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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分子的洋伞  作者:藤原伊织

下午6点钟。

我走出房间,来到仅隔着一扇门的酒吧。我像往常那样把灯箱招牌摆放到门外,接通电源,然后回到酒吧,喝了一小杯威士忌。星期六客人来得晚。酒吧本来也应该像其他地方那样有两天休息日的。不过,事到如今,这个想法已经毫无意义了,就像打开瓶盖后放到第二天的啤酒一样。我又琢磨起那件事来。警察关注的中央公园里留有我的指纹。用不了多久,警察就会找到我。两三天,一个星期,还是一个月?我也不知道。但迟早总会找到我的。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一定会在我的肝脏报废之前。我经常在天气晴朗的日子去那个公园里喝酒,可能会有人看到—会有很多人看到。我本来不该养成这种习惯的。可是,谁能预料到会碰上这样的意外事件呢?又或许是我太习惯这样的生活了吧。就像今天一样,一到时间,我就下意识地开门营业。我仍然按照往常的规律生活着。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掌—颤抖已经停止了。我盘算着应该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又到季节变换的时候了。

我曾经是这家酒吧的常客。那时,是一对年近七旬的老夫妇在经营这家店。老头子去世时,我正好失业。于是那位遗孀就对我说:“你要不要来打理这里?我觉得你是个可靠的人。”当时她已经知道我是个酒精依赖症患者,却还这样提议。这是三年前的事。她退休之后,成为我的雇主,经营利润两个人对半分。最近一段时期,扣除房租和必要的支出后,每个月转给她的钱有时还不到五万日元。也就是说,我的月收入同样也只有这么多。酒吧在“厚生年金会馆”近旁,位于一栋旧楼的第一层,室内装修也破旧得吓人。店里只有吧台旁边的十个座位和一张桌子,看起来冷冷清清的。我不知道这种环境的酒吧,营业额大概是什么水平,也许不亏本就应该满意了吧。可她却从来没有抱怨过。老夫妇经营这家酒吧的时候,他们就住在附近。住宅是以前传下来的,面积很大。当时正值泡沫经济末期,地价飞涨,她从中获利不少。酒吧的这点收入,她也并不在乎吧。如今,她在郊外有一栋公寓,自己则住在那附近。应该说,老伴去世时她的经济条件还比较理想。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他们。遗孀雇我打理这家酒吧,对我来说无疑是一种幸运。店里有个类似杂物室的闲置空间,面积六七平方米—作为杂物室来说太奢侈了,后来就成了我的房间。三年来,这里成了我的栖身之处。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得到了一份可以独自胜任的工作。于是,我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酒精依赖症患者。

刚过6点30分,店门被推开了,今天的第一拨顾客光临。走进来的是两位陌生人。这家酒吧的顾客群体跟新宿黄金街那边的比较近似,但这两位客人却不太一样。只要在酒吧干个三年,一般顾客的职业都能看出来。不过,判断这两位客人的职业,不需要什么经验。他俩活像会行走的霓虹灯广告牌,身份一看便知。其衣着打扮传统得简直可以写进教科书。两人都留寸头。其中一人与我年纪相仿,体格健壮,身穿白色西装加白色领带;另一位还很年轻,身材瘦削,穿着让人联想到南方天空的深蓝色西装。小伙子脸颊上有刀疤,敞露着的胸前挂着闪闪发光的金项链。穿白色西装那位的左手有两根断指—小指和无名指从第二关节到指尖部分缺失了。无名指断指比较少见。

他俩坐在吧台边,环视店内。初次光临的顾客大都有这样的举动。而且,他俩对于本店的印象似乎也跟其他每个人差不多。不同的是,他俩把这个印象说了出来。

“店面太小了。”蓝西装说道。

“嗯,太小了。而且还脏兮兮的。”白西装说着,用冷冰冰的目光打量着我,仿佛在对我进行估价。

“一家破酒吧。破酒吧里有个窝囊店长。”

如果我站在对方的立场,恐怕也会有同感吧。

“您要点什么?”我问。

“两瓶啤酒,再拿菜单来看看。”

我从冰箱里取出啤酒,打开瓶盖,和杯子一起放在吧台上,然后说:

“对不起,没有菜单。”

“那这里有什么吃的?”蓝西装问道。

“热狗。”

“还有呢?”

“没有了,只有热狗。”

蓝西装望向白西装,似乎是等他做决定。白西装依然用锐利的目光盯着我,没有作声。蓝西装对我说道:

“有没有搞错!开个酒吧,却只有热狗可吃?”

我点了点头。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诚实经营,不开玩笑。”

白西装终于开口了:

“这世道完啦,竟然有这么寒酸的酒吧,只卖热狗。”

“这正是本店的特色。有的顾客倒是很喜欢这种单纯。如果您想去品种齐全的地方,那么本店恐怕不太适合您。新宿区这么大,应该有很多适合您的酒吧。”

“你这家伙,竟敢这么跟我说话?”蓝西装提高了嗓门儿。

白西装慢慢地举起手制止他。这只手没有断指,手腕上的劳力士手表闪闪发光。

“算啦算啦。就来两份热狗吧。”

我按下烤箱电源,拿起面包掰成两半,涂上黄油,在香肠上切花刀,然后开始切卷心菜。我的双手果然没有发抖。今天已经摄取了足够的酒精。

蓝西装一边为白西装斟酒,一边冲我说道:“有没有搞错!等顾客点餐之后才切卷心菜?”

“是的。”

“这也太麻烦了吧。”

我抬头说道:“要么做很多件不麻烦的事,要么只做一件麻烦的事。如果让我选的话,我宁愿选后者。”

“什么啰里吧唆的。”

“窝囊废。”白西装开口了,“果然是个窝囊废。不过还读过点书嘛。一个自命不凡的窝囊的知识分子。这种人最爱强词夺理了。我最讨厌这种人。”

我用锅烧融黄油,略炒了一下香肠,放入切碎的卷心菜,撒上盐、黑椒和咖喱粉,然后把卷心菜和香肠夹在面包里,放进烤箱。在等待过程中,两位客人默默地喝着啤酒。我看看时间差不多,就把面包取出来放在盘子上,用勺子浇上番茄汁和芥末酱,然后放到吧台上。

蓝西装刚吃一口,就发出了真诚的赞叹声:“哇,真好吃!”

“嗯。”白西装点点头,那冷冰冰的眼神似乎一下子融化了。也许只是我的错觉吧。

“不太合我口味。不过,确实做得挺好的。”白西装说道。

“谢谢。”

“越简单的东西越难做。这热狗确实做得挺好。”

白西装又重复了一遍,然后默默地继续吃了一会儿。吃完后,他没用纸巾,而是从衣袋中掏出手帕擦手—是温加罗牌的手帕。他喝了一口啤酒,随即说道:“喂,店长,你很会做生意嘛。”

“可惜生意很冷清。”

“一个酒鬼当酒吧店长,难免的啦。”

我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其实,我在开门营业前喷了一些口气清新剂,尽管不太相信它的效果。

“闻到酒气了吗?”我问道。

他摇摇头:“看脸色就知道。像你这样的脸色,我见得多了。甚至连酒精中毒程度也能看出来。我看呀,你离报废也不远啦。”

我叹了口气:“可能吧。”

“不过,可能不对吧。”

“什么不对?”

“我第一眼看到你时,觉得你是个窝囊的酒鬼。不过,可能看走眼了。喂,你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吗?”

“是在百货商店上班吗?”

他微微一笑。这是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你真喜欢开玩笑。你是这家酒吧的老板吗?”

“不是。我是打工的,不是店主。”

“我们也算是做生意的,虽然不是百货商店。但至少可以说是属于第三产业吧。”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的说话语气跟外表有些反差。他稍微停顿一下,随即说道:

“我们还没被认定。”

“你是说《暴力团对策法》?”[日本政府从1992年开始实施旨在打击镇压暴力团(黑社会组织)的法律。根据该法律,政府对符合“暴力团”定义的组织进行认定,对其成员的暴力行为进行限制。—译者注(如无特殊说明,本书的注释均为译者注)]

“是的,谁叫咱只是中小企业呢。念在大家都是生意人的分儿上,我给你提个忠告可以吗?”

“请说。”

“这家酒吧店名叫‘吾兵卫’,对吧?”

“是的,是前任老板的名字。”

“你的名字叫岛村圭介,没错吧?”

“了解得很清楚嘛。”

“中小企业存活的关键就在于信息呀。我们那圈子里流传着一些关于你的小道消息。”

“有这样的事?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天下午。我是偶然听到这家酒吧和你的名字。不过,只是在很小范围内流传,知道的人并不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我不太了解帮会圈子里的事。”

听到“帮会”这两个字时,他仍然面不改色地说道:

“跟你直说吧,你的处境相当危险。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提到你的名字。”

“中小企业能力有限?”

白西装又一次露出笑容。

“也许吧。今天中午,中央公园出了点乱子。”

“好像是的。”

“这事超出了反黑警察的管辖范围,公安[在日本,公安是以维护“公共安全和秩序”为目的的警察。包括处理与国家安全相关的恐怖主义活动、情报工作等,且一般穿便衣行动。—编者注]部门当然也会出动。他们现在肯定在全力侦查了。”

“可能吧。”

“这种时候呀,谁都很难在这附近走动。即使大企业也不例外。”

“你就是为了给我忠告才到我店里来的吗?”

“除此之外,我还想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中小企业嘛,当然要留意一下大企业的动向。”

“人你已经看过了。那为什么要把你们圈子里的消息告诉我?”

“这个嘛……可能是因为喜欢你做的热狗吧。”

白西装站起身来。蓝西装也跟着起身,掏出钱包,递给我一万日元。不过,发话的却是白西装:“不用找零钱了。”说完就一直盯着我。

“两瓶啤酒加两份热狗,还不到三千日元呢。”

“没事,你收下吧。”

蓝西装打开门。白西装仍然盯着我。

“我想再给你一个忠告。”

“请说。”

“既然是做生意的,那最好要注意一下衣着。你的毛衣手肘那里破了个洞。”

“失礼了。我没注意。”

“我叫浅井—兴和商事的浅井志郎。说不定以后还会见面。”

“我记住了。”

“热狗很好吃。”

说完,两人就离开了酒吧。

我收拾好吧台,喝了一小杯威士忌。然后,推开洗手间隔壁那扇挂着“办公室”标牌的门—那是我的房间。在屋角堆积如山的衣服里,我找到一件两星期前在自助洗衣房洗过的毛衣换上。那个名叫浅井的人提出的忠告确实有道理—至少有一个是对的,另一个则不好说。

我回到店里,继续琢磨着那个忠告。据浅井所说,是今天下午听到的消息。我想来想去,最终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里已经不是清净之地,我已经被人盯上了。

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客人光顾。晚上8点刚过时,终于来了三位在附近服装商场工作的店员。二丁目的芳子也来了。他说道:“现在生意可真冷清啊!”吃完三根热狗之后,他又匆匆回去了。然后,又来了一位从事广告设计的女顾客,还有专门发行医学图书的出版社的两位编辑。都是熟客。他们边吃边聊,提到了中央公园爆炸案的话题。大家都说,可能是某个激进派组织干的,然后围绕着是哪个派别而讨论了好一会儿。不过,他们所了解的最新信息似乎也并不比我多。顾客在的时候,我没喝酒,而是继续做自己的分内之事—开啤酒瓶、碎冰、做热狗。

总共就这么几位顾客。凌晨1点多,最后一位客人走后过了二十分钟。其间,我拿起某位客人丢下的晚报来看。尽管文字印得很醒目,却没写什么比电视新闻报道更详细的信息。我折起报纸,站起身来。到打烊的时间了。我又喝了一杯威士忌,随即拿起“停止营业”的标牌,走向店门外去替换灯箱招牌。

就在这时,我的腹部挨了重重一击,紧接着太阳穴又挨了一拳。我感觉身体几乎要断成两截,疼痛难忍。一只胳膊从我背后伸过来,想要箍住我。我把右手肘弯成锐角,与上半身同时蓄势发力,向后一击。那人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我随即闪向一边。看来基本功还没忘。成功地与对方拉开距离后,我环视四周—有三个人,都是不认识的,年纪20多岁,最多也就30岁出头的样子。他们可能就是浅井所说的“大企业”派来的人,都穿着朴素的黑衣服。至少在我视力可见的范围内,他们手上没有武器。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无论如何,我没有任何胜算。一个疲惫不堪的中年酒鬼不可能打得过他们。但我还是摆好架势,收紧下巴,抱拳迎战。

“哎哟,这家伙还是个老拳击手呢!”话音未落,他们就冲了过来。其中一个挥动胳膊扑上来。我心想:这小子是个外行,连出拳要用腰部发力这一基本常识都不懂。我后仰闪开,左手随即打出一记短拳,正中其下巴。这第一拳很重要。紧接着出右拳,击中其腹部。他挨了这重重一拳,发出一声惨叫。我随即转向另一人,佯装出左拳,见他后仰躲闪,便用膝盖顶向他胯下。他惨叫着蹲下了。我抓住他的胳膊向上一拧,磕到膝盖上。只听到骨头折断的声音。这时,最后一个人从我身后扑上来。我抱住他的脑袋,两人一起摔倒在地。当我意识到失策时,肋骨上已经挨了一脚。这下可痛得要命。我无法呼吸,在地上滚来滚去,心想:这次完蛋了。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为了保护内脏,我像大虾一样蜷缩着身体。随即听到奔跑过来的皮鞋声。他们三人从容地摆开架势,开始对我猛踢。耳边响起皮鞋踢在肉上的残酷的声音。我简直变成了一个静止不动的足球。这帮家伙踢得很认真,似乎不想给我留下一点完好的地方。不知道这场殴打持续了多长时间。我逐渐感觉不到疼痛。嘴里充满了血腥味。我开始意识到,自己也许会被他们踢死。就算他们没有这样的主观意愿,如果不懂得把握分寸的话,我也撑不了多久。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有人说了声:“停!”这声音不是那三个年轻人发出来的,而是50多岁的男人的声音。不一会儿,这个平静的声音又传到我的耳边:“这次是警告。你听着,把全部都忘掉。”

这句话的措辞温和得有点出乎意料。我竭尽全力才发出声音:

“忘掉什么?”

“全部。今天你所看见的全部。”

“我看见什么了?我什么也没看见。”

“那就行。你什么都没看见。你要是敢到处乱说,下次就让你尝尝更厉害的。”

“原来如此。不过,这种做法也太老套了吧。”

“你最好先答应了,然后再嘴硬也不迟。”

“好吧。”我说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你好像也不是无能之辈。姑且先给你个警告。”

有人又用力踢了我一脚。可能是被我折断胳膊的那个家伙。他又不依不饶地连踢几脚时,似乎有人上前劝阻。然后,耳边响起逐渐远去的杂乱的脚步声。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久。闻着水泥地的气味。水泥地冰冷刺骨。我想用胳膊肘撑起上半身。我慢慢用力,才半坐起来。又这样一动不动地待了好一会儿。然后,我单膝跪地,同时用手撑着地面,一口气站了起来。地面在摇晃—当然,是因为我的身体在摇晃。我踉踉跄跄地回到店里。我没有余力去找毛巾,就将吧台上的餐巾纸用水沾湿,敷在脸上。我想回自己房间,但却瘫倒在地上。在昏迷过去之前,我好像还笑了。今天,我受到了忠告和警告,目睹了爆炸和遇难者,真是奇妙的一天。我又想起小女孩的话:“这跟喝酒又没关系。”其实,有关系的。我嘟囔了一句。我打不过那帮家伙。

之后,世界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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