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其他人一样,去爱、去哭泣、去忍受痛苦

寂静旅馆  作者:奥杜•阿娃•奥拉夫斯多蒂

我成了寂静旅馆的一员,也拿到了一串钥匙。

飞飞把我找去,给了我这串钥匙。

“因为你也在旅馆里工作了,我们觉得你也应该有一把钥匙。”

而作为工作的报酬,我可以在旅馆无限期地住下去,早、午餐免费,还可以到储货间去拿我需要的东西——前提是我想要的东西还有货,飞飞是这么说的。我也可以把家人带来这里,这是梅伊说的。中午的时候,飞飞准备的午饭有时是汤,有时是煎蛋卷,而晚上的时候,我一般到街尾的餐厅吃晚饭。最近这段时间,因为我开始帮老板干点小活儿,所以也不需要付餐钱了。不知道为什么,从上周开始,他不再提起腰门的事情。吃完饭回旅馆后,我就读书。昨天我读完了伊丽莎白·毕肖普的《寒冷的春天》,开始读起屠格涅夫[屠格涅夫(Tourgueniev,1818—1883),俄国现实主义小说家、诗人、剧作家。代表作《猎人笔记》《父与子》等。]的《父与子》。我每天都去浴池,看飞飞在那里忙活,偶尔给他一些建议。

“用旁观者的视角来打量事物挺好的。”他昨天对我说道,随后又提到,觉得自己没准应该去上一些相关的课程,好好地学点东西。

梅伊和我则每天修整一个房间,我们是团队合作。但她同时还得照顾儿子。

她有时候会停下来看我干活儿。当我抬起头时,会发现她正从镜子里看着我。一旦发现我知道她正在观察我,她就立刻把眼神移开。有时候,她会在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停下。她眼神迷离地看着某处,我就知道她又在想别的事情了。这样的情况下,她的思绪仿佛完全停住了,盯着某个角落,眼神里空荡荡的。过了一会儿,她回过神:“抱歉,我刚刚在想事情。”

还有的时候,她会像不认识我一样看着我,像是正在努力分辨,在她那满是尘埃的黑白世界里,我究竟属于哪一隅。直到她又一次认识我,如此重复无数次。

我们正在一起铺床,我帮她把床单铺开,然后把四个角压到床垫下面,她直视我的眼睛,对我说道:“没有人会来这里度假。”

我挺直身子,站在床的这边,她在另一边。

她想知道,除了帮她铺床单,我来这里究竟要干什么。

如果我们两个人坐下来,这个穿粉红色球鞋的年轻女人和我,坐下来好好对比身上的疤痕,比较我们受伤的身体,然后从头到脚数一数,我们究竟为了伤疤缝过几针,她肯定会赢得这个比赛。我的疤痕简直不值一提,让人觉得可笑。就算我还有一个尚未愈合的伤口,她也一样是胜利的那个人。

“没有人会毫无理由地跑来这里。”她又说了一遍。

这和我那个穿豹纹皮鞋的邻居说过的话一模一样,我已经好几天没有看见他了。他不是说自己来这个国家是因为有些生意要做吗?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像你这样的人,你们一点也不懂生活。”我最后一次碰到邻居的时候,他对我说了这句话。

我自己也开始有点搞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里了。

但我还是开口说:“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找死亡。”

她直直地看着我。

“您生病了吗,还是……”

“没有。”

她在等我的解释。

“怎么寻找死亡?”

“自杀。但我还没有决定怎么自杀。”

“我明白了。”

我并不清楚她明白了什么。

我该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因为无法再忍受发生的事情所以想要去死吗?这肯定会是这两个星期时间里,我说过的最长的句子。

“您为什么不待在家里?”

她没有问我死在雪山之中是不是会更好。

“我不想让我女儿看见我的死亡。”

“但如果是我就没关系了吗?您觉得让我看见没关系是吗?”

“对不起。我并不知道会遇到你们,你和你儿子。我没有料到这一点。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我觉得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那么无趣。

面对眼前这个除了生命已经一无所有的女孩,我没办法告诉她自己失去了什么。难道我能跟她说,因为生命的进程和我预想的不一样?我最后说道:“我和其他人一样,去爱、去哭泣、去忍受痛苦。”或许她理解我了,她回答道:“我明白你说的。”

“我不开心。”我说。

算上到妈妈那里去的那一次,这是我第二次说出这句话。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又说。

我仿佛听见妈妈的话音:每一种痛苦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特别的,我们是没有办法把它们拿来对比的。而幸福,也是同样的道理……

梅伊盯着地板。

“亚当的爸爸是个经济学家,他还参加了一个爵士乐团。亚当出生在一栋陌生房子的地下室里,那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爸爸和我。我们都哭了。他爸爸说,这么漂亮的一个天使从天上落到我们怀里。”

她沉默了片刻,走到窗户边,才继续说:“他在足球场被射杀了,我们根本没办法靠近他。甚至连帮他收尸都做不到,因为他就躺在一个枪声不断的地方。我们没办法把他带回来,没办法给他擦洗身体,也没办法埋葬他。我们只能用望远镜看他,看见血从他裤腿和大衣的袖子里流出来。我们觉得他死了,但是隔天早上,他的姿势变了。一开始,他是仰面躺着,但是隔天的时候,他侧着身,那天晚上他朝着球门的方向挪动了几米。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身上有这么多血。三天之后他才死去。最后他再也动不了了,我们看着他一点一点烂在衣裤里,直到我们必须逃亡的时候,不得不把他丢在了那里。”

“对不起。”我又说了一次。

我该告诉她吗?告诉她,我没有办法理解我自己,才会把事情弄得越来越糟。

她坐在椅子上,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

“悲伤就像喉咙里的一块碎玻璃。”她说。

“我不想死。至少没有想要立刻就死。”

我也可以说,别担心,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去死。妈妈也不知道。或者我也可以告诉她,告诉这个目睹过枪林弹雨的年轻女孩,我已经不是十天之前的那个我了,甚至不是昨晚的那个我。我在变动之中。

“爸爸,你知道人身上的细胞每七年就会全部更新一次吗?”莲曾经这么对我说。

“人总是在变化之中,不是吗?在永恒的更新之中,对吧?”站在港口的时候,斯瓦纽问道,我们站在怒吼的绿色海洋边,那里有很多捕鲸的渔船,还有载游客去看鲸鱼的游船。

“我们出生,我们去爱,忍受痛苦,然后死亡。”她喃喃自语。

“我明白。”我说。

“我的许多朋友从没有机会去爱,”她说,“只有忍受痛苦和死亡。”

我点头。

“就算不知道今天还是明天会被子弹射中,也不要停止去爱。”

她起身,站在窗户旁,背对着我。她的肩胛高高地将衬衫耸起。

“我们三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飞飞、亚当和我,我们想活下去,不然就一起死。我们谁也不想被丢下。”

男孩一直坐在桌子前,用我从储货间找到的红色珍珠摆出心形,这时候,他从椅子上下来,走到他妈妈身旁站住了。他伸手抓住妈妈的手,他们两个人站在那里,看着窗外。他明白自己的妈妈很悲伤。他时不时地看看妈妈,或者转过头看看我。我听见他咕哝着什么,像在问问题。他想要一个答案。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知道血凝固的时候会变成黑色吗?”她最后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始终望着窗外的海。

我应该跟她说,在等待曙光重新来临的时候,她可以躲在我的翅翼之下吗?

我走到她身边,对她说:“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她转过身来,手里始终拉着亚当,光线给她蒙上了一圈光晕,阳光之中,尘埃正在飞舞。

“生而为人,”她说,“我们都要竭尽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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