爱的是今村敬介。”

罗丝不清楚父亲是如何得知母亲和今村之间的事的,但父亲曾在写给鲁桑太太的信里说,他对此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父亲应该是很清楚这事的。

“您如今都已经长这么大了……”芳子再次感叹起来。

“当时多亏了您,我才能够躲过那场火灾。要是我也在家的话,恐怕早就被烧死了。听说我母亲吃了安眠药睡得很沉,而我才五岁,根本就不可能一个人逃脱。我真该好好谢谢您。”

“您可别这么说……”芳子连连摆手,但很明显,这句感谢对她来说很受用,“不过当时还真是危险呢。我带着小姐回乡下去了,老爷又去东京出差了。之前太太还说大家都不在家,她可以过两天清静的日子呢……谁知第二天我一回到神户就吓了一大跳。那天老爷也回来了,他抱着头,满脸痛苦,看起来好可怜。您当时一边哭,一边叫妈妈……我也……”

说着说着,芳子开始哽噎起来了。

罗丝依稀记得那天的情景。清早回家一看,只见烧焦的废墟上,还冒着缕缕白烟。白烟袅袅上升,在空中不断摇曳着,最终化作无形。那光景,连幼小的罗丝看了,也不免涌起丝丝悲伤。不,比起悲伤,还是恐惧更强烈一些,以致后来,每次梦到白烟飘散,罗丝都会出现梦魇。

“那把火,肯定是那女人放的。”芳子说。

“怎么会……”

“屋子里有汽油点火的痕迹,所以肯定是有人故意纵火。”

“是吗?”罗丝对这事毫不知情。

或许一开始是不想让孩子难过才瞒着她,而等孩子长大成人了,父亲也不愿再提当年的事了。何况罗丝的父亲本就生性沉默。

“只有那个女人最可疑!战后世道混乱,警察力量薄弱,只好不了了之……说什么无凭无据,可是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会纵火!要我说,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芳子越说越兴奋,罗丝不得不转换话题:“听说您现在住在三木?是在那边做生意吗?”

罗丝听藤木警部补说过,芳子如今住在三木市。

“嗯,我家是做金属批发的。自家经营,生意小,什么都得亲自动手。我有四个孩子,老大是男孩,如今已经念大学了。”

芳子开始谈她自己。她十八岁那年做了吉尔莫亚家的女佣。在那之前,她一直在有马温泉旅馆里工作。芳子到吉尔莫亚家不久,罗丝就出生了。所以,芳子还得照料襁褓中的罗丝。昭和十九年(1944年)六月,芳子被政府征召到三木市的工厂去上班。战争结束后,芳子立刻就回到了吉尔莫亚家,也就是说她只离开了一年时间。火灾发生后,西蒙·吉尔莫亚搬到了东京,芳子也回了老家,不久后就嫁人了。

芳子的家庭生活似乎很美满。每次聊到家人,她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真是忙得要死。如今请人不容易,我也整天手忙脚乱的,连看报纸的时间都没有……”

芳子说,要是她早点儿看到鲁桑太太被杀的报道,或许就会早点儿和罗丝联系了。

“那件案子发生之后,我就去旅行了,反正也不在。”罗丝安慰芳子道。

“现在的警察还真是厉害呢。调查克拉拉被杀案,居然连吉尔莫亚家以前的用人都找出来了。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查到我娘家的,后来又找到三木去。要是那会儿警察办案也能这么认真的话,早就抓住那个纵火犯了。不过总算老天有眼,杀人犯最后被人杀了,真是报应哪……”

青山芳子坚信,鲁桑太太就是当年纵火烧毁吉尔莫亚家的真凶。可是,杀害鲁桑太太的,究竟又是谁呢?

嫌疑人似乎还不少。

被害者涉嫌欺诈,骗取了不少钱财。而且,她还放高利贷,警方从她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份借钱者的名单,正在一一调查。

鲁桑太太曾经向远在伦敦的西蒙·吉尔莫亚哭穷,但事实上,据藤村警部补调查,她的私人财产多达三四千万日元。藤村自信满满地说,眼下警方正在全力展开搜查,相信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而青山芳子对追查凶手并没有多少兴趣。她单纯地认为,那就是“报应”。

“照我说,一定是太太泉下有知,那女人才遭到报应的。”

芳子主张的,就是灵魂复仇论。她大概是觉得,鲁桑太太遇害事件,其实是二十二年前那起纵火案导致的结果,没什么好追查的。

“我们谈点儿别的吧。”罗丝说道,“青山太太,您认识一位叫北杉的医生吗?据说他是我母亲的老乡。”

“北杉医生吗?我当然记得,因为太太常给他打电话。太太当年常去医院,应该是身子不舒服吧。我也问过太太,可太太说她没什么毛病。”

“那,您有没有听说过今村呢?今村敬介。他也是我母亲的朋友。”

“今村?我倒没听说过。”

“那,当时住在附近的伏见女士呢?”

“伏见女士……啊,您说的是那个女学生啊。嗯,她经常会到家里来,跟太太学习英语。”

火灾发生那年,青山芳子二十三岁,而伏见宽子才十七岁。罗丝的母亲把自己对今村敬介的爱,以及对传统道德的反抗告诉了年轻的伏见宽子,却不曾跟青山芳子谈起过。她是在有意地选择讲述的对象。

或许罗丝的母亲认为要是这个淳朴的青山芳子听到这些,说不准会吓得目瞪口呆的。

芳子讲了很多,但都只是罗丝母亲的一个侧面罢了。

怒斥文华堂的老板娘“不是人”,将鲁桑·克拉拉斥为“阴沟里的老鼠”—— 母亲这种颇具战斗性的形象渐渐在罗丝心中定型。

芳子回去之后,罗丝接到了中垣的电话。中垣说已经查到北杉医生在姬路的住址,问罗丝是否打算过去拜访一下。

“我先考虑一下吧。”罗丝回答说。

“如果要去的话,我想事先给他打个电话知会一声。医生通常都很忙的。”

“也是……那我晚点给你回复吧。你今天一直都在寺里吗?”

“嗯,一直都在。”

挂了电话,罗丝走进榻榻米房间里,仰面躺下。

崭新的榻榻米上带着一丝青绿,她甚至能从背上感受到阳光与植物。而白色的天花板却散发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与身下的榻榻米格格不入。想来只有那种带着木纹的板子,才适合做榻榻米房间的天花板吧,就像小诸郊外的法瑞寺和金泽的孔雀堂。

罗丝把双手绕到脑后,蜷起双腿—— 迷你裙的裙摆,滑到了大腿的根部。

罗丝想起了之前校长说的话—— 裙子再短,也不能短过膝盖上方两厘米的地方。

在注重传统的大学里,这就是一种规矩。

罗丝又想起那个与规矩抗争了一辈子的母亲。光凭母亲外在的表现,怕是很难了解她的真实面貌的—— 必须深入到母亲内心才行。那些崇拜母亲的人都不曾去深入了解母亲的内心。只有这个北杉,他是母亲的倾诉对象,或许会对母亲的心有所了解。

罗丝做好决定,爬起来给中垣打了个电话:“我想去见见北杉医生,不过我想一个人去。”

“哦……”

听中垣的声音,似乎稍稍有些失落。

“你把北杉医生的住址告诉我吧,还有电话号码。我直接给他打电话。”

“稍等一下。”

中垣拿来便笺,把写在上边的姬路市北杉诊所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告诉了罗丝。他是从姬路的电话号码簿上查来的,但其实只要问问藤村警部补也能查到。

罗丝立刻就给诊所打了电话。

行动之间不留任何间隙—— 罗丝喜欢这样的做事方式。

她一边拨动电话一边想,自己这种性格,或许也是遗传自母亲,因为父亲做事谨慎,行动沉稳缓慢。

罗丝有种癖好。她总喜欢根据父母的血统,把自己身上的特点分为日本式和西欧式。可是,“行动派”本身并非一定就源自欧洲血统,这就已经证明了这种分类之荒谬。

电话里传出的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罗丝拜托对方找一下北杉医生。

“请问您是哪位?”女子问道。

“我是神户的罗丝·吉尔莫亚。您只要告诉北杉医生说我是立花久子的女儿,他就会明白的。”

过了一会儿,听筒里响起了低沉的男子嗓音:“我就是北杉……我听警察说过,知道你已经来日本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和您见个面,谈谈我母亲。”

“令堂的情况,我已经跟一位叫藤村的警察说过了……”

“嗯,我从藤村那里大致听说了。只是,我想知道的是……我母亲……怎么说呢,我希望能够了解我母亲内心的想法。”

对方半晌没有作声。

“喂?喂?”罗丝终于忍不住轻声唤道。

好不容易,电话里再次传出声音来,只是似乎比刚才更加低沉了:“我明天要出门,去旅行几天,你要是方便,就今天下午两点到六点之间过来吧。”

“好的,那我两点过去吧。”罗丝有些兴奋,低头看了看表。从北杉医生的话可以判断出,他一定知道不少母亲埋在心底的秘密。

“见面以后,我再决定是否告诉您有关的情况吧。”北杉医生说道。

坐在开往姬路的国铁特快上,罗丝感觉自己和平常似乎不同,仿佛正处在倒流的时光中,而前路一片昏暗,就像在母亲的肚子里一样。

到了姬路车站,看到姬路城亮晃晃的白墙,罗丝才惊觉自己做了一个白日梦。

北杉诊所不难找。

姬路曾经遭受了空袭,因此,即便是最古老的建筑,也不过二十年的历史。不过北杉诊所却像是明治时期的建筑,它无视现实生活带来的影响,鹤立鸡群,庄严独特。

诊所的门上挂着一块牌子—— 午后休诊。

罗丝摁了门铃。

一位白衣女子来开门,并把罗丝迎进了诊所。

诊疗室和候诊室里光线充足。走到走廊上的直角处,向左一转弯,光线突然暗了下来。那气氛,和罗丝的心情一样。

会客室里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窗户外边建了一个看似仓库的屋子,使得会客室里采光更差。这屋子白天都需要照明,而此时却没有开灯。

“请稍等片刻。”说完,白衣女子转身离去。过了一会儿,一位身穿黑色西服的绅士走了进来。

“我就是北杉。”

说着,那位绅士在罗丝面前坐下来。他应该还不到六十岁,但几乎已经是满头白发,看起来很苍老。在此之前,罗丝从未见过谁的表情像他这样阴暗。他既没有皱眉,也没有瘪嘴,但周身缠绕着一股阴郁的气息。

“这人好可怕……”这就是罗丝对他的第一印象。她为自己到此造访感到有些后悔。

“我是罗丝·吉尔莫亚。初次见面……抱歉,百忙之中打扰您……”

罗丝好不容易才和对方点头致意,算是打了个招呼。

然而对方并没有回礼,只是盯着她的脸。

一种恐惧霎时爬上了她紧绷的心弦。随后,一股反抗的力量涌上来。

“怎能输给你!”

罗丝顶住了对方的凝视,同时也凝视着对方。渐渐地,她发现之前那种阴暗的气氛并非来自对方,而是另有发源地,而他不过是沾上了那种阴暗罢了。

“你还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你。”北杉医生说道。

他的声音,比电话里更加深沉阴郁。

“我听说,您和我母亲很熟。”罗丝说。

北杉医生目不转睛地看着罗丝,半晌,他才缓缓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会想了解你母亲的事呢?”

这虽然是一个十分普通的问题,但北杉的声音透露着一种威严,使罗丝不敢怠慢。

罗丝本想说“因为我想了解自己”,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种话,难免使人觉得有些装腔作势。不,与其说是装腔作势,不如说是敷衍了事。

“因为我对母亲一无所知。”罗丝回答道。

“你在电话里说,想了解你母亲的内心世界?”

虽然北杉的话没有半点儿抑扬顿挫的感觉,但已经深深地浸入到了罗丝的五脏六腑之中。

“是的。”罗丝模仿着对方的语调,沉着声音回答道,“之前我也断断续续地听说了一些我母亲的事。只是就算把那些都串起来,也难以探究我母亲的内心世界。”

北杉医生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他笑了。

罗丝吓了一跳,这种冲击,简直比第一次看到北杉冷峻的脸更强烈。

“再也没有比你母亲更单纯的人了。”北杉医生说道。

“是吗?”罗丝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你想打听那些我没告诉警察的事情,对不对?你觉得,那些事能够反映出你母亲的内心世界,是吧?”

“是的。”

“我没有告诉警方,你母亲的恋人是谁。”

“我知道名字。”罗丝并不想触怒北杉医生。她这么急切,其实是在敦促自己。

“是吗?警方好像在怀疑我和你母亲的关系。”

“那个人不是您,而是今村敬介,对吗?”

“你已经知道了?”

“其实我只知道他的名字。”

“还在金泽的时候,曾经有三个高中生喜欢你母亲,其中之一就是你刚才提到的那个今村。还有一个人叫伊泽……”

“伊泽先生?……之前我在金泽见过他。可是……”

“你见过伊泽?哈哈,估计他不会在你面前提起这些往事……还有一个人就是我了。我是三个人中最先给你母亲写情书的。”

“哦?”罗丝看着医生。

哪怕说到了浪漫的情书,北杉医生的表情也依旧和之前一样严肃。洁白的牙齿,银白的头发—— 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起来异常奇怪。

“你母亲最后选择了今村。当然她有许多理由。选择恋人,原本就像一场竞选会吧。或许是不甘认输吧,我总觉得,当时我们三个各有长短,难分伯仲,你母亲也很难抉择吧……”

……

罗丝什么也没说,两眼紧盯着对方。这种时候,眼神比言语要管用得多。

“念高中的时候,我们都相信自己有三分之一的希望……高中毕业后,应该说我的条件是最有利的,因为他们两人都到京都去念大学了,只有我留在金泽。可久子……你母亲却突然选择了今村。这让我和伊泽大吃了一惊。”

说到这里,北杉顿了顿。

“今村家破产了,父母相继去世,交不起学费,而且他自己也患了重病……你母亲对我们三人的爱原本是平等的,但是突然间失去了平衡。当时你母亲离家出走,去找今村……你明白吗?”

“是同情?”罗丝深呼吸了一口,问道。

北杉睁开眼睛,微微地笑了笑:“光是‘同情’两个字,无法准确诠释这种感情……在无聊的金泽,在沉闷的孔雀堂里,你母亲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不,这样的比喻似乎不太适合……她是想引爆自己,点燃灵魂,尽情燃烧。没错,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子。愿意接受她这团烈火的人,需要她存在的人,必须是没有任何羁绊、无限寂寥的人。‘寂寥’这个词,你明白吗?”

“寂寥?……好像有点儿老。是寂寞的意思吗?”

“寂寞而冷淡……遭遇惨淡的人。只有那样的人,才需要炽热的火球。当时你母亲的性格,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让人觉得头痛。或许,她是凭借本能才找到了能够接受火球般的自己的地方。对于我和伊泽来说,这团火实在是太过炽热、太过耀眼了。那个火球最终滚落动了今村身边……应该说是恰得其所吧。”

“火球滚落……”罗丝重复着北杉医生刚才的话。

“水往低处流,火球也有它自己的轨道……是它温暖了今村冰冷的心。为了守护今村,它一直不停地燃烧着。我不知道你对你母亲有何感想,不过老实说,你母亲嫁给你父亲,并不是因为爱情。或许你觉得,你父亲很可怜……”

“她是为了今村先生,这一点我已经有所觉察了。”

“是吗?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那个火球一直燃烧着,但到了后来,光只是燃烧已经无法温暖今村了。今村的病情日渐恶化。火球开始悲鸣,散发着青白色的光芒,甚至开始冒烟。你母亲再也无法提供鲜红的火焰了。她必须想办法从其他地方调集热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您是指钱?”

“的确。从道德上来说,这种做法确实是个问题。但是,对于你母亲来说,这不过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对,只是一道算术题罢了。而且,她并没有欺骗你父亲。从一开始,她就向你父亲坦白,她有一个重病在身的情人要照料。而你父亲也答应了。”

“我父亲那么爱我母亲吗?”

“当然,如果不是那样深爱她,也不会和她结婚了。化作火球的女子,真的很美。她在京都时,我也曾见过她。当时我就觉得,她比之前在金泽的时候更美了。不,不是美丑的问题,而是魅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或者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美。而你父亲,就是被她这种美所俘虏的。我听说,你母亲在京都的古玩商手下做事时,吉尔莫亚每天都会去京都,不管有事没事。”

北杉医生说话时夹杂着轻微的喘息,停顿也渐渐多起来,似乎有些累了。

罗丝不忍心让他这样一直说着。

“或许我父亲是真的很爱我母亲吧。”她说道,“可是,姑且不论道德方面的问题,这样的婚姻本身也不正常。它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会纠缠不清。”

“你是说鲁桑太太吧?”说着,北杉用手摸摸额头。

“我父亲爱过鲁桑太太吗?”罗丝问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是听你母亲提起过这事……当时你母亲断言说,吉尔莫亚根本就不爱鲁桑太太……”

“她这么自信?还是说,只是她一厢情愿地这么认为?”

“虽然你母亲不爱吉尔莫亚,但一想到吉尔莫亚所爱的或许另有其人,她就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了。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

“虽然有些自相矛盾,但我能够理解她这种心理。”

“你母亲为这事烦恼了很久。当时,她一边向我吐苦水,一边整理头绪,最后得出了刚才我提到的那个结论。也就是说,她认为鲁桑太太和吉尔莫亚不过是工作伙伴罢了。”

“当时鲁桑太太也在做和古玩有关的工作吗?”

“不,不是的。你父亲的另外一个身份,好像是谍报的要员。”

“啊?果然如此啊……”

“你也知道吗?”

“嗯,我知道父亲和马歇尔事件有关。”

“因为证据不足,后来你父亲就被释放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说句实话,我觉得这件事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

北杉医生右手抚摸着膝盖,坐直了身子,似乎有些紧张:“罗丝小姐。”

“嗯?”

听到北杉叫自己的名字,罗丝也条件反射般地端正了坐姿。这是北杉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罗丝小姐。”北杉医生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当然,有些你不必知道的事,或者说你不该知道的事,我就不说了。”

“您尽管说吧,不管是什么事,我都会尽量保持镇定的。”

“是吗……”北杉看着罗丝,眼中闪烁着奇怪而温柔的光。

“是怜悯吗?”罗丝想。

而后北杉讲述的事情,对罗丝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但是,就像罗丝之前所说,她对自己的承受能力很有自信。

北杉医生扭过头去,目光落在装饰柜上的小花瓶上。

罗丝看着他的侧脸,一边听他讲述,一边暗忖:“为何他的表情总是这样阴暗?”

“你已经知道,你父亲生前是英国的谍报员了吧?来日本之前,他在上海,表面上做着古董生意,暗地里却是在搞间谍活动。结婚后不久,你母亲就发现了这件事。你母亲总是很敏锐。”北杉依旧扭着头,避开罗丝的目光,继续往下说着……

罗丝的母亲得知丈夫是间谍,很是烦恼,便跑去明石医院找北杉倾诉。北杉想出了一个主意,就是让她试着说服吉尔莫亚暗中帮助日本。

西蒙·吉尔莫亚对妻子一片痴心,所以很快就成了一名反间谍。

至于国际谍报组织后来都采取了些什么措施,北杉和罗丝的母亲自然不得而知。但是,自从西蒙·吉尔莫亚投靠日本,他与克拉拉·鲁桑就变得亲密起来了。

克拉拉·鲁桑是寡妇,或许是为生活所迫才被日本收买的吧。罗丝的母亲也曾说鲁桑是间谍,所以想来这事也不会有错。

对于马歇尔事件,罗丝的母亲不曾细说,大概是因为她自己对那件案子也所知不多。不过马歇尔事件之后,西蒙与鲁桑太太更加亲密了。

尽管罗丝母亲一直相信丈夫对鲁桑并非真心,但内心依然不能平静。她开始憎恨丈夫,同时,对克拉拉·鲁桑也充满了敌意。

“实在很恐怖。那时,我听你母亲讲她对鲁桑太太……还有你父亲的怨恨,总感觉脊背发凉。”

北杉医生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装饰柜的花瓶,仿佛把这段遥远的爱恨情仇寄托在了那只花瓶上。

母亲的烈性,远远超出了罗丝的想象。她心里明明爱着今村,却无法容忍丈夫出轨。

“怎么会这样……”罗丝垂下了脑袋。

她觉得,母亲站在一个伸手根本无法企及的地方。她原本还想象着能扑到母亲怀中去撒娇。一直以来,她追寻母亲的温暖,描绘母亲的形象,也是出于这样的愿望。但如今,她刚碰到母亲,便像触电一般,强烈地感觉到母亲不是一般的女人。

“感情都是双方面的。”北杉说道,“鲁桑太太似乎也讨厌你母亲。你母亲甚至说,或许有一天,她会被鲁桑太太杀掉。”

“被杀掉?”

“你母亲确实说过。”

“有人说,当年纵火的人就是鲁桑太太。”

“也有这种可能。”

罗丝本以为北杉会对此加以说明,但他却只字未提。他甚至没有问起,是谁跟罗丝说这话的。

尽管那是一场可怕的灾难,但对罗丝而言,只要还能用语言来描述,她就会感到轻松。而沉默,只会徒增恐惧。

她感到痛苦,便再次问道:“我母亲真的这么单纯易懂吗?”

“我应该已经说了吧。”北杉回答道,“她一心爱着所爱的人,也一心恨着所恨的人,没有半点儿含糊,而且感情上没有半点儿纠结扭曲。总之,我这辈子,再也没有见过像她这么爱恨分明的人了。”

北杉一直保持着阴郁的神色,丝毫未变。难道他在谈论母亲时,就只能摆出这副表情吗?罗丝总觉得,虽然母亲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但北杉依旧没有忘记她,依旧对她抱着一种扭曲的情感。

她提起勇气问道:“能请您谈谈对我母亲的感觉吗?”

北杉医生的眉毛稍稍挑动了一下,看来,他对去世多年的母亲依然保持着鲜活的情意。至少,罗丝的直觉是这样告诉她的。所以,尽管只是细微的表情变化,罗丝也能清楚地体察到他心中的苦恼。

“这个嘛,还是不说了吧,有些难以启齿……说到这件事,我就会觉得难以呼吸。”

“可要是不追根究底,我也会感觉到窒息的。”

“就这样吧。”北杉断然地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你母亲是个单纯易懂的人,这还不够吗?你也别胡思乱想了。俗话说得好,难得糊涂。此事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根本就是庸人自扰。我说难以呼吸,就是指这个。但是看到你穷追不舍的样子,我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

北杉医生越不愿意说,罗丝就越想知道。但是既然对方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儿上,罗丝也不好再强求。

曾经的恋人—— 想必母亲给北杉造成了很重的创伤。

“不只是他,连父亲也留下了毕生难以愈合的伤口。”

罗丝感觉到,母亲的形象似乎正在悄悄变化着,或许那就是母亲不轻易示人的一面吧?

“难道就只能忍耐吗?”

这时,北杉开口了,仿佛是在回答罗丝心中的疑问,温柔地说道:“请不要继续打听你母亲的事了。你再怎么问,结果都是一样的。她就像一条直线,只要截取其中一段,就能看明白了。或许你是想看看,当它转弯时,是否会出现微妙的阴影。但毫无疑问,一切都是徒劳的。”

罗丝再次感觉到,对方是在怜悯自己。

“难道我就真的这么可怜吗?”

罗丝觉得难以理解。

北杉医生把罗丝送到门口,安慰似的说了一句“再见”,但却没有说“欢迎再来”。

罗丝的直觉告诉她,北杉并不是忘了说,而是故意不说。

走出医院,姬路城白色的城墙映入了罗丝的眼中。

“好奇怪啊……”她喃喃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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