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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分子的洋伞  作者:藤原伊织

傍晚7点10分前,我来到那座公寓楼前面。公寓有五层楼,外墙贴着米色瓷砖。有点出乎意料的是,这不是一座单身公寓,而是家庭公寓的样式。抬头望去,每个房间都透出灯光,映照着雅致的阳台栏杆。我是沿着周边绕道走过来的。这里是幽静的住宅区,没有发现可疑的人和车辆,也没有看见便衣警察的身影。

我沿着精美的楼梯走上三楼。走廊上并排着六扇门。第二扇门挂着“松下塔子”的名牌。我一按门铃,门就开了,她随即出现在眼前。她和白天一样,没有化妆,但换了衣服,穿着一条朴素的白色连衣裙。着装越朴素,她就越发显得优雅。不知为什么,那种白色凸显了一种中性、冷峻的印象,却显得非常优雅。倘若我是个小伙子,此刻也许会后悔没有买一束鲜花过来。

她就像迎接常来的朋友一样,极其自然地轻轻一戳我的胸口。

“看来,酒鬼和遵守时间并不矛盾嘛。”

“好像是的。”我一边嘟囔着,一边拎起刚脱下的运动鞋。

她大大咧咧地走在前面,把我带到客厅。客厅干净整洁,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作为女孩子的住处来说,未免过于朴素,正如她的着装一样。墙边有两个摆满书的大书架,里面全是精装书。室内还有一套与电视机配套的音响设备和一套桌椅。桌上摆着一台电脑。仅此而已。我穿过客厅,打开窗户,站在阳台上向四周眺望。然后把运动鞋放在阳台外,回到客厅。我确认过即使有人从屋外打开门也看不见我之后,坐到一个早期美国风格的木架上面的垫子上,我随身带来的威士忌也放在垫子上。

她默默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接着把一瓶威士忌和一个酒杯放在玻璃茶几上,然后慢慢地坐到我对面,跷起美丽的长腿。

“房子不错。”我说。

“是我外公有钱,不关我的事。”她冷冷地说道,“这是外公的房子。最后一次公开内阁成员财产之后才购入的,所以没有对外公布。我是暂时住在这里。对了,我刚刚看了新闻。”

“有关于你母亲的报道?”

她点点头:“报道说‘众议院议员长女遇难’。不过,还有比这更重要的新闻—和你有关的。”

我并没感到惊讶,只是觉得比预想的快。不用说,我的指纹肯定被查出来了。在如今这个时代,用计算机几分钟就能自动识别出来。虽说提取指纹等先行步骤需要点时间,但现在已经过去一整天了。可能昨天就已经查出来了。但我没想到警方会这么快公布消息。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原因—警方已经对我的酒吧进行了搜查,已经把我和“菊池俊彦”联系起来了。

我一边把自己带来的威士忌倒进酒杯,一边问道:“新闻怎么说的?”

她拿出香烟点上,然后看看时钟,用遥控器打开电视。现在刚好是NHK 7点时段新闻的开始时间。

播放时事新闻之前,先报道了关于那起爆炸案的消息。

昨天中午新宿中央公园发生的爆炸案,最后一位身份不明的遇难者,其身份现在已经确认—姓名桑野诚,今年45岁。

我举起酒杯的手瞬间停住了。

桑野诚,原为东京大学的学生,在1971年4月涩谷区富谷发生的汽车爆炸案中,涉嫌杀人以及违反爆炸物管制法而被通缉。在那次爆炸案中,一名警察被炸身亡。根据刑事诉讼法,各项罪名中最重的杀人罪,追诉时效为十五年。但因为桑野逃亡国外而导致时效中断,所以目前尚不清楚追诉时效是否已经届满。最后一次确认到桑野的行踪是在1975年10月,当时他正在法国巴黎大学读书。虽然在国际刑警组织的协助下查到其行踪,但他摆脱了日本与法国警方的联合追捕,四处逃亡。目前尚不清楚他是何时回到日本的。在这起爆炸案中,这名遇难者的身份确认之所以花费较长时间,是因为案发后没有亲属来询问,而且其遗体因位于爆炸中心而被炸得四处飞散。其身份是通过比对遗体指纹而确认的。因此,搜查总部认为:桑野可能是受害人的同时,还需要考虑他与本案存在某种关联的可能性。案件呈现出错综复杂的样态。此外,在中央公园的爆炸现场附近,还发现了另一可疑人员的指纹—桑野当年的共犯嫌疑人A,今年44岁。此人当时也是东京大学的学生,案发后同样因涉嫌杀人等罪名而被通缉,但并没有发现逃往国外的行踪。所以原嫌疑人A的追诉时效应该已经届满。桑野和原嫌疑人A都是激进派分子,但并不从属于某个宗派组织。警方发现此次爆炸案与1971年的案件有很多相似点,目前正在追查其中的关联。警方认为原嫌疑人A有可能了解此次案情,所以将他列为重要知情人而追查其行踪。

新闻开始回顾和讲解1971年的爆炸案。

我已经听不进去了。我仿佛全身冻僵。过了好一会儿,我才低头凝视手里端着的威士忌。深褐色液体的表面泛起细微的波纹,轻轻荡漾。我的手在发抖,但并不是因为酒精摄入不足。桑野死了。新闻里说“比对遗体指纹”。唉,原来桑野已经死了。结束得如此仓促。这二十二年竟然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这是我和桑野分别至今的时间。这段时间就这样“啪”的一声被封上盖子,再也打不开了。在这段岁月中,每当我觉察到公安的影子,就会更换职业和住处。二十二年了。此刻我觉得,这段时间仿佛从我身上被切割下来,凝固成一团,摆放在我眼前。有开始,也有结束。然而,入口和出口却已经失去了。这二十二年变成了一团没用的时间固体,赫然呈现在我眼前,在酒精的海洋里漂来荡去。

“原嫌疑人A。”塔子在唱歌似的说道,“你成名人啦,感觉如何?”

眼前的那团固体逐渐融化消失,被现实世界所取代。回到眼前的,并不是和从前一样的现实世界,而是一个缺少了桑野的世界……我需要立刻清醒过来。话说回来,这事太偶然了,简直像开玩笑—桑野诚、园堂优子、在爆炸现场附近的我。优子是唯一和我一起生活过的人。还有桑野。

塔子关掉电视机。客厅里又回归寂静。

我长叹一口气。二十二年来一直深藏心底的叹息被释放出来,溶解在寂静的空气中。

“离名人还差得远呢!”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报道里并没有写我的真名,也没有刊登照片。”

“暂时而已。不过,杂志可就不一样啦。肯定会毫无顾忌地写出真名,甚至还会登出照片。”

“这二十多年来,我都没有拍过照片。”

“可是有很多人认识你呀。警方会用电脑合成或者画像—只要叫来一百个人,你说一句我说一句,照片不就做出来了吗?而且,你学生时代的照片也是能找到的。”

“也许吧。你不认为我跟这起爆炸案有关吗?”

塔子摇摇头说道:“我可不至于这么头脑简单。我看过你的房间,那里并不具备制造炸弹的条件。而且你也没有作案动机。非要说有的话,那就是这二十二年来,你一直对我母亲念念不忘,最终产生了用大型炸弹杀害她的念头。这样的作案动机,正常人谁能想得出来?另外,你虽然有点神神道道、大大咧咧,但对于指纹却十分谨慎。我觉得你不会犯下把指纹留在作案现场这样的低级错误。显而易见,你跟这起爆炸案无关。警方应该也会考虑到这些情况,虽然公布说你是什么‘重要知情人’。”

她吐出一口烟雾,目光追逐着烟雾的去向,随即又把视线移回我身上。

“你要去自首吗?”

“不,我不去。”

“为什么?你既然跟这起爆炸案无关,那就只是重要知情人而已。再说,以前那起案件已经过了追诉时效啦。母亲曾经断言说,那绝对是一起意外事故。”

“我当然不会因为以前那起案件被起诉。但警察随便找个名目就可以把我关押好几天。”

“这点小事总能忍一忍吧。为什么不去自首呢?”

“我对警察有一种抵触感。”

“就因为‘警察是国家暴力机关’?”

“现在倒也没这种感觉。可能是跟个人喜好有关吧。”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你这人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这二十二年来,我都过着同样的生活,已经占据了我过去人生的一半时间。如今,我不想改变这种习惯。”

她没有说话,视线飘浮在我的上空。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我之前就说过嘛,像你这样的物种已经灭绝了。”

我喝了一口威士忌,说道:“你之前还说过,想知道母亲为什么会遭遇这种不幸。我也想不通。想来想去,都觉得偶然因素太多了,简直就跟遭受陨石撞击一样偶然。我也想知道原因—不过,不是通过警察,也不是通过新闻报道。”

“我倒是已经想开了。”她垂下眼帘,随即又抬起头。此刻,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笑容。“你真是彻头彻尾的珍稀物种啊,跟这个时代完全脱节了。现在已经是20世纪末啦,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我知道自己是个落伍的人,却无能为力。我无法改变这种状况,就像我无法戒除酒精依赖症一样。”

她的脸上仍然浮现着微笑。她语气平静地说道:“那么,请你把这起爆炸案的详细情况告诉我吧。”

我犹豫了片刻,考虑是否有理由一定要告诉她。有。因为我和她的母亲有关系。是她将其死讯告诉我的。而且,人死后不到半天她就跑来告诉我了。我点点头,开始向她讲述昨天的各种情况:我当时在公园里的原因;我目睹的爆炸现场;浅井这个古怪的黑社会分子;后来我被几个来历不明者袭击的经过……尽管都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但我却觉得自己仿佛在讲述从前的往事。虽然没到巨细无遗的程度,但基本如实地告诉了她。

我讲完后,她思忖片刻,突然冒出一句:“包括我母亲在内,你们三个碰巧都在案发现场。”

我点点头。

“你听说过桑野这个名字吗?”

“听我母亲说过。”

“你母亲和你第一次谈起我们从前的事,是在什么时候?”

“上次我跟你说过,我母亲偶然发现了你所在的酒吧。确切地说,刚好是两年前的事吧。那时正好也是秋末。不知为什么,从那之后她就经常提起你。我们大概每周通一次电话,聊各种话题,就像朋友聊天一样。有一次我们说到傻男人的话题时,她顺带提起了你。一旦开了个头,她的话就变得滔滔不绝。主要是讲你们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虽然只有短短三个月。在她眼中,你就是傻男人的代表。当然,我现在也能体会到了。她所讲的故事,还挺像是一首带着点怀旧魅力的老歌。”

我不禁苦笑。这确实是优子的风格。而塔子的说话语气也显然遗传自她母亲。

我问道:“可是,她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你呢?”

“她的行为有时不能以常识来判断。你又不是不了解她的性格。”

“了解倒是了解。我只是觉得,你们这母女关系好像有点与众不同呀。”

她用凌厉的目光盯着我:“难道非得跟别人一样吗?”

“也不是。”

“对了,你还没有把所有事情告诉我呢。”

“我全都告诉你了。”

“还有,你们之间的关系,以及1971年的那起案件。”

“1971年的那起案件,新闻报道不是说过了吗?”

“事实真相和新闻报道说的一样吗?我觉得不像。另外,包括桑野在内的你们三个人之间是什么关系?”

“这个你没必要知道。”

“这叫什么话!”她抗议说,“我当然有权知道。我按照你的吩咐,像傻瓜一样去百货商店转了一圈,然后才回到家。而且,我现在已经暴露于媒体的众目睽睽之下,因为我是爆炸案中死去的现任议员女儿的女儿。对于庸俗的观众来说,这不就跟娱乐新闻差不多吗?我刚才走出母亲的住宅时,门外就聚集了许多扛着照相机的八卦记者。警察也来了。我对他们说:‘今天没有时间,明天再谈。’他们才暂时离开了。如果不是因为我外公的身份,待遇肯定完全不一样。为了慎重起见,我来这里之前又故意坐出租车去了一趟涩谷的百货商店。我觉得,今天唯一的收获就是学到了如何摆脱跟踪者。无论是守夜还是遗体告别仪式,我肯定会上电视新闻的,说不定会出现在娱乐新闻里。真受不了!”

“我理解你的心情。”我说道。除此之外,我无话可说。我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而且也帮不上什么忙。

“既然这样,你就应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呀。”

她用利刃似的目光瞪了我一眼,随即又点燃一支香烟。ZIPPO打火机总是会发出很大的声响。不知为什么,我还有闲心想这个。

“能给我一支烟吗?”我说。

她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你也吸烟?”

“当我发现自己患上酒精依赖症时,就戒了烟。我觉得肝和肺总得选择保住一个吧,虽然你可能会嘲笑我这毫无意义的选择。我只是突然想抽支烟。”

她顺从地把一盒希望牌香烟和打火机放在桌上。我抽出一支烟点上。味道有点苦。时隔多年,烟雾又在我的肺里慢慢地膨胀起来,随即又收缩下去。

“我想先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父亲现在是什么状况?”

“他已经死了。在我15岁那年遭遇车祸。我父亲比我母亲大五岁,是外务省官员,遭遇车祸时正在美国的领事馆任职。父亲死后,母亲就回国了,但并没有改回原来的姓。她很讨厌原来的姓。其实,她好像对姓什么并不介意,只是讨厌‘园堂’这两个字而已。一直以来,我从母亲口中听到的话,关于你的内容要比关于父亲的更多呢。我向她指出这点,她就辩解说‘反正父亲的情况你都很了解’。你听听这话。父亲去世时我才15岁呀,正处于敏感的年龄。而且,就算我已经长大成人,母亲也应该考虑一下听者的感受嘛。实在是太别扭了。把这样的事情告诉女儿,一般人会觉得难以想象吧?太荒唐了。你不觉得她这样做对我父亲来说太残酷了吗?”

“是的。”我说道。

一阵沉默之后,还是我先开口了:

“她既然知道我的住处,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呢?”

“你呀,感觉太迟钝了。我原以为‘满不在乎’和‘感觉迟钝’是两码事,可是在你身上却能完美地共存。其实,母亲至死都深爱着你啊。”

我琢磨着她的话,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就老实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是自尊心的问题呀。女人的自尊心会有一万种表现方式。你连这也不懂?”

“我不懂。”我说道。

她叹了一口气:“唉,算了。你还是说说你们的关系和1971年的那起案件吧。我想听的,是你亲眼看见的、亲身经历的事情,而不是媒体上的报道。”

我考虑了一会儿。她有权知道这些事情吗?我觉得有。我觉得自己对她和她父亲似乎有所亏欠。否则,我可能会做出不同的判断。

“好吧。”我说,“这事说来话长,没关系吗?”

“当然。我就是想了解详细情况。”

从哪里开始讲起呢?我迟疑了一会儿。

“20世纪60年代末,曾经有过一段大学生掀起学生运动的时期。这个你应该知道吧?”

“大概知道。从母亲那里也听说过一些,但说不上非常了解,毕竟是那么久远的事了—应该属于传说时代了吧。你们那一代人,讲述那段陈年旧事就像在享受特权,这点我倒是知道的。”

我又苦笑了一下。不过,她的说法也有几分道理。对她们这一代人来说,那个时代确实和恐龙时代没什么两样。别说是她,就连如今的我都觉得那是一个神奇的传说时代。在她看来,那也许只是我们这代人自以为是的怀恋罢了。关于这一点,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是一个疲惫不堪的中年酒鬼。那个时代仿佛是一张褪色的照片,一直在某个地方沉睡着,而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把它翻出来。可现在,它却因为两个死去的人而开始摇晃起来。没错,我们都是那个已经褪色时代的产儿。

“那是发生在1969年的事。”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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