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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分子的洋伞  作者:藤原伊织

我往滨町附近的人形町走去,虽然现在离跟浅井约好的见面时间还早。疲劳逐渐渗入体内。下午,我一直坐在桌前,打了好几个电话。我不习惯做这种事,所以光是打电话就让我觉得疲惫不堪。我的体力下降了。虽然还有事情要做,但我打不起精神。只有一件事例外—我已经很久没喝威士忌了,现在需要让双手停止发抖。

换乘的地铁很拥挤。我费力地打开晚报。松田说,明天我的名字才会见报。果然,目前报纸上还没有出现岛村的名字。这份晚报,主要围绕今早一家晨报爆料的炸药和引爆方式展开追踪报道。大概因为这个缘故,警方被迫向报社记者公布说:“报道内容基本属实。但目前仍处于高度怀疑的阶段,还不能断定。”看来,在事件完全查清楚之前,警方是会一直保持慎重姿态的。

我茫然地浏览着晚报的社会版时,忽然广告栏上方的一则短讯映入眼帘:《新宿一名露宿街头者遭遇车祸身亡,肇事车辆逃逸》。我的视线落在死者的名字上—辰村丰(28岁)。这则报道非常简短。当然,这不会引起任何社会关注。一个露宿街头者死于车祸,仅此而已。据报道,阿辰遭遇车祸的时间是上午10点钟左右,地点在区役所大道。一辆黑色轿车肇事后快速往职安大道方向逃逸。警方是从死者身上的过期护照上得知其姓名的。随身携带物品还有几万日元现金,对流浪汉来说非常罕见,以及几张一美元纸币。其他情况就不清楚了。也没有刊登照片。至于遗体如何处理,就更没提到了。其实,既然有护照,就可以查到原籍。警察会联系他的亲属吗?话说回来,他的亲属有人关心他的死活吗?这就不得而知了。几厘米大小的一则短讯。仅此而已。他的人生就这样落幕了。对我来说,阿辰的生涯就这样结束了。这时,站在我旁边的一个乘客向我抱怨了一句,大概是因为我手上抖动的报纸一角碰到他了。我可能露出了一脸凶巴巴的表情。他低下头,没再说什么。

我在人形町站下车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酒馆。我点了下酒菜,但我没动筷子,只是端起没兑水的威士忌,像喝水一样地拼命灌。昨晚,阿辰想让我把知道的情况告诉他,但我以身体疲惫为由拒绝了。我选择了自己躺在棚屋里思考。然而,我自己胡思乱想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答应和他聊一聊,说不定事情会向不同的方向发展。我当面揭穿他,说他从染发传教士那里收取毒品和钱。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然后就这样带着受伤害的自尊心死掉了。我无权伤害他和他的自尊心。我不应该那样做。我当时太得意忘形了。我头脑中浮现出他那漂亮的山羊胡子,还有他那深受打击的表情。当时我一边走在深夜的路上,一边看他的脸……我从今早开始就滴酒未沾,但此刻喝着威士忌时,仍然感觉和平时一样寡淡无味。更糟糕的是,我竟然吐了。邻座客人向我抱怨,我打了他。年轻的店员上来劝阻,也被我打了。另一个店员抡起啤酒瓶向我扑来。我躲开啤酒瓶,一拳击中他的脸部。他仰面朝天摔倒在地。我看到柜台边有人拿起电话时,就立刻离开了酒馆。我拼命地跑,很快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于是放慢脚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我不知道周围是什么地方,只是茫然地在陌生的小巷子里穿行。我心想:这是哪里?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就像我的生活一样,就像我的人生一样。远处传来巡逻车的警笛声。我蹲在路边想呕吐,但却什么都吐不出来。用手指抠喉咙也无济于事。一滴胃液都吐不出来。我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这时,有人用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肩膀。

“你醒啦?”

是浅井的声音。我躺在沙发上。

“没想到你会醉成这个样子。”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

“我的住处。我从车站回来途中,听到那边很吵闹,就跑过去看。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你惹了乱子。”

“是吗?”我还在迷糊中。

“冲个澡吧。感觉会舒服点。”

“好。”

我把水温调到最高。滚烫的水从我的皮肤流过,但热度却无法沁入我的身体。不过,在忍受滚烫热水的过程中,我还是逐渐清醒过来了。我走出浴室,用毛巾擦干身体,穿上衣服。

“这件新大衣已经不成样子啦。”浅井笑着说,“话说回来,这下你可变成真正的罪犯了。就算还没暴露身份,警察也可以名正言顺地逮捕你了—故意伤害罪。”

“是的。我真愚蠢。”

“你怎么会醉成那个样子?”

“我有个朋友被杀了。”

“谁被杀了?”

于是我把昨晚阿辰所说的情况以及他的死讯告诉了浅井。浅井皱着眉头听我说完,问道:“还想再喝点吗?”见我点头,他就提醒说:“这次可得慢慢喝!”我听从他的建议,端起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平时的状态又慢慢回来了。

浅井问道:

“对了,你凭什么认为你那个朋友是被谋杀的?”

“我只是觉得,这个时间点太巧了。虽然没什么证据,但肯定不会错的。那辆肇事逃逸的车肯定也是偷来的。”

“嗯……”浅井沉吟着说道,“你刚才说,有个貌似望月的家伙警告过他。而警察也盯上了跟西尾接头的某个人,而这个人显然跟公园爆炸案有关。就算原本牵涉毒品交易,现在看来也只是细枝末节了。西尾一旦向警方供出望月的话,警察就很可能来我这里搜查—你考虑到这点,所以才给我提了个忠告,是这么回事吧?”

“是的。不过,西尾好像并没有向警方供出望月,否则他们早就去你事务所搜查了。望月既然警告阿辰,那说明他很了解警察的动向。”

“可我还是有疑问。首先,没法确认那个人是不是望月。脸上有伤疤、常穿蓝色西装的人多了去了。其次,望月为什么要杀死那个叫阿辰的家伙呢?”

“我并没有说阿辰是被望月杀死的。你还没查到望月的下落吗?”

浅井摇摇头:“根本找不到他。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9点刚过。

“对了,你说今天要办点事。”他问道,“有什么新发现吗?”

我把以下情况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浅井:优子生前写过和歌;和歌原稿被一个身份不明之人溜进她女儿屋里偷走了;我走访了柴山、山崎两家。当然,我没透露塔子的名字,只说是从媒体朋友那里听说的。我再次借用了《太阳周刊》的名号。

“也就是说,你现在弄清楚了优子为什么会去那个公园。但到这里就停滞不前了。嗯……”浅井又沉吟起来。

我看着他的脸,说道:“你那边怎么样?昨晚在哪里盯梢呢?关掉手机的那段时间。”

“去了一趟上石神井。”

“去谁家了?”

“我去了江口组副帮主的家。我曾当过助理,所以他算是我的大哥。我一直等到半夜。凌晨4点钟时,他才和一个女人一起回来。当然,这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在门口按了门铃,说有要紧事谈。我被带到客厅。我们就在那里心平气和地谈话。”

“江口组不是一直盯着你吗?在这种状况下,还能友好地登门拜访?”

浅井的眼角皱纹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们并没有正式声明说要为难我,可能也没预料到我发现了线索吧。实际上,听到我说是为那件事而来时,他也仍然面不改色。大概是想着先装糊涂搪塞过去,过后再考虑对策吧。我虽然是从江口组独立出来,但现在势力逐渐壮大了,他们也不敢怠慢我。”

“你跟他谈了什么?”

“我说:‘岛村是我的朋友。我想知道你们是受谁所托而袭击他、警告他的?’我和大哥在和平的氛围中谈话。不过,他们现在很可能正在严加追究,查问是哪个手下向我透露消息的。看来,我改天得向那几个家伙道歉了。”

“江口组果然是受那个哈鲁德克公司所托吗?”

“事情有点微妙。大哥告诉我说,委托江口组干这事的,确实是哈鲁德克公司的人。哈鲁德克公司的秘书室长,名叫长滨。但这事跟公司无关,而是个人委托。至少大哥是这么强调的。这事还有后续。据说这个叫长滨的人已经在本周一辞职了。这是真的。我今天试着打电话给哈鲁德克公司,说找长滨室长,接线员说他本周刚辞职。这个人现在下落不明。”

“江口组为什么会跟这个叫长滨的人有私人关系?”

“听说这个人以前在总务部工作,从那时起就跟江口组打交道了。”

“你没跟副帮主说毒品的事吗?”

“这种事没法说呀。以我现在的立场,说三道四会干涉人家内政的。”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开阔的隅田川尽收眼底。我眺望着黑黝黝的水面。浅井这套房子虽然面积不大,但价格肯定相当高。我坐回到沙发上。

“对了,你把手枪带到这边来了吗?”

“嗯。即使你没给我忠告,我也打算这么做的。现在手上没有车了,又不能把手枪放到事务所里。”

“可以把手枪拿给我看看吗?”

浅井皱起眉头:“你想干什么?”

“我没怎么见过手枪。这次难得有机会,想好好看一下。”

他默默地拉开抽屉,把昨天我见过的那支左轮手枪“咚”的一声搁在桌上。我拿起手枪,把脸凑近去看。一件简单的、金属制造的工具罢了。只有一点和我想象中的不同—它沉甸甸的,比我想象的重得多。

“小心点,里面装有五颗子弹呢。”

“这就是所谓的眼镜王蛇手枪吗?保险装置在哪里?”

“这种枪没有那玩意儿。”浅井笑着说,“这是双动式手枪。扣下扳机,扳起击锤,带动转轮,再扣一下扳机,子弹就射出去了。也可以切换为扣扳机省力的单动模式,先扳起击锤再扣扳机,很简单的。”

我按照他所说的,扳起击锤。只听到“咔嗒”一声响,转轮转动了六分之一圈。

“是这样吗?”

“喂,别乱动,这可不是业余爱好者的玩具!”

我把枪口对准浅井:“业余爱好者一拿到枪,就会开这种玩笑吗?”

浅井的视线从枪口转移到我脸上:“住手,别开这种恶劣的玩笑了!”

我摇摇头:“谁和你开玩笑!你真笨,连撒谎都不会。当然,我也被别人这样说过。老实交代,你在袒护谁?”

浅井的脸上毫无表情,没有流露出一丝紧张或害怕的神色。他真有胆量。他那毫无表情的眼睛一直盯着我。

“江口组的副帮主很热心嘛,告诉了你这么多事情。”

“嗯。”浅井冷静地说道,“我如今在圈子里好像混得还行吧。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口组的副帮主是叫八木吧?你说他把受长滨所托的事告诉了你,这也许是真的。但你刚才脱口而出‘去了一趟上石神井’—这其实是你昨晚去的第二个地方。八木住在小岩。住在上石神井的,其实是江口组的帮主。”

浅井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然后呢?”

“江口组的第三代帮主很年轻嘛,24岁时就继位了,现在年仅30岁。他的名字好像是叫手岛日出男吧。”

浅井的表情开始有了一丝变化。我继续说道:

“我今天下午去了一趟永田町。”

“永田町?是去向国会议员请愿吗?”

“那里除了国会议事堂,还有其他公共设施。我其实是去了一趟国会图书馆。我的记忆力衰退得厉害,所以需要去核实一些事情。我查阅了报纸的缩印版。电脑虽然方便,但是太久远的报道是搜索不到的。我在1971年4月的报纸上找到了‘手岛日出男’这个名字。他当时才8岁,是现场目击者。我那辆汽车爆炸时,桑野救下的那个小男孩就是他。”

我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

“看来我有点老糊涂啦。当然,我从来没有小看你啊。”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喂,我可以给你提个忠告吗?”

“请说。”

“你的枪口耷拉下去了。这种疏忽会让你丢掉性命的。”

我看了看自己手上拿着的手枪。枪口确实耷拉下去,已经指向地面了。

“这种玩意儿对我没什么用。”

我把手枪轻轻地放回桌上。

浅井一边嘟嘟囔囔地说道:“扳起击锤的话,转轮是转不动的。”一边用拇指小心翼翼地把击锤收回去,然后随意把手枪放到桌上。他仿佛对那手枪完全失去兴趣似的,抬起头看我。

“今早你用过这手枪吧?”我说道,“还残留有一丝硝烟的气味。而且,这支手枪本来能装六颗子弹,可现在只剩下五颗了。喂,拜托你把实情告诉我吧。否则,我俩难免会在这里干一架的。对于一个酒鬼来说,虽然胜算不大,但也不见得完全不是对手。”

“我确实有兴趣和你干一架。不过,眼下还是算了吧。我们已经是中年人了,而且又不是拳击手。”

浅井说完,就不再作声,长时间地、默默地盯着我。他的眼神有些不可思议。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我还是没法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黑社会分子。”他的语气不带任何情感。“我这个从警界转投黑社会的人,曾受到前任帮主的关照。他对我格外器重。不过,第三代帮主继位之后,我的地位就变得有些微妙了。首先有年龄方面的原因。他小时候,我是管他叫‘小少爷’的—淘气的小少爷。但继位之后,就有所变化了。圈子里要讲道义,这一点他倒是明白的。但他的观念变得更合理一些,也就是人们所说的长大成人了。他也许人不坏,但性格跟我合不来。后来就发展成这样的结果。第三代帮主是这样一种做派,所以,劳苦功高的我另立门户时,出点钱就摆平了。一般情况下,就算少帮主还年轻,部下自立门户后也要继续留在帮会里的。我是个特例。由此说来,第三代帮主也算是我的恩人了。然而,今早我却用这把手枪对准了我的恩人。尽管他身边有几个年轻保镖,但他不让他们动手。我朝他开枪了。子弹只是穿过他的胳膊,没有性命危险。然而,我朝恩人开枪的事实无法改变。而且,这个恩人还是成州连合的老字号帮会—江口组的帮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在这个圈子的生涯算是完了。不仅如此,我这条命可能也活不长了。唉,能撑过半年就不错了吧。”

浅井一脸平静。他继续说道:

“顺便把你现在关心的问题也告诉你吧。其实,我今早也问了他—关于毒品的问题。他却只是说:‘你开枪吧。’看来他心意已决。我也是在圈子里混的,知道再纠缠下去也没用,于是就离开了。”

“你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呢?而且,又为什么要对我隐瞒呢?”

他侧着头想了一会儿,才冒出一句: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能有两个原因吧。”

“我可以猜到其中一个。”

他面露微笑:“你来告诉我吧。”

“这起案件的一个重要角色,就是望月。你在袒护他。”

“哼。”浅井嘟囔着说道,“我虽然是在道上混的,但并没有和望月拜过把子。从组织上来说,我们可是股份公司。我有理由这么袒护一个员工?”

“有。”我说道,“而且,前任帮主对1971年那起案件格外关注也另有原因。你说过你的妻子去世了。你没提她的名字。她好像是叫小夜子吧?”

浅井又长叹一声,显然是默认了。“你继续往下说。”

“她也跟那起案件有关—1971年爆炸案中有个警察被炸死了,他的妻子名叫小夜子。她后来嫁给了你。所以,望月就成了你的妻弟。”

浅井的反应是问我:“还想继续喝吗?”我回答:“喝。”他给我的酒杯斟上威士忌,然后平静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大家都嚷嚷说现在是个信息化社会,看来也不完全是耸人听闻。通过各种方法查阅报纸上的新闻报道,确实非常方便。至于契机嘛,是我向杂志社的朋友打听江口组上层组织的情况。我对这完全外行,但也打算自己想办法弄清楚,不能总是麻烦你。虽然会慢一些……我从朋友口中听到那位年轻帮主的名字时,有点怀疑,就去了一趟国会图书馆。当年那起爆炸案的相关报道很多,所以我很快就在报道中看到了‘手岛日出男’这个名字。我又顺便浏览了当时的所有全国性报纸,查阅到为那位遇难警察举行公葬的日期为止。那位警察名叫吉崎章,我记得很清楚。他是因为我没有及时维修刹车而造成的遇难者。不过,我在相关报道中发现了一个特别的人名。那位遇难警察的亲属很少,所以媒体都把关注点放在他的妻子那边。有一家报纸采访了她的弟弟,并刊登了一句他的感想:‘真气人!’。她弟弟跟她年龄相差很大,当时才8岁,名字叫望月干,树干的干。警告过阿辰的那个人,果然就是望月。阿辰还以为他姓三木[在日语中,树干的“干”和“三木”发音相同。]。还有另外一家报纸提到了她父亲。她父亲名叫望月专太郎,是广岛一家酿酒厂的厂长。我查到电话号码,给酿酒厂打了电话。她父亲还健在,仍然在当厂长。在电话中,我心怀愧疚地假称是吉崎警官的朋友。她父亲热心地跟我这个素未谋面的人聊了很多。他说:‘女儿小夜子在那件事过去几年后再婚了,对方读高中时曾是拳击部的师弟,后来当了警察,名叫浅井志郎。’我还顺便问了一下,得知这个浅井当警察的动机就是想为吉崎警官报仇。”

浅井注视着我。从他那沉默的脸上,我看不出任何情感。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既然这样,那我岂不是会给你找麻烦?”

“不会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你不会这样做。如果你还一心想要报仇,之前已经有过很多次机会了,你随时可以下手。可是你今天甚至还为了帮我的忙而到处奔走。”

浅井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这么说来倒也是。”

“你是出于什么目的而接近我的?”

“第一次去你酒吧那天,我没有说一句谎话。我当时确实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那天我说的都是实话。你相信吗?”

“我相信。不然你怎么会把真实姓名浅井志郎告诉我呢?”

“第一次接到你的电话时,我仍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那时你给我提了个忠告,劝我关掉游戏厅。直到我在电视上看到把这次爆炸案和1971年那次爆炸案联系起来时,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我也跟你挑明了,对吧?我们在横滨那家宾馆见面时,我确实隐瞒了一些情况。但我所说的话里头,没有一句是谎言。可我这人有个毛病,做事太投入。本来我没打算把江口组涉毒的情况告诉你,是你的某种性格让我开口的。当然,信不信由你。”

“我相信。”我又说了一遍,“可是,无论你的关心体现为何种形式,总归都是为了报仇。为什么后来又放弃了呢?”

浅井侧着头,沉吟道:“时过境迁,人也会变的。”接着,他又自言自语地说:“我从以前当警察的时候起,就和前任老帮主交情颇深。老帮主的心情很复杂,他对那个桑野心存感激,毕竟桑野救了他儿子一命;但另一方面,他又很同情吉崎警官。我跟他的交情就来源于此。因为他儿子与吉崎警官可谓是共患难,而我后来跟吉崎警官的遗孀在一起了。所以,他把我俩当成了自家儿子儿媳。他自己亲口说的。我从警察署辞职后,江口组来拉我入伙就是因为有这种渊源关系。所以,我很想弄清楚当年那起爆炸案的真相。另外,我对你这个人也很感兴趣,想了解你这位曾经的天才拳击手后来的经历,仅此而已。现在已经从复仇心变成这种心情了。我当警察的时候,曾经把那起爆炸案的旧卷宗调出来,重新调查过,发现事实真相与警方公布的结果有很大出入。所以,当你告诉我‘认为自己没有杀人’的时候,我就决定了要回答你的问题,正如我在电话里说的那样。当然,我本来也有几点疑问,但听你说后,就全都明白了。这样就已经足够。而且,那个桑野也已经死掉了。”

我久久地注视着他,回想起他说过的话:“我要随时提醒自己:我是个无耻的黑社会分子。”确实如他所说,时过境迁,人也会变的。然而,他自己的做派与这句话格格不入。

我说:“那你为什么要和江口组的第三代帮主对抗呢?我来说说答案吧—时过境迁,人也会变的,望月也变了,对吗?如今,他已经堕落为提供毒品的一方,参与了和黑社会勾结的贩毒组织。而你嘛,则想把你的这个妻弟从贩毒组织中拉回来。你去找帮主时,肯定也问了望月的事吧?”

“……”

“你可以不回答。不过,你为什么非要演那样一出戏呢?骑摩托车袭击我们的家伙,其中一个不就是望月吗?”

浅井摇摇头:“不对,我并没有和望月一起谋划过怎么对付你。其实,我也是听你说后才恍然大悟的。我原先并不知道望月和警察的关系,直到听他说你有在公园喝酒的习惯,我才开始意识到。我没想到自己还是太大意了。”

“你是说,那次恶作剧似的袭击不是你策划的?”

“那次袭击是不是故意演戏另当别论,但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说实话,这事我也问了第三代帮主。他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实际上就是默认了。是他指使手下的小喽啰干的。”

“原来如此。不过,望月可能一直在考虑怎么报复我吧?”

“嗯,有可能。他可能一直想着为我妻子—也就是他姐姐报仇。他小时候确实对我说过:‘我们一起报仇吧!’如果他执意要这么做,我是不会干涉的。在这个问题上,我保持中立。”

“明白。”我说。我当然没有资格要求浅井做什么。在那个圈子里混,自然要遵守他们的规矩。

“我再重复一次,关于1971年的事,我从来没有和望月商量和谋划过什么。我让他调查你的酒吧,也只是一项事务性的工作。报纸上披露了你和桑野的名字之后,不知为什么,我和他都没有再提起报仇的事。时过境迁,望月也长大成人了。对于他可以独自做出判断的事,我就不能再干涉了。如果他仍有执念,还一心想着报仇的话,说不定会瞧不起我这个姐夫的。”

“我能理解你的这种心情。”

“为什么?”

“因为你从来没有提到过望月处于什么样的立场。”

“什么意思?”

“你岳父在电话中告诉我的。他主动聊起儿子的情况,说儿子曾在自卫队服役,现在又进了大企业工作,语气中充满了自豪感。他说,是一家名叫哈鲁德克公司的企业,儿子已经升到企划部长的职位了。”

浅井的脸上掠过惊愕的神色。“你等等……你说望月是哈鲁德克公司的企划部长?”他的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也许他很久没有和岳父联系过了。

“你真的不知道?”

“这个说不通呀。先不管企划部长是干什么的,这三年以来,望月白天经常跟我一起行动。改组为股份公司后,更是规定了每天7小时工作制。所以,他根本不可能作为正式员工在其他公司上班。”

我想了一会儿,说道:

“那也许是为了在他父亲面前炫耀才故意说假话的?”

“嗯,只能这么认为了。”

“对了,你还没有回答完我的问题呢。”

“什么问题?”

“你把枪口对准江口组的帮主。之所以瞒着我去冒险,你刚才说有两个原因,现在还有另一个没说呢。”

浅井鼻翼两边的皱纹更深了。他轻轻地长叹了一声。我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

“刚才我说过,我既然把枪口对准帮主,那么我这条命也活不长了。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一样。那就等于陪我去送死。在这个圈子里,我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大多数都是废物。不过,我总算遇到了一个久违的有骨气的人。这种人如今是难得一见了。我不想让他陪我去送死。”

他的这番话慢慢地渗入我的心底。浅井一直在保护的人,原来竟然是我。

“噢,真没想到,竟然还有人关心一个疲惫不堪的酒鬼啊。”

不知为什么,浅井微微一笑。

“关心你的人,其实不止我一个。反正现在不是在打扑克,我干脆把底牌全亮出来吧。还有另外一个人在为你哭泣,是个女孩子,她的名字好像是叫松下塔子。”

我盯着他的脸,半天才说出话来:

“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我真服了你。你简直就是个老古董。你明明知道无绳电话很容易被窃听,但你对电话机的基本常识一无所知。你不知道电话有重拨功能吗?按一下重拨键,就可以打给上一次拨过的号码。今早咱俩通过电话对吧?之后没过多久,我又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女孩子打来的。她说:‘你这里不是天气预报吧?刚才有个傻乎乎的男人打了这个电话号码,我现在重拨看看他打给了谁。’她做了自我介绍,我也一样。这个女孩子很有个性。她对我说:‘你就是那个古怪的黑社会分子吧?’我问她:‘岛村在干什么?’她回答说:‘我让他洗澡呢。’我就跟她聊了一会儿。”

这回轮到我叹气了。确实,我无法否定塔子对我的评价。关键之处就犯糊涂。我真的太迟钝了。

“我来总结一下吧。”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按你的说法,哈鲁德克公司的一部分人和江口组因为毒品而互相勾结,这样的可能性仍然存在。从帮主对你的反应来看,只能这么认为。你说,你之所以向我隐瞒,是因为担心我有生命危险。其实应该还有其他原因吧—他们已经建立或者正在建立一个庞大的贩毒组织。”

他迟疑了片刻,然后才像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好像是这样。”

“你的妻弟望月似乎在其中担任某个重要角色。找我报仇的事另当别论。”

“好像是的。”

“你想让他退出来。”

“是的,我死去的妻子只有这么一个弟弟。我跟你说过,望月还欠我一条命。这是实话。我的妻子就是因为吸毒而死的。而给她提供毒品的就是望月这个家伙。就是他,把毒品转卖给自己的亲姐姐。我得知此事后,差点杀了他。他脸上的伤疤就是我干的。他当时痛哭流涕,发誓不再碰毒品。从那以后,我对他严加看管。我不允许他对我撒谎,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可是,他后来也许重操旧业了。但我还是想尽可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沉默片刻之后,我平静地说:“你自己说过,你没法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黑社会分子。事实也确实如此。你还保留着警察的气质。”

浅井似乎微笑了一下。

“哎呀,还有个情况,我忘记告诉你了。”

“什么情况?”

“我今天还干了另一件事。我跟你说过,我在反黑警察那里有消息渠道,对吧?今天我从警察朋友那里得到了一些消息。”

“什么消息?”

“这事有点奇怪。我这朋友因为要处理别的案子,没有被抽调到搜查总部,所以只听说了大概,详情不太清楚。他说了两个情况。第一个,星期天的下午1点,搜查总部接到举报电话,说曾看见吾兵卫酒吧的岛村店长星期六早晨走在新宿的街道上,手上拎着一个灰色的旅行袋。正因为这个举报电话,警方才破例提前对你的住处进行公开搜查。当然,举报人是匿名的。我声明一句,举报人不是望月,因为那个时间点他跟我在一起。还有另一个情况,这位警察朋友来见我之前,感觉到搜查总部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有小道消息流传说可能要提早举行新闻发布会。至于要发布什么内容则不清楚,据说在警察署内也属于头等机密。他说搜查总部的领导们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之中。”

“嗯,就这些吗?”

“就这些。”

我俩都默不作声,陷入了沉思。后来,还是我打破了沉默:

“我想请你帮个忙。”

“帮什么忙?”

“能不能借一套西装给我?朴素点的。领带也要。”

“你想做什么?”

“我不能再穿着这身衣服在附近出没了。我现在是故意伤害罪的犯人。”

浅井笑道:“是呀。稍等一下。”说完他就走进隔壁房间。我拿起桌上的手枪,塞进大衣口袋里。这时,我的手触碰到浅井上次给我的《四季报》复印件,就掏出来看。

浅井拿来西装。我一边换衣服一边问:

“‘哈鲁德克’这个公司名,是比较新的吧?”

浅井一脸诧异:“什么意思?”

我指着《四季报》复印件说:“这里写着公司成立于1956年。但当时不会有这样时髦的名称吧,应该是后来进行过企业识别或名称变更。你知道它以前的名称叫什么吗?”

“嗯,我知道。我调查过这个公司的情况,只了解到这点信息—它以前的名称叫堀田产业。创始人叫堀田晴雄。‘哈鲁’应该是来自‘晴’[在日语中,人名的“晴”字通常读作haru。]字,‘德克’则来自technology。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正换着衣服,听到这里时不由停了一下。随即伸手去拿白衬衫。

“原来如此。”我说道。

11点30分,我正要出门时,看见浅井的视线扫过桌面。但他却没说什么,而是问了一句:

“你打算去哪里?”

“去女朋友家里看看。”

“她会留你过夜吗?”

“我没打算在那里过夜。我甚至不知道她会不会让我进门。”

“如果不行的话,你可以回这里。”

我点点头,正要关上门时,浅井语气平静地说道:

“你擅自借用了我的东西吧?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我现在就当作没看见。但我要提醒你,望月也有枪。我反正只能保持中立。”

“明白。”我说道。

“我本来想着,最好什么都不告诉你。所以就隐瞒了一些不可告人的内情。但你果然不会因此而满足的。不过,我还是想奉劝一句—无论对方是谁,你都别杀他。当然,你自己也千万别被杀掉。”

“我按你说的做。”我关上门后,喃喃自语道,“如果可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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