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信浓路

孔雀的遗书  作者:陈舜臣

蓝珀尔夫人在轻井泽预订的是一个双人间。

宾馆的前台告诉罗丝,房钱已经付了,餐饮费退房的时候一并结算。

罗丝躺在床上,看着另一张还铺着床罩的床,心想蓝珀尔夫人应该已经把两张床的钱都支付了,或许,她本想在这里和她心爱的男人共度春宵呢。

想着想着,罗丝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罗丝故意没有告诉中垣自己来轻井泽的具体行程和安排。翌日清晨,她给法瑞寺打了个电话。

“你已经出发了?”

听到中垣惊讶不已的声音,罗丝心头涌上一阵暖意。

中垣曾再三邀请罗丝上他家的寺庙去玩。他说寺里挺宽敞的,而且自己也和父亲说过罗丝的事,叫罗丝不必拘谨。

中垣的邀请,对罗丝似乎有特殊的魔力。

“如果不会太麻烦您的话……”

罗丝接受了中垣的邀请,但是马上又感到一阵不安。

在东京的那几天,她目之所见全都是高速公路和摩天大楼。说得夸张点,在日本的这些日子,她只看见了欧式日本的表象,尚未与真正的日本对决。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名武士,正要前赴西欧氛围较为淡薄的乡下征战。以前她只从车窗里匆匆瞥见过日本的农村,还没有真正深入其中。

从在上野站搭上信越线第二特快列车“浅间号”开始,她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车窗外的风景。

浦和的乡下一片葱郁,没有高楼大厦,只有一望无际的田野。

“田园风光……”

罗丝这么想着,心情忽然有些紧张起来。到了大宫站附近,当她看到突然出现的高楼大厦时,才觉得稍稍有些安心。

列车驶至碓冰崖附近,周围的山上都是杉树。整齐划一的绿色使她觉得这是人工林—— 看着山峦勾勒出的几何图形,她感到异常平静。

她试图站在第三者的角度来观察自己内心的这种变化。

从右侧车窗可以看到浓雾缭绕的浅间山。而左侧车窗外,低缓的大山如巨大的屏风一般一字排开,远远望去,山脊就像是用手捏起来似的。

罗丝觉得这样的风景似曾相识,好像在欧洲看到过,只是一时想不起究竟在哪里。

“莫非,是自己无意间,想把这里和欧洲拉到一起?”

她用第三者的眼睛窥伺着自己的内心。

“难道我是在害怕日本的风土民情?”

车厢里静悄悄的。

罗丝环顾了一下周围,然后轻轻摇了摇头:“不是害怕,只是稍稍有些紧张罢了……”

中垣在小诸站等她。见到罗丝,他接过行李问道:“累不累?”

“还好。”

从轻井泽到小诸,只需要二十分钟,加上她昨晚睡得很好,所以丝毫不觉得累。

“去我家之前,先去怀古园看看吧?离车站挺近的。”

“怀古园?”

“就是小诸城的遗迹。”

“啊,就是岛崎藤村[岛崎藤村(1872~1943年):日本诗人、小说家。]的……”

在东京的中学里念书时,罗丝曾在语文课上学过藤村的诗。

小诸古城畔

云白游子悲

……

“你知道啊,那我就不用多说了。现在整个城已经改造成了公园,不过还是可以引发些许怀旧之情。”

这就是日本的诗情!

不过对罗丝来说,十三年来所怀之“旧”,只不过是一段段用铅字堆砌而成的拼图罢了。

怀着不安的心情,罗丝走进了怀古园的大门。

这里曾经是小诸城的三门。那四坡屋顶式的双层城门,至今大约有两百年的历史了。

穿过二门,前往红叶桥的途中经过一个小小的祠堂。简朴的牌坊和草绳,还有长满青苔的石垣。墙边竖着一面红色的旗帜,上头写着“大愿成就”四个大字。或许当年那面旗也曾鲜红亮丽,而如今已经褪色了。

“为什么不打理一下呢?”罗丝问中垣。

“这种地方,要是翻修一新的话,不就没有价值了吗?毕竟这座公园就叫怀古园啊。”中垣简单地解释说。

当年的小诸城主牧野氏只是一个拥有一万五千石的小诸侯,由他主持建造的三层天守阁在宽永年间曾遭遇雷劈,如今虽然残留了下来,但并没有给人带来压迫感。

藤村纪念馆前,有一株巨大的榉树直耸天际。天守阁对面的北谷里,郁郁葱葱全是树。

这里最令游人感到惊讶的是所有的一切都是天然的,没有人工雕琢的痕迹。

罗丝和中垣登上后城门遗址的台阶,那里有一座伞形的亭子,里边设了些长椅。

“啊,好美!”罗丝不禁出声赞叹道。

千曲川在眼底潺潺流过。

远方浅间山那缓缓下落的山脊也令罗丝为之心动。

浅间山下是一片广阔的田野。

罗丝马上联想到了牧场,那种欧洲式的牧场。

“我又把欧洲带到这里了。”罗丝不禁苦笑了一下。

中垣点燃一支烟,开始报告调查岸尾常三的经过。

浅间山平缓的山坡和欧洲的牧场——罗丝还沉浸在这样的想象中,然而现实的阴影却投射在了她的心田上。

中垣似乎想转换一下心情,便指着远处的北阿尔卑斯山脉,把自己知道的山名一一告诉了罗丝。

“我小时候,千曲川的水还很丰沛。后来因为建了大坝,河水被拦截了,这里的水就变少了。你看,那就是大坝,真碍眼!”

中垣所指的大坝上写着电力公司的名字。

“我倒不觉得它碍眼。”

罗丝虽然这么想着,但并没有说出口。对她而言,反而是怀古园里保留的自然风貌,让她有些无所适从,觉得有点“碍眼”,因为这里没有人工的痕迹,而欧洲的公园则随处可见人力的雕琢。

在生活氛围相对淡薄的地方,罗丝深感不安。眼前这座人工筑成的大坝,就像碓冰崖上几何形状的山峦一样,抚慰了罗丝的心。

“乡下也渐渐发生变化了。”罗丝感叹道。

两人默默地远眺了一会儿信浓的山川。

仔细想来,两人见面的地方,不是船上,就是宾馆的餐厅,再者就是公寓里,全都是现代的建筑物。包括之前一起漫步的神户北野町,也是一条两侧林立着欧式建筑的柏油路。

他们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原始的环境里相处。

罗丝觉得中垣和自己的距离忽近忽远。同时,她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分成了两半,一半站在大坝上,另一半则背负着那些石垣上的青苔,向着另一半的自己发起挑战。

“不可以分裂开来。”她警告自己。

这半个月,与她亲密相处的日本人,就只有中垣照道和蓝珀尔夫人。虽然蓝珀尔夫人也出生于日本,但她和罗丝一样,长年在外国生活。因此和蓝珀尔夫人在一起时,罗丝从来没有觉得不自在。

而中垣却不同。

他的身上,存在着许多未知的因素。或许,罗丝自身也带着这些未知的因素。

她思绪翻腾,忽然觉得很疲惫。

她把右手放到并肩而坐的中垣的膝盖上,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做。

透过手心,她感觉到对方的身体有些僵硬。

“我好怕。”罗丝说。

“怕什么?”中垣问道,声音似乎与平常不太一样。

罗丝无法描述自己到底怕什么。于是她只好编了一个与她心中的恐惧没有半点关系的借口——

“死的人太多了。住我隔壁的鲁桑太太,还有那个叫岸尾的宪兵。”

“可是,他们两人的死,可是相隔了二十二年呢。”

“固然没错,可是……”

在罗丝看来,这两起案件,就像连环杀人案一样。

她有些困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那只放在中垣膝盖上的手。她全身的神经,仿佛都聚集到了那只手上。

中垣也把手放到了罗丝的右手上。

“其实没什么。”他安慰罗丝道,“那是因为不了解真相,才会觉得可怕……等弄清了一切,也就没什么了。”

“但愿如此吧。”罗丝点头说道,“可能是出门旅行的缘故吧,我觉得脑袋有点昏沉沉的。”

中垣站起身,牵着罗丝的手,把她扶起来。

两人手牵着手,都觉得有些别扭。直到站直了身子把手放开,两人才觉得轻松起来,同时不约而同地升起一阵亲近感和暖意。

到了法瑞寺,罗丝总算彻底放松下来了。

小时候虽然待在日本,但她经常跟随父亲出入教会,和佛教的寺院没有什么接触。

既然如此,自己内心的这份宁静感,又是从何而起的呢?

晚饭是精心准备的斋饭。

中垣照道的父亲身材肥胖。罗丝和他聊了几句,发现他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

“佛家以慈悲为怀……嗯,你知道什么是‘慈悲’吗?”中垣的父亲问罗丝。

“知道……和菩提心有关吧?”

“哦,你还知道菩提心啊?照道说你日语不错,看来此言不虚。”说着中垣的父亲笑起来。

“我能在寺院里找到安宁……或许和我体内的日本人的血统有关。”罗丝心想。

中垣照道把自己的屋子让给了罗丝。晚上,罗丝盘腿坐在桌旁,翻开笔记本。只一会儿她就觉得腿脚发麻,于是把脚伸直,随意地坐在榻榻米上。

“这种没规矩没礼貌的习惯,或许源于我身上的英国血统吧。”

罗丝总是习惯性地为自己的每一个动作寻找根源,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她从众多课题中选出一个。她想要了解,在太平洋战争中被日军俘获的英国人所遭受的“残虐行为”究竟是什么。

日本人真的那么野蛮吗?

对于曾经和日本人一起生活过的她来说,这简直难以置信。

或许是那些俘虏夸大其词?又或者是因为语言不通而造成了理解上的差异?

对此,美国女性社会学者鲁思·本尼迪克特有着她自己的见解:

日本在接受中国传来的儒教时,故意忽略了可称之为统领诸多道德的最高道德“仁”。

仁可以调和人际关系,它是一种博爱精神,是一颗为他人着想的心。

儒教将仁规约为统治者必须具备的一种道德,如果天子没有“仁心”,那么人民就无须服从该天子。他们有权推翻这样的天子。

书里就是这样说的。

因为这种允许革命的思想与日本统治阶级的利益相悖,所以,日本并没有吸收这个不安定的“仁”。还有一说是,孟子热心于推广仁德之治,但运载孟子典籍的船在前往日本的途中遇上暴风雨沉没了。

因而在日本,最高的道德不是仁,而是忠孝。

那种残虐行为的深层原因,是否就在于日本人没有把为他人着想的心,看得和忠孝一样重呢?

罗丝在笔记里写下了一个大大的“no”。

或许在儒教传入的时候,“仁”被有意识地省略掉了,但随之而来的佛教却弥补了这一空缺。佛教极力提倡仁爱之心,而且没有“推翻天子”之类的政治主张,所以被日本彻底吸收了。

罗丝奋笔疾书。

翌日吃过早饭,罗丝把昨晚写的笔记拿给中垣看。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罗丝说。

就在中垣阅读罗丝的笔记时,中垣的父亲走了过来说:“我有一位朋友,就是这位青木先生说想见一见你。”

那个叫青木的男子跟在中垣父亲的身后,走进了房间。青木约莫五十岁,身材枯瘦。尽管头发已经花白,但目光却敏锐犀利。

“恕我冒昧,我听高滨说您正在调查已经去世的岸尾常三的事?”刚一坐下身,对方便开门见山地说道。

“是的。”中垣回答说。

“其实高滨根本就不了解岸尾……应该说我才是最了解岸尾的人。”

“冒昧问一句,您和岸尾是什么关系?”中垣问道。

“我们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班同学……那个高滨,虽然整天待在岸尾身边,却对岸尾一无所知。不过话说回来,岸尾一般也只会把那种笨蛋留在身边。”

“确实,高滨张嘴闭嘴都是‘大尉’,对岸尾崇拜不已。”

“嗯,岸尾就是喜欢在自己身边弄上一大堆崇拜者。对了,隆福寺的住持好像问你,为什么要调查岸尾的事。”

“这个嘛……”中垣看了一眼罗丝,“我对以前发生的一件案子很感兴趣……因为那件案子和岸尾有些关联,所以才想多了解一点他的事。”

“不会是和外国人有关的案子吧?好像还发生在战前……不,应该说是战争结束之前。”青木斜着眼睛瞟了瞟罗丝。

“嗯,您知道马歇尔事件吗?”

“马歇尔事件?……这我倒不知道。我只是听岸尾提过,他曾经参与过和外国人有关的案件。”

“那,案件的前后经过呢?”

“没说。”青木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他勒索过与那件案子相关的外国人。”

“勒索?”中垣反问道。

“岸尾是个自我意识很强的人。”

青木把视线从中垣脸上挪开,固定在中垣与罗丝之间,好像他谁也不看,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

“这么说或许比较极端,不过我一直觉得他是个性格怪异的人。”

“怎么个怪异法儿?”

“或许你们会觉得我是在标榜……念小学和初中的时候,我和岸尾一直都在争夺第一名……其实我无所谓的,但岸尾却十分在意,甚至不择手段……记得有一回考试前夕,我回到家准备复习功课,却发现笔记本不见了。第二天就要考试,同学们都在啃自己的笔记,我没法找其他人借。当时我好不容易才找最要好的朋友借了一小时的笔记,勉强应付了那次考试。你们知道吗?当时把我的笔记本藏起来的,就是岸尾。他就是这样可恶的人!”

“您有证据?”

“没有。他绝不是那种做事会留小尾巴的人。但我敢保证,这事就是他干的。”青木的脸上闪烁着坚信的光。

毫无证据就怀疑对方—— 不,不是怀疑,而是断定。

“大概他也是个怪异之人吧。”中垣想道。

青木似乎觉察到了中垣的想法,紧接着说道:“也许你们会想,无凭无据,我怎么就一口咬定是岸尾呢?那是因为你们不了解这个人。我刚才不过是举了其中一个小小的例子而已。岸尾曾经不止一次给我下过绊儿……他总是力图表现出自己有多了不起。这一点从他选择走军人的道路就能看出。当了军人,不仅名利双收,还能在所有人面前炫耀自己。后来他转进宪兵队,也是为了吸引别人的眼球。当时的军服领子上,都有表示其兵种的颜色,步兵是红色,炮兵是黄色,这些都很寻常。可是黑色……宪兵的是黑色的。这颜色可不多见,可惹眼了。”

中垣本想说他要了解的是岸尾如何勒索外国人,而不是其性格,但青木却滔滔不绝地说着。

“岸尾即便当了军人,对我的敌对心也丝毫没有变淡。大学毕业以后,我到一家一流的大公司就职,而他却一直想要破坏我出人头地的机会。说起来有些难以置信,但这一次我是有真凭实据的。我进公司不久,宪兵队就向公司打小报告,说我思想有问题……从大学时代起我就一直小心回避思想问题,也从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谁料到,宪兵队却指名道姓……当时的人事科长是我的学长,一直都很照顾我。这些都是他私底下告诉我的。那时我才明白,难怪我一直被搁在闲职上,离出人头地的道路越来越远。”

“您说的证据是……”

“当时打小报告的是宪兵队,除了岸尾还能有谁?”青木说得理直气壮。

“我有点不太明白……”中垣含含糊糊地问道,“他这样做,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

“G村出身的同辈中,有可能出人头地的,恐怕也就我和岸尾……虽然我们各走各的,但他仍把我当成敌人。这不是利益得失的问题。他这么做,无非是想让所有人都明白,他岸尾才是G村最有出息的。反正他就是嫉妒心太强,无法容忍别人和他平起平坐甚至比他做得更好。”

“对了,您刚才说……岸尾勒索外国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中垣实在耐不住性子了,便主动问道。

“那件事和一匹海外运来的西装布料有关。”青木说,“他为了扬名立万不是去当兵了吗?当时正是军人的天下,他可是赚足了面子,得意非凡。可是战争一结束,局势就变了。军人的权威一落千丈。一般人或许还会自嘲说风水轮流转,可对他而言,那实在是无法忍受的。”

“这个我能理解,但和您说的西装布料有什么关系?”

“别急,我正要说呢。”青木安慰猴急的中垣道,“他是宪兵,有战犯嫌疑。战争结束后,他不得不东躲西藏地过日子。有一天晚上,他突然跑来敲我家的门。那时我住在松本……我和岸尾已经多年没见了。当时,他带了一匹外国布料送给我。”

“他是希望能在您那里躲一阵子?”

“不是。他其实是来找我炫耀的。他就是想告诉我他有多厉害,不但没被局势打败,还赚了大笔大笔的钱。那块国外的布料就送给我了,反正对他来说,那东西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当时他跑去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话。”

照青木的话,岸尾似乎是个很固执的人。当然,中垣知道其中有很多夸张的成分。但中垣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些—— 他想知道的是岸尾勒索外国人的事。

中垣想催促,又怕对方介意,只好随声附和了两句。

“他倒是解释过他为什么出手能如此阔绰……”青木脸上露出了一抹冷笑,似乎是在嘲笑已死的岸尾,“他跟我说,以前在处理那些与外国人有关的案件时,曾经收买过一个外国人。由宪兵出面处理的案件,一般都和间谍有关。他收买了人家,估计就是进行反间谍之类的活动吧。总之,对方背叛自己的祖国,协助日本宪兵。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哪国人,不过应该是日本的敌对国……战争结束后,如果让人知道自己曾协助过日本人,岂不是很糟糕?加上那个人好像还身负特殊任务,问题就更严重啦。这事只有岸尾知道……估计他就是以此威胁对方的吧。”

中垣大致明白了青木的意思。

青木还在热情地讲述着,或许是他对中垣调查岸尾的动机有点误解。

“反正,他这个人总是心怀不轨。”

他可能以为中垣是受了什么人的委托,准备写一本有关岸尾的传记,才拼命强调岸尾的卑劣行径和怪异性格。直到弄清楚中垣并没有打算给岸尾立传歌颂,青木才露出安心的神色。

“去年在我毕业的中学里,为战时死去的毕业生……那些战死或者殉职的人举办了一场悼念会。主办方竟然说要把岸尾也算进去,我听了吓了一跳……有传闻说他是被美军暗杀掉的,简直是开玩笑!他是做走私贸易,被同行干掉的!我极力反对,主办方只好把他除名了。”

说完这些,青木便起身告辞了。

中垣继续阅读罗丝写的笔记。

“你对日本人的分析,似乎过于简单了。”中垣说出心中所想。

“是吗……”

罗丝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她还在思考刚才青木说的话。

中垣也觉察到了。

或许马歇尔事件中还有一些相关人员尚未浮出水面。但是,就已知的涉案者来说,马歇尔死了,王慎明遭到遣返,所以,战争结束时还在日本的就只有罗丝的父亲西蒙·吉尔莫亚了。那个被日本宪兵收买而背叛自己的祖国,之后又遭到岸尾勒索的外国人,究竟是谁呢?

正因为中垣看出了罗丝心中的不安,才想借着讨论笔记把罗丝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话题上。

“我还有事,想再做点笔记。”说着罗丝站起身走开了。

她的背影,看起来有几分失魂落魄。

“一定不是的……”

中垣为了罗丝,竭力否定着内心涌起的疑念。

如果岸尾的死和那个受他勒索的外国人有关的话……

“那个被日本宪兵收买的外国人,又不一定就是罗丝的父亲……”

然而中垣越是努力想抹去,疑惑就越发浓烈。

罗丝在法瑞寺住了两天。

在此期间,中垣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从青木那里听说的有关岸尾恐吓外国人的话题。

新学期即将开始,罗丝必须回到学校准备课程和参加各种会议。她打算回神户之前绕道去一趟金泽。

中垣对父亲说,他准备到关西去一趟。

“你还没有做好今后的打算吗?”父亲怃然道。

“这次是人生大事!”中垣回答说。

只是答案太过虚假,连他自己听了都觉得讨厌。其实,他是想和罗丝一起去金泽。

罗丝也没有拒绝和中垣同行。

“嗯,一起去也好。”中垣的父亲缓缓说道,“不过,罗丝小姐还没有去过善光寺吧?那里值得一看,你就带她去走走吧。”

清早,中垣和罗丝离开法瑞寺,乘列车前往长野的善光寺。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仿佛有什么问题像窗帘子似的,挡在他们中间。即便偶尔交谈两句,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之后又很快陷入沉默。

站在善光寺的三门前,中垣给罗丝简单地讲解了一下“三门”,就是三解脱门。这座重叠式的两层建筑,高达二十米。

“还真够大的呢。”

罗丝的赞美显得有气无力。

走过三门时,忽然一团白色的东西从天而降,“啪”的一声落在罗丝的脚边。

“哎呀!”罗丝低声惊叫了一声,拽住中垣的胳膊。

“是鸽子粪啦。”中垣笑着说。

“哦,哈哈……”罗丝也笑了。

这段小插曲仿佛一阵风,轻轻撩起了隔在两人之间的那道帘子。他们相视而笑,顿时感觉彼此之间近了许多,不由得松了口气。

罗丝继续抓着中垣的胳臂,中垣伸出左手,轻轻放在罗丝那只拽住自己右臂的手上。

“进大殿之前,我们还是先去四周绕一圈吧。”中垣说道。

尽管时间还早,但大殿里已经聚集了不少香客。

两人手挽着手,从大殿正面向左绕行。由于这两天没怎么聊天,两人都憋闷,步伐也有些沉重。

“你看,居然有那东西!”

走到大殿背后,罗丝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说道。

是一根白色的标柱—— 前方三点五米、深四米处埋设着避雷针接地板。

那些柏树皮屋顶、木结构的古老寺院震慑着罗丝的心灵,但也给她带来一种不可思议的压迫感。而在这种时候,和“避雷针”这种现代文明的产物相遇,使罗丝感到如释重负—— 身处陌生的世界,突然遇到一件自己熟悉的东西。

她的惊呼声让中垣感到意外。

“我也应该稍微配合一下吧……”中垣心想。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阵,遇到了一块告示牌—— 除持导游证者外,寺内禁止其他导游行为。

“持导游证者”五个红字格外显眼。

“刚才我给你介绍三门的相关知识,是不是也算导游行为?这么说,我不是成了无证导游了?”

中垣站在告示牌前,故意压低嗓门儿,用开玩笑的语调说道。

罗丝晃动着中垣的胳臂,银铃般地笑了起来。

“心里的疙瘩总算解开了……”

中垣品尝到了解脱的滋味。

两人在殿外绕了一圈后走进大殿。僧众们已经做完早课,团体参观的游客们参拜过后也渐渐散了。宽敞的大殿里空荡荡的。

中垣端坐在本尊神面前,双手合十。

善光寺的本尊神是金铜一光三尊阿弥陀如来,安置于神龛里。龛门紧闭着,据说每七年才开一次。

参拜结束,中垣对正在翻看导游手册的罗丝说道:“要不要去戒坛?”

“啊,在这里……要怎么做呢?嗯……把手放在齐腰的地方,摸索前进,就能碰到本尊神正下方的钥匙?”

“嗯,那样就代表和如来佛祖有缘,将来可到极乐世界。”

“是吗……那就去试试吧。”

两人沿着通向戒坛的楼梯往下走。底下是一条过道,走了几步,向右拐弯,遮断了从楼梯上方照进来的微弱的光线。

前方一片漆黑。

什么也看不到。

黑暗浸透了两人的心。

一种无以言表的恐惧缠绕着罗丝,使她颤抖不止。她按照导游手册上的指示,右手在齐腰高的板壁上摸索着向前走去,指尖不住地颤抖着,就像在打拍子。

“这就是无明的世界。”走在前边的中垣低声说道。

“好可怕……”

罗丝心里直打寒战,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将这话说出来。

既然看不到亮光,那就干脆闭上眼睛吧,反正效果都一样。

罗丝伸出左手探路,碰到了中垣的后背,陡然升起一股安全感。

两人缓缓向前摸索着。

在无明的世界之中,如果只有一个人踽踽前行,那将是多么可怕;而能与人结伴的话……

黑暗中,罗丝发觉自己因为怀着某种期待而欣喜不已。

“难道是体内日本人的血液在作祟?”

“咔嚓!”一声轻响。

“找到钥匙了。”中垣低声道。

“在哪儿?”罗丝的手沿着板壁前移。她先摸到中垣的手,然后摸到一块冷硬的金属。

“你现在与佛祖结缘啰。”

“结缘?”

“就是结下了缘分的意思。”

“只是和佛祖结缘吗?”

……

“我也想和人结缘呢。”

罗丝还来不及用理性去过滤,心里的话便已冲口而出了。这句炽热的话有血有肉,带着她内心的情感,冷不防反扑回来,使她全身仿佛着了火一般,开始熊熊燃烧。

接着,罗丝感到一股比自己更烫的热浪扑面而来。

是中垣的唇。

她反射性地将自己的双唇迎了上去。

她的双肩被紧紧抱着。

什么都看不到。

看不清中垣的脸。

在无明世界中拥抱,哪怕再热烈,也只能体会到自己一个人的感受。不,她甚至无法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以前看过许多书,也明白不少佛教教义,但直到身处善光寺戒坛下的黑暗中,罗丝才突然领悟到佛理的精髓。

世人都是孤独的。这种孤独不分人种,也无关贫富和阶级。孤独之人终将消失,而无明也将化为虚无。

结束漫长的热吻,两人朝从出口处投射进来的那一丝光亮走去,一路无语。

走出大殿,一切仿佛变得格外明亮,甚至有些刺眼。

他们在长野站上了前往金泽的特快列车“白鹰号”。

一等车厢很空。

由于还沉浸在善光寺戒坛下的气氛里,两人变得格外沉默。

罗丝看到车站小卖部屋檐下的鸽子巢,才开口说了句:“啊,那地方居然有鸽子……”

上午十一点十三分,“白鹰号”驶出了长野站。

右侧车窗外是绵连起伏的远山,而左侧车窗外的山峦离得较近,浓绿就在眼前逶迤伸展。过了一会儿,绿色开始从左右两侧包围过来—— 信浓路上的景色,总是如此富于变化。

“中垣,你怎么看青木说的那些话?”罗丝望着窗外的风景,开口问道。

“啊?……哦,你是说岸尾的事啊?”

该来的终究要来。中垣不由得倒吸了口气。

“你觉得,那个被岸尾勒索的外国人会是谁?”

“嗯……”

中垣曾自问自答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但现在却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含混地敷衍着。

“我觉得……”罗丝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觉得,那个人或许就是我父亲。”

“怎么可能……”

见罗丝和自己推断得一样,他赶紧扬声否定,也想借此赶走自己的疑虑。

“可是,在那件案子里,最后无罪释放的就只有我父亲。”

“我们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并不清楚。”

“调查一番的话,一定能水落石出的。”说完,罗丝扭头盯着前方,脸上显出坚毅的神情。

沉默片刻,她再次将目光转向了车窗外。

铁路旁有一条小河。浅蓝色的流水撞击着岩石,激起白色的水花,看起来似乎很清澈。沿路农舍的屋顶大都是红色的,偶尔点缀着几点蓝色。这样的景色,使罗丝感觉到一丝平静。幸好眼前不是茅草或者黑瓦铺成的屋顶,否则她的情绪岂不是更加低沉?这种多彩的屋顶,让她想起了欧洲的田园风光。

“奇怪,为什么这附近的屋顶都是红色的呢?蓝色的很少,绿色的根本看不到。”罗丝问。

中垣松了口气,回答道:“四周都是绿色的森林,这样能让色彩更丰富一些啊。”

到了古间站附近,终于出现了绿色的屋顶。

“你看你看,有了!”

罗丝指着绿色的屋顶,像个小孩似的嚷着。

不久,覆盖着白雪的黑姬山出现在眼前。山脚处一片朦胧,唯有山顶附近,悬浮着梦幻般的景色。突然出现的雪山,让罗丝再次想起了之前那个问题。

“岸尾绝不是被人误杀的。”罗丝自言自语地说道,“如果岸尾真的恐吓过别人,那么杀害他的人,肯定就是那个被他恐吓过的人。只有这种可能。”

“不一定吧……”中垣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肯定是这样的。杀害岸尾的人……就是我父亲。”罗丝斩钉截铁地说。

“这么说,恐怕过于武断了……就算岸尾是用马歇尔事件来恐吓那个外国人的,当时涉案的除了你父亲之外,也还有其他人啊……”

“不。”罗丝坚定地摇了摇头,“父亲身上总透露着一丝阴暗,似乎有什么东西蒙在他心上。他带着一辈子都难以消除的伤痕……在我还没懂事的时候,就已经能感觉到这些了。原来他心头的伤痕是……他杀过人……尽管他是为了保护自己,可……”

“你的结论未免下得太早了!”

中垣忍不住脱口而出,硬生生地打断了罗丝的话,但他分明觉察到,自己极力想维护的事情已经被罗丝推翻了。

过了田口站,左手边就能看到妙高山了。由于离得太远,它没有给人带来黑姬山那样的压迫感。山顶渺无人烟,一片银白,仿佛是在暗示着人类的生活空间原来是如此狭小。信浓路上方的天空很高,然而,那却不属于人类。

罗丝从手提包里拿出太阳镜戴上。

“我刚刚想到母亲被烧死的事……会不会也是父亲做的?”

罗丝低沉的啜语,瞬间冰冻了中垣的心。

他咽了口唾沫,偷偷看了看坐在身边的罗丝。

太阳镜将她的表情掩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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