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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鸟  作者:考琳·麦卡洛

牧场工头的房子建在支撑桩上,比下面的那道狭窄的干谷高出三十来英尺,干谷的周围有一片高大、稀疏的桉树林和许多袅袅垂柳。看过了壮观的德罗海达宅院以后,这里未免显得十分光秃和过于着眼于实用了,但从屋子里的东西看,它和他们在新西兰时住的房子所差无几。满屋子结实的维多利亚朝代的家具多得用不了,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细细的红色尘土。

“你们在这儿很运气,有一间浴室。”拉尔夫神父领着他们踏上通往前廊的厚板条台阶时说道。这段台阶够爬一气的,因为这平平稳稳地建在支撑桩上的房子拔地15英尺。“要是那条小河涨水,”拉尔夫神父解释道,“你们在这个高度就正合适,我听说,它一夜之间能涨60英尺呢。”

他们的确有一间浴室。在后廊的一头用墙隔出的一个凹室里有一只旧的马口铁制澡盆和一个满是缺口的热水器。可是,使女人们感到极不满意的是,她们发觉厕所在离房子大约两百码的地方,它除了地面上有个洞之外,就别无所有了,而且还臭气熏天。这还不如新西兰呢,真是太原始了。

“不管是谁在这儿住过,都不是个干净人。”菲一边用手指抹着餐具橱上的灰尘,一边说道。

拉尔夫神父笑了起来。“要想消灭灰尘,那可是白费力气。”他说,“这里可是内地,有三样东西你永远也休想战胜,那就是暑气、灰尘和苍蝇。无论你怎么办,它们总是缠着你。”

菲望望神父。“你对我们真好,神父。”

“为什么不对你们好呢?你们是我的密友玛丽·卡森的唯一的亲戚嘛。”

她耸了耸肩,丝毫也没被他的话感动。“我还不习惯和一位神父友好相处呢。在新西兰,他们总是独往独来。”

“你不是个天主教徒,对吗?”

“对,可帕迪是天主教徒。自然啦,孩子们是按天主教徒来抚养的,连最小的那个也是,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的话。”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你对此感到不满吗?”

“这样也好,那样也好,我实在觉得无所谓。”

“那你没有改信天主教吗?”

“我不是个虚伪的人,德·布里克萨特神父。我已经不信自己的教了,而也不想去信奉另一个不同的、但同样是毫无意义的信条。”

“我明白了。”他望着站在前廊下的梅吉,她正在凝望着通往德罗海达那幢大宅的道路。“你女儿长得真俊俏啊。你知道,我喜欢金红色的头发。她的头发会使那位艺术家[指以画妇女金发著名的威尼斯画家蒂齐阿诺·维赛里奥(1477——1576)。]迫不及待地去操笔作画的。我以前确实从未见过这种颜色。她是你的独生女儿吧?”

“是的。帕迪家和我家都是男孩多,女孩很少见。”

“可怜的小东西。”他含混不清地说道。

板条筐从悉尼运到后,屋子里就摆上了那些书籍、瓷器和小摆设,显得亲切得多了。客厅里放满了菲的家具,一切都渐次安顿妥当。帕迪和那几个比斯图尔特年龄大的孩子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和玛丽·卡森没有辞退的两个牧工呆在一起,向他们讨教新南威尔士西北部的绵羊与新西兰绵羊之间的诸多差别。菲、梅吉和斯图尔特发现,住在德罗海达牧工头的住宅里和在新西兰操持家务大不一样。这里有一种默契,即他们决不去打搅玛丽·卡森本人,但是,她的女管家和女仆们却很热心地来帮这里女人们的忙,就像她的牧工热心地帮这些男人的忙一样。

尽人皆知,德罗海达是个自成一统的天地。它与文明世界的隔绝是如此之深,才过了没多久,就连基兰博也仅仅成为他们的一个遥远的记忆了。在圈起来的一片家宅围场内有马厩、一个铁匠房、车库和数不清的库棚,里面堆放着饲料以及农机等杂物,可以说是应有尽有。这里有狗窝和饲养场;有迷宫般的牲畜围栏和一个庞大的剪毛房,它有26个工位,真能让人吓一跳,而它的后面又是一片星罗棋布的围栏。这里还有家禽场、猪圈、牛栏和牛奶场,26个剪毛工的住房,牧羊场杂工的小棚屋和两幢与他们自己住的房子很相似的、但要小一些的房子,供牧工居住;还有一间供牧场新手住的临时工棚,一个屠宰场,以及一些木料垛。

所有这些都坐落在一个直径为三英里的没有树木的圆形空场,即家宅围场的中部。只是从牧工头房子所在的地点起,密集的建筑物才刚刚触及场外森林的边缘。但是,在棚屋、围栏和饲养场的周围却树木蓊郁,布下了受人欢迎的、必不可少的阴凉地。这些树大部分都是胡椒树,高大、耐寒、浓密、宁静而又可爱。远处,在家宅围场的牧草地上,马儿和奶牛在懒洋洋地吃着草。

牧工头房子边上的深深的溪谷底部,浅而混浊的河水在缓缓地流着。谁也不会相信拉尔夫神父那河水一夜之间能涨60英尺的夸大其辞,看来那是不可能的。河里的水用人工压上来后,供浴室和厨房使用。女人们过了很长时间才习惯用这种黄中透绿的水来洗澡、洗碟子和洗衣服。六个大瓦楞铁皮的水箱高耸在吊杆似的木塔上,它们承接房顶上流下来的雨水,供他们饮用。但是,他们认识到,必须极其节约使用才行,决不能用它来洗洗涮涮,因为无法保证下一场雨能将水箱注满。

羊和牛喝的是自流井里的水,这儿地下水的水位不浅,是从地表以下3000英尺的地方取上来的真正的自流井水。达到沸点的水从所谓的钻口处的一根管子喷出,通过两边长着有毒的青草的沟渠流向这片产业中的每一个围牧场。这些沟渠是钻井时的排水沟,沟里的水含有大量的硫磺和矿物质,是不适宜人使用的。

起初,德罗海达之大使他们感到震惊,它有25万英亩。最长的一边延伸80英里。家宅周围长40英里。从基兰博进来得穿过27道大门,是唯一的接近106英里的拓居地。狭窄的东边以巴温河为界,这是当地人对达令河北流的称呼。达令河是一条上千英里长的混浊大河,它最终与墨累河在南澳大地上汹涌澎湃1500英里之后流入南太平洋。牧场工头住房旁边溪谷中的基兰河在家宅围场以外两英里处注入巴温河。

帕迪和孩子们喜欢这地方。有时候,他们骑着马在离家宅数英里远的地方连续消磨数日,夜晚露宿在星斗阑干的无垠苍穹之下,仿佛他们恍惚成了天上的神仙。

灰褐色的大地上,生机勃勃。成群结队的袋鼠蹦蹦跳跳、络绎不绝地穿过树林,不费吹灰之力地越过篱栅。它们优雅健美、自由自在之态以及数量之多,使人心旷神怡。鸸鹋在平展展的草地中筑巢,像巨人一样在它们的领地里高视阔步。任何陌生的东西都会使它们大吃一惊,一溜烟地从它们那深绿色的、足球大小的蛋旁飞逃而去,比马还跑得快。白蚁构筑的棕色的蚁冢像是小小的摩天大楼。咬啮东西极其凶猛的巨蚁源源不断地顺河而下,在地下营造洞穴。

鸟类多不胜数,新品种似乎层出不穷。它们不是三三两两地在一起,而是千千万万地成群营巢。有一种绿黄相间的长尾鹦鹉,菲奥娜一直把它们叫做情鸟,而本地人则称之为虎皮鹦鹉;另一种有红有蓝的小鹦鹉,叫做玫瑰鹦鹉;还有一种胸脯、翅下部和头部鲜红的粉红凤头鹦鹉;而那种纯白的、脸上有黄色肉冠的大鸟,名叫葵花凤头鹦鹉。小巧的雀科鸟儿上下翻飞着,麻雀和燕八哥也不甘落后。深褐色鱼狗鸟欢歌高唱着,或是向它们最可口的食物——蛇——俯冲下去。所有的鸟儿几乎都通人性,毫无畏惧地成百上千地栖息在树上。它们四下转动着明亮、聪慧的眼珠,尖叫着、啁啾着、欢唱着,模仿着能发声的万物的各种各样的声响。

五六英尺长的吓人的蜥蜴在地面上沉重地爬行,轻巧自如地往高挂着的树枝上跳去,无论是在空中,还是在地面上,它们都感到同样安闲和自在,它们就是澳洲大蜥。这里还有许多别的蜥蜴,虽然小一些,但却同样吓人,不是颈部长着角质的三角龙式的翎颌,就是长着膨起的艳蓝色的舌头。至于蛇,它的种类也多得数不胜数。克利里家的人听说,最大的、貌似最危险的蛇倒常常是危害最小的,而外表像树桩、一英尺长的小蛇却可能是致命的毒蛇,譬如锦蛇、铜头蛇、树蛇、赤腹黑蛇、褐蛇、毒虎蛇。

还有昆虫呢!蚱蜢、蝗虫、蟋蟀、蜜蜂,各种大小不同、种类各异的蝇子、知了、蚊蚋、蜻蜓、巨大的蛾子和许许多多的蝴蝶!有的蜘蛛大得吓人,全身毛茸茸的,腿胯就有好几英寸。有的躲在厕所里不显眼的地方,看上去又黑又小,实际却能致人死命;有的盘踞于像车轮一样张挂在树与树之间的巨大的蛛网上;有的则稳坐在挂在草叶上的蛛丝密织的宝座里;还有的钻进地下的小孔里,然后用东西把小孔盖好。

这里照样也有食肉动物:无所畏惧的野猪,凶猛嗜肉、一身黑毛、体型庞大的成年母野牛;土生土长的澳洲野狗紧贴着地面潜行着,隐身在草丛里;成百上千的乌鸦令人厌烦地、凄凉地在死树的白色枯枝上聒噪着;秃鹫乘着气流在空中张着一动不动的翅膀翱翔着。

羊群和牛群必须采取保护措施,以防这些凶禽猛兽的袭击,尤其是在它们丢失幼仔的时候。袋鼠和兔子吃珍贵的牧草,野猪和野狗捕食羊羔、牛犊和病畜,乌鸦则啄食眼睛。克利里家的人不得不学会打枪了,因此他们骑马的时候,身上总是带着步枪。有时候,他们让一只落难的野兽超生而去,有时就打上个把公野猪或野狗。

男孩子们欣喜若狂地想,这是生活。他们谁也不怀念新西兰。当成群的蝇子密密麻麻地爬满他们的眼角、鼻子、嘴和耳朵时,他们便学着澳大利亚人的做法,在帽檐边上的一圈细绳头上垂下一串串的软木。为了防止爬虫钻进他们鼓鼓囊囊的裤腿里去,他们用一种叫“裤扎”[这是澳大利亚的劳动者在膝盖上扎住裤子的一种绳子或皮条。]的袋鼠皮条扎在膝盖下面。他们禁不住嘲笑着这个听起来傻里傻气的名字,但它的必不可少都使他们感到敬畏。和这里相比,新西兰就显得乏味了。这才叫生活。

女人们被束缚在家里和房子的附近,她们觉得生活远没有那么令人喜爱,因为她们既不得空闲,又没有可以骑马出门的借口,更没有从事各种活动的刺激。干女人的活儿总是更辛苦一些的:做饭、打扫屋子、洗洗涮涮、熨熨烫烫,还要看孩子。她们得和炎热、尘土、苍蝇较量,得和许多级台阶以及污泥浊水较量。几乎一年到头都缺少男人来扛东西、劈柴、泵水和杀鸡宰鸭。酷热尤其叫人受不了,眼下才刚刚是初春,外面游廊背阴处的温度计已经天天都达到100度[指华氏温度。]了;在安着炉子的厨房里,温度达到了120度[指华氏温度。]。

他们穿的内外衣服都是贴身剪裁的,适合于新西兰的气候,在那儿,屋里差不多总是凉飕飕的。玛丽·卡森在一次把安步当车作为一种锻炼时,来看她的弟妹。她对菲穿的那件高领、拖地印花布裙衫极不以为然。她本人穿着一身时新的米色真丝女装,长度只到小腿的一半,宽松的半截袖,没有收腰,领口开得很低,胸颈袒露着。

“说实在的,菲,你真是老派到家了。”她说着,四下瞟了瞟这间会客室。它的墙上是新刷的米黄色,地上是波斯地毯,室内还安放着那形状瘦长的、极其贵重的家具。

“我不得闲,只好如此啊。”菲说道。她当女主人的时候,说话总是那么简洁。

“男人们老在外边,饭也做得少多了,你会有时间的。把衣服改短点儿,别穿衬裙和紧身胸衣啦,不然夏天你会热死的。你知道,夏天温度还要高15到20度呢。”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张穿着尤金妮亚女皇时期[尤金妮亚女皇(1826——1920),法国女皇,拿破仑三世的妻子。]裙子的、美丽的金发女人的画像上。“那是谁?”她指着,问道。

“我的祖母。”

“噢,真的?那这些家具和地毯呢?”

“是我的,我祖母给我的。”

“噢,真的吗?亲爱的菲,你们家道中落了,是吗?”

菲从来没发过火,因此,眼下她也没动怒,但是她那薄薄的嘴唇变得更薄了。“我不这样认为,玛丽。我有个好丈夫。这个你应当明白。”

“可是他一无所有,你出嫁前姓什么?”

“阿姆斯特朗。”

“噢,真的吗?不是罗德里克·阿姆斯特朗家吧?”

“他是我的长兄。他与我曾祖父同名。”

玛丽·卡森站了起来,用阔边帽挥赶着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的苍蝇。“哦,你的出身比克利里家要高贵,即使是我也得这样讲。你是爱帕迪爱到了放弃这一切的程度,是吗?”

“我的所作所为自有我的道理,”菲淡淡地说道,“这是我的事,玛丽,不是你的事。我不议论我的丈夫,就是对他的亲姐姐也不。”

玛丽·卡森鼻子两旁的两道皱纹更深了,眼睛也有点儿鼓了出来。“哎哟,哎哟!”

她没有再来过,但她的女管家史密斯太太却常来,反反复复地告诉她们玛丽·卡森对她们衣着的建议。

“瞧,”她说,“我屋里有一台缝纫机,我从来没用过。我会找两三个打杂的把它给抬来的,要是我确实要用的话,就到这儿来用。”她的眼光转到了在地板上撒欢乱跑的小哈尔身上,“我喜欢听孩子们的声音,克利里太太。”

邮件每六个星期一次由马拉的大车从基兰博送来,这是和外部世界的唯一接触。德罗海达有一辆福特卡车,一辆底盘上带水箱的、结构特殊的福特卡车,一辆T型福特小汽车和一辆劳斯莱斯高级轿车,但是,除了玛丽·卡森去基里时外,似乎谁也没动过它们。40英里像是远在天边。

布鲁伊·威廉姆斯承包这个地区的邮路,每六个星期到他负责的这个地区来一趟。他那辆配着十英尺车轮的平顶马车是由威风凛凛的12匹马拉着的,装载着边远牧场所订购的所有物品。除了皇家邮政局的邮件以外,他还运送食品杂货、44加仑一桶的汽油、五加仑方筒装的煤油、干草、成袋的玉米、白布袋装的糖和面粉、木箱装的茶叶、成袋的土豆、农业机械、从悉尼的安东尼·霍登的店里邮购的玩具和衣服,还有其他一切得从基里或外界运来的东西。他以每天20英里的速度前进着,无论在哪儿驻足都受到欢迎。人们向他打听新闻和远处的天气;递给他用写着潦草字迹的纸仔细包好的钱,让他在基里买东西;把好不容易才写成的信件交给他,塞进有“乔治五世皇家邮政”标记的帆布袋里。

基里西边的路线上只有两个牧场,近一些的是德罗海达,远一些的是布格拉,布格拉再远处则是每六个月才能送一次邮件的地区了。布鲁伊的大车在曲曲弯弯的道路上兜一个大弧形,路过西南边、西边和西北边的所有的牧场,然后返回基里,再出发往东。东边的路程要短一些,因为往东有60英里归布鲁镇管辖。有时,他让来访者或是想找活儿干的人和他并排坐在没有遮挡的皮座上把他们带进来;有时,他也把来访者、对工作不满意的牧工、女仆或杂工带出去;在极偶尔的情况下,也带家庭女教师。牧场主们自己有小汽车,但是,那些给牧场主们干活的人不论是旅行还是购买物品或寄信都是依靠布鲁伊的。

菲在接到邮购来的几匹布以后,就在别人赠送的那台缝纫机旁坐下来,开始用薄绵布为自己和梅吉缝制宽松的衣服,为男人们做轻便的裤子和外衣,为哈尔选做了件罩衫,还做了几个窗帘。脱去了内衣和紧身的外衣以后,无疑凉快得多了。

梅吉的日子过得很孤单,男孩子中只有斯图尔特留在家里。杰克和休吉跟着爸爸去学怎样当牧工了,也就是去当“杰卡鲁”——这是人们对没有经验的小牧工的称呼。斯图尔特没有走杰克和休吉的道路,他生活的天地里似乎别无旁人。这么一个不大的男孩子,宁可几个钟头地坐着观察蚁群的活动,也不愿去爬树。而梅吉却喜欢爬树,她觉得澳大利亚的桉树十分奇伟,品种无穷,也很难爬。这倒不是说他们有很多时间去爬树,或者去看蚂蚁。梅吉和斯图尔特的活儿很重。他们得劈柴、搬木头、挖坑堆垃圾、管理菜园,还要照看家禽和喂猪。他们也学会了怎样消灭蛇和蜘蛛,尽管他们对这些东西一直都很害怕。

这几年里,降雨量一直不是太多,小河的水很浅,不过,水箱倒都是半满的。草长得还不错,但要比它们茂盛肥美的时候差远了。

“也许还会更糟糕呢。”玛丽·卡森夫人恶狠狠地说。

但是,还没来得及真旱,他们却遭了洪水。一月过了一半的时候,西北季风的南缘刮到了这个国家。阵阵大风简直是蛮不讲理,爱怎么刮就怎么刮。有时,它们只给大陆的北端带来一场夏季的透雨;有时,它们却远远地吹过内地,给温雅而不幸的悉尼送去一个潮湿的夏天。那年一月,暴风云遮盖了天空,又被风撕成了饱含着雨水的碎块。天开始下雨了,那可不是一场平平常常的大雨,而是一场连绵不断、经久不息的狂风暴雨。

他们已经得到了警报。布鲁伊·威廉姆斯赶着他那装得冒顶的大车来到了,后面跟着12匹备用马,因为他打算在下雨以前赶着走完这一趟,以免那些牧场得不到它们所需要的东西。

“季风就要来啦,”他卷了一支烟,用鞭子指着那一堆堆他额外捎来的食品杂货,说道,“库珀、巴科和迪阿曼蒂纳的水真是流成了河,溢水镇也真格儿地溢水啦。整个昆士兰州的内地水深到了两英尺,那些可怜的家伙全都想找个高岗子,好救他们的羊呢。”

立刻,这里便产生了一种压抑着的恐慌。帕迪和孩子们像发了疯似地干着活儿,把羊从地势低洼的围场里赶了出来,尽量使羊群离开小河和巴温河远一些。拉尔夫神父来了,他架上马鞍,带着一群最好的狗和弗兰克一起动身沿着巴温河前往两个尚未清过的围场,而帕迪和那两个牧工则各带领一个男孩子向别的方向走去。

拉尔夫神父本人就是个出色的牧工。他骑着玛丽·卡森送给他的那匹良种栗色牝马,穿着做工考究、无可挑剔的黄牛皮马裤,蹬着一双锃光雪亮的棕黄色长统靴,身穿一件洁白如雪的衬衫,袖子在他那肌肉发达的胳膊上卷了起来,脖领敞开着,露出了光滑的、褐色的胸膛。弗兰克穿着鼓囊囊的旧斜纹布裤子,扎着“裤扎”,上身是一件灰法兰绒内衣。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穷亲戚。难道不是这样吗?他自觉没趣地想着,跟在一个骑着好马的、腰直背挺的人的屁股后面,穿过小河远处的一片黄杨和青松。他自己骑的是一匹难以驾驭的杂色牧羊马,这是一匹脾性暴戾的牲口,不但好自行其是,而且对别的马也极为仇视。狗在激动地吠叫、跳跃着,互相撕咬着、嗥叫着,直到拉尔夫神父不客气地挥着牧羊鞭,轻抽下去,它们才分开。看来,这个人是无所不能的,他熟悉对狗发号施令、让狗去干活的信号口哨,他的鞭子比弗兰克使得还好,尽管他还正在学习这种奇异的澳大利亚的技艺。

带领狗群的那只蓝色的昆士兰大猛犬对这位神父非常亲近,绝对服从,这意味着弗兰克毫无疑问地处于次要地位。弗兰克半点儿也没在意,在帕迪的几个儿子中他是唯一的不喜欢德罗海达的生活的人。他当时别无所求而一心想要离开新西兰,但并不是为了想到这儿来。他厌恶无休无止地在围场里逡巡,厌恶大部分夜晚都睡在硬邦邦的地面上,他讨厌那些不能当做宠畜来驯养的凶猛的狗。它们一旦不能干活儿,就会被一枪打死。

但是,骑马跑进正在聚集的云海还是有几分新奇刺激的,就连迎风弯腰、噼啪作响的树木也像是在带着一种稀奇古怪的喜悦狂舞着。拉尔夫神父像着了魔似地奔忙着,嗾着狗去追赶那些毫无防备的羊群,把那些毛茸茸的傻东西吓得蹦来跳去,咩咩地叫着,直到那些体型低矮的狗飞奔着穿过草地把它们紧紧地赶在一起,然后再把它们赶走。那为数不多的男人只有靠养这些狗才管得了德罗海达这么大的产业,这些狗经过赶羊、赶牛的训练,聪慧得令人惊异,极少需要加以指导。

夜幕降临的时候,拉尔夫神父和那群狗与跟在他们身后尽力协作但却效果欠佳的弗兰克的帮助下,把一个围栏里的羊全都赶了出来。这在通常情况下,是要付出几天的劳动的。他在第二个围场门边的一片树林附近,给他的牝马卸了鞍,并且乐观地说,他们可能赶在下雨之前把羊都赶出围栏。那些狗平躺在草地上,伸着舌头,那头昆士兰大蓝狗摇头摆尾,蜷缩在拉尔夫神父的脚下。弗兰克从马褡裢里掏出了一大块看着让人恶心的袋鼠肉,抛给了那些狗。它们扑过去争夺着,相互忌妒地撕咬着。

“该死的畜生,”他说道,“它们哪像是狗,简直是群豺狼。”

“我想,这些狗也许与上帝造狗的意图更接近吧,”拉尔夫神父温和地说,“警觉、聪明,喜欢攻击而又几乎从不驯服。就我自己来说,我宁可要它们,也不喜欢供家里宠养的那些品种。”他笑了笑。“猫也一样。你没发觉它们在棚子边转悠吗?像豹子一样狂野不驯、不让人们接近它们。可是它们捕猎的本领棒极了,谁也当不了它们的主人,谁也养不了它们。”

他从自己的马褡裢里掏出一块冷羊肉和一包面包及黄油,从羊肉上切下了一大片,把剩下的递给了弗兰克。他把面包和黄油放在了他们中间的一段圆木上,津津有味地用他那雪白的牙齿咬着羊肉。帆布水袋里的水给他们解了渴,随后他们卷起烟来。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棵孤零零的芸香树,拉尔夫神父用烟指了指它。

“到那儿去睡觉吧。”他说着,解开了毯子,拾起了马鞍。

弗兰克跟着他走到了那棵树下,在澳大利亚的这一地区,这被普遍认为是最美丽的树了。树叶浓密,呈浅绿色,树形几乎是正圆形的。叶子离地面很近,连绵羊都能轻而易举地够着,结果,每一棵芸香树的底部都像修剪过的树篱似的边缘平直。要是下起雨来,他们躲在这种树下会比躲在其它任何树下都能得到更好的庇护,因为澳大利亚树木的簇叶一般来说不如潮湿地带的树木长得稠密。

“弗兰克,你感到不幸福,对吧?”拉尔夫神父叹了口气躺下来,又卷了一支烟,问道。

弗兰克在离他几英尺的地方转过身来,疑虑重重地望着他。“什么是幸福呢?”

“眼下,你父亲和你弟弟是幸福的。可你、你母亲和你妹妹不幸福,你不喜欢澳大利亚吗?”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我想到悉尼去。在那儿兴许能有机会干出点名堂来。”

“悉尼吗?那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拉尔夫神父笑了笑。

“我不在乎!在这儿,我还不是跟在新西兰一样被钉得死死的。我没法摆脱掉他。”

“他?”

可是,弗兰克是无意中溜出口的,因此不愿再多说了。他躺了下来,望着头顶的树叶。

“你多大了,弗兰克?”

“22。”

“噢,这么大了!你离开过家里人吗?”

“没有。”

“你去跳过舞,交过女朋友吗?”

“没有。”弗兰克不想和他深谈自己的事。

“那他留你不会太久了。”

“他要把我拴到死。”

拉尔夫神父打了个呵欠,定下心来睡觉。“晚安。”他说道。

早晨,云层压得愈加低了,但是整个白天雨却没有下下来,他们把第二个围栏也清完了。从德罗海达的东北到西南有一条不高的山脊,牲畜全部都集中到了这一带的围栏里。要是小河和巴温河的水涨过河槽的话,在这里还可以找到更高一些的地面。

天快黑的时候,雨下来了。这时,弗兰克和神父正匆忙地往牧羊工头屋下那条河中可以涉水而过的地方紧赶着。

“现在担心跑垮了马是没用的!”拉尔夫神父喊道,“你踩稳了,小伙子,要不你会淹死在泥塘里的!”

顷刻间,他们都透湿了,硬结的地面也湿透了。土质微细而板结的土地变成了一片泥乡泽国,淤到了马的跗关节,使它们步履踉跄。他们设法努力趱行。草地还可以走,但是,来到小河附近那片被踩得光秃秃的地面时,他们不得不下马了。马匹一旦解除了负担,倒没什么麻烦了,可是,弗兰克却发觉无法保持平衡。这比在滑冰场里还要糟糕。他们手脚并用地慢慢往小河的河岸顶上爬去,并且像投石似地滑下了河岸。通常被淹时只有一英尺深的潺湲流水的铺石路面现在翻滚着高达四英尺的泡沫。弗兰克听见神父在哈哈大笑着。在叫喊和湿透的帽子的拍打驱策下,马匹总算安然无恙地爬上了远处的河岸。但是弗兰克和拉尔夫神父却上不去,每次试着往上爬,都滑了下来。正当神父提议爬到一棵柳树上去的时候,那没人骑的马匹跑去惊动了帕迪,他拿着绳子来抛给了他们,把他们拉了上来。

拉尔夫神父微笑着摇摇头,谢绝了帕迪的殷勤相请。

“我得到大宅里去。”他说道。

玛丽·卡森的仆人们还没听见他的唤门声,她就听到了,因为他绕道转到了前门,认为这样到自己的房间方便一些。

“你可不能像这样进去啊。”她站在回廊里,说道。

“那就行行好,给我拿几块毛巾来,再把箱子也拿来。”

她毫无窘态地看着他脱去了他的衬衣、靴子和马裤,当他用毛巾擦掉身上的烂泥时,她靠在通往她客厅的那扇半开的法式门上。

“你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她说道,“为什么有那么多教士长得都很漂亮呢?因为是爱尔兰人吗?你们爱尔兰人可真是一个俊美的民族。要不就是漂亮的男人发觉教士的职位是逃避他们相貌所引起的后果的避难所?我敢打赌,基里的姑娘们为你把心都想碎了。”

“我早就学会不拿正眼去瞧那些害相思病的姑娘了。”他笑了起来,“无论哪一个50岁以下的教士都是她们某些人的目标,而35岁以下的教士则常常是她们全体的目标。不过只有耶稣教的姑娘才公然地试图勾引我。”

“你从来不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的问题,对吧?”她直起身来,把手掌放在他的胸口上,不动了,“你是个爱奢侈、好享乐的人,拉尔夫,你的条件很有利啊。你全身的皮肤都这么黝黑吗?”

他微笑着,低了低头,随后又冲着她的头发大笑起来,两手解开了棉内裤的扣子,内裤落在地上以后,他一脚将它踢开,像个普拉克塞泰力斯[普拉克塞泰力斯(前370?——前330?),著名雅典雕刻家。]的雕像似地站在那里,而她则围着他转,不慌不忙地看着。

这两天他很兴奋,突然意识到她也许比他原来想象的更脆弱,这使他兴奋不已。但是他了解她,觉得问问也无妨:“你想让我跟你做爱吗,玛丽?”

她注视着他两腿中间那松垂的东西,高声笑了起来。“我不愿意太难为你了!你需要女人吗,拉尔夫?”

他轻蔑地把头往后一扬。“不!”

“男人呢?”

“他们比女人更糟糕。不,我不需要。”

“那么需要你自己吗?”

“最不需要了。”

“有意思。”她把法式门全推开,穿过门走进了客厅。“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大人!”她挖苦道。但是,她躲开了他那双富于洞察力的眼睛,坐进了高背椅中。她紧紧地攥着拳头,抱怨着阴差阳错的命运。

拉尔夫神父一丝不挂地走出了回廊,他两臂高高举过头顶,合上双眼,站在修剪过的草坪上。他任凭温热的瓢泼大雨冲刷着他,激打着他,在他光溜溜的皮肤上激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而他身上却软塌塌的,毫不为之所动。

河水爬上了小河的堤岸,悄悄地没过了帕迪家房子的木桩,漫过了远处的家宅围场,向大宅流去。

“水明天就会退下去的。”帕迪赶去报告时,玛丽·卡森忧虑地说道。

一如既往,她是正确的。下一个星期里,水退了下去,最终退到了它原先的河槽里。太阳出来了,阴凉处的温度迅速地上升到115度。草地似乎和天空连成了一片,草深没膝,一派光灿,异常炫目。被雨水洗去了尘土的树木在闪闪发光,一群群的鹦鹉也从它们所去之处飞了回来,在雨点落到它们隐没在树林中的彩虹般的身上时,它们比以往更加饶舌地啁啾着。

拉尔夫神父回去帮助他的那些受了怠慢的教民了,他知道他是不会受到斥责的,因此心情泰然。他那朴素的白衬衫下面,贴胸放着一张1000镑的支票,主教大人会欣喜若狂的。

羊群回到了它们以往的牧场上,克利里一家不得不学习内地午睡的习惯了。他们5点钟起床,中午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妥帖,然后便大汗淋漓地倒身睡去,直到下午5点钟。在家的女人和围场上的男人全都一样。5点钟以后,他们便干那些早些时候无法干的零杂活,太阳西沉以后,就在走廊外的一张桌子上吃饭。所有的床铺也搬到了外面,因为通夜都炎热难耐。几个星期以来,似乎不论是白天或黑夜,温度计的水银柱都没下过100度。吃牛肉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吃的只是小块的、在吃完前不至于腐烂的绵羊肉。他们希望能换换口味,不再吃那老一套的烤羊排、炖羊肉、绵羊肉做的羊倌馅饼、咖喱羊肉、烤羊腿、水煮腌羊肉和蒸羊肉了。

但是,2月初,梅吉和斯图尔特的生活有了突变。他们被送到了基兰博的女修道院寄宿,因为再没有比这更近的学校了。帕迪说,等哈尔够了年龄,可以接受悉尼“黑色男修士”学校的函授教育,但在此期间,由于梅吉和斯图尔特一直习惯有老师教他们,于是玛丽·卡森就慷慨解囊,供他们在“圣十字架”女修道院寄宿和就学。再说,菲因为要忙着照看哈尔,也无法监督函授的课程了。杰克和休吉不能继续受教育,这在一开始就是不言而喻的。德罗海达需要他们在工地上出力,而这正中他们的下怀。

经过了德罗海达,尤其是在瓦希尼的圣心修道院里的日子,梅吉和斯图尔特发觉“圣十字架”修道院里的生活是陌生而又平静的。拉尔夫神父曾经用心良苦地告诉过修女们,这两个孩子是由他保护的,他们的姑妈是新南威尔士最富有的女人。于是乎,梅吉的腼腆也就由恶习而变成了一种美德,斯图尔特的孤僻以及他那一连几个钟头凝望悠悠长空的习惯则为他赢得了“圣洁”的美誉。

生活的确十分宁静,因为这里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寄宿生。这个地区有钱供得起子女上寄宿学校的人无一例外地都宁可把子女送到悉尼去。女修道院里散发着上光漆和花的香味,黑暗而高大的走廊里笼罩着宁谧和极为神圣肃穆的气氛。声静响息,生活是在一层薄薄的黑纱背后进行的。没有人用藤条打他们,没有人冲他们大呼小叫,事事都有拉尔夫神父呢。

他常常来看他们,并且定期让他们留住在神父宅第里。他决定用精美的苹果绿来油漆梅吉住的房间。他买来了新窗帘和床上用的新被褥。斯图尔特继续住在那间用米黄色和棕色重新漆过两遍的房间里。斯图尔特是不是快乐,拉尔夫神父似乎从来就没有操过心。他是避免得罪那些不得不邀请而请了又叫人后悔的人的。

拉尔夫神父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喜爱梅吉,也没有花很多时间去伤这个脑筋。喜爱出于怜悯,这是那天在灰飞尘扬的车站广场上,他看到她落在后面的时候开始的。他敏锐地猜到是她女性的贞淑才使她区别于家人的。至于弗兰克为什么也索然离群,他根本就不感兴趣,也没有感到要怜悯弗兰克。弗兰克的身上有某种使人温情顿消的东西:一颗阴郁的心,一个黯淡无光的灵魂。可是梅吉呢?梅吉使他无法遏制地深为动心,他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她头发的颜色使他心旷神怡,她眼睛的色彩和样子像她的母亲,非常美丽,但却更加可爱,更加传神。至于她的性格,他认为那是完美无瑕的女性的性格,温良内向而又极其坚强。梅吉不是一个叛逆者。相反,她将毕生顺从,不越女性命运雷池一步。

但是,所有这些并未改变事情的全貌。也许,如果他更深刻地剖析一下自己的话,他会明白,他对她的感受是时间、地点和人所产生的奇怪的结果。谁也不觉得她举足轻重,这就意味着,在她的生活中存在着能让他插足并把握她、赢得她的爱的空间。她是个孩子,因此,对他的生活道路和教士的声誉没有任何危险。她楚楚动人,而他则以美为乐。他最不愿意承认的是:她填补了他生活的空缺,这是他的上帝所无能为力的,因为她是一个有情有爱的血肉之躯。倘若他送给她礼物,她的家人会感到窘迫,他不能这样做,因此,他就尽量多和她在一起,用重新装修她在神父宅第里的房间来消磨时间和精力:这与其说是为了使她高兴,毋宁说是在搞个镶嵌物来衬托他的瑰宝。为梅吉所做的一切都是货真价实的。

5月初的时候,剪毛工们来到了德罗海达。玛丽·卡森对德罗海达的一切情况,事无巨细,都是了如指掌的。在剪毛工到来的几天以前,她把帕迪叫到了大宅。她坐在高背椅中连身子都没动,就准确地告诉他应当做什么了,连细枝末节都交待得清清楚楚。帕迪习惯的是新西兰的剪毛活儿,有26个工位的巨大的剪毛场当初还真使他吃惊不浅呢。现在,在和他的姐姐谈过话以后,情况和数字便在他的脑子里翻腾开了。要在德罗海达剪毛的不仅是德罗海达的羊,布格拉、迪班——迪班和比尔——比尔的羊也要在这里剪毛。这就意味着这里的每一个人,不论男女,都要苦干一场。集体剪毛是这里的习惯,使用德罗海达剪毛设施的各个牧场自然要派人来全力帮忙,可是,干那些零星活计的担子就不可避免地要落在德罗海达人的肩头上。

剪毛工们自己带做饭的人来,从牧场的商店里买食物,但是这一大批食品得有人去搞。摇摇欲坠的、带厨房的临时工棚和附设的简陋的浴室必须冲刷、清理,并且备好褥子和毯子。并不是所有的牧场对剪毛工都是像德罗海达那样慷慨大方的,但是,德罗海达是以它的好客和“棒得累死人的剪毛场”的声誉自豪的。由于这是玛丽·卡森参与的一项活动,因此她不吝惜金钱。它不仅是新南威尔士州最大的剪毛场之一,而且它也需要雇佣最能干的人,有杰基·豪那种能力的人。这些剪毛工在把行李包扔上包工头的那辆蓝福特卡车,消失在他们去另一个剪毛场的路上之前,得剪完三十多万头绵羊的毛。

弗兰克有两个星期不在家了。他和老牧工比尔巴雷尔·皮特带着一群狗、两匹牧羊马和由一匹不愿拉车的小马架辕的一辆轻型单座两轮马车,载着他们最起码的必需品,到西边远处的围场去了。他们得把羊逐渐地赶到一起,进行挑选和分类。这是一个既缓慢又乏味的活计,与洪水前的那种猛轰猛赶不可同日而语。每个围场都有自己的畜栏,部分分级和打印记的工作在畜栏里就进行了,分好的羊群留在那里,直到被送进剪毛场为止。剪毛场的畜栏一次只能容纳一万头羊,所以,剪毛工们在那里的时候,活儿是不会轻松的,老是得紧张地忙着把没剪毛的羊群和剪过毛的羊群赶进赶出。

弗兰克走进厨房的时候,他母亲正站在洗池边干着她那没完没了的活儿,削着土豆皮。

“妈,我回来了!”他说道,声音里充满了快乐。

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显出了凸起的肚子。离家两个星期使他的眼光敏锐了。

“噢,天哪!”他喊道。

她那望着他的双眼失去了欢愉之色,脸羞得通红。她伸出双手捂住了她那鼓起的围裙,好像那双手能遮住衣服所遮不住的东西似的。

弗兰克颤抖了起来。“那个下流的老色鬼!”

“弗兰克,我不许你说这种话。现在你是个男子汉了,你应当理解。这和你自己到这个世上来没什么两样,应当受到同样的尊重。这没什么的。你侮辱你爸爸的时候,你也在侮辱我。”

“他不该这么做!他早就不该碰你了!”弗兰克气呼呼地说道,揩去了正在哆嗦着的嘴角上的唾沫星儿。

“这没什么丢脸的,”她没精打采地重复道,用她那明显疲倦的眼睛望着他,仿佛她突然决定将羞愧永远掩藏起来似的,“弗兰克,这没什么丢脸的,连让它出来的那种事儿也不丢脸。”

这次轮到他脸红了。他无法继续面对她的注视,于是,他转过身去走进了他和鲍勃、杰克、休吉同住的房间。这房间空荡荡的四壁和几张单人小床在嘲笑着他,它的枯燥无味和毫无特色的外观也在嘲笑他。这里缺少一个能使它生气勃勃的人,缺少一种能使它超凡入圣的目标。她的脸庞呢,她那被金发的光晕衬托着的美丽而疲倦的脸庞,正因为她和那个毛茸茸的老色鬼在这暑热炎炎的夏天里所干的好事而感到火辣辣的。

他无法摆脱这件事,无法摆脱她,无法摆脱他心灵深处的种种思绪,无法摆脱他的年龄和男子的本能的饥渴。在大多数情况下,他总是设法把这些念头压下去,但是在她将她的色欲的实实在在的证据堂而皇之地展示在他眼前的时候,在她把她和那个老色鬼所干的好事当面对他说出的时候,他能怎么去想呢?怎么能允许这种事呢?怎么能容忍这种事呢?他希望能把她看做如同圣母一样的神圣、纯洁、而又白璧无瑕,看做一个能超脱于这种事情的人,尽管世上所有的姐妹都犯这样的罪孽。看到她证实了他认为她做了不当的事的想法,简直叫他快发疯了。想象她绝对贞洁地和那个丑陋不堪的老家伙躺在一起,在一处睡觉,但夜里又决不相向而卧或挨在一起,这已经成了支持他神智正常的必需了。啊,上帝呀!

一种喀嚓的声响使他朝下望去,他发觉他已经把床脚的黄铜杆扭成了S形。

“你为什么不是我爸呢?”他问着那铜杆。

“弗兰克。”母亲站在门口叫道。

他抬起头来,一双黑眼睛熠熠闪光,就像是被雨水打湿了的煤块。“我早晚会宰了他的。”他说道。

“你要是那样干的话,我也会去死的。”菲说着,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不,我要让你自由!”他充满希望地、任性地反驳道。

“弗兰克,我永远不会自由的,我也不想自由。我倒想知道你这无名火是打哪儿来的,可我不知道。这既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你爸的错。我知道你不顺心,但你用得着拿我或拿你爸来出气吗?你为什么非要把事情搞得那么紧张呢?为什么?”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抬起头来看着他。“我不想说这些话,可是我想我非说不可:现在是你找个姑娘的时候了,弗兰克,结婚吧,自己成个家吧。德罗海达有房子。在这一点上我从来没为别的男孩子担忧过,他们好像和你的天性完全不一样。可是,你得有个妻子,弗兰克。你有了妻子,就不会有时间来想我了。”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不愿再转过身来。她在床上约摸坐了五分钟,希望他能说些什么。随后,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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