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取材的来源

季羡林读书与做人  作者:季羡林

在所有的中国长篇小说里,除了《红楼梦》以外,我最喜欢的就是《儒林外史》。平常翻看杂书的时候,遇到与《儒林外史》有关的材料,就随时写下来。现在把笔记拿出来一看,居然已经写了很多。其中有许多条别的学者也注意过(参阅鲁迅《小说旧闻钞》、孔另境《中国小说史料》、蒋瑞藻《小说考证》)。但还有几条是以前任何学者没有注意到的,而这几条据我看对《儒林外史》取材来源的问题又可以给我们许多启示,所以我就在下面抄下来谈一谈。

尤侗《艮斋杂记》说:

箨庵官知府时,终日以围棋度曲自娱。长官讽言曰:“闻君署中终日只闻棋声,笛声,曲声,是否?”袁曰:“然。闻明公署中终日亦有三声。”长官问何声。袁曰:“是算盘声,天秤声,板子声耳。”长官大恚,遂劾之落职。

褚人获《坚瓠集》十集卷一也记载了同一个故事:

又闻先生(袁箨庵)在武昌时,某巡道谓曰:“闻贵府衙中有二声,棋子声,唱曲声。”先生对曰:“老大人也有二声:天秤声,竹爿声。”某默然。未几先生遂挂弹章。

这两条笔记都记的是袁箨庵一个人的事,大概是根据的事实。《儒林外史》第八回也有一个相同的故事:

前任泉臬司向家君说道:“闻得贵府衙门里有三样声息。”王太守道:“是哪三样?”蘧公子道:“是吟诗声,下棋声,唱曲声。”王太守大笑道:“却也有趣的紧。”蘧公子道:“将来老先生一番振作,只怕要换三样声息。”王太守道:“是哪三样?”蘧公子道:“是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

这里有两个可能:蘧太守或者就是影射的袁箨庵,或者影射的另外一个人,而吴敬梓却把袁箨庵的故事借来用到他身上。

《随园诗话》卷四说:

古闺秀能诗者多,何至今而杳然?余宰江宁时,有松江女张氏二人,寓居尼庵,自言文敏公族也。姐名宛玉,嫁淮北程家,与夫不协,私行脱逃。由阳令行文关提。余点解时,宛玉堂上献诗云:“玉湖深处素馨花,误入淮西估客家,得遇江州白司马,敢将幽怨诉琵琶。”余疑倩人作,女请面试。予指庭前枯树为题。女曰:“明府既许婢子吟诗,诗人无跪礼。请假纸笔立吟可乎?”余许之。乃倚几疾书曰:“独立空庭久,朝朝向太阳。何人能手植,移作后庭芳?”未几山阳冯令来,予问张氏女作何办?曰:“此事不应断离;然才女嫁俗商,不称。故释其背逃之罪,且放归矣。”问何以知其才。曰:“渠献诗云:‘泣诉神明宰,容奴返故乡。他时化蜀鸟,衔结到君旁。’”冯故四川人也。

这不完完全全就是《儒林外史》第四十回和第四十一回写的女诗人沈琼枝吗?

《酉阳杂俎》卷一说:

天宝末,交趾贡龙脑,如蝉蚕形。波斯言,老龙脑,树节方有。禁中呼为瑞龙脑。上唯赐贵妃十枚。香气彻十余步。上夏日尝与亲王棋,令贺怀智独弹琵琶。贵妃立于局前观之。上数子将输,贵妃放康国  子于坐侧,子乃上局,局子乱,上大悦。时风吹贵妃领巾于贺怀智巾上,良久回身方落。贺怀智归,觉满身香气非常,乃卸幞头,贮于锦囊中。及上皇复宫阙,追思贵妃不已,怀智乃进所贮幞头,具奏他日事。上皇发囊泣曰:“此瑞龙脑香也。”

《儒林外史》第五十三回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

陈木南又要输了。聘娘手里抱了乌云盖雪的猫。望上一扑,那棋就乱了。这同杨贵妃的故事完全一样。我不相信,这是偶合。我觉得这是吴敬梓有意的借用。

以上一共举了三个例子。仅就这三个例子说,我觉得我们就应该把自来对《儒林外史》取材来源的看法修正一下了。一般人都以为《儒林外史》里的人物大都是实有其人,上元金和的《跋》就开了一个名单。以后别人也作过同样的推测。我不否认,书中人物有很多是影射的真人;但倘若说,人既然是真的,事情也就应该是真的,这就有了问题。张铁臂的故事完全钞自《桂苑丛谈》,这别的学者也已经指出来过。我们在上面第三个例子里又指出来聘娘的故事抄袭的杨贵妃故事。这只是两个例子,实际上《儒林外史》借用以前笔记或小说的地方绝不会就只是这两处。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来,吴敬梓并不真是想替这些儒林里的人物立传,他是在作小说,同别的小说家一样。在以前的小说或笔记里,只要看到有用的材料,他就搜集起来,写到他自己的书里。倘若读者真正相信这书里所写的都是实有其人,实有其事,听了金和的话到雍乾间诸家文集里去搜寻,那就会徒劳无功了。

---1948年1月23日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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